齐民四术/03

齐民四术
卷三　农三
作者：包世臣　清

卷三•农三

密云税口说

予既入西山，览檀柘大锺诸胜，遂循独石边墙，沿檀白二河东至密云，意欲敬瞻东陵。入界百馀里，借宿民家，路近青椿，山中无民居可借宿，乃返。沿途皆高岭巨石，山间有小溪，溪旁安设水磨不下三十座，皆磨柏根属香末以货于都。密云城外有税口，专收木税，起自前明。询之主者，云：“都中松椵各器具，皆出于此。”考此山场，外距青椿百馀里，内与接界，本和伯相福大农私业，自嘉庆四年查抄入官，归并风水山，由马兰镇总兵及守陵王贝子督率弁兵管辖。青椿以内，民有携锛斧入伤树木者，罪即殊死。且自抄入之后，并未与风水山分别轻重，立有明条。则小民偶有触犯，势必归风水山案内一例查办。其山场北逼边墙，此外更无寸草尺木可供翦伐者。翦伐人多而日深，势必延及青椿。又地险无水路，伐树者皆用锛平胸锛断，乃斧其枝，斫其皮，烧而烘干之，每一树止取板一块，亦难保无延烧放荒之祸。烘干后乃以人负骡驼，至白河扎簲，顶关上税。税口止知征收钱粮，不复诘其来历；商民皆视为上税正货，岂知其身犯大禁耶！似宜奏撤此口，明示科条，以免罔民之惨。

又张家口户税额有骟马一条，而兵部例禁民间畜养骟马。户、兵两部，例既歧出，商民何从遵守？又私参入口，例禁极严，而上海关则例第一条，即载“人参一斤，税银四两”。收税、治罪，理宜画一，予偶见及，故备为之说，以俟有心民命之君子采择焉。

嘉庆己巳四月八日，书于顺义旅店。

青口议

嘉庆二十年秋，就食海州，见闻亲切，爰为此议，以讯当路。

直隶海州三属壤地之广，东西至二百七十里，南北至三百五里，虽有山水侵占、营灶错杂及斥卤不毛，约去其半，此外可稼之土，麦地、稻田、杂粮、豆地，各居其一。近奉查办新淤，居民渐知贵谷重土，生殖益繁。其土产粮豆、奄猪、咸鱼，向来贩卖畅销处所，皆在苏松。因地属淮关，关境出境土产，例由王营草湾一带陆运渡黄，赴淮关报钞，往南销售。其需用纸张、布疋、棉花各种南货，例亦应由淮关报钞渡黄陆运赴海。唯赣榆一属，三面环山，一面距海，中无内河，于乾隆五年经总督郝公奏明，准该县豆石由青口出海，对渡刘河，赴上海关纳税。其豆油、豆饼、鱼肉各货如有夹带出口，即为透私。若赴南船只回空时携货回赣，亦属违禁，历经遵行在案。然海州三属，集镇百数，商贩贸易，以青口镇为最大。海沐各镇所用布疋纸张等物，皆由青口转贩。青口行铺，又以油坊为最大，油与豆饼，皆属奉禁出口之货，然从未见其陆运赴淮，则其由海来往，不问可知。盖产货者农，而运卖者商，若遵例绕淮南下，陆路近者百馀里，远者二三百里，又系村庄小道，不通大车，计其运浮于买本。是以贿纵偷漏，习为故常，致令刁劣生监，纠结青皮，串通蠹役，以收规包送为揽载，截河拦船为婪载，每至争夺马头，凶很不殊枭匪。窃谓青口设禁，但为海赣两属棍徒兵役之利薮，于淮关漏卮无裨益，纵能一概禁绝，则三属黎民有货无售，实为谷贱伤农，所产必归红腐，尤觉无当于撙节裁成以左右民之义。

查《户部则例》裁：“奉天省黄豆、山东省青白二豆、福建省及江苏之赣榆县豆麦杂粮，丰收之年，准商民由海运往邻省及附近州县发卖，均令报明地方官给与印照，到开查验。”是奉天山东各货南来北往，系属隔省，例尚准由海通行，况海属苏松系属本省？又他省往南船只皆须经由鹰游门内洋横过青口，而本地各货乃不准其流通，既无关于海禁，小民不明大义，焉能免其觖望？检从前郝公原案，亦以此意立言，赣榆豆石始得奉准对渡。如当事心切民瘼，以今昔情形不同，援引户例，除严禁透漏硝銕之外，凡他省奉准流通者，海属概与照例于淮关分口内裁移一处，在青口设立，即派淮关委员前来驻札。【淮关监督，统辖淮宿海三阅，海关各有一笔帖式协办关务，名为委员。】轻灭火耗，加意招徕，使棍徒不能把持，商民无所疑虑，则流通日广，输将自盛，固足裕课便民，更资整饬风俗。惟试看伊始，不能定额，未便多设书役，巡拦港汊。查海沭之货，皆由州城外之临洪口出入，应即由州立栅设簿，按船发票，准其沿海到青口关纳税。其由青口完课进临洪口者，亦即赴栅验票。其州境之响水口、洌子口等处，均由州派役巡查堵截。至赣邑沿海港口，稍可透漏之处，亦由县派役巡堵，总归青口。如此严密巡查，则于稽防绕越之中，即寓申明海禁之意，似于开榷、地方均为有益。

然前于乾隆五十七年问，总督书公曾议于海赣适中之地设立开口，经常镇道以为青口设关，则东豫各商公然取巧，便可绕越扬由两关，致亏税额，通禀沮止。壹扬关征收税课，以豫东货物为大宗，常年豫东丰稔，饼豆遄行，扬由税额便自充足。青口现未设关，长年透漏，亦与扬税无补。况豫东大宗之货，断无在黄河舍舟、盘绕青口，以越扬由之理。是扬由额征赢绌，殊不关青口之设关与否也。若谓南来布各货经由青口，扬税又绌，不知京庄济宁之货，例由运河北上，现奉奏明查禁浦口、六合盘旱绕越，是淮扬南杂货税，止有盘旱之弊，并无出口之虞。至青口本有巡检一员专缉，口内系海州营中军守备巡辖，口外系东海营巡辖，父去赣榆县治不过十里，足资弹压，无庸更议移驻员弁，以节縻费。

近年来所见地方必应查办之事，因各关争额，牵掣贻误者多矣，故备论青口形势，使人人共知其于淮关有益、于扬由无损，海属农民得裕生计，而刁劣亦免里于罪戾，以俟有心勤民之君子采择焉。谨议。

答杨承宣书

迈功先生承宣公祖阁下：辱承损书奖掖，以世臣前在武林与阁下论屏藩之职，首重清厘亏缺，兹莅吴藩，中丞论亦如此，可见理得则议自符，止亏必有要术，幸不吝教益云云。是诚阁下不择细流之盛心，世臣何克当此！然世臣前说，与中丞词同而指异，测中丞之意，不过为叠奉部饬，丝毫不许存留属库，谨守管钥而已。夫藩司以承宣为名，总辖吏、户、礼、工四曹之事，一切用人行政、以养以教之责悉系焉，岂曰谨守管钥已哉！世臣见近日属吏之能自结于上游者，必以亏缺为偿，其才力未能自结者，则以亏缺为贽。属吏一有亏缺，上游虽深悉其不职，以牵掣重大，莫敢轻发。既不能退，则转与为进计，设法弥缝，虽素能自结者，其获上不是过也。属吏知上游之无如己何也，则因以求利，益肆意于地方。地方不胜其毒，而呼吁于上游，上游心亦怜其冤，抑不得不借全局政体诸美名，昧心抑勒。是以民生日蹙，帑藏日虚，循环相生，遂成沦胥之势。属吏习见亏缺之无害而有利，其趋向可知也。故使上游莫能自举其职者，则亏缺为之𬙊纤也。故世臣所以谓清厘亏缺为先务当急者，非为帑藏起见，而与中丞异指也。亏映不已，而出于调济；调济无益，而出于清查；以清查之难于措词，而议及提解；至提解无实，而粉饰之技穷，于是转其词曰“以交代为盘查”。然后亏缺之方便门大开，而上游得藉以自遁，朋比挟私，以蔽明达。明允所谓“大吏之为不善，非特簿书米盐出入间”者，殆谓此也。

阁下从前曾藩吾皖矣，皖岁征才百万，而亏数几于七倍，则调济为之也。需次者往署一邑，回省即自陈有亏求参劾，上游曰：“何遽至是！”然后求调济。及调济所至，又复如前，而上游之事调济也，亦不得不如前。故有亏者常进用，偶有谨慎不敢做亏者，则群啄之曰：“是子发财矣！不发财何以无亏？”上游遂锢之闲散。是以无亏者常废弃，故其以公私罪戾被劾者，大抵皆无亏者也。其有以亏缺参劾者，非事由中出，则或以礼去官、起复不回省之员，无所爱惜者耳。人之情莫不求进用而畏废弃，是直上游教属吏以自固之术，非亏缺不为功也。山东于嘉庆八年初次清查，实亏八十万，议以缺分肥瘠，提节省银归司，通力合作，以六年拨补完款。及十三年限满，二次清查则亏三百万矣。十九年三次清查，则五百万矣。是故清查义出，而惩亏之条为虚设；提补法行，而新亏之起为有因。甚至江苏有“卖清查”之说，取库贮现款，以三七与藩署为市，而骤增亏缺百馀万，骇动观听。然推究各省办法，殊不相远，唯江省明目张胆，又数多时骤，致独受此名耳。清查提补之术皆败，不出奇策，则无以俄延时日。于是为“以交代为盘查”，责成最后出结之员，以为断不肯为人任过，其为说固足动听矣。然勒逼通关，遂至通省无一可参之属吏，而士民之有事在官者，自非极窘乏无可搜索，而不被沈冤者，盖亦幸矣。

当此凋敝已极之时，非截断众流，固无可以言为治者矣。然即实心清厘，亦不能废调济、清查、提补诸法，而专任参揭。不过其所以用法者，与现行事例大异而已。必也先审缺分肥瘠，分为三则，明定调济章程，仿李悝丰歉敛散之意，以一年而代。盖久处累缺，则奸侩权子母以剥官，至不可复也。其需次之私债重而度支宽者，察去之使不得以人累缺。驲跕骚扰，书吏苛求，劣幕盘踞，一切可以剥官之事，力为遏止以裕其源。其亏数较轻、实系因公，而居官尚可者，既不符调济之章，则度其缺之力，使之力崇节俭，勒限自补，逾限者不听，实力举行。道府旬月征解折报，以取厥成。盖道府取节寿陋规于州县甚微，而亏缺摊赔至重，然道府知重赔为虚害，而微规为实利也，故以冘毒为宴安。使于州县亏重者，立与劾办，于折尾附参道府徇芘，俟定案再行照例摊赔，则道府各知自爱，而无不发之伏亏矣。然劾后又复听嘱，授意设法，则亏数暗增，为患更巨。各省情形，大都似此。至于分忙解款，则于抵限之时，核其欠数，立提库书、户吏来省监追，解足乃释。此上游力所能为，而无忧掣肘者也。然其效则过于劾官锁丁。江苏全省，唯高Ａ４无亏，以四十年前曾严办库、户二吏，至今吏司库钥，官不得私挪库项故也。前事不忘，是为至监。如是则新亏永绝，旧缺渐少，凡属吏之贪酷阘茸、不可训饬者，可以决意锄去而无所顾忌。属吏知上游之无可挟也，亦必洗厉濯磨，以自保考成。庶可以培国脉而阜民生，举屏翰之职矣。然下之从上也，不唯其令唯其意。以上所言，皆平平易行，非有奇特创见，而各省卒莫有能收其效者，则以上游所好，或不在是之故也。辱厚爱久，又承下问，进其忠直，唯阁下鉴察，幸甚！

嘉庆二十年四月既望，旧部人包世臣顿首状覆。

答姚伯山书

伯山大弟明府阁下：在古北口见邸抄，知已外用，遂以五月九日入都。次早奉诣，欲与阁下言而已后。读留别之书，殷殷问居官之要。世臣滞迹都下，徂秋涉冬，时时询耗息不可得。日昨有来自河南者，言阁下现奉差至新蔡，岁内可以补缺。面言既未能，而前书又久不报，歉仄殊甚。

阁下博通今古，又涉事已深，百里任非所难堪，况吏事本非甚难，唯在加之意而已。一行作吏，便负本来，非尽尫劣不职也，良由志卑而囿于俗，抑或初至有声，遂尔自足，旋踵改操，反下杂流。夫吏事至伙，非言语所能尽。吏治所为日下者，在居官而不知为民。世臣每告友生曰：“印到为官，印去即仍民也。故计一身，则为官之日少而为民之日多；计一家，则为官之人少而为民之人多。是故欲举一事、发一令，必自思曰：‘吾之父母官以此施之于吾身，将以为何如？’执柯伐柯，道至近矣。”持此心也以往，而贞之永久，则视民如吾身，于凡害之当除、利之当兴，自有不能已于中者矣。

然举事唯去其太甚，发令勿骇乎众情，潜更敝俗而不觉，乃为善之善者耳。若信未孚于人而求治太骤，则吾心未足以喻良民，而奸民得以簸弄是非，以簧惑听闻，甚且持吾短长。则吾方自救之不暇，遑言治人乎？虽然，士人治生至急，而居官为尤甚，故经理私事，与勾当公事并重而常相待也。弗能使有好于而家，则公事必将受牵掣，而不能自遂其意。予前告曾容曰：“先公而后私，公不废私；先私而后公，私必害公。”曾容以为名言。故世臣所谓经理私事者，非苟营囊橐之说也。唯世臣亦几经阅历而后能为此言，故及阁下未得官之前，纤悉相告，使于莅事伊始，即知私事之足以累公，而预为之地，则庶乎得之矣。日内当有保定之行，恐到彼簿书繁冗，不及详悉，所言平平，统希亮察。

道光三年十一月朔日，世臣顿首。

覆陆蓬莱书

彦若明府同年足下：前年冬见邸抄，知选授蓬莱。嗣晋卿自袁浦寄到足下致保绪书，属故人转交！乃知已抵任视事。去年春暮，纪子隅持足下覆书相示，略不他及，唯谘嗟缺分清苦，深以万里奔驰，求此一官为悔。此固故人所不愿闻而亦故人所料及者也。今年春初，接张馆陶书，盛称在省见足下，述其新政：莅事才半年，已课民栽树至三百万株，讼简刑清。顾不得于州将，幸上游了悉曲直，不得已使出远差，而足下唯自引怨艾，学养深醇，尤不可及。馆陶诚笃君子，所言自不谬，然故人亦未敢遽信也。至五月杪，有人致书，知为足下使，急召入，而其人已去。发书读之，备言蓬莱地瘠而褊，求区种旧说以惠穷黎，又刻行之《劝息讼》、《劝种树》及《救急医方》，共三纸，且万言。词气谆恳蔼如也。反复展诵，惊喜过望。然为政不在多言，颅力行何如，书之史册，以为至论。故人旧诗云：“近世民苦瘠，治生各自竞，胆不必言抚字，但毋增苛政。稍为除强梁，良懦便称庆。”虽每况愈下，然亦至言也。

夫君子之爱民也，固不如其爱身。足下中间家食，以插讼奔走官府者数年，是固以歆羡保绪被Ａ５误，然齐中宦况，谅不乏如保绪之可歆羡者。以此读足下息讼之书，虽情文悱恻，不敢闻善而疑，而犹未敢自必也。近世学术多途，居官与持身，常为二事。如张兰渚持郎，其于夫妇、父子、兄弟之间，至不可污齿牙，而为吴中藩抚，前后后且十年，不纵虎冠，不优盗臣。及乙亥、丙子之间，逆词案起，督臣恇惧，江以北旧为督臣专政者，毒遍比户，至莫敢拾街巷弃纸，而抚臣所主之江南五府州，宴然如无其事者。洎川沙有烧香传徒之案，厅县视为奇货，密解白门。张公不动声色，预遣标弁持令守于游关，提回发司，照例结正，得免辜磔者数十人。时督臣恣睢，安、西两抚，河、漕两督，争承望风指如末属，而张君独能自举其职，论抚藩于吴中，所见未有能先张公者也。然此乃史公所谓“毋令独蒙恶声”者，非以张公为可法而告足下也。

抑又有欲闻之足下者：故人前过齐中，见蒙阴令吴君《种树歌》，遍贴逆旅，勤民之意，流露行间，颇委至可诵，因心仪之。后数年，又过其境，则吴君已改官，而《去思碑》穹然道左，大书深刻，大都以治蒙六年劝民种树为说。然行尽百里，一望山原童秃，无可息阴饮马处，不禁哑然。又辛巳荐举途开，州县小吏饰虚声以博超擢者伙。陈江都洁己爱人，政声艳闾里中，为江省甲。半载之后，以不得密保，复蒙故智，求富之术，较前在崇明、常熟任内为尤工。然而天道好远，曾不数年，橐罄子夭，名利俱丧，足马至监。

虽然，君子尚善悔，足下甫居官，而能力排流俗，变其素志，是真善于用悔矣。古之循吏且有出于群盗者，足下旧以忧贫艳非有，亦未至与盗比也，幸能贞之终始。《诗》不云乎：岂弟君子，遐不作人？”孟子不云乎：“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汉人旧说，最得经义，宋儒不审文法，务为深刻以阻为善之路，故人素所不取。足下周旋几席，想亦熟闻而强记之也。莱芜游鱼，奉尝百世，且未必遂至斯极。语云：“行百里者半九十。”矧在发轫？《诗》云：“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况已小挫？足下勉之，故人与有荣焉。区种之说，即载《农政》册内，足下昔曾录副，检故笥自可得之。相距数千里，寄书甚难，故仍由馆陶转达，唯望曲谅此心，吾道幸甚。

八月五日，故人包世臣顿首状覆。

答陆曹县书

彦若明府同年足下：月之八日，用明过寓园，适故人他出，返，得足下书，并刊《示曹民教令》，以责前书之复。故人得前书，附馆陶致答千馀言，及馆陶归榇，方知馆陶见答词戆直，遂不以达，欲补缮别寄，则为时太不相及，非故人之有吝于足下也。

前书劝息讼，课栽树，今书兴水利，劝艺蔬，修保甲，责守望，皆故人平居所熟筹，今足下力举其事，是宜深快吾道之行。而前答及今答，顾皆若有未慊者。凡以条教既布，不可得更，刊本远布，是其意当不出于请益也。闻之为政不在多言，以言教者讼。为政者先察民心之所向，次验民力之所堪，因势利导，政成而民安之，乃为善耳。故《记》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明渐进也；“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尚实至也；“有其善，丧厥善”，诫自矜也；“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惩盖人也。足下自周旋几席时，已非能自远名利，洎万里求仕，岂能不以一官为轻重乎？以故人萧然事外，著述百卷，未尝出以示人。见人片善，则心好之，口称之，不遗馀力。是宜与斯世无所争忤者，徒以交游间称诵逾当，以为无所不能，遂触不能者之怒，排抑数十年，至无以自存。况足下涉形势之途，而心乎取名如此，其触怒也，必相什伯矣。夫尝同伐异，人情也。既见足下之《教令》，固必进核其实。核之而实也，在足下已蹈有善之诫，且以举世所未闻未见，其有不以蜀日粤雪相待者乎？核之而不实，既为谈柄所资，恐捣虚导隙者乘之，遂跬步成荆棘矣。

道光之初，荐举路开，蒋节相力为尤大，留都中四十日，荐达至八十馀人。其中程抚部、吴转运，皆曾自录公牍镂版散布，然其所以致超迁者，自别有故，足下其真以为得剞劂氏之力耶？节相主试贵州，得解首士曰赵毓驹，赵君任山东陵县廿馀年，尽心民事，平反巨狱，东省舆论共推第一，在陵妇孺皆识，而未尝与一富子缔结，中更大捐九次，其群从无得一官半职者。节相数千里外，每月必有手记，然奖廉明，然竟不得与八十馀人之列。是可澄程、吴超迁之不关流布治迹也。敝乡胡玉樵知曹时，疆吏飞章劾州县数十人，而荐称职者唯胡君。故人移书诫之曰：“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钱抚部、童廉访素不满人望，而君裒为举首。且君抵曹才两三月，何便见为称职乎？深望勉崇谦仰，毋为返省之的。《传》曰：‘的于人非有恶也，而射者必欲中之，恶其示人以难也。’”胡君不纳。未几，为人所击去。胡君之为的也，不由自求。今足下力求为的，恐人未知其难，而委曲示之，故人之未慊也，不亦宜乎？

北方水利久废，稻田不习，风沙数至，蚕事多碍。审势即可举行，马力殊非旦夕。至于大小村庄，环以垣，周以濠，两头设楼栅，断以吊桥，桥板必以厚尺为度。假丹徒君以此令于贵镇，足下能首率邻里以趋令否乎？相距既远，不可悬度，唯望损名心以求事实。果有成效，曹虽下邑，舆诵何遽不达远，而必足下自言乃为信乎？前答与此答，辞意虽殊，条理不异，足下如必欲见者，仲远近在聊城，索之或仍可得也。诸唯自爱，以期远大，不具欲言。

道光十四年六月望日。

留致江西新抚部陈玉生书

道光十有六年四月十三日，世臣谨再拜状上芝翁五弟节使阁下，世臣上年八月十日到省，九月初肃函奉告，并呈《浊泉编》，谅登记室。本年二月十八日，得阁下持节来西之报，窃为西江士民幸，而亦为阁下庆也。阁下屏藩江、浙，几阅两考，建牙开府，实所固有。西江非复乐土，夫又何庆？孟子曰：“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董子曰：“皇皇求仁义，唯恐不及者，卿大夫之行也。”虞升卿曰：“不遇盘根错节，焉别利器？”以阁下勤求民瘼而抚待哺之邦，事半功倍，其为俎豆馨香也易。况西人责望不奢，霁吴公下车见米价涌贵，即日示禁囤积，发闲款二十万，委员分投采买，市价立平，讴思至今。是岂可求之江、浙哉？世臣逐队四月，遽构闵凶，廷今始能屏当回籍，并未涉事。然地方疾苦，不无闻见。稔阁下取道之江，为期尚远，不及祗候面悉，留书竭意，伏唯鉴采。

古人有言：“周公为右，孔子为御，入山而问樵夫，入泽而问渔父。”岂渔、樵之智加于周、孔哉？盖以疆吏视事之始，一言一动，莫不倾耳侧目、仰望丰采者，虽阁下六德素成，一时断难周察。世臣辱引为同志垂三十年，不敢不举其所知以告也。且世臣需次新班，略无可以及人，而讣问一至，城市关厢，叹息累日，诚惭诚感，亦思有所为仇报者，以借手于阁下。夫为政在人，“劳于求贤，逸于得人”，先民之训也。即如陶宫保抚吴，叠遇大浸，连兴巨役，而所举必成者，以阁下居江宁苏州，倡守令为之仔肩也。及阁下藩两浙，倡三郡圩岸，而几于不成者，则吴、杭州为之金柅也。南昌张守，任艰钜，耐烦恼，以尽力民事，而上游莫为之推挽者，故所举虽有成而泽不远。暨阁下所至，皆为斯民必世之谋，今兹独断千里，而有南昌为之后先，引重致远，则如王良驾𫘧駬矣。西人之子，行当歌熊罢是裘也。斯其庆幸，可胜言哉！

旧好傅卧云处士，已为世臣择定葬期于本年七月，南昌谆订葬后即来主持通志之局。莲史廉访相留，意亦甚殷。然回籍之后，能否来此，颇不能预定。至服阕山，实已怀善刀而藏之志。伏唯盛德日新，与古人争胜负，使世臣得赋浣花老人明公妙年安危出群之什，则于愿为至足矣。言不能悉，亮察幸甚。世臣谨状。

一江右民心从士，而士习颇敝奔竞。初政一二事，有以大服其志，则士附而民以归，所谓下令于流水之源也。澹台子羽游楚，友教士大夫，是江右文教之祖，其墓在贡院东南。墓前有祠，今悉倾圮，而墓亦芜秽不治。孺子台在县学之前，台傍有祠，几同栖流。汉司徒下车，不入廨，先谒孺子，本明公家法也。吴顾邵下车修孺子墓，谢景于墓前建思贤亭，齐王纶之下车祭孺子墓，唐张曲江下车立碣表孺子墓，皆以振动人心，垂徽青史。当时岂遂无簿书期会、紧要当办之事哉？儒者为政，见大识远，前事不忘，莫先于此。张南昌视事三年，凡在祀典官祠，悉与拓大修葺，而二祠独遗。此殆造物者留之以资阁下，所宜展谒修复，务极蠲洁。所费不多，而于人心风俗转移之故，大有裨益。再，豫章书院，七八年来山长嗜利，改旧章为随课升降，颇有以执贽厚薄为等第高下之讥，至使能文之士以谒师为耻，亦宜还旧，以收士望。

一江右产谷，全仗圩田。从前民夺湖以为田，近则湖夺民以为鱼。圩田大都在会垣四面二百里内，失收六年，流亡过半。而堤身情形，皆壁立不能御涨。民力既弹，公项亦匮，若遂听之，则馀黎嗟靡遗矣。检阅志乘，每县圩名累百，其实圩堤不多，皆以一大圩包数十小圩。而小圩在腹内之业户，于大圩修废，从不闻问。大圩当江湖之冲，有如城垣，小圩包于大圩，随地立名。间有子堤为界，不过如城内居民之院墙。大圩一堤，关数十圩之利害，而承堤止本圩业户，是焉得不壁立乎？有司注意，唯在钱漕，从未有周历巡视，问钱漕之所从出者。今年张南昌极力从事于此，然亦未能悉要领。观志乘之不明晰，可见从来治江右者，均未尝知此事为第一义也。是故一圩著险，有司以其完破无关大局而轻置之，及决后修复，仍不思为变计，审定善后章程，于是无年不破圩已。江右变腴为瘠，职由于此。宜饬守令认真勘圩，何处坐湾，何处迎溜，绘图贴说，注明田粮若干。图必仿蒋图计里界朱之式，使远近广狭一目了然。官民合力修复巩固后，立定新章，令小圩子堤，各圩自承，其大圩总堤，分别平检，如何划分协修协守规条，刊刻成帙，使官民各有其书，庶几增高继长，以人胜天。是先务之当为急者。

一各圩缺口之下，一望白沙成阜，是皆六年前良田也。田去粮在，民安得不流亡？无征有解，官安得不亏空？然晓谕查办，则卖放熟田，徒为奸胥之利。宜与有心民事之郡守熟筹，借定承堤之章，挨查密办。先得水冲沙压田亩确数，乃发明文。则官民并受实惠，而正供亦不致为诡寄所累。

一江右年限，奏销最严，州县什七八不能任两年，与江苏同。而道府以年限案开缺，则各省所未见。故接任州县，不能不挪经征钱粮，为前任办奏销，以保道府考成。是江右奏销，历系以欠作完，从无以完作欠弊混之事。唯以欠作完，入册报部，而以实欠在民者作抵入交。上年奉豁道光十年以前民欠，则交案尽翻。现在清查局查出应赔银七十馀万，若追经征之员，徒累孤寡而肥书役，于帑项断无实际；若问奏销之员，则前已垫完，今又著赔，尤为重困。官既困甚，终必困民，而乃困督，徒为不肖吏借口挟制上游耳。张南昌谓前在户部曾见垫完民欠迳请豁官之案，欲援案声请，以全省局。而前院前司莫敢执咎。南昌业已遣人赴都抄录成案，将来抄案到西，阁下察核，若可与仿行，不唯惠遍属吏，实则泽周穷黎也。

一州县缺分肥瘠，大都论钱漕多寡，然不详察今昔情形以得其实，则无以立均平调和之方，且不得其所以变易肥瘠之故，则更无所施整饬转移之术。江右钱粮，平馀无几，断不足资办公。南赣无漕入，故吏多墨；其民性悍而尚旋，遇不墨者，则悍为之敛。广饶折色优，故吏多惰；其民好讼而避案，遇不惰者，则讼为之清。馀郡一岁之给，皆于漕乎取，然其漕有官征官兑、民征官兑、民征民兑之别，而官征又有城仓、乡仓、乡厂之别。民征民兑，则于官无所得失。民征官兑，初皆出于卖图署事之员，择富庶圆分得规卖。放其斗斛，勉敷兑军，按石收运送省仓水脚钱数百文。一切仓费、兑费、漕规，皆须官赔。大约有民征官兑之处，必以官征官兑之漕倍其数乃可拉平，若上游以其漕数较多，认为优缺，在自爱而幸能拔足者，唯有乞休，否则无所不至。官方之败由此，民俗之坏亦由此。故励官方，饬民俗，其要必于审缺分、酌盈虚，使属吏得以自尽其材始矣。

一江右风气淳朴，有司稍恤民隐，辄感颂不置。较江浙大殊。吏治弊止因循，罕有任意非为、芜玷不堪者。至士民共深信服，推为乐只岂弟者，则有新升铜鼓营同知石家绍，通省知与不知，称为石爹爹。生性诚笃，好读书，心乎爱民重士，历任龙南、大庾、新城、上饶、都昌、新建、由昌，终始如一，庶几悃愊无华，日计不足，岁计有馀者。若有紧要难办之件，委之此君，必能洽民情而蒇公事。

皇敕授文林郎山东馆陶县知县加五级张君墓表

君讳琦，字翰风，别号宛邻，姓张氏，江苏之阳湖人。初名翊，故字翰风。宛邻者，以善颇宛溪《读史方与纪要》之书，欲刊正其舛牾为德邻也。阳湖，常州附郭邑，君族聚居大南门星里，丁中才数十，然十馀世以儒为业。常州文人显宦，大邪著门下籍，故虽贫弱不达而为名族，称常州大南门张氏。祖金第，寄籍天津县学生，她赠翰林院编修。

妣白氏，貤赠孺人。父蟾宾，本县学生，赠翰林院编修。妣姜氏，赠孺人。

赠君蚤世，君之兄编修惠言，世所称皋文先生者，方四岁，而君为遗腹。诞弥之日，则乾隆甲申十二月十四也。孺人以纺织抚两孤，午及就傅，无力行束修。族人外出教授，率半月有一归者，孺人具蔬食，招使授君兄弟书，而自督念诵。渐能解字义，审句读。博览载籍，转益多师。编修通许郑何虞氏，君通马、班、陈、范氏；编修工选赋，君工选诗；编修工篆，君工分。君晚以分法入真行，尤沈酣蹈厉，完固不可犯。其古文、倚声、举子业三事，工力略同，而编修雄厚，君幽深，卒不相袭业。君故善隐忧，蚤岁慨然任天下之重，究生民利病甚设，既不得于有司，嘉庆壬戌编修遂捐馆，次年君一手玨孙继夭，遂嗒然意尽，弃诸生以医自寓。及举次子曜孙，乃浪迹齐鲁晋郑间。癸酉适至都，友生援例强与顺天试，领荐，应甲戌春闱，挑取誊录。庚辰冬，传补实录馆誊录官，道光癸未议叙知县。其夏签发山东试用，君年盖六十矣，以季冬署邹平县事。

山东州县倚钱漕羡馀为生，岁饥则无入项，而供亿馈遗不能减，故相率讳灾。是岁邹平旱无禾，君以封印之次日受事，见大田皆龟坼未种麦，时山东巡抚为今直隶总督一等侯琦善，承宣为今广东巡抚朱桂桢，二公皆知君。君受事，即下乡谕父老，佥谓初秋报旱，被前官鞭朴。秋灾例不出九月，今征漕已竣，何敢更报？报且何益？君曰：“若以荒田输漕，筋力已竭，上忙倏开征，又将安出？若其以秋冬无雨？不能种麦为词。我遍历四百七十二村庄，小除夕乃能回署。是日各村庄以一人至城，我新岁携若词进省白大宪，当可蒙恩缓征也。”父老莫不涕泣，至期毕集。甲申正月四日，君旅贺二公举，复谒朱公呈牍，备述所见穷困状。朱公以白琦公，破省例准君牍，而附近邹平之十六州县灾形同者，因得共吁二公汇奏缓征。

至秋后未几，长山县解抢夺受伤事主至，君受其词，则曰：“贤父母莫问，彼猾吏欺吾父母初任，小人必不与休，贤父母毋代人担重咎。”君曰：“若失事所，得毋有大树不？在大树南，抑北耶？”曰：“在树北五六步。”君曰：“若是则吾界也，吾岁底遍勘村庄，见大树知为长山分界处。”出官图示之，其人愕然曰：“小人见贤父母下车，即为合邑民请命，在署每日堂讯五七次，无不公允厌人意。小人伤已平复，所失上布三匹钱两吊，若以此累贤父母担处分，小人心不安，且为合邑父老所唾骂。小人不愿讼矣。”及五月卸事，乡民饯送万数，以汔其境。

七月，署章邱县事。章邱距会垣一程，绅富所聚，尚气好讼。而院司道府五署书吏千数，皆章邱人。章邱例单日放告，月十五期，新旧事至二百纸。五署书吏走书请托，使长官不得举其职。负者复不甘，上控五署，犄摭官吏短长无虚日。甚者蓦越入都，至难治。君自邹平回省，而章邱缺人，朱公以君名上，琦公曰： “张君长者，或非理剧才，况章即之健猾耶？”朱公曰：“正以章邱健猾，欲得长者化导之耳。”琦公笑遣君。章邱固缓征十七州县之一也，壤接邹平，习君治，闻君至，则已悦服。视事月馀，民以瑞谷来献者接踵，有至四穗五穗者。君谢罢之，曰：“去秋旱无禾，今春旱无麦，阳气深伏，得暑雨润发，地力足，故生长倍常耳。”然他邑同被旱者，卒不闻有此。一日当期，君间所收词，有原、被、中证皆邹平人者，不可受理，反之。其人号咷曰：“自父母去邹平，民受屈者多矣，然无如小人之甚，知父母不能越境理事，私念此情得白于吾父母前，则不啻伸雪也，故来此。”时同具词者百馀人，皆为之嗟叹，有泣下者。君莅章邱岁馀，五署书吏竟无一纸至，而结正新旧事二千馀起，亦无一案翻异、控及会垣五署者。会朱公擢山西巡抚，未行而奉讳，君上省唁送，因谒琦公。琦公曰：“朱公知人，君在章邱，真不愧治大国若烹小鲜者也。”

乙酉秋，西府歉收，次年春旱，又遭风霾三日夜，至对面不见物。沙尘压麦苗皆死，黍不能艺。大吏饬郡县筹接济。馆陶在西府尤为瘠悍，其长官遂引疾去。君往代，比至，则饥民聚抢富室之案，已积十馀起，而旱日甚。邑故有龙王庙在城外，君虔祷得透雨，田可耕，乃严捕诸抢案为首者，又严勘得富子藉借贷装点，图陷其平日所不快状，悉分别置论，民以大服。君察灾势，度民力，虽已平粜仓谷，不足全活，因请普赏两月口粮。馆陶故褊小，君造送应赈户口册，视邻近大邑且过倍，上游颇以君为不堪事。忽奉中旨，责问岁饥状甚切，乃按临灾区，灾民迎拆赈弊无不至，唯馆陶灾情、钱数悉得实，始撤参尤玩视者数人，而厚慰君。既而临清堂邑邱冠莘五州县，环馆陶四面，蝻孽覆地，至不见土。而昆连馆陶处，一线如界。黠者妒而移置之，则皆蠕蠕返故处。及成飞蝗，东面者东飞，西面者西飞，蔽天翳日，而无犯馆陶境者。君前在章邱，蝗自东府来，及界退飞，馆陶民素闻之而未信也，至是乃相与讴咏君德。君叹曰：“神怜吾民瘠苦，宰官与食其福，吾唯当勉为好官，若等勉为好人，敬承神庥耳。十八秋禾黍芃茂，忽大雹如盎，碎屋瓦，君念嫩禾必不堪此，即出署履勘，吏役谏，不听。西门外故有霪田千馀亩，被水占为泊，深尺许，不可涸。君至泊，而雹已堆满出水面，比至大田，苗殊无损伤。召问村农，唯言午间有大雨一阵，不见冷子。冷子者，东人呼雹也。遍勘四境，皆不言有雹。初，君祷龙王庙，见颓坏甚，议与邑绅移建城内邑庙侧隙地，邑绅难之。既大熟毕获，忽庙壁坼缝，见物如蛇，方首，两角嶷嶷，遍身鳞作金色。群谓龙见，聚观三日。君诣拈香，谓众绅曰：“若神愿迁者即隐形。”语毕不见，移庙之议始决。嗣后祈祷皆应，迄君之卒，馆陶无歉岁。君未莅馆陶前二载，馆陶民被奸民马进忠Ａ５误者甚夥。及壬辰春，奸民尹老须案发，党羽连五省，州县以失察被议者百数。尹老须隶直隶清河，馆陶与接壤，竟无一人污染者，论者叹为儒效。君以丙戌四月署事，戊子正月补实，癸巳三月十二日卒官，前后在馆陶七载，年七十岁。

君为政不矫激，无奇异，唯以近民为宗，不缓为的，用法恕而执之坚，十年操持如一日。陋规可取者仍之，钱漕则规前任十年内至轻者以为额。公事应为者，所费不多则任以独力，钜工则劝谕绅富，而己为之倡。至于服食起居，取具而已。通籍之前，故有逋负四五百缗，及宰县，所历多优缺，而身后遗累，颇倍差于初，集寅好赙赠，乃克以丧归。其理讼也，原、被、中证有一人到案，即受词而遣之，以其词质后至者，莫或狡饰不承也。若情事翏轕甚，及须履勘者，亦不过再讯，故事日简而人不扰。章邱至繁剧，半裁后讼减已大半。馆陶后数岁，常旬月无赴者。御书役至严，驿骚小民者论如法，然筹其生计，必均必一。故民怀而吏不怨。生平所著述，《战国策释地》二卷，《素问释义》十二卷，《古诗录》十二卷，已版行。自定所著古诗文辞目录付曜孙，去取甚严，命毋得增采一字，才三四万言。藏于家。配同邑汤氏，封孺人，前二年卒。

余为之志，既刻石而不克葬，以今年十一月六日，合窆于江宁府东郊龙山之阴。子息已前详《孺人志》。余与君为道义交三十有四年，申之以婚姻，知君宜为深。然君之文行，为宇内名流所共推崇，治绩又东土士民所共闻见，则人人所谓宜书者，余固不得不书也。而余所独知独信，欲书之以告天下后世者，又以虽善无征，而有所不得备书也。曜孙依限结交代，以八月杪扶榇附粮艘南下，须十月望后方达。而葬期已追，故不待曜孙具状，就余所习闻于东人者编次之，伐贞石以表墓门，庶使诵诗读书而能论世之善士，有以推求小扣小鸣之故焉。

大清道光十有三年，岁在癸巳，季秋月戊辰朔，越二十有五日壬辰，泾包世臣撰书。

张馆陶墓志铭

道光十有三年三月十二日，山东知馆陶县事阳湖张君卒于官，以是年十一月六日葬白门之龙山。余为表以待其孤曜孙。及扶榇至，则谓母氏汤孺人志石，外舅词也，今合窆，不可无言以掩先子幽，昔昌黎撰《王洪州志》，又徇其子初作碑，不孝敢援以请。余无以辞，系曰：

君讳琦，字翰风，别字宛邻。生而孤贫，妣姜，尽十指力以抚君及君之兄编修惠言至成立。弟兄相与为师友，致显名，称毗陵二张。君志在用世，而识能监人，治权家，覃精地理。其于山川厄塞形胜，及今古割隶、战守成败得失之故，上下纵横数千年如指掌。工五言，得仲宣太冲意。嗜书，移汉分法入真行，又以北朝真书敛分势，并腾踔蕴藉，当世无与比。性毅而温，未尝以所能加人，而名流雅自矜尚者，皆出君下。盖其德量渊远，足以伏凌嚣之气。古有不言而心成者，则君近之矣。年五十乃领乡荐，六十以馆班知县，签发山东，历署邹平百有四十日，章邱十有三月，馆陶署二岁。遂补实。又阅五年而卒，年政七十。

山东俗好讦上，章邱为最。馆陶处西北极边，尤瘠而悍。然君莅邹平才两月，至事主不愿讼，恐累君被疏防议。其去也，耆老垂涕饯送以万数。在章邱，有一茎五穗之祥，有蝗来千里至境退飞之异，有汔君任无上控翻异之化。在馆陶，大雹积尺许，皆在不耕之地。蝻孽环县境，四面接壤处若或界之，无一跂阑入者。龙王庙颓圮，议移建，绅民疑旧制不可改，而龙见庙中，昂首望君所欲迁处。此余所为邮文哭君，谓神格其诚，民从其化者也。君所至，务求闾阎疾苦。宣达其郁积，以和民气。是故君常承大浸以受事，而天和下应，辄成大有。馆陶至僻陋，既庆屡丰，又无牙角耗，数年之间，阛阓村庄，富盛几如都会焉。

君年四十，以药误丧长子玨孙，乃肆力于医。尝有病心痛者，剧甚，则倒悬以求缓。众工检方书，不得主名。君诊之，曰：“此肺胀迫心作痛耳，倒悬则肺张而心舒。”故缓以行水消满之剂投之，立愈。其精如此。馆陶向无良医药，民多夭枉，见病者，君即诊之，然终以入署为艰。君族子赐从宦，传医术，乃于署西设惠民局，使赐司诊，贫者并给药。疑难甚，则以质君，全活无算。局初立，日诊数十百人，经岁渐减，最后至旬日无就诊者，亦如君之治讼焉。君尝言为吏为医，事异而理同。医诊病得情，而用药过其情，则病解而药伏馀毒，常酿巨症；吏听讼得情，而用法过其情，则讼结而人积馀憾，常酿巨狱。原君之治讼治病所以能变繁为简、消简为无者，职是故也。

曜孙生而知医，君以为胜己。十二年冬，诊君脉而心忧之，焚疏邑庙请移寿。及二月杪，君病不能出视事，有在城地保刘见文者，为冥隶，当值则厥逆数日，甦常述冥中事。至是，言上帝命县公为本邑城隍神，以公子疏，稍缓其期，必过三月十三，病乃望起。然迎取夫人之吏卒已南行，恐不可冀也。罗孙闻而忧甚，盖以具疏事无知者。十二日昧爽，南开居民见君鼓吹幢盖，导行彩云中，正惊讶，而闻疾革矣。东人来江南者，盛传其事。夫聪明正直而壹，神道也。君以是道被馆陶也久，食其土不亦宜乎？故焉之诗曰：

猗嗟张君，求志隐居。日左曰右，是储是胥。良图莫骋，老弃州县。政则已成，泽乃不远。食血旧治，归魄新阡。雅儒循吏，用告万年。==皇崇祀名宦浙江馀姚县知县张君行状

祖鹏。干隆壬申恩科举人，赠文林郎，浙江馀姚县知县。妣朱氏，赠孺人。

父王茂，赠文林郎，浙江馀姚县知县。妣范氏，赠孺人。继妣范氏，封孺人。

江苏苏州府吴县张吉安年七十一状

君字迪安，又字树堂，号莳塘。晚耽禅悦，号石牛居士。系出清河。先世自浙江龙游迁苏之昆山，又徙苏城，遂为吴人。五岁失恃，抚于祖母，举人君授以句读。十七入都，次年领顺天乡荐。九试春官不售，乙卯赴大挑，以一等发浙江试用知县，君年已三十七矣。

时钩稽亏空至急，浙中大吏设法弥补，以迟速多寡为殿最，杂流竞进，有丞簿摄县事不数月，而弥补至累万者。君从容白大吏曰：“宇宙之财，止有此数，前人以不谨致亏，而责弥补于后来者，非掊克闾阎，何以应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方今楚、豫奸民蜂起，皆以有司贪残为说，似宜使读书人加意抚循，休养生息，圆之以渐，方可保全大局，有裨治道。”不省。旋委摄县丞及判杭州事，投之闲散。

君自忖戆直不能谐时世，乞改教职。上游有欲用君者留之。丁巳署Ａ４安，旋改署象山。象山踞定海上游，洋盗由闽扰浙，必由县境之南田大佛头山而入。沿海居民业鱼盐者，多以米及淡水、火药济盗，且为响导。君莅任，即严水米出洋之禁，盗斯穷蹙。又值飓风覆其艇，泅至岸，悉为舟师所获，盗不敢犯象山者屡年。君尝建议南田居大佛头山之下，为海中大洲岛，明初汤信国弃滃洲并封禁南田，今宜重申此禁，以断盗翼。其外洋韭山，直对日本，为海道要冲，番舶所必经，石圃昌国虽设防，而兵力单薄，不足资震慑，宜增官弁，以防患于未形。比虽见格，而口后卒如君议。未几，以逃犯镌级。已未复原官，署新城。邑去水远，仓设省垣。民以折色输官，官购米兑军。官既浮取，丁肆其需索，习为故常。君平其折价，丁亦敛迹，官不困而民输之钱大减，民至今思之。

庚申署永康。六月蛟水猝发，山石大如屋，随流下，平地水深丈许，田庐荡然。君即日履勘，搭棚厂资栖止，其被水阻不能出者，以舟载馍饼糜粥饲之。急具状请赈。同官以浙省偏灾，向少查办为言，君不顾。上游果斥其张皇。本道行县，见居民安堵，遂执水荒一线之说，不与赈灾。黎大哗，几至激变。君力争于大府，得给赈及修费，且展赈如例，灾民得以存活。是年处州府苦早，而丽水尤甚，以君能灾民，又檄君往。君下车祈祷，甘霖立霈，转歉为丰，民情大洽。丽水多山，地险而道远，君念赴者废时失事，时就民于山寺讯结之。民既得直，又不苦期会焉。

癸亥春，奉急檄。君至省，命即日赴浦江，以捕江叠遭水旱，不逞之徒，聚众抢夺富户，并伐墓木，邻邑多煽动，非君莫能肩仔钜艰者。君白大府曰：“聚众滋抢，非法无以止奸民；众聚以饥，非米无以安良民。良民心安，则奸民气散。敢请浙西兵糈之馀，以安良民心而散奸党。”大府许之。君中途廉得倡议者主名。民知君已请米，凶党渐解。下车擒治首恶，论如法。民气既和，天时协应，麦秋大有，贫富各遂其生。起沟壑而衽席之，舆诵为不诬矣。是年冬，补馀姚县。甲子春雨伤禾，米价腾涌，君既请粜仓谷，又请于上游官运川米五千石，民食以足。乙丑夏复苦雨，邻邑煮赈者专设城中，就食者深不便，拥挤伤亡日数辈。君分乡设厂，分男女官项之外，劝绅富量力接济，汔撤厂无枉死者。邑多名区，君次第修复之。至己巳，君乞养归里，侍封君封母。养亲事毕，君仍不出山，以道光己丑正月三日卒于家。永康民思君不置，请祀名宦，并醵建专祠以奉尝君。丽水民祀君于遗爱祠。馀姚民奉君栗主于侗霄宫之一庵，即君所修建以祀苏文忠公者也。

君素优于学，尤嗜坡公诗，没而配食，共以为宜。呜呼！自人心陷溺于南漕北赈之说，而吏治民生难言矣。南利既在漕，美其名曰“冬羡”，故相率讳灾。必不得已，乃与以花缓。花缓者，择最重村庄间予缓征之名也。次年未必丰稔，而并征之病，尤甚凶岁。州县倡议，封圻一口。苟有求瘼稍切者，则非种之锄及之。列圣轸念民依，遇地方水旱，无不恩膏立沛，数十百年，未尝闻驳报灾之牍也。而封圻为州县惜冬羡，借词酌剂盈虚，置道残沟瘠于不问，为国敛怨，可胜道哉！君在浙前后二十年，所莅多灾区，皆能举其职以惠穷黎。唯新城系有漕地，而君收数。竟减旧什三四，官民相安，可不谓贤乎？而浮沉宦海，竟得登于岸，不膺腐鼠之吓，以全其初，不贤而能之乎？

予数至吴门，虽未得与君相识，而颇闻其丰采。君之孙寿基，薄宦江西，论议主于近民，有君之风。出示浙人请祀公牍，及词人学士于君去浙后之歌咏文辞。予综核事实，撮其要为状，庶几上之史馆，使物色循良者有所保择焉。

道光二十有一年孟冬月朔，安吴包世臣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