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民四术/10

齐民四术
卷十　兵二
作者：包世臣　清

卷十•兵二

练乡兵对

嘉庆丁巳季秋既望，世臣谒大兴朱冢宰于皖江节署。冢宰喟然曰：“楚、豫匪势猖獗，糜烂人民。安徽西接黄州，北边固始，势若处堂。吾子亦有万全之策，可近护桑梓而远戢妖氛者乎？”世臣对曰：“为政之道，先戒为宝，冢宰戒之矣。观今之势，不强民而令，不扰民而强者，莫若练乡兵。”冢宰曰：“今势极苦无食，支销不能，募捐莫应，则乡兵之练，费将焉出？”世臣曰：“川、楚初招乡勇，人日给钱二百，摧锋有绩。世臣则窃笑之。卒有新野、竹谿之役者，势然也。今仿行其法，即多慕义急公之士，捐饷数十百万以招集无赖，散处乡邑，世臣恐练之未成，而安徽已乱也。行世臣之法，匝月间安徽费不及银三十万，可得胜兵五十万。”冢宰曰：“甚哉，吾子说之奇而震人也！果凿凿可行，老夫愿从尔后也。”

世臣曰：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不忠不智，皆世臣所不敢出。且邱墓之邦，冢宰为之栋；栋之隆，世臣所庇也。窃惟乡兵之练也，上下均其利，乃利则未收而先已不胜夫害者，则以制之未得其术也。昌黎之言利详矣，而未睹其害。赵完璧五扰之说，止见一偏。夫必尽知其病者，乃能收其利。盖民无所饵则不应命，人给以粮则不继，其病一；籍农为兵，势不能集城而教习，迨拣阅，技仗钝弱，罚不可胜，罚胜则激，其病二；强梁之徒，授以凶械，欺凌争斗，滋生狱讼，其病三；其率长总领兵众，挟持官吏短长，少不称意则横呼狂啸，桀骜难驯，其病四；汗吏激之，奸民煽之，或至不测，其病五；为寇集众，卤莽拨调，彼既无所顾恋，遇敌辄溃，其病六；寇贼既戢，乡兵当罢，不能归业，善后为难，其病七。虑兹七病而不得制之之术，故议多中沮，而乡兵之利更代莫收。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矧江皖民多劲恺悫直，好气矜，鲜有诡黠不可驯驭之辈？宜明饬守令，实力奉行后法，课绩视为殿最。令下，州县于文到五日内，即行详切示谕。十日外，即自备日需，减从下乡，乘马习劳，以身先众，唤集附近各村知事衿耆为人推重者，赐坐与食，面行恺宣盗贼之害、团结之利，使众庶晓然，共信官长为民筹画保全之至计，而无调遣阵斗之患。尝见村庄延教师演拳棒，子弟无不踊跃，旁观亦见猎心喜，而同演习者，其患难救援，不啻手足，况乎官为置师以怂恿其前，又邻有寇氛，以怵惕其后，而不欣然从事者乎？巡乡时，一面给门牌，查户口，略改十家为甲之法，以二十五丁为一甲，其业儒及行贾者不与，立其素为众服者为甲首。甲册成，乃议派兵。古法三丁抽一，今州县十六以上、五十以下之丁壮，常过十万，五而派一，则邑可二万人。家有六丁，则正派一人，余与别户合派。户一二丁者，并户派人轮操。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两置长，拣甲首点充，兼督教阅，不附兵额。忧患相恤，善恶相保。同两人素有仇怨，长为解之。坊郭工商，一律编派。兵法四两为卒，乡兵若置卒长，恐聚人较多难制，故相恤相保，至两而止。二两一师，令择兵之能者，或武生及邑之有材技者充当，优给饩食，于农暇教以技仗步伍。器械用长枪、倭刀、腰弩，就材分习。齐眉棍令皆习之。寿，蒙平原近贼烽处，加习竹簰狼筅。鸟枪、过山鸟一切火药器具，仍禁民家不得藏造。颖、凤、庐、六。家有器械。他处官酌造给。费不敷，则用缠竹枪、合竹弓、柳条箭。贫富必均其役，古富者出财、贫者出力之说，断不可用。其有好义愿输备兵需者，从优奖励；不愿者不强。各两汇册呈令。令据总册，割为几乡。乡合兵千馀人。于各乡度旷地为演武场，每季就阅。清册内但记家长姓名，其丁多当出兵两名者，两行记名；丁少与他户合派一兵者，两名并记一行。共家愿随师学习者，皆听。值季轮派应阅之人。两长临操，呈单备点，阅后于清册原名下注云： “某季某人应阅。”暗记其能否，以备查核。每单止二十五人，两长可以立辨。其师之名，则注于每两之册端。阅时不精技仗，坐师；不遵约束，坐长；优等多者，师与长有赏。凡令下乡阅兵，甲日阅子乡，发丑乡牌；乙日阅丑乡，发寅乡牌。乡里既无驿骚，又使人莫测定期，平时不致怠废。阅法比营卒差厚，罚差薄，行之必信。其凶横滋事为民物害者，两长白于阅时，据律重惩。知情而长不白，事发减二等坐之。间有拔众之能，数阅后，即申请褒异，拔于营标用，以明收材力之益，阴除惊悍之害。且各州县俱有豪在大府，籍有急，易以联属。阅毕，照文课例，榜示优等于乡。盖兵有常数而无常人，则无逃籍与无事而食之弊，而有人皆习兵、兵皆可用之效。又仿古更楼之法增损之，每二两而联二更。更各植高竿一，使可揭灯，夜以五人执仗击柝巡之。度地形，使数更联为一会。夜有盗贼，即悬灯击锣。下更应声，则起贼处止击，下更望灯，即应悬如法。直巡人分守隘路。贼就执，则某处先落灯，馀以次落。见灯闻锣而不应，同会议定罚例。戏以惊人者，罚出合会巡夜酒面、灯油钱。部勒粗就，则议割两为里，约以百家，立众推知事者为里长，举行保甲乡约各令典。并仿古义仓之制，谕同里随力输成公堂，以备修添器械。令阅两载之后，守于仲冬就县一阅。赏罚拣擢，法皆如令，并责令成。甲日下，谕各乡使丙日来阅，戊日印返。人往来三日，公堂给费二百四十文，每里所需岁不过钱三十千文。捐公自利，不经吏手，劝谕应不甚难也。公费渐多，则劝贮粟粜粜备灾歉，皆里长主其事，而令稽其籍。封疆大吏，时差亲信人员，廉察守令勤惰，于大计外劾荐其尤，以示劝惩。

夫家结为伍，伍结为两，比户相为保恤，虽无赖群横，所向而皆遇其敌，流匪闻风势必远窜。来则人自为战，据陀拒之，易易耳。本境苟有稂莠，则无所得而必成擒。又可以默消觊觎，相率改过，以自崇正业。是故农事不废而乡里日睦，追胥渐息而教化可行也。永守不隳，治道在是，更无容忧罢散矣。夫民习战斗，则心能自固，而流言不能以摇惑；练有法制，则人皆遵节，而乌合不至于放纵。计一载造册奖赏之费于官者若干，而什伍知方，城郭不露，若纲在纲，唯吾指使，七病尽去，收利无穷，虽古之静能守其所固、动能成其所欲者，亦不出此矣。且城者所以守地，郊鄙虽人保得全，而室家无复旧境。况今城中类皆稠密，一旦有警，则唯坐视乡民之流离颠沛，而莫能为策，如何其不早立苞桑之计也哉！安徽现属平靖，尚可及也。近乃调兵远戍，使齐民惊恐，奸民得肆其讹言，毋乃为非计乎！然而教技仗、严步伍不得其术，终亦无济于实用。凡一切制器及乡政条教兹皆未及详，唯冢宰察训之。

冢宰曰：“善。吾子老其材，充其气，以储大用。洛阳年少，不足多矣！”世臣谢不敏而退。越二日，冢宰命笔为书以献，卒为臬使所格，不果行。

安江贼对

献《乡兵议》之明日，冢宰曰：“斯事体大，同官意见不谐，非吾所办也。近皖境江面五百里，水盗纵横，或言楚北停运，水手滋扰；或言安陆、汉阳告急，匪势其炽，意欲遂东，此其嚆矢。舟商缆贾，剽掠及身；野渡村渔，斗米斤盐，皆见攘夺。兵弁巡江，曾未远城，裂檄碎舟，日常数辈。斯事甚急，子为我策之。”世臣对曰：“楚运停已三载，为盗不俟今日。匪果欲东，势可直下，无须先声。且潜匪入境，必约期分匿，侍大股齐发，断无漫肆小劫之理。此不过安、汉难民流喘残生耳。夫流民弱则丐，强则劫，自古为然。今江面五百里而水贼不下数千，措置或失，岌岌之势也。以世臣之策行之，旬日问可不诛一人，而江贼自尽，且收以为利。然进其愚忠，冢宰不能用也。安徽忧贼东下，共捐银五万两，议招水军而未决。夫投军者皆无藉尫丐，且不习水，出江而伏呕者十三四。今江贼皆楚人，长于舟楫，虑无五十以上、二十以下者，性剽气悍，自兵兴应募充勇，见干戈，习技仗，被贼奔流，进退无路。近日商舰，结帮而行，日中而止，劫掠不便。故小舟米盐，一切剽取，亦足明其为饥所驱，非素习劫人者已。今诚设重募于各口，悬格恺谕，招应水军，彼前得安生，后远死法，其从令不待读檄之毕也。怀之以恩，简其强而知事者，别为哨长，以领其属。派干弁分辖教习。万一有警，彼其父母妻子，皆被匪毒，其恨匪深入骨髓，凶其情而抚用之，倍于常兵，无容以楚人而疑有奸也。此与招尫丐不习水者，功利相百也。”

冢宰曰：“善。然安徽无战舰，人言每楼船一，费五六千两，故招水军历三月而议未定。行吾子之法，江贼安诚可必。或言：‘不备战舰犹妩用也，造之则费无出。’奈何？”对曰：“非唯费不支也，亦日不暇给。楼舰之制，高二丈五尺，长十丈。棂橹拍竿，非期不成。此古人侮亡之师，非应急之用也。今以意创分水龙百艘，艘用银百五十两耳。其制：船底尖，两头锐如梭。度载人水痕所及，上五寸，置毂贯船，外著轮夹船。船二毂，轮员齿板，舟中发毂以足，如水车法。平撩棍出走，围如太平船式。外垂板卫轮，及水二寸，以藏行舰之机。上架单梁，盖牛皮幔，如木驴，以御炮矢。旁开铳棂，左右各置三子穿山鸟一，上属之梁。入船巷而发无不碎者。皮滑顶尖，不能钩著；往来梭织，倏忽如飞；无桅仓，不受风力；以轮分浪，极稳。其发飞凤筒者，去幔，筒增损，古法：以竹围四寸，长尺四寸，五寸上去节，炙取汗，令极圆平。矾＃水浸透，使不粘火。取四层铁落之薄而大者，和潮脑、松香、斑毛胶为小饼，杂今花炮药最上者实之。人三筒，高可十馀丈，药饼附物，无不粘焚者。得此截江，虽精兵十万，不能飞渡也。”冢宰曰：“善。”

世臣曰：“招安三数千人，五万之饷，仅支七八月耳。”冢宰曰：“然，如何？”世臣曰：“嘉庆纪年以来，八卦门外，新洲出水，阔约三里，长约十里，大涨不没洲顶，其傍水深处，不过二尺，是可围为田也。宜查明有无人报水影，妥置归公。应招人，今冬且使住营习规制，及一切技仗，不可遽劳，致生惰犷之心。开春正二月间，春涨未至时，出令围洲。分段督工，堤厚一丈，高五尺，外侈清丈，以方五亩为畛，约可得田万五千亩。人给一区，动借公帑无碍之项，优给牛种锄棚，督令出屯。且洲势抱城上游，实为最要。兴屯其上，尤得地利。成熟时，十分取二贮公，以备潦岁给饷，陆续制备军装。一收之后，人有恒产。各怀安居，则善建不拔者矣。”冢宰曰：“善。”翌日，语长洲宋兵备镕曰：“包生真奇才，其言应变不穷，确凿无饰说。然老夫旦夕且去此，未即用也。”兵备退，谓世臣曰： “吾子说又不行矣。江贼，吾责也。为吾思其次。”世臣曰：“是有驱之而已。行吾法，十日内江亦可靖。贼船皆楚中双飞燕，易辨。总计其人虽多，然分散港夹，曾无衔尾联枢至十艘者。每艘四五人，是大群才三四十人耳。贼畏死与人同，舟小不耐风浪，难挂江宿也。宜饬本属，移书臬司，转饬江北州县，一体捐廉添捕，移营勒兵协防。但守港口，不出巡江。计五百里南北港夹可宿船者，不过四十馀处，其十一州县分之，每邑止四五处。每处渔船百数，日轮十五船应用。三人一船，每县兵役约二三人，句日，费不过二百两，曾未足办一宗盗案耳。叠示张挂港口：凡双飞燕来，不许入港，违者捕击。彼必奔前港。又不得入，各觅便地暂宿，不能聚集定谋，又无可掠取，必东下去安境矣。若江苏仿此行之，当窘而入海耳。庶几下策之得也。”兵备从之。不及半月，江、安二境，舟行者俱无恙。

筹楚边对

嘉庆三年十月，世臣应陈祭酒之招至湖北。友人傅卧云言世臣知兵事、有奇略于湖北布政使祖公之望，祖公枉顾，世臣诣答。祖公延至密室，屏侍者而告曰：“自嘉庆纪年兵兴，楚北最为糜烂，贼烽近虽少远，然奸民伏莽，随处皆是。制军防竹溪，抚军防巴东，提军防兴山。与秦、蜀接壤之处，深岩密壑，袤延千里。节节立卡，合计兵勇尚五六万人。而昕夕惊恐，流言日至。从前招聚乡勇，节次裁撤，数不下二十馀万。郧、襄、荆、宜四郡，或数十里无人烟。裁撤之勇无业可归，流徙攘窃，在在可虞。藩库现存款不过五十万，连扣存报销军需部费十七八万，尚不足七十万。各省调拨无馀，司农几于仰屋。此间名为省垣，存兵不过数百人。各郡邑或至不敷看守门管，势同火上厝薪，焚如立至。吾子亦有奇策可以保护疆域、使之少安者乎？”

世臣封曰：“智者常因败以立功，岂止少安而已乎！今春二麦大熟，汉口近在隔江，存粮不下二千万石；有铁行十三家，铁匠五千馀名；又鹾商之所聚。库内存扣银两，介公私之间，是可动用。阁下再作札致鹾使，截鹾商之课十数万，合银三十万两。以十万两买二麦，以三万派买铁行之铁。督各匠昼夜赶造农器数十万事，约工价五万。一面通饬各州县出示，招散勇之流亡者，妥为资送，前赴襄、郧；一面派委曾带乡勇为众所信服之文员，前往度地势插屯。每屯相去以五七里为度，使声势连络。无论逆产及逃亡遗产，每人给地二三十亩，农器二三具，籽种口粮若干。漫撒麦种。即就墟落居住，不必别搭棚屋。若辈久经阵战，大率有胆力，无家室，防兵为其藩篱，年底必可播种齐全。正二月间，稍集什伍演习技艺，以助防兵之气。其地荒已二年，收成必倍。比及夏初，贼匪探知麦熟，并力豨突。以逸待劳，共势必败。威声一振，可以扼要设防，渐减堑山之守。一麦之后，人各拥谷数十石，已有固志。官运其半赴汉口粜卖，为置牛具。秋后酌收五分之一，就近拨济防兵口食，即在各兵应得粮饷内扣收，以归原款。楚北行之有效，秦、蜀必相继仿行。各屯力足自守，则兵可专意剿潍。贼内不能耕，外无可掠，聚众益多，其势愈蹙。然后开以生路，剿抚兼施，芒尽雾消，可翘足而待也。”

祖公曰：“善。”嘱条具六事，上之两湖总督景伯。景伯以示襄阳知府。知府间之曰：“楚北兵兴三载，动用钱粮六千万，将来不能报销者，约十之五，均指此产以为弥补。今招集无赖，以兴屯田，其成否既不可知，而报销窒碍，恐大府将受无穷之累也。”景伯以为然，遂驳其牍。

说城

城以守地，台以守城。筑城而不足守，是劳民于无用之地也。俗儒无识，以兵为忌，则城为虚器矣。夫台者，以实击虚。故兵法曰：“百楼不攻。”楼左右十丈，长兵及；百楼，则二千丈之城已。凡台必出城丈五尺以上，或员或锐，无使露角。址视城低丈许，曲级而下，虚墙齐城，使人不能攀越也。平址开炮眼，间二尺而一。眼外方尺，内方尺五寸。平人目开窦，外方七寸，内方尺。常以画板如砖形蔽之。女墙下为层级上，高一尺，厚三尺，备坐，且为固也。址上尺六寸，开垛，阔二尺，内侈之，使人技可施。垛高如人，厚一砖，城面广丈二尺以上，每十垛炮眼二，石堆四。池近者逼址，使游水无所施力；远者使可筑垣，施屯桥，宜阔而短，丈五尺以外，人不能超而已。城上下差以十四，每高丈，则外敛二尺五寸，内敛尺五寸，使漏水不能伤，有倾朽不至坍泻。橹址逼女墙，飞檐外出，可以缒引上下。橹必六面，前面平，左右前角迤杀，左右后角及后面平。前三面置扇蔽轩，下斜向外，推之足以远了，收之足以自卫。每门二栅，必严启闭，居常不使人登望。长官巡城，入栅即闭，不得纵人随观，以备不虞。

所见城以百数，平原则荆州为善；倚山傍水，则武昌东流，亦名哲之址。至拙莫如江宁，宜其一传而革也。堪与之理信矣。明祖见锺山西麓，止太平门门北蒋王庙一带，山冈悉直，西奔江滨，乃翻身南行，逆上至北郭出，与狮子山交牙，虽环抱完固，然低小，恐江风灌脑，故别筑紫禁城于锺山正南，而广旧城至狮子山以截江路。自以为形势、理气两得之矣。不知绕江诸山较锺山不及半，而视北极阁则倍高。六朝宫殿当北极阁之前，西岸老龙山环抱恰好，并不受江风侵劫。其所以不久易姓者，以锺山火盛铄金故耳。而明祖反依锺山以筑宫殿，锤山高绝诸山，火未转化，江风正劫其项，岂不悖哉！又城广至周五十馀里，且周环不设台橹，更番乘城及分段策应，其须五六万人，运石送饭在其外。又堰白河、下开二口，则迤南半城悬釜而炊。且峻过六丈，孱矢石之力，垛眼仅能径尺，垛下五尺，高掩人肩，又何谬也！若北据后湖，东包覆舟山，西包百子亭，南据内桥，毁南唐旧城，复秦准故道，则南自桃花坞以西，北自城坊门以东，皆吾亭障矣。又据北郭山西南迤至狮子山，为仓城以便运道，而截江路；迁句容治于龙潭，以联京口；分设县治于仙人矶、三山营之间，以接历阳，则固圻辅之道也。乃以都城倚江自防，东南空地皆二百里。故兵自淮来者，乱洪泽湖，出明光集，徇桥头，则牛渚失险；下邗沟、趋真州。山沙漫州，则京口无隘；乱高邮湖，徇六合，出浦口，则都城门战矣。外尖指臂之形，内失固守之势。岂有幸欤！

凡筑城，当择张山食水之处，则洋宽土厚，水曲流畅，后山丰坦，左右环抱，则生人忠信而富饶，斯可守也。若前后俱有高山，中间平原者，是名囚垣，不可用。凡城后有山，宜跨分水以为固；城前有山，近者徇麓曲折为垣，远宜在三四里外，断要途为亭障。若后山虚出，则瞰城失势；前山压城，是为敌筑堙也，皆不可守。其高岩绕周匝者，于隘口累石为关，以资启闭，不必建城。凡平洋筑城，必凹凸环顾，杀转勾绕。两凸之间，穿山鸟力所及，又相直也。凹处按步加敌台以联之。凸者皆内狭而直，外阔而员，如人鼻形。月城傍直狭处两面开之，则敌不能焚门矣。炮眼必量火路，以便照星。其地势高下不齐，以滚水坝堰水为湟者，必筑直台压堰，跨坝出水，则敌不能夺坝决湟，且资左右策应也。

凡作砖法：长尺四寸，润七寸，厚三寸五分。用浙米水煮沸，和泥日下模而阴干之。断性烧青必煮。凡筑，错砌下土，按层三砖而一筑，以糯米薄粥杂和之，外板差以匀，使砖与土牵互如一，则尽善矣。宁小毋大，宁卑毋峻。以高城之力，浚深广池有馀而功倍之，莫要于此矣。

郡县戎政【说储下篇之四】

知县检图巡境，必光明要害控御之地，间径出入之所。凡我据其地而贼不得过者，为要地；我据其地而左右可过之地，贼不敢过，惧我抄截其后者，为害地。不明间径，则要害之险失已。宜绘总图，将要害间径，贴说详切。知府同。

今屯田虚名官田，实皆民间卖买，过业过粮，不可追诘。藩司当饬各县，查荒芜平田地塌，无主无粮山场，沿河可堤平塌，其二千亩以下，即属该县酌输垦以裕公费；三千亩以上归屯，仍留近城一千亩畀县。知县将现在充役差壮快三班人校，挑择其年四十五以下、二十以上，或力能举二百斤及有手技者署役，馀发归业。其无业可归及愿迁屯田者，妥酌安置。挑不及额者，虚其缺以俟选补。知府将现拨归标兵丁，照县役挑例处分。司标如之。

凡江河新涨洲濑皆归公，毋许奸民指报水影，致滋争斗。其傍水田地有冲塌者，该长吏即时捡明申报除科，岁终谘部。

凡请迁与无业安置屯田者，计口给荒田四亩，其单丁则给八亩。锄种牛粮，官给有差。以收成一熟为度，督令树艺畜牧，成熟以为世业。惟不听典卖。绝者归于官，丁耗者归于官。【其竹树仍半给之。】岁收其租十之三，以一分修兵械，二分充公。皆田二十亩而征兵一人，其单丁给八亩者，则三年一轮上值。该辖轮上时，听雇借与人耕种。其以罪迁者，一屯一值，任拨调不为世业。其子入屯受田者，除为良，用常人例。

凡标屯役法皆同。五人中择一心地明白、应答周详者为伍长，廿五人择一身长技高、才能服众者为两长。每两择置一师。伍长给腰旗一面：竿长三尺，旗阔八寸，长尺六寸，执仗。南长给背旗一面：竿长五尺，旗方二尺，不执仗。鼓悬于肩，搢枹，腰一刀。三两为队。队长旗六尺，左右各一人，不执仗，分执钲鼓，长持铎。凡授仗：四十以上习弓矢，以下习长枪、齐眉棍有差。俱带倭单刀一口。遍习其法，仍教投石。前后平俯，以重一斤以上，去十丈命中为度。

凡屯，皆择地种柘、白杨、毛竹、苦竹、桂竹有差。县亦如之。其土地所宜，及树艺法详《农政》。以十一月斩为仗。柘条直而性坚忍，且易长，中枪棒弓干。约县五百具。桂竹于中伐月雨后斩之，和汁破为四五，不断，以羊肠裹之，加刃，漆再重，亚于白蜡。凡枪刃宜利，有脊阔径寸而上下杀之，长不过二寸，重不过一两。竿宜头软、腰硬、尾粗。又毛竹取其精者为丝，方二分，二十茎为骨，加刃，以水竹篾缠之，置池中浸一月，取出，以老油油透，外缠毛竹篾，紧簇一层，浸油如前，又缠，约以径握为度。浸油至五次，则妙无比矣。毛竹取精者两片，合弓干如筋角法。里层较外层厚杀五分之二，上下二层，中皆略抽薄，加铁胎，嵌胶如法。当把处，皮裹为手握形如法。两头以胎出骨外，周匝裹之。胎三阔两狭，弓两头各凿一孔，以精铜固束出环，以牛筋为弦，以精铜钩属之以张。白杨、苦竹，皆可为矢，翎胶如法。或以精铜裹肖，刻为额，以上弦。凡箭镞，以透甲锥为妙。镞本可包杆末，则无中坚食镞之弊。镞深入杆者约五寸。杆中粗两头杀，扣深没弦三之二。箭以人之左臂自胁窝直量至中指出二寸为度。弓以彀等箭，略让镞出寸为度。弓大者张弦去把五寸，小者四寸半。或竹弓：皆炙去汗，刮黄净，尤须两头节平。上下纹合，乃合弓。合就，以生漆漆两重。凡弓重十斤者，箭重八分两之一，以此差之。约县弓百张，矢千枝。又为弩百床。苦竹削锐其头，为弩矢，以粗糠同炒，糠焦为度，再以沸油煎之，入坚而不折。约万枝，凡仗力，轻重皆为三等。县屯皆以渐筹造贮库，俟仗备。凡得举者，皆给弓一矢十为奖。其行射礼、弓如今法，县二十张。

号令：旗、鼓、钲、喇叭、哱罗、【笳笛皆同。】铎、铳。凡正行：声钲、铳一声，喇叭吹摆荡音，令下营。营成而铳发，乃造饭；再发，吃饭；三发，拔营。鼓发，启行。正行间，铳一声，喇叭吹天鹅声者，勒阵；敲钲边，植麾。【将旗也。】则裨率授旗鼓于辅，而秉节以入阵中受令焉。【令校则两长入阵，府校则队长入阵，皆执腰旗。】裨长复其位。声铎、鼓，则前；哮罗发，则噪；铎、喇叭并发，则执旗者望麾所指，而以己旗指之，卒从方以前。铎、喇叭、鼓并发，则骑出；钲则止。弊麾则坐；弊麾复伐鼓、植麾，此转阵也。重钲则退营内。无铳而喇叭吹摆荡者，放樵汲；无铳而喇叭吹天鹅声者，收入营；陈内无铳而喇叭吹摆荡者，放挑阵；无铳而喇叭吹天鹅声者，探报入而将更令也。自令尉阅其辖，皆令习之。

凡旗之用一：曰导。其变有三。日植，曰弊，曰麾。其别自大将更伍长有差。鼓之用二：曰进，曰斗。其异名曰鞞，用以令鼓。其别自大将至两长有差。钲之用二：曰止，曰退。其别自大将至队长有差。铎之用一：曰传令。将有令而先申之以警耳也。铳、喇叭之用，皆以发易号令也。哱罗之用二：曰噪，曰发骑。其步伍营陈之法，详《雄渊》。

较射：掌号引弓，号声绝而彀，闻鼓乃发。违节者笞二十。三箭不一中者视之。皆以五人同射一巴。较弩法同。凡城垣倾坏当修筑者，法详《城说》。

府度宜畜牧之地一区，与诸县营屯，合公养马以充武备、济公费。严禁牧子杀卖。授以牧法。法详《畜牧》。

今教场直北设将台，南向。台左为旗台，西向。直南竖营门。其阅也，十人之长，以皮插绲旗于背，无方色。手执鸟铳，立于伍人之前。裨率皆会，使吏请主将，再返。将乘大舆，四人舁铠从至营门。众夹道跪。舆至旗台降，向东祭旗毕，遂升将台坐。冬袭重裘，炽炭于案右。夏登座，即除凉帽，俊童执羽扇挥其后。率各引兵一簇，环场奔走。遂北向自为员陈。无步伍，以铳声相属为度。将台右阶，一率以红旗霍霍挥之。旗台前，一吏持双枹击鼓，声无数。鸟铳遝放，烟焰迷茫。顷，阵中出枪手数人，枪长不过六尺，盘旋击刺。又出藤牌数人，口交呼杀。三合，交入陈，遂撤伍。乃校铳箭。械之精窳，巴之远近，放之迟速，皆不问，惟听鼓以记其中否而已。又一人连三四次唱名应校。将不知亦不问也。寒暑则令减数以为恩。乃校长率以骑射，人箭一枝。遂导引升舆去，从跪送如初。

推求其故，自明末迄今，皆尚野战，所谓大将，仍一夫之用。其能选精勇数十百人为亲兵，名曰戈什哈，恃以陷坚尝阵，则为善者。其主帅，但能不断盗粮饷，不行贿赂请托，有功者得收录，即为名将。非有不可败之节，料敌先胜之智、使三军若使一人之武也。专城之未经兵革者，倚职牟利，以操演为具文。老于行阵者，尤视为俳优角戏，甚者谓古兵法不复可用。故当跳梁小丑以力相角，尚可幸成，设遇有制之敌，贪利者冒进而无继，畏难者苟退而疑众，坚瑕杂糅，未有不一败涂地者矣。

嘉庆己未夏，予从明参赞入蜀，至巴东校阅楚抚营防兵毕。参赞曰：“吾子视此阵势，可谓娴熟否？”余曰：“吴子有言：‘将专主旗鼓耳。’夫教者，所以习战；阅者，所以验教也。今帅阅而无旗鼓，何以为兵？”参赞曰：“何谓也？”曰：“凡阵，皆向敌。则今日置鼓之所，正异日敌阵中耳。旗鼓者将之大命。三军之所待而动。今以一小吏主之，去将数十步，挥击无数，军士自聚自散，非视听所属也。何谓有旗鼓哉！”参赞曰：“善，如何？”余曰：“古者入军门则用军礼，周法：弊旗而诛后至，斩牲以左右徇，乃教以进坐趋走，以表为节。最后三发三刺，遂以鼓退。汉唐故事：天子讲武，躬擐甲胄，持仗。介长勒阵，巡三匝而驻于华盖。甚者以军容不肃，斩徇本兵。《通典》载：天子大阅前期，除地为场，场北为𫮃。至期，设大次御座于𫮃，南向。天子戎辂入，就次以观。自本兵大帅，皆介胄持仗，立阵勒兵以誓。誓遍，举旗鼓进止，略如周法，所以同劳苦、作武毅也。自后寝失其意，将率矜贵，乃仿御座设将台，并屋之以避寒暑，迎阵以观。而旗鼓之权乃委裨副，裨副之位已尊，又复耻莅戎事，展转骄佚，遂归率吏。武人悍卒，日益无识，虑旗鼓在中阵则前军无由闻见，乃移于台前，迎阵以教进止。凌迟既久，遂全今日。夫安养舆座，过于闺韩；考校步伍，踈于吏率。耳目所习，莫加觉察。盖中阵麾击，古无明文，略迹逆志，默契非易。夫大将居中，树五色麾，秉枹建晋鼓，指示之威，非求遍也。如前军回首以望旗，倾耳以审鼓，则首已悬于敌旌矣。盖视将麾、听将鼓者，裨副；视听裨副者，旅帅；视听旅帅者，卒率；视听卒率者，队两之长。而长之旗鼓，各令其辖。故耳目有专属，而三军若一身也。既职旗鼓，又责技击，上材所不能。故两长执旗以上，惟以短兵自卫。”参赞曰： “善。然中阵阅校，何以知前列之能否？”余曰：“发策决敌人之机，望尘决敌人之势，敌人开合，必速人之，矧前行之能否哉？”参赞惭曰：“请究其说。”余曰：“国制虽以汉兵隶绿营备木色，然旗边可镶方色以别队。阅时，乘马入营门，祭纛振铎而誓。中阵部勒，麾为二以挑阵，为迭合之势。将自巡阵督战，执小麾仗剑，壮士四人严兵以从，左右夹卫，以观出入队伍、交格兵刃之状。且将自熟置身于锋刃之场，亦足以习其胆智也。其吏士离散，步伍错乱，技击松懈，决罚有差。使上下各知其职属于战，心属于令，则庶几矣。夫素习于治，临战而乱；素习以乱，其如之何？以今之法，御今之人，食累世之粮，闻征而泣；守百仞之卡，望尘而奔，不亦宜乎？”参赞曰：“戚氏谓教兵者，练重于操。操者演习其法，练者课授其技。如子所言，犹操之事耳。”余曰：“否，否。孔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盛周之教兵也，以六礼教其进止。晋文之教民，以义以信。孙子曰：‘教令不明，将之罪也。’吴子、尉缭教兵以旗鼓进退，不言技击控引也。夫枪棒投射之师，随在有之；长筋骨之术，随人知之。将但当广募精考，授以伍法，使偏帅责其成而时督课之耳。乃以之当练为大将教兵之要，戚氏所以终为武夫也。夫步仗以练其手足，旗鼓以练其耳目，赏罚什伍以练其心，而练之要尽矣。郭、李治兵，易将而溃；齐、赵技击，遇泰而废。岂其技之不善哉？夫戎事之要，进止分合，兵习其变，将制其节。故日‘三军之命在于枹端’也。虽然，尤贵于简。简则士卒易习。雍正中李穆堂为广西巡抚，编号令为口诀以授标兵者，则庶几矣。”参赞曰：“善。以贼警方亟，未敢更张。”未几余亦告去。今纪郡县戎政，既条别号令之宜，惧其狃于习而昧于用也，故追述此语著于篇。入蜀行三日，至七里卡，闻夔道梗。卡有七摩伊，【犹言领队。军中称谓如此。】各领兵勇一万。余欲拣兵一千以行，参赞以为少，余谓精拣，则一可当十。参赞曰：“经略来促甚急，拣此兵非十日不可，姑以兵二千行耳。”余曰：“公能听所为，明日为公集之。”参赞笑曰：“吾子毋太易事。”余曰：“公能从而事不集者，有军法。”参赞曰：“何至出此言！吾子姑行之耳。”余乃檄甲喇大【犹言翼长，帅令皆由以行。】移会各摩伊，每哨备六尺竹竿二根，三百斤石二块，明早伺于教场。而别告营伍处，【略如巡捕，而事权较重。甲喇大之属也。会各摩伊营伍处，各备五尺六寸竹竿二根，二百四十斤石二块，以俟令。明早，参赞率七摩伊至教场，为余设幄于将台少东。遂下令曰：“植六尺竹竿，量兵勇身材中度者，上将台试举三百斤石。其长不中度而力举三百斤石者，自赴将台报名候试。未及午而拣毕，得八百人。其长不及度者，才二十之一。参赞回帐，迎拜曰：“不知吾子神机如此，老夫经兵事四十年，未尝见也。但不及千人，奈何？”予曰：“八百人者，恐摩伊未必肯放耳。拣出精勇，则馀皆羸弱，七摩伊如梦初醒，必不听将行也。”语次，七摩伊上谒长跪，求留所拣兵。参赞曰：“吾友已言及此，诸公同就吾友商之。”余曰：“留半与诸公。”参赞不可。余曰：“尚有二等册未来，当可得数倍于一等。”少顷册至，有二千人。予乃出檄草，条别马步技仗，使甲喇大会各摩伊分拣之。以一等三百人，二等六百人行。行者一等给三饷，二等给倍饷，留者加饷半之。参赞以是委任甚挚。行至老鸦坝，而王连登以四万人营白土坡，塞去路。予为奇策干参赞，不从。而参赞酒中漏其语，予乃扬其说。次日，王连登遁。予自此已决去。至达州，故忤经略，参赞乃听予行。附记于此，以为仓卒集兵者发凡焉。

畿辅形势论

嘉庆十四年春，随计赴都。试事毕，访檀柘、大觉之胜，遂由西山傍边墙，历易州、怀来、赤峰、密云、顺义、香河诸邑之郊者半月。入城，求舆地全图，以形家言核之，形胜结作，为天下冠，始知明人“安能起脊”之说为大刺谬也。

儒家言聚人以财，形家言山主人，水主财，水上其堂，则财赋归之。故都于建业者，能辖西南万里之九真、日南，而不能统东北三百里之淮阴。即东北百馀里之广陵，亦时得时失。以淮水北去，馀分下邗沟以入江者无几故也。南干自葱岭分支，绕滇、粤，逾五岭以至黄山，走天目，绕震泽，渡广通坝，起茅山，倒钩食江水，而结于北山。石尖峰二为廉贞体。跌覆舟山为培𪣻土，起鸡笼山，山分鸡鸣寺、北极合，鼓楼走马三献天金。六朝宫殿，北近鸡笼山，火大土小，金被火铄，故一、再传而革。节命之时，宗室歼戮无存，而市不易肆，士大夫各仍旧。列及南唐，移牙城于南偏，中跨秦准，起宫殿于今锺山书院之左右，系由朝天宫左分下支脚，为北极阁之盖砂者，以非南干正结，不能吸尽江水。故南唐之境，西不尽豫章，南不及吴郡，而归命之后，兄弟四人三百口，得以无恙。盖两金之杀气，由鼓楼冈接陶谷，为连气水，生倒头木，以结馀穴故也。

京都龙来自北戒，由龙门出塞外，千起万伏，起玉屏山为少祖，飞鹅展翅，西南接房山，东南至昌平，各长百馀里，为祥云捧月之形，为第一重砂。东抵山海关，西至井陉口，各长七八百里，为第二重砂。永定河自雁门来，东南行几二千里，与白河会。白河会潮河，潮河由古北口外，西南行入塞，亦且六百里。入白河，与永定河交于通州，为内堂第一重水。而拒马、滹沱、唐滏诸河会大陆、宁晋两泊，及南北九河之水，至赵北口为西淀一聚。迤东至天津城外为东淀，与大清河所纳渤海之潮一合。漳、卫、淇来自太行之阴。五汶来自岱宗之阴，皆东北行数千里，至天津三岔河与渤海之潮再合，为内堂第二重水。右恒山为盖天旗，左泰山为顿天鼓，正朝霍山。三岳锺秀，天造地设。而黄河合淮以行于旗鼓之前，朝案之后，为中堂水。大江合洞庭、鄱阳，以行于朝案之前，钱塘江又在大江之前，为外堂水。江、河去都城三四千里，而皆上堂者，以都后镇山，东北行塞外，绕出吉林，接高句骊，南与台湾交牙，为都城左臂，与右臂之陇、蜀诸山相应。故江湖之水，涓滴皆上堂，唯食故也。都城居中原之东北，于八方为艮，艮成终成始，故都城乃是上弦之月，西实东虚。以中原五千里地面为实光，以东洋三千里水面为虚影，山朝水绕，天下归心。故其形势，有万非长安、洛阳所可比拟者。艮数八，旺气应之，故势之雄、境之阔、都之久，未有能如之者也。明人好为异说，如深凿胶莱新河，以避海运成山之险。深凿天长、六合之禹王河，以泄淮涨。二说皆至谬。而近世嗜奇之士，尚时以为言。泰山之龙，由旅顺、沙门各岛，涉海而起成山，西行尽于曲阜。尝周历泰山之东，有所谓长城岭者，乃牵脊以至海澨，为齐、楚分界旧迹。北有小清河，南有五汶，皆西行四五百里，会于齐河之大清河，由利津入海。以二水证之，则泰山之脉，起自海中无可疑者。胶莱河成，则泰山脉断，岱宗为天帝长子，其能以人力胜之乎？排淮注江，误由断错。必欲附会禹王河之土名，以为禹迹所经，欲凿石山二十馀里，开平地二百馀里，北属淮，南达江，以合排注之义，谓可泄淮涨，免溃堰为灾。唯潘时良言其不可。河事莫精于潘氏，凡以泄涨者，为保堰、全下河诸邑也。而所开之石山，实扬、通二府州龙脉所自来，浅凿则不能过水，深凿则必断地脉。其为祸未见轻于决堰也。且惟未入湖，而先下江，则清口永无刷黄济运之利。又湖身腾空，必有让开毛城铺以减黄者，黄、淮将并入江，以形家言测之，则其为患殆有不止于水潦者。故附论以告实事求是之后来君子焉。

书二赵事

台湾之役，镇臣柴大纪守城半年，以易子析骸入告。督臣李侍尧尚未渡台，故贵西道赵翼从戎幕。上得镇臣奏，怜台民死守而大兵不时至，发六百里加紧谕镇臣，以兵护遗民内渡，命督臣拆看即时封发。侍尧以示翼。翼曰：“翼目昏，愿于帐外就明视之。”遂失所在，阅二时始至。侍尧大怒，翼曰：“中堂尚欲封发耶？柴总兵内渡之志已久，畏国法，故不敢。一弃城，则鹿耳门为贼所有，全台必失。且以快艇追败兵，澎湖其可守乎？大兵至，无路可入，则东南半壁，从此多事。宜封遗此旨，已缮折矣。”侍尧大悟，从之。翌午，接追还前件之谕。及折回，侍尧膺殊赏。而大将军福康安续至，遂得由鹿耳门进兵破贼。

大将军既告捷，而逆首林爽文为淡水同知某所得。赵五者，同知之父行也。他友闻获林逆，争缮禀禀大营，而赵五顾高卧。漏初下，同知押林逆至署。闻赵已卧，怪之，排闼入问。赵五曰：“将相亲督大兵剿贼，而首逆顾为汝得，汝尚欲逃死耶？”同知大悟，求计，赵曰：“此去大营二十里。即押林逆谒见大将军，但云：‘同知今日巡山，遇一人持马畺问大营所在，云：“身犯重辟，欲归命大将军而不识路，乞指引。”大将军虎威震忄习，使逆贼不敢逃死，微同知，一小卒皆能引之来。’深自谦抑。若大将军必欲入荐牍者，则以死辞。如是当不失富贵也。”从之。大将军大悦，遂奏亲擒林逆，而附片荐同知为台湾道。

二赵事，近世少有知者。无锡周姓与予同寓扬州市肆，言其时亲在督臣及大将军营目击云。

包世臣曰：“赵五不知何许人，闻其后在台湾道署，用事纳贿赂，囊赀十数万，遂至吴中买声伎娱乐以死。迹其行径，盖非君子。然当辟于好乐之时，而能计深远，亦识时务之俊杰也。翼博览有文采，以近利见薄清议，然其功在民社，享上寿，博盛名，宜矣。世有能见事势而嗫嚅不言，以为奉令承教，可告无罪，而自致冘毒，以偾乃公事者，可胜道哉！

书故明恤赠太子少保荣禄大夫左都督怀标总兵杨国柱告后

义州杨氏，世为辽、蓟名将。先是，崇祯十二年，金国凤被围松山，诸大将莫敢赴援。荣禄之兄子振，以副将请行。遇伏被执，使说城中降，而振告以援兵即至，被杀。至十四年，祖大寿困锦州，洪承畴以八大将往救。荣禄先至，陷伏中，四面呼降，而荣禄突围，被矢坠马以卒。盖即振徇难之所。荣禄与振当时并有小无敌之称，而无救于败殁。廷议优恤之以劝励忠贞者，亦不可谓不至。而大帅望风奔降相继，卒至革命。岂果忠义湮绝、激劝无功哉？由死事之报虽隆，而酬勋之典率牵于弄笔冒功之徒。偾事之诛不果，而斧钺之威专加于守职忤奸之辈。井渫不食，可谓千秋炯戒者矣。此告下于崇祯十五年，其时国事久非，然告词与书字尚尔整饬，而制轴亦未至苦窳。是其人心固不甚苟且也。而宗社为墟，近在匝月。此古人所为笃信阳九百六之说，遁世无闷而不悔者乎！

道光八年七月朔。

平闽纪书后

甚矣将材之难也。自川、楚兵兴，征召遍寰宇，云蒸虎变以百数。其见贼辄溃、遇民辄掠、吞饷以肥家者勿论矣，即有智能料敌、勇能决战、膺干城腹心之望者，亦复下不知戢士卒，上不知恤国计，而守土之臣，又复肆其侵掊，因以为利。是故以全盛之力，从事一隅，蠲祖宗数世之蓄，而廷臣筹议经费，至不遗馀力。幸得蒇事，休养生息阅二十馀年，而公私困惫，卒以不起。若故太傅昭武将军杨敏壮公之征闽也，其事势艰虞，与川、楚相百矣。调兵不过五千，兑粮之外，所费不过给援兵家口月支耳。受命伊始，即具《靖寇必先安民》一疏，略谓：兵难遥度，战守机宜，容扌互闽次第熟筹。唯闽省自叛变以来，百姓流离困苦，全藉地方有司，加意培养。至安插投诚，尤宜使其得所安业，不萌异志。剿寇本以保民，若有司拊循无术，则民不安生，势必流为匪类，乱将滋蔓。及扌互任视事，则倡议团练乡壮，使守望有助；编查保甲，使奸宄难容；严禁驿骚，使难民复业。故能以客当主，以一击十，使三世狡逞之巨寇，十七阅月而山海廓清，耕食凿饮，于今受其赐。孙子所谓“将为国辅”，穰苴氏所谓“战胜之后，其教可复” 者，公近之矣。公之五世孙亮季子从予游，出示《平闽纪》十三卷，兼爱之怀，蔼如若揭。杨氏在前明为辽右世将，公之仲父伯兄，百战徇亳社以覆其宗。而公于孤露窜伏之馀，偕季父犹子，归命兴朝，从征江西、广东，援剿福建，勇略彪炳竹帛，家声再振。既而镇山西、山东、江南，靖馀氛，拊残黎，父老称惠政者，百年不衰。公既平闽贼回镇江南，遂蒙赐籍扬州卫，子孙建节树旄者数世。今虽陵替，而季子慷慨有志兴，习史事，能读公书。公之明德远矣，其昌后必深。季子勉之矣！

扬州营志序

今之营将，古都尉职也。务在振扬威武，扑剿寇警，以捍卫地方。而劫杀、略卖、抢夺，则寇警之由蘖，故营伍之任其责也，与有司同。扬州间于江、淮，鹾贾之所聚，繁盛甲于东南。国初改卫为营，就坐营指挥署建置统兵游击，辖中军守备一，左右二部千总二，头、二、三、四司把总四。嗣裁高邮卫为本营外汛，调存营千总一，为宝应之衡阳镇巡盐千总。又渐增设马家桥、邵伯北坝、僧道桥三巡盐把总。凡汛官巡盐者，盐官快役皆归钤束。继以巡盐与协守地方，未便歧视，归并职守，又改三江营守备，专司巡盐，为本营外辖。而高邮、宝应两州县先后由存营拨防者，皆兼巡盐之职。后复改三江营径隶狼镇，而于本营设左军巡盐守备一、前哨千总一，改右哨把总为后哨千总，改游击为参将。共辖守备二，千总四，把总七，马战守额兵，增至九百七十有八。而各汛巡盐之职如故。良以扬州声名文物，民气敦庞，一切劫杀、略卖、抢夺非法之事，大都出回侉流民。回侉皆无赖子，徒手千里，冒厉禁不约而集者，为扬州有私盐可业。而为利至厚故也。然而凶徒既集，则必时时因利便以荼毒行旅，侵暴闾阎。更有盗跖馀财，Ａ５误良善，小民不明大义，贪重值或为之导引搬送，致罹重咎。甚且裹入伙伴，不闻鲍臭。故法以巡盐责成本营者，非徒为阻坏官引计也。凡所以塞劫杀、略卖、抢夺之源，使寇警无由而起，以正人心而靖地方，所谓防乱于未萌，起义至为深远者矣。

陇西陈公述祖，字小云，以名将嫡裔，五等崇班。幼敦廉让，长习韬钤。需次江南，大府安化陶公试之繁剧，并文无害。近以回侉扰扬州甚，使摄其营将事。公至，则广布线目，督率掩捕，以属有司无虚日。民乱得小息。公园究本营建置原委，伏莽徯途，欲求所以掣挞其要领者。而图籍阙如，无可稽按。继乃得赵君旧辑《营志》十六卷稿本，简而明，要而有法，巡防镇抚，机宜略具。而所辑止于乾隆壬申，阅今已八十年，情形殊异。至于沿革、增并、割隶，亦时有更易。而本营司案牍之外委李君，实赵君再传弟子，能守家法，相与钩核存署案档，删取要略，续载各卷之末。公复亲加厘定，不尚文辞，专明事实，使弁兵一览可晓。捐俸付梓氏，庶以彰往察来，俾因时损益戎政者，有所依据焉。

予与先公有一日之雅，侨寄扬州，亲见公行事能持大体、逢本原。年在弱冠，无群姓小侯之习。其克承前烈，光大家声，可必也。适值此志之成，故为弁其首简。

道光十一年七月朔日。

书萨乾清事

道光六年六月，张格尔乱回疆，陷四城。上遣近侍习兵者廿馀人，分领东三省劲旅。赉扬威将军印，以授大学士伊犁将军长龄。御前侍卫前锋统领安福与其子乾清门二等侍卫萨炳阿，与遣中。又命固原提督杨芳为启行。七年，四城俱复，而张格尔逃出卡。上怒，褫扬威翎顶宫职，罢太子太保陕甘总督杨遇春、山东巡抚武隆阿参赞事，以授杨芳。谍者言张格尔依妇家在敖罕，群公多欲以为功者。参赞谓孤军行卡外二千馀里，不能得要领，危道也。扬威强之行。参赞手书诀朝贵，朝贵以书闻。不数日而败书至。上以是益望扬威。九月，遂敕参赞回镇。时群公争求自脱，皆往贺。参赞谢曰：“官兵新失利，家官保前奉入关之命，已治行。武公又左迁，扬威病甚，乞休不可得。我若去者，恐内奸构，敖罕乘虚豨突，兵无统纪，贻国家深忧。”因沥情乞留。已而有旨迫回首敕。甫发递，而告留奏入，上为之垂涕。是年除夕，张格尔率聚入卡，参赞追及于卡外铁盖山，以八年正月二口生擒之。论功封果勇侯，授太子太傅，加紫畺双眼花翎。虽资亚扬威而恩眷尤隆。

果勇自弱冠，以布衣杖策从戎行。三十馀年言名将者推二杨，至是，而天下仰望风采，过于宫保矣。当果勇之徇敖罕也，从满、汉领队官以十数。既深入陷围小，安福中矛坠马，贼将下马欲馘之。萨炳阿跃马斩贼将，负其父，并拔所领两队溃围出。及凯撒，父子进官一等，画像紫光阁。萨君之祖，即阁上所画纯祖钦定金川五十功臣第一之头等侍卫台萌阿也。昔条侯、魏其悬军横扼七国于梁楚之郊，不三月而半天下之叛者悉平，伟矣！彼灌夫者，徒以父死事故，募壮士入吴壁，身被十馀创，父仇未复，壮士亡失十八九，然犹以名闻天下，声居窦、周之右。今萨君立歼仇仇，救父以全军，忠孝备于一时，则贤于仲孺远矣。且醇谨退让如儒者，非仲孺无术不逊比也。果勇智能料敌，义不怀居，信足度越暗流矣。然比功程行，其能如条侯、魏其乎？然果勇以九年正月入都，都人士夹道，争先望颜色，至拥塞马首不能前。而萨君之名顾不著。予前因果勇以交于萨君父子且十年，故参验在事诸公目击之辞，以纪其实，使天下后世慕忠孝奇男子者，有所与稽焉。

书录右军简椟后

右简椟六首，右军本传所载。而世无石本，微规体势为此卷，非敢效尤襄阳也。

《答殷浩书》，在永和四年。时右军解江州刺史入都，浩引为护军将军，不拜。浩致书谆劝而答之也。《止殷浩再北伐书》及《上会稽王止殷浩北伐笺》，俱在永和八年。右军既拜护军，即请居郡，改授会稽内史，书言“顷被州符，增运千石”，是在郡之辞。《通鉴》署其官曰“中军将军”，误矣。《与谢尚书》，史以为与仆射谢安。然右军去官后六年，安始出山。尚则以永和九年四月，由安西将军入为尚书仆射，十二月，以姚襄故，改授豫州刺史，出镇历阳，正右军居会稽时也。故从周济说署之。《与谢万书》，在永和十一年去官之后。万时为吴兴太守。《与桓温论谢万书》，在升平二年。朝议以万为西中郎将，监同、豫、冀、并四州军，以图燕。温时虽镇江陵，实为宰相，执朝政。故右军致书止其役，不从，乃移书以诫万。万既之镇，三年冬，遂帅师自下蔡至颖，闻郗昙病退，疑为燕师大盛，众遂溃散。万矜豪傲物，甚失将士心，以故败，卒如右军言。

按永和五年，赵石虎死，冉闵为乱，赵刺史王浃以寿春降，西中郎将陈逵移镇之，大将军褚褒镇京口，表请北伐。即日出师，士民前陷赵者，抉携内附，日以千万计。褒遣将王龛、李迈迎鲁郡求附民五百家，与赵将李农战于代陂。龛等败没，褒遂退。逵烧寿春而遁。褒旋卒，代以荀羡，右军他帖所称荀侯者也。六年，冉闵灭石氏，改国号曰魏，石氏故臣多不附。乃以殷浩督扬、豫、徐、青、兖五州，以图进取。魏刺史周成、张遇以廪邱许昌，魏将军高崇、吕护以洛州，先后来降。故赵大将姚弋仲，亦遣使来降。朝议以弋仲为大单于，其子襄为都督并州刺史。初，温屡诸乘乱北伐，不报。至是。乃拜表，率大军由江陵顺流至武昌。温自永和三年灭蜀，威震中朝。朝议引浩以抗温。右军屡劝浩和同内外，不听。温忿甚，所督荆、司、雍、益、梁、宁、交、广八州，士众资调，俱不上供。浩闻温东下，大惧，欲避位。王彪之，高崧为会稽王画策，以馈运难继，当图万全，致书止温。温惶悚还镇。八年，浩遂督师出许、洛，以谢尚、荀羡为督统，屯寿春。尚抚遇失宜，遇复畔，送款于秦，浩军不能进。尚与姚襄攻遇于许吕，秦遣相苻雄以二万骑救遇，败尚等于诫桥。尚奔还，以后事付襄。浩退屯寿春，书所谓“安西丧败”者也。雄遂徒遇及许、洛之民入关。浩耻无功，谋再举。襄退屯历阳，课农训士。浩恶其强盛，屡图之而为所觉。襄至遣使诘浩。遇入秦，为雄所辱，欲反秦归晋，秦人孔持、刘珍等又各拥众数万畔，遣使请兵。浩因遣人入秦，诱其大臣梁安、雷弱儿。安等伪许之，请兵接应。遇作乱，已伏诛，而浩不审，遂以九年十月，自寿春帅众七万进发洛阳。彪之为会稽王言，不宜轻信安等，不从。浩仍以襄为驱。襄伏甲邀浩，大破浩军。浩始谋北出。孔严力言降附不可信，宜深思廉、蔺屈身之义，平、勃交欢之谋，穆然无间，乃可保人图功。与右军议略同。褚褒之北也，蔡谟深以为不可。《书》谓“当与有识者共之，不可复使忠允之言常屈于当权”者，指蔡、孔、王、高诸公也。《笺》谓“虽有可欣之会，而内颅诸己，可忧乃甚于可欣”，意盖斥温。及浩再败，温乃以十年正月，疏浩罪废而徙之。温之专制朝政自此始。盖是时能处兵任者唯温，而中朝与构猜衅，供给所出唯扬、江二州。徐州自给且不足，一兴军旅，即横征于东郡。《笺》所谓“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者也。夫南北分疆，边邮必设重镇以为藩篱，务昭忠信，勿见小利。而选守令，抚惊氓，督耕教战，使士民安业，新附有劝，蓄馀力以伺敌衅，是其大都也。以奔亡孤立之姚襄，尚知恤民务本，是以丧败之馀民从如归。而中朝卿士，非图苟安，即冀非分，未雨无彻土之谋，临事无集思之益。《笺》谓“为不可胜之基，根立势举，谋之未晚”；《书》谓“更与朝贤思布平正，除其烦苛，省其赋役，与百姓更始”。右军真知本政者矣。卒之忠告莫省，割剥遗黎，以酿孙、卢之祸。麋鹿不止游林薮，胜广之忧无复日，竟成蓍蔡，岂不哀哉！

然而《书》言“保淮之智，非所复及；长江以外，羁縻而已”，虽激于浩之不量，立言实为过当。夫守淮必于河，守江必于淮，乃古今不易之势。且其时仓垣以南，洛阳以东，沃野方千五百里，苟得其人，以善救败，亦复何事不可为？而遽欲弃为羁縻，使都城距江自守哉，良由王导当国。石氏骑出涂中，至滨江而不觉。上相亲征，未出而罢，贻笑戎索。可知瓯脱江外，乃王氏之家法。又右军为庾亮幕僚，目击邾城之败，遂宗陶侃，正以长江为限之说。侃由江陵移镇巴陵，本无北向之志。及再移武昌，诚恐邾城增守，石氏必疑，故为及身之谋耳。而亮以恃坚不救，成侃前识之名，舛矣！然侃谓邾城迫近西阳，蛮中利深，晋人贪利，蛮不堪命，必引外寇，则可为边防永监者也。至于抚慰新附之任，匪唯非浩、尚所能胜也。彼敌将拥众挟地来归，是必后有所迫，前以为功。故在此雄略足以服远人，大度足以安反侧，使彼恃吾以讬命，则得其地可以益富，并其众可以增强。若反藉彼力以济吾事，有功则成彼骄蹇，无功则敝吾腹心，不必措置失宜，猜嫌叠出，而去胜算亦已远矣。然在此势力既张，则又恐健将悍卒，奴虏其人，一生反复之心，祸常发而不救。是处弱固难，而居强亦未为易也。然如苻坚之待朱序，于驾驭英雄，可谓得其道矣，尚以肇淝水之败。故与其受之而不终，不若拒之而不纳，抑或羁縻之而不为其所使。然则右军羁縻之说，亦可用之边陲新附也。

右军不居护军之意，与蔡谟不拜司徒正同。司徒在晋为柄国，护军则所谓处廊庙参讽议者也。谟见内外不和，闾阎雕敝，而各谋分表。右军不得其言，知必偾事，耻居其位，为世所指名耳。故蔡司徒不拜，深源欲当以大辟，非荀侯、桓文之言，几不免。盖深源亦憾其深不与己也。南唐韩熙载以淫秽相，其自爱与蔡、王情异而指同。

史言安劝万厚抚诸将，不从。安乃遍就寮佐，慰勉备至，万跳，诸将欲乘败图之，以安故而止。《通鉴》采其事，而《考异》不置一语，身之唯叹安性迟缓，而为弟谋周密如此，宜异日之能定乱活国。然安当万由吴兴镇下蔡之时，高卧东山，无因得接诸将，殊滋疑窦。及检右军别帖，有“重熙旦便西，与别不可言，不知安所在。未审时意云何，甚令人耿耿”。又云：“不审比出，日集聚否？一尔缅然，恐东旋未期，诸情惘。”乃知安虑万不终，迳至其镇。史文偶有不备耳。

答魏默深书

默深二弟同年足下：仲春奉手书，并尊著《圣武记》十一册，属为审定。足下虚怀乐善，荒落善忘如仆者，何足以塞盛意？然亦不敢不尽其所知。

国家武功之岩，具载官书，卷帙多至不可究。足下竭数年心力，提挈纲领，缕分瓦合，较原书才及百一，而二百年事迹略备。其风行艺苑，流传后世，殆可必也。仆则以为兵制者，武功之本。必宜列于卷首，而备述部曲、俸饷、军装、行粮、前后增减裁并之成规。次列军法，又次列军赏。皆由关外以及现行事例。其奉特旨者，随事声明，以昭详核。至于序述事迹，不必因地分类，唯宜挨顺前后，逐案编纂，使事因时出，义随事见，得失之故，成败之机，了然心目。则深得古人激射隐显之意，其书不仅以当无为贵矣。

仆少小留意武事，据所知闻，自入关以及安南各案，与尊著不无出入。然时远路遥，诸家记载，乡曲传闻，未必尽属可信，且难𫌨缕指陈。唯川楚教匪，则仆亲见其终始，且在事司命秉命者，半为旧识，虽身履行间不过百日，综其大要，实有可言者。善状兵势，无过史公。钜鹿之役，所云“九战绝其甬道”者，只六字耳。在当时自有故记可据，若每战分叙，岂复成文？即樊、靳诸传，亦止据功簿分别身自擒斩及所将卒斩获，亦未尝逐阵挨序。况近世军报，本不尽实。乾隆之末，和坤柄政，军报皆先责副封，奥援可恃，向壁虚造，十常八九。洎大憝内除，而军官幕客，凿空路熟，此弊不革。自古用兵，一经大创，而开其生路，无不投戈乞命者，岂有无日不战，无战不捷，旋剿旋抚，而匪势转盛如教匪者乎？盖教匪先后大小，为股数十。而领兵官分据要害，皆能专折。一处报捷，即各营知会，免致以重复遭驳诘，此仆所身历切齿，不旋踵而即纳履者也。故据仆所审知，为足下详言之。

乾隆六十年，陕西获教首刘松。供有大徒弟在安徽太和县，名刘之协。一面入告，一面飞谘。而陕西谘捕之文，与廷寄俱以六百里同日到安徽，莫解其故。枢要言：“纯庙假寐，刘之协入梦，是以谕令急捕。”然其事疑不能明也。刘之协先以事解赴河南扶沟县，委员往捕，中途泄其事，使逸去。【河南扶沟县事主报盗案云：“在楼上月下，望见盗共五人：四大汉，一童子，劫银二百两。”即日捕役盘获五人。童子名王双喜，四大汉名张汉朝、齐麟、姚之富、商均德。被囊内有银二百两。堂讯系蒿山香客，其银系借之安徽太和县照墙后关参药店之刘之协。扶沟关提质对，属实。乃释双喜等。而太和县忽奉安抚迳行六百里捕刘之协之檄，令转委丞往扶沟。丞离扶沟五十里，遣役持名帖前往。丞役入城，遇县役，遂谐诣之协。之协令丞役暂缓。县役入署索得回照，既出城，丞役乃往投帖。而丞亦至扶构，急追太和役回，役言：“我管解来，不管解去。”扶沟无如何，会营分投捕三日，不得。丞回太和，以扶沟纵逃具禀。安抚据奏，扶沟县正法，知府以上皆外遣。之协等六人慝扶沟县书家十日，乃同往湖北，而齐麟案旋发。安徽委员跟踪缉至湖北。湖北印委借端诛求，姚、高、张三逆相继起，称大将军。齐辚之妻王氏尤趫盛，世所称齐二寡妇者也。楚匪未起时，安徽已捕双喜解京。双喜又名牛八，云是王之明五世孙，皆指朱姓以惑众。和相讯双喜，曰是刘之协兔子也，安有少主之说？议外遣伊犁，而改其名曰发生。及教匪平定后五六年，犹有河南、安徽人出口省视之者。案屡发，乃诛发生于配所，而邪说渐绝。】其党多在湖北。湖北司捕者，择肥而噬，民不堪命，遂以蜂起。变出仓猝，征调不及，各募乡勇。而募一报十，州县领帑多者至数十百万。而统领京兵与地方大吏过境，供张馈遣，盈千累万，上下皆以豢贼自殖。教匪杀掳焚而不淫。兵则杀掳淫而不焚，乡勇则焚杀淫掳兼备。故民间称官兵为青莲教，乡勇为红莲教，有三教同源之谑。楚匪迤北者，渐流入河南；迤西者，渐流入网川。楚地差靖，不得不奏散乡勇。勇散而无业可归，又群聚揭竿。其被难良民，莫加存恤，从贼如归。此教匪之所以日盛也。及内帑告匮，开捐不济，始有坚壁清野之议。遗黎有所依归，匪无可掠，聚深林丛箐之中，饥疫相仍，匪势始衰。将军成德用外委陈平川策。遣偕线人往收川陕交界观望之剧匪四百馀人。提督杨遇春，因立大红旗，选就抚之，健桀者隶之，匪因以灭。

自丙辰迄甲子九年中，情事百变，四端则尽之矣。记载者能明是四端，则机宜见而法戒具矣。其匪股宜各为小传，记其始卒及窜扰之地。各帅亦用史公卫、霍附传之例，务取切实明白。不审有当于高明否？尊著大都据官书，然亦有采自传闻者，如常丹葵贪虐逼变，及连州之猺目与厅役互争、贿买投诚诸事，似非官书所有。敖罕灭于邻国，系近日途说，未便遽以入书。傅鼐攻苗峒，大败而奔，中途饭后，鼓众气选锋反战，遂擒首逆，灭其峒，威名遂振，所向皆平。实靖苗之机栝，似宜补入。其守城以下诸篇，宜自名其书，不当冒圣武大名。仆目力劣甚，心思忙乱。草草率复，以足下北行有日，恐心悬报答耳。诸惟为道自爱，珍重。不具。

道光廿三年四月六日，世臣顿首。

覆方广昌书【对扬】

觐宣三兄同年阁下：六月十二日，阿韵来，奉手书。琅琅千馀言，字字珠玉，非阁下岂能更望之他人耶？阁下心地质地，俱异恒人，尽力为之，何事不可成？加以筋力强健，有济胜之具；勇往直前，有必胜之志。唯求治太急，视事太易，恐终受此累耳。

试以吾人一身言之：初有意于学，勇猛精进，若古人不难至者；句月之间，卓然有除旧更新之观；数岁之后，抚躬内省，则仍一故我而已。古人所为重藏修息游者，此也。地方当积坏之后，遇有志振兴之吏提唱之，而绅士之有志者从而和之，旬月间颇觉有丕变之机。然久久不过稍去已甚，未见有竟能更旧俗、垂之永久者。此百年必世之说，所为不可易也。汤文正之治苏，为近世所仅，然读其教条十三则，验以今日风俗，则固未尝能遵行已。至贵部为阳明所开，迹其抚赣时，于戎马倥偬中集生徒讲学，当下即有闻人，迄今尚为诵说，而赣州恣谈理学之风，实昉于此。陋儒以为过化之妙，世臣则谓此阳明微权，以虚声耸动愚氓，而济吾事耳。盖其时讲学之名至高，阳明之望极重，以单车受剧任，莅岩疆，负嵎者相望，而伏莽尤多，必一一以兵力治之，事既难蒇，且非久安计。故诱其稍有志识之子弟，入营讲学，歆动以传道入圣之易，则伏莽可销，而负嵎亦易解。是以阳明驻赣不过半年，刂数十年之积匪，至今道以不梗。如果于戎马场中，求传道种子，阳明不如是腐谬也。然亦幸而半年即去，此窍不为人凿破。而曾与闻论说者，已自命圣人之徒，为乡里所宗仰。设稍久于其地，即技必穷已。阁下既自许以三年，则下手时，毋过为高论，依于困陋就简，而暗去其已甚，以渐而进，一变再变，白有可观者。此小以成小，积小以高大之术也。且不树高名以来群谤，尤自全之要道耳。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因民之欲，则事易举。仆向语友生有云：先察民情之所向，次验民力之所堪。阁下以此推之，则自得之。至贵部风土人情，仆无能悬断也。保甲条约乃仆少作，彼时锐意有为，常以一人之思力，求契万人之好恶，虽不中不远，然必有不能悉合者，合下采择而毋胶泥，斯可也。

仆到白门不数日，即有江警，都人士纷纷逃窜，所知皆谆劝避地。仆坚持不动，见街衢告示，知当事无可与语。迄今月馀，不谒一人，唯葺房室、理乱稿而已。又有绅士拉入保卫公局，仆力却之曰：“出城接战，弁兵事也；婴城固守，则民之事，而绅为领袖。果贼至城下，登埤筹守具、督民夫，仆虽老惫，义不容辞，亦不待诸公牵率。至公局主于敛钱，仆不识一富人，何益乎？”盖城中官绅，皆以望风迎贼犒师为长策，仆残喘馀生，何能更当此一蹶哉！承示志书一局，来年拟以八百金相招，固无不可来者。唯祈先以其半，俾安家室，则必为阁下蒇此事。志书与史，事同理同，果得有成，固所愿也。城外汹汹已十馀日，仆验以云气，今年必可无事。后此则不敢知耳。阁下日内已庆弄璋否？此间事想日日有官文书知照，无须草泽言之，致滋口舌。诸唯珍玉，不具。

道光廿有二年七月既望，世臣顿首谨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