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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洲遗稿/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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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七 龙洲遗稿
卷十八
作者:赵䌹
1703年
卷十九

神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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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成金公神道碑铭幷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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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读退陶先生所撰文正公赵先生状而悲之,适岭南,观金大成所自绝命处,未尝不垂涕而想见其为人。今大成五世孙参判佐明,以先生族出、学行、历官、子姓玄曾为书,请丽牲之刻甚勤。实非其人,顾食年久,耳剽己卯事者则有之,遂诺而为铭焉。谨按状,公讳老泉其字,姓金氏新罗王者之后也。著籍清风,世为清风人。有讳大猷,事为侍中,曾孙昌祚亦为侍中,勋伐之显,与终始。入国朝,为殿中者曰讳,是生讳敬文。是生讳,官卒太常正,公之高、曾若祖也。考讳叔弼,生员,赠礼宾寺正。妣泗川睦氏,世称女士。

公生于成化壬寅,未龀而孤。天资颖卓,睦夫人诲之无姑息,十二,冠学课,二十,成晋士。然于举子业,非其好也。与静庵先生定丽泽友,磨砻浸灌,上下穷格,名声不胫而走四方,四方学者多宗之。时恭禧大王济屯以亨,一心规急元凯。其冢宰曰,乃建白以为怀瑾握瑜之士宜待不次。于是荐静庵、大成、江叟若而人俱叙六品,公拜地部郞。应教臣进曰:“金某于学无所不通。进讲性理,无出其右者。”俄拜持平。上谓左右曰:“予久欲使金湜登讲席,今置之言责,与其重等也。”副提学光祖又进曰:“金某,求之今世,鲜见其伦。”上因是下教政院,以吐哺捉发责辅臣,以聘招责有司。于是宗伯与政府合飏言曰:“姬周功令尚矣。其后选举,莫如之贤良、方正、孝廉之媺,请用是为式,庶野无遗贤矣。”上曰:“可。”即己卯夏四月也。凡荐士至者,一百二十有奇。上亲策问之以帝王治道,公对若不经意,而文从字顺,各识其职。先举帝王大本,本乎天命,次言位育功。一篇之中,尤致意于小人、君子之分,读卷官用漑擢为第一。上览奏大悦,命超拜直提学,俄陞副提学。议者以为“师儒之长无以易公”,乃命迁国子,仍参赞经筵。

通读之日,公正笏坐明伦堂,诸生以次就位,难疑答问,疏源导流,破肯綮,辟奥窔,抉微旨,诸生承戒服膺,如客得归。由是亡论庠生,来学者不惮远,或筑室公居之旁者有之。冲庵文简公所见昭旷,眼空一世。而朝罢,必手《大学》,步就老泉学云。公之深于性理,善讲说,辈侪亦敬而师之,他可知也。一日,上遣承宣韩忠课制頖儒,又遣中使宣酝。明日,公率诸生诣阙谢异数。上引见,又进诸生翘楚者试,横经待问如锺,小大不舛。韩忠进曰:“济济多士咸彬彬可观,师儒得人之力大矣。”公起而拜曰:“臣固不足为师。近观頖学士风,可谓譬昔一变,臣愿圣明师文王以宁之风焉。”

当是时,文正公倡不传之学,明治乱之道,日进谟训。文简公博学强志,娴于辞令。大成公知类通达,强立不反,表率首善之地。金自庵絿韩松斋奇复斋朴江叟,皆出群之才也。文质騈驾,志同道合,拔茅连茹,日月献纳,无非君吾、世吾也。夫岂知奸凶潜藏蜮矢,酝酿桑痈,矫诬谶文,荧惑天聪?景舟朋奸交煽,北门一开,彼为俎刀,我为鱼肉。赖郑文翼公牵裾泣谏,下诸贤理,次第杖流,公配善山。及等为相,加一层罪案。公闻静庵先生赐死,叹曰:“燎原之火反我矣。”与客痛饮至醉,座客相与谋曰:“安忍使夫夫无辜而就死,甘谗贼之心哉?有强脊梁者奴丁足矣,莫如窃负而逃,以待上一悟也。”遂行其计。行数十里,公醉乃醒,始知为诸人之误也。有李信者,曾墨而从公学者也。直入京告公亡命,金吾踵而物色之。

公到娥林县高梯院,题诗石壁。其辞曰:“日暮天含黑,山空寺入云。君臣千载义,何处有孤坟?”故令从者具食远村,乃草遗疏,略曰:“亡命臣某,谨再拜稽首吐露微臣寸忱于主上殿下。臣虽无状,粗识古人行己之有方。非不知偸生之可耻、守节之可尚,必此冒耻而为之者,见凶贼之将危宗社,欲效区区之忠义,殿下少垂察焉,岂特知臣之情而已哉?沈贞本一贪饕无厌小人,不为清议所容,积怨于胸,思欲作乱者久矣。第无其隙,因光祖知遇圣上,学者同趋,小民称善,乃造谶文,潜挠上志,又族群不逞,遂构士林之祸。”

又曰:“与南衮多聚武士,其意岂止于翦除士林而已哉?朝廷非殿下之朝廷,乃之朝廷也。殿下之势,不亦孤哉?不亦危哉?臣故隐忍亡命,而俟奸凶危逼君上,则挺身赴难,以报殿下不世之遇,此臣之素志也。且臣深知殿下之疑光祖非本心也,罪臣亦非本心,故为此区区也。殿下深察微臣情素,而观其势,则可以知奸凶之情迹。若殿下终始不悟,则祖宗奈何?社稷奈何?尽杀名士而国存者未之有也。微臣一身,非所恤也,以臣之故,延及无辜,臣即为殿下诀。”于是雉经焉,即庚辰五月十六日也。从者得疏于衣带中,以告县宰,县宰以闻。命所在验之,乃释去内子保宫,没官财。六月,归葬杨州平丘驿金村里艮坐原。经纪丧者,表从睦玄轩世秤也。门人龟峯申命仁作哀诔,以拟宋玉《招魂》云。

呜呼!后世之饶舌者,以先生不能如寒暄之从容就义为恨。然是未得刺见先生之心,而执履为迹也。先生竭忠尽知,以事其君,卒离谮锋,罪至罔加。焉有善类俱死,独蒙愧耻求活?恒士不屑,况先生邃学乎?先生亡命,与朱云张敞秪为一身者异。先生目见狐媚有不夺不厌之心,故欲少须臾毋死,以待奸臣之变,且冀天心之悔祸也。疏中不云乎?“俟奸凶逼上,挺身赴难”,实寸血之写也。传称史鱼以尸达诚,今于公见矣。有忠如此,谗贼蔽明,天乎奈何?

其后二十七年嘉靖乙巳,荣靖圣后殆凭玉几,命复科复职,盖承先王悔心也。及文定垂帘,壬人等祖故奸,罢贤良科。至隆庆戊辰宣祖初年,旌淑诛奸,严乎𫓧钺,明教复己卯科,追削官爵,则已于中庙朝窜死。譬如日月既蚀而复明、群阴剥尽而阳复,斯文将丧而复振,此奚亶大成先生瞑目于地下为快?吾道东之一脉,庶其昭揭宇宙间哉!公尝于宗系卞诬,有血面论,追录公光国原从,赠嘉善大夫、吏曹参判、兼两馆提学ㆍ同知经筵ㆍ春秋馆ㆍ成均馆事。

於乎!吾东士林之祸,戊午而甲子而己卯也。子光之腹毒乐祸,且环乔桐主股掌间,濯缨诸君子赤手编虎,虀粉固也。若乃己卯则君臣际遇如鱼有水,都兪吁咈,非远,而一朝以单辞驱而内诸欧刀之地,是孰使之哉?之奸,浮于子光万万矣。噫,读先生绝命疏,虽盭夫,有不下涕者乎?其忠君兴国之心,不知屈大夫《怀沙赋》何如耳。

皇天老眼,尚有不眯者存,故报施善人之道,大行于先生身殁后。先生之孙,官至参判,扶纲常光海朝。先生四世孙,以皇明甲子壮元,备历华要,拜领议政,忧国如家,世称贤相。生二男,长佐明,官吏曹参判。生子锡胄,丁酉司马,壬寅文科,皆壮元。季佑明清风府院君,生圣女正位中宫。其他内外云仍,多至四百馀人,为善者可毋怠矣。公尝与文正公卜筑杨根迷原,未果。其后百有馀年,之人士刱书院,并文正公俎豆之。娥林人亦立祠而显诗之。

公夫人李氏孝宁大君孙,永新君女也,与公合德,后公四十年而卒。五男二女,男长德秀,孝友而文,遭家艰隐不仕,号颐真子,赠吏书。次德纯,参奉。次德器。次德懋,赠吏书。次德成。兄弟皆以文行世其家。女,虞候孙世讷滨阳令彦修。参奉、判官赠左赞成德秀出也。参奉、曰德器出也。忠简公、曰枢、曰檼,德懋出也。赠领议政兴宇、乙酉生进赠左赞成兴禄、曰兴孝兴悌兴信出也。兴緖出也。兴道出也。佥正兴祥出也。兴进兴达兴迈出也。兴运兴戬、县令兴祉出也。议政二男,即领议政文贞公、次司议兴禄二男,赠领议政、次坼。兴孝一男,县监兴信一男,兴緖三男,兴道一男,兴祥二男,别坐、县令。兴进后子,兴运一男,兴戬二男,兴址三男,𡋗。外孙曾玄多不载。铭曰:

父师范东吾道始,寥寥久哉乌冶峙。

孰弘其轨己卯蔚,静格细毡有同协。

懿欤大成蛾子术,师门鍼顶诵盈耳。

玉色敷腴石投水,环桥斯下封可比。

户谈千载一,云龙风虎恩顾渥。

始善终难古有说,谗贼蔽明天地易。

玉石同糅郁攸烈,太暭渝色奈公何?

死谁与让则《怀沙》?肝血为疏字一泪。

有树于泓标慕二庙雷雨雪。

公事大白科衔复,粉署黄旗宛如昔。

天所助善久不忒,人如不谌视公后。

屡公不足京室妇,曾玄四百曷胜载?

我铭匪夸诒之昧。

南冥曺先生神道碑铭幷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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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道之东久矣。本朝列圣率先登道岸,斥异端尊轨,以《菁莪》、《棫朴》养庠胶,以玄𫄸、礼币聘嵒穴。至三世,尤加意斯术,于是松都徐花潭湖西成大谷湖南李一斋南冥先生并峙于岭南,实拔乎其萃。先生三嘉人也。隐于头流山下,践蹈矩矱,佩服仁义,必哜胾准绳。学以颜子为准绳,志以伊尹为标的,陋巷之不知,单瓢之不忧,千驷之不顾,万锺之不受。嚣嚣自得,绝未有舍所乐为世意。

征招之礼,历三圣不解益勤,先生不得已而起赴阙下,上赐对前殿,即明庙时也。上首问为治为学之方,俱质言理对。又问三顾草庐事,先生对曰:“图复汉室,必资英雄,故至于三顾。”上称善,翌日还山。

初,先生辞丹城县监也,仍上疏剧言国事非、天意去、人心离,上及慈殿、乘舆,亡少忌讳。明庙怒其语太直,欲罪之,赖大臣力救而止。其后宣庙元年,先生上封事,论人主出治之本,又论胥吏专国之弊,数十百言,掣领痛快,曲折摐摐。识者以为觑破二百年国家养疡,虽何以加?疏入,上优批以答,召旨、粟、肉前后相衔者累年,先生一决去就,不复幡然。

壬申春,先生寝疾,本道以闻,上遣中使问疾,至则先生已逝矣。讣闻,特命赠司谏院大司谏,盖尝欲以命先生者申其志。又命有司赐赙,又命仪曹赐祭,郞将文以祭。呜呼!先生之道,在《易ㆍ蛊》之上九。惟持道德,不偶于时,而高洁自守者是已。然其志以君民为忧,故率所发于口,不徒为处士之大言也。昔羊裘男子,与帝共卧外,无闻半辞裨补室。泰原周党伏而不谒而已,是虽宿高士名于一时,云台博士范升之讥,随其后。先生则不然,所上封事,无非匡君之事、拯民救世之策。千秋之士,必有读未半,废书而泣者矣。惜也圣圣相继,而不能尽用其言,归咎无处,宁独先生之不幸?

生也后,去先生之世,几乎百有馀载。唯其昔客南土,过先生桑梓乡,峭壁谒霄,玉流喷壑,不受一尘之惹者,恍若挹先生之謦欬其侧也,徘徊怅然,慕之者久之。今先生之后孙察访晋明、晋士俊明等,与之人士谋曰:“朝家始赠先生以谏议,后加赠议政,且有谥。于法宜树丰碑于墓道,至今无显刻,不肖敢以烦执事”。某礼辞曰:“恶,恶可?不佞直拘曲士耳,安敢形容老先生盛德?戴秽佛头之讥是惧。然南冥先生之为秋霜烈日,至今不泯于妇孺田畯之口。某虽不敏,独后是欤?”遂先叙先王就贤体远之异数,仍及先生出处语默大节。若夫先生为学次第、入道愤孟、文章奇古,先生道义友大谷成先生备勒丽牲之石,不遗锱铢,他人画蛇足则妄也。

先生讳,字楗中,号南冥故为官族,自入我朝,名卿大夫不绝。有讳彦亨,选为吏曹正郞,至承文院判校以卒,先生皇考也。娉李原之女,生先生。先生娉南平曺氏生子,名次山,苗而不秀。置便房,生若而人。俊明晋明,孙也。先生墓在头流云洞山天斋后。先生没五年,学者创德川晦山两处书院,俎豆之。

於乎!先生人品甚高,器局峻整,识与不识,见先生,莫不加敬。先生于人少许可,独于退溪先生,不以无一日雅为嫌,往复书牍甚数,必称先生。后之论者或以为二先生不相能,异哉!铭曰:

方丈之山嵒嵒而万丈,先生之气象兮百世所仰。

双溪之水泓澄而萧瑟,先生之道德兮愈往而泼泼。

帷君子所慎进退出处兮,不以道曷取夫隐遁?

道之难行兮,宁卷而怀兮滋兰九畹。

先圣王不徒征辟而褒美之兮,盖将风之乎天下之士。

山海之洞云物不改兮,负鳌蟠螭者先生神道碑耶?

我命刻之,起遐想于绿竹猗猗。

领议政汉阴李公神道碑铭幷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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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大匡辅国崇禄大夫、议政府领议政、兼领经筵ㆍ弘文馆ㆍ艺文馆ㆍ春秋馆ㆍ观象监事ㆍ世子师汉阴李公,葬在杨根龙津江上。汉阳赵䌹刻其墓碑曰:

昔我宣祖大王平夷难还旧都,以恢中兴之业,听舆人之诵,咸曰姓三相,辅之翼之,左之右之,以有今日云。三相即李完平李鳌城汉阴公也。公于三相中,年最少才最隽,协心同德,与俱上下,知有国而不知有身,公实为最。

公讳德馨,字明甫,其居在汉山阴,故自号汉阴。其先广州人,有讳,以文行致大名。当恭愍世,贼僧恶而欲害之,负其父,逃隐永川诛,仕为判典校寺事,事载《丽史》。与郑圃隐相善,及卒,圃隐以诗哭,遁村是也。入我朝,曰仁孙、曰克均,父子为相,李氏遂大显。克均燕山甲子祸,于公五代祖也。讳世俊,府使,为公高祖。讳守忠,赠吏部尚书,为公曾祖。讳振庆,贤而蚤世,赠贰公,为公祖考。考讳民圣,知中枢,赠领议政,室文化柳氏,县令礼善之女。

公生于嘉靖辛酉,生有异质,沈毅醇谨,不喜嬉戏。八岁入学,刺口难疑,非孺子为者。未舞象,卓然早成。杨蓬莱士彦携游山水间,有唱斯和,愈出愈佳。蓬莱嗟赏曰“子我师也”。公所吟“绿阴白烟”等四句,刻之锦水溪石,至今宛然。二十,对策登上第,由槐院荐史苑,时外舅鹅溪公方主中秘书,公嫌不应讲。宣庙将讲《纲目》,命选备顾问才臣五人,出御府册界之。公与焉,一时荣之。壬午,诏使王敬民来游汉江曰:“闻东国李某好人,得见不?”公以外臣无私交辞,王公书赠一绝,叙曰“闻君风度出乎类。余虽未获交贽,赠此以为神交”云。俄拜弘文正字,且赐暇,与白沙同升清选之极。栗谷公方握文衡主是选,有一宰夜抵栗谷所曰:“两果人望,公如未谙意向荐之,恐坏了时事。”栗谷曰:“荐人在得人,胡论意向?”其人争之不得,夜深乃去。明年,上幸瑞葱台,公应制居第一,自是战艺常冠军。然不欲多上人,公志也。尝于庭试,同进者出噎媢语,公遂称疾让登,闻者伟之。升副修撰,历正言、副校理,为选曹员外。

戊子,日本玄苏平义智来聘,公以吏曹正郞任宣慰。一望公仪观,不觉起敬,及入京享燕,等请报聘甚力。公正色曰:“交邻修好,舍信义无适。日尔国封疆臣挟我亡虏沙火同,凭陵我边陲,系虏我人民,尔国莫之禁,信义恶在?”语未卒,遣卒,不逾月,执沙火同及被掳髦倪百馀指以献。上嘉之,特拜直提学,赐银带。

庚寅,升同副承旨,历右副、副提学、谏长、国子、铨议。辛卯,超拜礼曹参判、兼大提学,时年三十一。自春亭以后典之衡者,皆用宿德峻秩,未有如公妙龄得之者。当时老于文学及畜锐超乘者,不止若而人,至登坛执牛耳,咸曰“莫先李某”。

壬辰,岛夷为封豕长蛇,荐食我国,宣言要见李某议媾。宣庙历问于朝,嗫嚅不能对。公进曰:“急病,臣职也。”请单骑驰至驹城,翟氛散漫,无隙可投,还到汉江,则大驾已西狩矣。从间道及平壤,贼逼𬇙水,又请见公。公又请往,单舸会江中,群臣诸将望见者,无不变色易容。公见贼气自若,责之曰:“尔等无故兴兵,坏百年好何?”等曰:“吾欲入大明朝鲜不假军涂之故。”公乃竦颜折之曰:“尔欲寇我父母国,我国有亡而已,何以和为?”其后等啧啧称公曰:“对垒辞语,无异昔日樽俎间,信难及也。”公夜渡大同,上谒帐殿,与大戎鳌城合力陈乞救天朝事。大臣难之,公抗言不已,议遂定。驾次定州,乃遣公行。与鳌城班荆而别,其赠处之言,壹似申胥“我能兴”者,人皆知公必能办此也。及至,雀立不转,沫血饮泣,上巡按书者六。巡按郝杰叹公竭蹶露衷,不暇以闻,便宜发祖承训等三将,先尝少䘐。天子于是赫怒,大发兵李如松为大都督。诸将贾勇竞劝,一鼓而熸丸都贼屯。于是东人廪廪,始有恢复之望矣。

明年,公以都宪出傧都督,左参幕筹,右主军饷,虽以都督之严,遇事肯綮,则必问公断。当是之时,血流原野,都鄙赤立,公徒以忠义激疮痍心,飞挽未尝乏绝,兵马赖以饱腾,卒使天兵长弟复三京如指掌焉。论其功懋,孰与高下?上嘉悦,增秩大司寇。夏四月,公导天兵入汉阳,汛扫庙社灰烬大临,故老馀存者无不涕泣,见公如见父母。京城新刳于兵,饥疫交炽,父子咬骨之民,嗷嗷荆棘中,僵殍纵横道路。公拮据卒食之踦,赈活翳桑,殆不可数。又鸠书籍散逸者,以备讲帷。顷公代鳌城授本兵,与西厓柳相抚绥都民。

甲午,丁内艰。上以为虞危未弭,李某国之桢干,一日不可无,命起复。公九上章辞不报,下峻批,至曰:“予不以贼不退为忧,以卿不出为忧。”公不得已饮泣赴朝。拜吏判,陈时务八条,凿凿中端,若之用药,皆可以起死回生也。其中谷饥民、丁壮充禁旅,号曰训炼都监,凡戈楯炮铍,皆放戚继光书也。广设屯田于中外,以赡国用,以足军饷。赵营平之策,无以过也。识者谓“中兴之本,实在此举”云。乙未,移兵书。丙申,湖西梦鹤称兵陷二邑,洪州洪可巨讨诛之。馀党被逮,诬引公名,若己酉之变李相浚庆名出贼口者。公席稿待命,上数下温谕,且使参鞫。公十上章,坚恳不已,始释本兵。

丁酉,再踏我郊,天子遣四大将,帅兵十万,御史杨镐为监军。杨公年少作气势,奴视天下士,东人闻声汹汹。上察群臣唯公曾入李提督幕府,得上下心,命公往摈。杨公一见倾倒,公乃言曰:“今贼氛甚恶,渡不鼂伊夕。一失天堑,虽天兵之威,难以为力。”杨公闻言,即投袂入城,责战益急,麻贵铁骑纵,鏖贼稷山素沙郊。京都再安,公力居多云。杨公乘胜而南,围清正蔚山,铲其外垒,贼众多死。清正郤入土空,雌声乞降。会天大雨雪,军马馁而股弁,天兵遂左次。公虽在危急中,意气自如。杨公独视伟之曰:“李某虽在中朝,当端委廊庙,尚屈百僚,异哉!”上闻即爰立作相,时年三十八。无何陞左台。刘提督𬘩引兵南下,宣庙祖送。斤斤言“本国文武备具者第一人,吾与之俱足矣”。上顾右相李恒福曰:“意有在耶?”对曰:“必是李某。”上遂命从行。喜曰:“吾济矣。”至顺天,贼酋行长穷蹙死咋,歼可指日。性狡狯,恐人分功,阴谕行长遁。公钩得其状,令统制使李舜臣约水军提督陈璘,隘诸要港大破之。行长堇以身免。𬘩闻之大恚曰:“李某堕我三十年勋名耶?”

己亥,洪汝谆摘此媒孽公,公十上章乞解。上批曰:“卿之心事如青天白日,狂风骤雨虽或间发,其体自若。卿既内省不疚,刘氏之子,焉能害之哉?”公犹不自安,累控解相印,授判中枢。辛丑,以都体察使镇南徼,肃军政爬民瘼,以宁。公长于料敌,敌之情伪,效于指诎。倭使橘智正把书契来,虚喝求和。公以为“此马岛谖,非日本事也”,郤而不内,且语橘倭曰:“天朝以女倾侧反复,留兵本国,以备非常。女敢于此时,以躛言慢我?”仍集天兵之落南不归者,娖队驰告郉军门,博谕帖张诸釜营,贼关口而退。

壬寅,入为领议政。癸卯,白虹贯日,上命二品以上言事。公进言忤旨,递拜领中枢。时策宣武、扈圣等勋开局,宣庙下教曰:“李某寇充斥日,单骑见贼酋,非忘身徇国者不能。”趣命录勋。公八上箚辞,上不许。及勘勋,时相柳永庆反指公箚曰:“此实录也,汉老辞勋宜矣。”遂不录,物议哗然。戊申,宣庙上宾,梓宫在殡,人告临海叛,三司直请按律。光海下大臣议,公与左相李恒福同言恩当掩义。郑寒冈以都宪,陈疏主全恩。李相元翼箚辞亦主全恩。时论鹊起呶呶,目全恩为护逆,殊不知尺布之谣文帝终身病之也。

先是,天朝以舍长立庶,不许光海封典。至是告讣使李好闵,则辄遣差,查临海病狂状,举朝错愕,留噤而已,不敢措一辞。公趋而进曰:“以弟证兄,虽下国,不敢闻命。”差官闻是语,不复更问。盖万历末,建储久未定,虽藩国请封,皇朝例以靳许,故光海命公为陈奏使,公兼程疾行,二十七日入,五阅月,干事而回。光海大悦,升公父通政、判决事,官其子六品,锡田土臧获倍敦。

己酉春,复拜领议政。辛亥,郑仁弘诬诋退两先生。公三上箚,痛卞仁弘之妄。壬子春,海西狱起。癸丑,应犀之狱䴢起,考一连十,诬引狼籍,至焄宫禁,比壬子尤惨。谗谄态臣先中君心,光海亲鞫,虑囚无虚日。入侍诸臣震慑,公守正不阿,务在平反,被诬者颇释。群宵甘心永昌大君指为祸本,大君才八岁矣。嗾三司请甸磬,又欲驱大臣庭请。大司宪宋淳、大司谏李冲扬言殿上曰:“廷议皆以大臣不率百官伏阁为非。”居无何,尔瞻直怵大臣曰:“朝议欲致辟于永昌,大臣只请出置,非吾等为宗社意也。”公笑而不动,草启犹持前议不少变。等愠而无奈何。始公与鳌城议断此事,鳌城曰:“若出永昌于外而止,吾等无以死争理。”故公诎意从之,然请出永昌,亦非公之素云。

永昌既诎,猰狗狧穅,必欲及米,台官尹讱郑造丁好宽等讼,共发废母后论。公谓鳌相曰:“生乃见此事,何可一刻容忍?我心如焚。今日请与君进一箚,首以尽诚孝安慈殿,反复开陈,仍切刻言群小无天不道,叩头流血,期以回天,庶几哉吾责塞矣。”鳌相曰:“不可。吾启辞未半,上或震电冯,或台谏狙击,吾何从毕吾说?然兹事体大,终必询大臣,吾等少安毋躁,沥尽肝血于献议中,何磨厉如之?”公亦然之。俄鳌相先被参去,公独奈何哉?国舅金悌男被诬矺死,眈眈慈殿迫无日也。廷臣方议告延兴讣于慈殿,公引《春秋》子无仇母绝母等语,为立议头脑,群宵大愕。尔瞻缵男鼎吉为助,操戈弩眼,以为党逆无过李某。三司并请按律者浃月,光海不许,秪命削职。公退归龙津,眷顾王国,仰屋咄咄,继之以泣,却食不食,夜不能寐,遂得疾日恶,竟不起,即十月九日也,春秋五十三。

讣闻,光海震悼,命复原官。于是上自大夫、士之贤者,下至吏胥、军旅、阛阓小民,闻公之卒,无不咨嗟涕洟曰:“吾其如何?”或罢市巷哭,或相率出货财裞其门,趾相啮不止。噫!此在时,京师之民哭司马温公如是云。抑不知公何以得此于人?公之纯忠一德,自壬辰浃人心腹,刃莫毕屠,斯民者三代之直道而行者也。其欲为公死无所辞,奚收司之律足顾?

公事宣庙二十九年,始也左诗右书,贲饰文治,人莫敢望焉,然功用既兴则未也。及至龙蛇大难,洪水滔天,二百年宗社生灵,呑吐于鲸鳄之喙,公以孤身重趼奔命,凡上之所急、下之所戴眼颙望者,出只手掉寸舌,无不得意。此之为功,虽古谁亢?公犹执谦,避之不居,君子以是尤多公云。公事光海,自戊申始也。当是时,新遭天崩之痛,虞危万端。公之竭忠尽智,追先后之际遇,欲报新君者,诸葛武侯之心也。观于戊申新政箚,公可谓社稷臣也。缕缕数千言,上言全临海,次言畏天命,中言尽孝母后,下及辅道储位,开言路,内忠直,严宫禁,戚畹事,出入《诗》、《书》、《易》、《春秋》,指前代以为鉴戒,光海如用其中什一二,安有疠怜王事者?

悲夫!唯公一人之身,遇宣庙则谋行功从,夷乱安邦,如坂上走丸;遇光海则其所匡君者,人以为诽,其所尽忠者,人以为讦。逢君从臾之徒,举文罔而闪铄之,公安得脱乎?千秋之士,必有读公文于邑流涕者矣。公殁未几,鳌相北青梧相洪川。舆人所诵姓三相,不死则迁,邦国安得不殄悴而卒之亡也?公精神秀朗,风度凝远,未弱冠,人见者咸以公辅归之。所与游未尝见公有喜愠色,处群从间常持卑,克伐嫮诞,一不出诸口。儿时,见乡族之贫无者,必思济之,及贵,内外亲戚无疏远如归。至于事亲,每怀孺慕之心,天植然也。白沙李相与公肝胆相照,死生靡间。公捐馆时,含沙待影者何限?白沙作公志,不遗一事,戒公胤子勿泄,断公平生曰:“推贤让能似子皮,应待宾客似叔向,知无不言似宋璟,尊儒乐善似留正,不立私党似司马光。”世以为知言。公文章出于六经,佐以诸老书。断事则主《鲁史》圣经,稽古之力,藉涑水《资治》。泛滥外家,为深博无涯涘,凡所述作,立就数千言。故丙丁年间,天将文移书牍旁午,左酬右酢,公笔居多。有韵之文,风流雅致,如其人云。

夫人姓李氏,领议政山海之女,牧隐先生之后。婉嫕有操,事舅姑佐君子,皆尽礼敬。壬辰乱节死,年二十八。旌其门,赠贞敬夫人。生三男、一女。长如圭,通政,判决事。次如璧,县监,早世。次如璜,嘉善,监司。女适府使郑基崇。厕室男三,如璞如𤧭如璇。女三,郡守李憕,医官许楘,一早寡。判决生四男,象乾禁府都事、象坤象谦象鼎。判书李基祚、士人崔有石洪汇李龟征,婿也。县监无子,以判决第四子象鼎为后。监司一子,象震。六女,进士吴挺奎、参议睦行善、县监郑儋、士人赵德润李玄年、进士徐来益郑基崇生四男,𬬭𬬭,文科,府尹。士人李明征、正字韩五相,其婿也。内外孙曾凡几人。

公殁后十一年,仁祖大王正宗祊,公嗣子如圭始请谥状于太学士郑公经世,上太常入奏,谥以文翼。又四十年,公孙都事象鼎鳌相所为竁铭及愚伏堂所为谥状,扣不佞于青城山,涕泗而言曰:“祖父之墓木不翅拱矣。于令式宜有显刻,而顾诸父、诸兄不克永世,今不肖独存。且念今之世,与大父幷世者不慭遗一人,闻大父风烈,跂而慕之者亦少。窃闻执事乐道人之善,多铭贤大夫功德,敢籍先灵,以乐石显刻累执事。”不佞于是蹴然辞曰:“先相国韪忠大业,不独人口皆碑,太史氏既已大书特书之不足也。奚待老伧之翦翦冷言?况不佞委巷晩出也。虽尝承之,幸忝文任,蓬心蒿目,隔重膜作者蹊径,何敢形容大君子事迹?此事之属恶可轻?愿子更思之。”都事公揖而退而复进者三,观其色,不得拙文,不休不去。意者缪谓不佞稍能耳剽壬辰、戊申事,性且不喜谀,如是强之欤!义实有不得竟辞者,遂剟二公所撰檃括焉。又续以𫍲闻之万一,序而铭之。铭曰:

广先,遁翁其倡,孝节并峙。

于后趾美,忠僖桥梓,天全魄毁。

淮水不绝,维岳降神,维公继起。

公之器宏,讫自髫齓,觏者啧啧。

天人之对,拉,一发破的。

翔于郞署,盛之玉堂,天宠日渥。

峻之文柄,才逾而立,国朝畴敌?

逮于壬辰,鲸浪掀天,天步跼蹐。

公于是时,南北唯命,誓天歼贼。

口伐虺毒,诚动帝庭,师渡鸭绿

长毂雷野,大炮震堞,蚁屯褫魄。

三京尽复,山河湔羞,公不有力?

出入矢石,雍容无怖,经理攸伏。

上籍其实,锡秩三事,群黎加额。

哭庙灰烬,糜粥饿隶,若乳于席。

签丁较技,庸备禁旅,厓相与画。

火鸡之讧,孰警长沙?危妥担释。

统制偕,几馘呑舟,惟公之策。

鱼水穆庙,退让南宫,大树是则。

于白猿春,灵坛夜矣,大节尤卓。

三进及霤,知死不回,目无鼎镬。

凿齿磨牙,祥麟屏迹,呕血仰屋。

一昔讣闻,当宁亦恫,奈何乎国?

癸亥改玉,天日重明,公名始易。

好丘龙津,宰木已拱,公事如昨。

刻诗牲系,如复见公,庶过者式。

愚伏郑先生神道碑铭幷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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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庚午,愚伏堂郑先生以疾赐告归乡,拜左参赞,不赴朝已。壬申,据礼乞致仕,不报。明年六月丁丑,卒于墨谷田舍。讣闻,上恫伤,辍朝二日,赗赙如礼,特赠议政府左赞成。用其年八月甲申,卜竁于咸昌县检湖西卯向之原,葬事官庀焉。上又遣郞,文以祭之。

粤廿一年甲午,嗣孙侍讲院谘议道应谋诸公门下士若而人,依令式将树碑于原,手故副学苍石公之状,授汉阳赵某曰:“吾大父始虽以科目进,匪躬之晷,靡非格致之学。立朝五十有馀年,虽处艰难颠沛中,何尝不以是勉吾君?斯可谓有始有卒,宜得直而不华者,铭传于后。顾与大父并世而生,知大父平生者,已作陈人,无一人在。唯执事寔吾大父慎简之寮,且知大父深,敦属以显刻。”

某对曰:“唯唯否否。某以郞寮事公,觌德心醉者有年。今于公幽隧事,宜无待子之请之勤、礼之恭。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夫子之训也,吾敢违之?某实雕篆之不足,曷能形容大君子事业文章?子盍改图?”道应氏更跽为礼,执而不移,终日无倦色。某累辞不获,而疾病间之,历岁于兹,始翻其状而序之曰:

公姓郑氏,讳经世,字景任,号愚伏堂。生而秀朗,才学语,读《小学》一卷,文理骤达,他书肯綮处,迎刃缕解。又妙能为辞章,年十六,得隽乡解。然雅志不亶举子业,作从善如登诗,以见其志云。

庚辰,柳文忠公尚州,以公令厉学子。公执雉请益,文忠独视韪之,告以古人为学之序。公悦而服膺。二十,成进士。二十四,登谒圣科,阐第二名,即万历丙戌也。京师人未见公面,口相传其文以熟。选入槐院为副正字。戊子,荐拜艺文馆检阅,俄转奉教。

己丑春,宣庙命选曹趣塡玉堂南床员,盖极选也,自昔难其人,唯以二人备拟,公为正字。又赐暇湖堂,一时荣之。先是公以史官入侍经筵,宣庙问委巷义,左右莫能对。公进曰:“此出《檀弓》,犹言曲巷。”上甚悦,及退,目送之。无何,有玉堂之命,不特际遇有时,稽古之力也。冬,逆狱起。公曾在史苑,误荐贼甥震吉,同韩柳川下吏,寻释。

庚寅,遭内艰。壬辰,岛夷难作,岭南刳于兵,最先而酷。之人士纠合义旅,推公倡,猝遇贼,公中矢仆,母夫人与次子兴世被害。巡察使状闻,升拜礼佐,公拜疏辞。冬,为义旅饷向湖西,遘痘殊死而苏。制除,拜礼、兵郞,未拜命,迁修撰、正言,还修撰、兼文学。

乙未,升校理、知制教。时大盗犹据左腹,君臣旰食。公上疏请立自强之本,且登对进言曰:“古者大有为之君所以根本治道者,不过学而已。所谓学,非袭先王緖言、通遗经训释而已。须有思辨之实、积累之渐,然后学由是进,心由是明。既知此心由学而明,当知此心非学而暗,明则光辉旁瞩事物,暗则是非懵然而不辨。天降大割,百事溃裂。勤于学问,以明治道,则旧邦之维新在此;此学不继,治道多杂,则国势不振愈甚。”辞气慷慨,敷奏洪畅,天颜为之怡然。

又曰:“圣意以《易》为圣学正宗,故难已开筵首讲是书。然其义精微难晓,《春秋》明复仇之义,最是今日急务。”上仍问《程传》、《本义》异同,公推原三圣,下及,发挥皆出先天之画。仍明《程传》、《本义》所以然之故,明剀有味,上称善,必曰“国士国士”,赐内廏马、马妆以奖之。

丙申,以天官员外,受绣衣命,按岭戍,还拜校理。丁酉春,升正郞。上疏乞解职从戎竱力复仇事,不许。秋拜中书,俄迁玉堂兼弼善。时元均李舜臣闲山陷,天将杨元南原走,国中凶凶,言贼锋且至。公与同僚上箚,请守都城以牢人心。俄还中书,改掌令。又承绣衣命,巡岭西,还拜奋义将。又以校理督运军饷已。由司谏陞同副承旨。

戊戌,由左承拜岭南观察使,特命也。壬辰以来,南服糜乱,吐内饿虎之喙,逐寇天兵亦且累万,治法征谟,更仆难数。公能抚民以宽,转饷以时,民皆按堵,士无饥色。报政未半,闻厓相被群小龁去国。公知事无可为,累上辞章,递授军职,寻除青松,不赴。

庚子,除宁海,坐弃官罢。明年特叙。又明年,拜左承、礼议,皆不就。冬,以校正厅堂上召。丁未,除大丘府使,为治先教化后邮罚。郑寒冈语人曰:“大丘之治,悃愊无华,可为吏治师。”

戊申,宣庙宾天,光海嗣位。公因求言,上疏累万言。上言恤民节俭,中言宫闱不严,仕路混浊,姻娅用事,终言人主一心万化之本,丁宁劝诫,恳恳勤勤。疏入,光海大怒命焚之,托以语逼先朝,将绳大何。赖右相李公恒福争之强,只削职,未几还叙。

己酉,以冬至使朝。主客令我国使臣以玄盘领入班,公以为盘领非礼服,玄且齐服,用于朝贺大礼非礼,遂呈辨礼部。又呈文兵部,以争我国人偸卖焰焇虏中事,不唯诬枉雪,许我买焰焇比前倍数。及复命,光海大悦加资,公上章辞,不许。夏,拜国子长。冬,迁罗州牧。又拜全罗观察使,被参。先是,郑仁弘上疏诬毁两贤,公于《五贤从祀执礼契帖序》,有“奈何盛典才举,邪说便行”等语。仁弘闻而嗛之,其党因是中之。

壬子,金直哉狱,公遭诬逮。中使搜家书以进。光海览讫,语左右曰:“私书中妇人谚书,如语及上,必别行高书。其家之虽妇人小子,亦知尊君义,此与逆乎?”无何得释。

癸丑,赴江陵。乙卯,又为沈憬妄引下理。光海虽知其诬,故迟其决以待赎锾。门人举后汉魏劭事,质之寒冈寒冈曰:“无害。古人有行之者,散宜生是也。”公闻之,与书曰:“古人虽有为之者,与今日事异,为我谢诸君。君子爱人以德,若断置道理为之,请与诸君别。”深幽圜墙中,载罹冬严,所善宰臣或劝公呈病曰:“应教李溟言病保放,为近例。”公答曰:“自是真病,吾无病,何可以阳病甘心谩上?”闻者叹服。公前后凡三厄保宫,而眠食举止不少变常度,怡然处顺,一听之天,唯取圣贤书,益加硏穷。

丙辰冬,削职脱圄。丁巳,给告身。自此遁荒者六年。尝在玉成书院,诸生会者数十馀人,讲《家礼》时,上下歊赩,诸生汗流被体,皆不能堪。公端坐终日,髀不动摇,色无少倦,持敬然也。

癸亥三月,仁祖大王靖宗祊,收萃昏朝摈斥士类,以润色中兴。公首也以弘文馆副提学征,诣阙上章辞。批曰:“卿之上来,予日望之,劳苦远来,予甚嘉悦。”遂赐对。进曰:“始政之初,宜先罢内需司,以示无私悦民心。”又因旱上箚,指陈乘舆阙失,不避忌讳。有曰:“先贤有言,不世之大功易立,而至微之本心难保;中原之戎虏易逐,而一己之私意难除者,甚可畏也。愿执德不移,勿以己私妨公道,勿以宴安萌怠忽,自然治化日隆,雨晹时若,百谷用成,民安物阜矣。”上手批曰:“自予忝位,无一人言予过。今省箚辞,不觉敬服。”

故事,王堂长入侍甚简。经幄诸臣合辞言“郑某乃读书养德人,请破例频接”。上从之,令间日入参,际遇之始也。上待公礼异诸臣,公感激知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盖其言从容婉曲,因讲起义,愈出愈新,发前人未发处多。又承上问,荐张显光柳袗行谊文学可辅治道,上嘉纳。时有告废庶人凿垣欲跳者,执法勋宰俱请断义。公执不猗,李延平上前谇公。公再上章乞递,不许。俄拜艺文提学,辞又不许。

秋,上箚陈八条,一曰立大志,二曰懋圣学,三曰重宗统,四曰尽孝敬,五曰纳谏诤,六曰公视听,七曰严宫禁,八曰镇民心,言言凿凿中窾。至重宗统,筑底反复,无有馀蕴。末乃曰:“殿下今于典礼,惟公论之所在是稽而行之,幸甚。第恐异日巧舌饰羽、满谰图宠之辈出,殿下其绝之耶?”其后果有横议锋生,卒如公言。

是年十二月,白虹贯日。明年甲子元日,白虹又贯日。公应旨上箚,略曰:“三始履端之辰,谪见于天若此,此殆不测之祸,伏于冥冥中,人莫之知,故天以是大警动于圣衷也。”亡何,逆举兵叛。公建入江都非计,大驾遂南。仍承命检岭南,多所规画,腾状以闻。

其后勋宰恚公不论仁城,筵中肆言诟诋。公上章乞行遣,上以嘉公忠谠为答。公乞退益恳,上愈不许,擢拜大宪,控辞不许。又陈难受之义,引朱子之言“士大夫辞受出处,关风俗之盛衰”,上始许递,即日买舟南归,副学召命踵至,盖一日内旋递旋拜也。公又上章,控辞者再,不报,移拜知申事,召旨甚严。秋,还朝。上为之引对慰谕,公既谢,启曰:“臣在乡时,闻政院封还内旨,臣喜其能行古道也。臣今忝是任,圣教如有未尽,封还奚敢后人。”上改容。

九月,上教曰:“郑某曾讲《论语》一部,尽心论难。古语曰‘无言不雠’,其特加一资。”公上疏乞改正,仍献言曰:“孔子曰‘道千乘之国,节用而爱民,敬事而信,使民以时’,圣人治国之道,要不出此。其中一敬字,为五者之本,施为政令之间,一毫不谨,便不得为敬。伏愿纯心积功,推致其极,使一国臣民涵濡圣泽,皆知殿下典学之功,则经幄末臣,与有荣矣。”上嘉公格言。十月雷雨,公与同僚上箚请修省。登对又被勋宰惎之,上箚乞免,不许。

乙丑正月,兼右副宾客。二月,世子行冠礼,公承命作图以进。礼毕,进一阶,辞不许。三月,长子检阅痘殒京邸,公请护榇归。上曰:“郑杺竟至不救,予甚嗟惜,子丧解职非例。”三告乃许。夏拜大宪,辞不许,寻递。又拜宪长,谒告至三。秋,由四宰移大司寇,辞不许。还宪长,请罢诸宫家擅海壖鱼盐利,禁士大夫关节,又请勿复内需奴。

丙寅正月,上遭仁献王后丧,欲行三年制。公议定不杖期,以绫原君为丧主,上屡下疑难之教。于是公率诸谏官,合司争之,凡三十馀启,文皆公笔,语婉义正,人不敢赞一辞。

俄又上箚进丧礼六条,首言曰:“窃瞯殿下遭丧以后,为至情所蔽,显有喜同恶异之心。夫人君居崇高之位,挟雷霆之威,行之以喜同恶异之心,惟意所欲,下莫敢忤。岂不顺适于己私?而其奈庄士日远,谄言日进,终至于丧邦何?臣之所陈千百言,无一言同于殿下者,足以疚殿下之怀。顾其缕缕不已者,实出于闲邪弼违之诚,惟殿下勿以逆心而求诸非道。”上批曰:“据经引礼,反复论难,足见颛门礼学。但杖一节,既论以父在母丧之礼,则以杖即位何失?”先是上令礼官议私亲称号,公以为“宗统大义固严,然殿下既以亲孙入承,无两考之嫌。当称考而不加显字。”廷议咸允。崔完城鸣吉朴知诫,于制定后请为三年丧。公以书折之,不回。

俄拜大宪,俄移副学,三告递,又还大宪。上箚数千言,大意治道有日退无日进为言,曰:“鼓舞振发之机,系于殿下一心。敢以诚之一字为今日应病之药。”上曰:“近因哀疚,不接贤士,阙失之积,良以此也。”寻递以副护军。乞暇焚黄,未发,拜大宪,辞。旋改副提学,俄还大宪。时殿试主司有私者,公论罢榜,且请建法勿给举子烛。冬,又拜宪长,请急。俄迁副学,乞递不许。既而疏请归葬次子丧,上曰:“观卿疏,不觉惊惨。论思之任勿辞。”仍令本道庀葬。行到清川,闻奴警入朝,岭南号召之命下矣。传檄一道,应募者众,将橐粮坐甲,划日以进,闻贼退,独身赴江都复命。四月,大驾还京。

五月,公上箚论时务,略曰:“自古人君遇非常之变者,必立非常之志,然后能兴衰拨乱。志苟不立,因循颓惰,终于不振而已矣。徂兹戎虏之祸,尚忍言哉!西土生灵,翦为鱼肉,至使君父蒙尘,社稷播越。今日之旋驾旧都,亦燕雀之处堂耳。古人云‘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此正殿下生于忧患之秋也。愿殿下毋自沮而益自强焉。寤寐一念,唯在于湔羞雪愤,而不以一毫玩愒之心,参错于其间,则殿下之志立矣。”俄迁大宪,又由同枢拜副学。上箚论时务,大意与前箚同,而请立刻苦之心,持之以悠久之诚,尤拳拳焉。数月间,来去副学、大宪、四宰甚数。

戊辰,拜大宪,参鞫柳孝立逆狱,故事参鞫官录勋,公上疏辞。夏除四宰,兼知义禁。浃月还副学。六月,加正宪。秋,上箚论边事。己巳春,有白虹贯日变,上箚请修省。乞暇焚黄,及还朝,以病辞。上曰:“予以寡昧,赖卿辅导,卿去未久,予心茅塞。论思之长,非卿不可。”闰月,东宫令写进九思九容。俄而移拜大宪,以手痿三告得递。旋改四宰兼知经筵,请告三,犹不许。俄拜宗伯,乞解浴椒疗疾,仍乞致事。上曰:“卿在经幄,启沃弘多,速返副予意。”九月,拜吏曹判书、兼弘文馆大提学ㆍ艺文馆大提学。公意以为“文衡政柄,俱是用聪明地,吾老不可堪其任”,遂连章累辞益坚。上犹不许,强起之。公惶恐起视事,则一心奉公,不激不随,以荐进良士、明白是非为己任,物论恰然矣。其知贡举也,先观文从字顺、理明如何,进退之,奇怪险僻,绝不得逞,时文之习,几乎一变。

庚午十一月,迁穆陵,承命改撰戊申志文以进,上有善改之教。已而以疾乞暇下乡,中途力乞解职。上用勋宰议,将行追崇,欲直请皇朝。公曰:“始以是礼争之者我也,今不可以疾为解而不卒吾忠。”乃上疏几千有百言。公一生邃于礼学者尽于此,而引君当道之诚亦尽于此,传言忠臣死不忘君者,其谓是欤!全文在本集。六月,闻虏警,舁疾登程,到报恩疾甚不得进,东宫下札问疾。冬,上遣医看疾,东宫亦令宫官来问。

壬申,乞致仕。上批:“此非旧臣辞退之时,调理上来。”已而,上疏乞免参赞及兼带,许之。夏六月,仁穆王后昇遐。公以病不能会哭,上疏待罪。九月,拜大宪,辞。

癸酉,疾渐谻而六月十七日启手足。前一日,谓家人曰:“送我必以礼。”讣闻,东宫将举哀。礼官启以宾客无举哀例,上教曰:“此人多教诲之功,举哀为宜。”及其葬也,东宫赐赙有加,遣宫官致祭,且令看葬曰:“郑宾客平生嗜礼,宫官毋失礼。”葬之日,缝掖来会者四百馀人。

乙亥,岭南士子建议,配享公于道南书院俎豆之。至丁酉,又刊出先生文集,秩凡十,《思问录》若干卷未及付剞劂氏。公之学出于西厓相西厓之学出于退陶先生。退陶平生所尊信者朱晦庵,大中至正,必以晦庵为则,拣书中公卿大夫、知旧、门人问答书札之关于学问者为十册,名曰《节要》。公于书无所不读,最深于书,故立朝议论,经幄讲说,靡所不自书中来,可谓有味乎其言之也。

仁祖初年,寤寐儒学,遂置公论思地,不离者几十年,仁祖礼遇眷注至矣。公故遭可为之时,凡遇事必精白,论思要以引君当道。上亦虚己以听,犹恐一日公之不在侧也,虽之贵,莫得间之。朝绅中稍向儒学者,举皆慕用公,而至观公登筵讲义及疏箚之文,莫不啧啧称说。李文忠梧里公每自讲筵出语人曰:“郑某真侍讲才,岂惟今之第一?古亦难得。”任叔英才高,眼空一世,独于公心服靡间。

公于两朝,所上疏箚累十馀章,随事尽言,立意虽殊,大要不见一语出格非诚正之外者。文章尔雅,事理俱该,丰而不馀一言,约而不失一辞,真得告君之体云。李命俊疏言“二奚曲迳媒进”,仁祖盛怒,三司政院争之不得。及公一上箚,天意冰释,举朝相庆,传诵其箚。仁祖尝教曰:“赖卿辅导。惩窒迁改多矣。”呜呼,此可以观君臣矣。或疑公遭所贤之主,不能陶铸至治,秪以侍讲鸣。不佞曰“是难言也”。贾生董生后元建武时,治安策、天人对而已。两朱夫子亦不能有为于庆历淳煕之朝,公独奈何?是固难言也。虽然使吾君崇儒重道,不杂以伯,虽备尝险阻艰难,而终始典学不衰者,谁之力也?公于己巳乞退疏曰:“立乎人之本朝,道不行,耻也。臣虽无状,非全然无耻之人。恐一朝溘然旅邸,使后之持清议者操笔而评之曰‘某也窃位明时,生来死归云尔’,则臣之一生讲礼,九泉蒙羞,宁不冤哉?”道之不行,公故已知之矣。

公为人长身广颡,神采爽朗,双目炯炯,声如洪锺。聪明绝伦,涵养积厚。不为崖岸崭截之行,惊俗取名,不为和光同尘之事,嶷嶷自立。平居议论,浑厚平铺,虽素不识公者,一见公,知其为长德君子也。养生送死,尽无违之道;事上临民,积诚敬之实。其他群行之卓卓,难以殚记。苍石公尝称曰:“愚伏聪明绝人,识处极微,见处极高,虽五贤如退溪先生,或有所让处矣。”人以为知言。无论性理学,灾异军旅,公所不屑,而遇灾进言,后无不合,临危劈画,效于蓍龟,公可谓博古真儒哉!

雅性爱泉石,就愚伏山中,临溪结数间屋,右左图书,为积年计。读书之馀,相羊水石间,自得之趣,往往发于吟咏。其为诗,不用力而天机自动。然公尝曰:“诗是小技,岂可费用吾心力于无用处也?”字法遒媚缜严,亦未尝以是语于人。不喜著书。见人好立异论,背于先儒之说者,必正色责之曰:“新学后生,唯当笃信师说,假窃形似,簸弄笔舌,不几于讥佛骂祖耶?”临事慎重,若千匀之弩,谦揖退让,绝无矜伐之色。尝戒子弟曰:“人须有无所知无所能之心,然后终可至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公于晩年。选《朱子大全》中封事、序记、碑铭、祭文为十册,名曰《朱文酌海》,盖与《节要》表里云。

晋阳望族。公九世祖讳末牧尚州,留一子于州,遂居焉。曰讳继咸,于公为曾祖。曰讳银成,曰讳汝宽,于公祖若考也,皆以行义世其家,乡党师之。妣陜川李氏江阳君之后,学生公轲之女。以公贵推恩三代,妣亦封贞敬夫人。公凡再娶。前夫人李氏,籍全义,祖县监时敏,父部将。后夫人李氏,系出真宝,户曹参判之曾孙,祖寿苓黄山察访,父,忠顺卫。丁亥,归于公,天性柔嘉慈良,事舅姑孝而敬,配君子无违行。工于女红,好读《内训》、《烈女传》等书,财利之说,未尝出诸口,抚庶出御女仆,皆有恩意。公寝疾,语夫人曰:“男子不绝于妇人之手,妇人不绝于男子之手。”夫人应曰:“曾已闻而知之矣。”公常以强辅称。夫人后公卒二年而终,距其生丙寅,得年若干,葬与公同原。

生二男二女。长,弱冠决科,珥笔史苑,人以为有父风,不幸蚤卒。娶郡守李宜活女。男道应,以遗逸征,拜侍讲院咨议。女奉事赵汉叟。次,宣教郞,娶县监姜𨓯女,亦蚤殁无后。女卢硕命,生员。宋俊吉,承旨,方以贤良进讲胄筵。侧室子,万户。咨议娶持平柳袗女,二男三女皆幼。奉事生二男,幼。思永全翼耇李松来妻,硕命出也。参奉光栻罗明佐ㆍ修撰闵维重妻,承旨出也。道征出也。铭曰:

百家烽涌,吾道浸孤。

道一于东,煕朝盛儒。

粤惟陶山,嫡传晦朱

懿哉愚伏轨夙趋。

婆娑党塾,委己盘盂。

发而摛辞,凿精祛莩。

学成而进,贤路不岖。

簪笔史苑,上下董狐

盛之玉堂,香案恩纡。

艰危进说,亦之谟。

或荒或理,遭昏道癯。

尸土忘勚,出疆忘躯。

随其所遇,诚节卓殊。

圣人中兴,访落须臾。

佩玉长裾,陈必唐虞

南宫礼乐,选曹锤罏。

文鼎轻重,舍公谁须?

公既知遇,珷珉必区。

彼论礼者,削棱谓柧。

拄公何害?公不圣诬。

顾瞻庭,交途。

畴不我诞?畴不我愚?

死不诡遇,确乎夫夫。

有墓于,面势检湖

湖水弥弥,公名与俱。

九京难作,蛾子长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