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集》再版自序
《嘗試集》再版自序 作者:胡適 1920年 |
這一點小小的「嘗試」,居然能有再版的榮幸,我不能不感謝讀這書的人的大度和熱心。
近來我頗自己思想,究竟這本小冊子有沒有再版的需要?現在我決意再版了,我的理由是:
第一,這本書含有點歷史的興趣,我做白話詩,比較的可算最早,但是我的詩變化最遲緩。從第一編的《嘗試篇》、《贈朱經農》、《中秋》,……,等詩變到第二編的《威權》、《應該》、《關不住了》、《樂觀》、《上山》,等詩;從那些很接近舊詩的詩變到很自由的新詩,——這一個過渡時期在我的詩里最容易看得出。第一編的詩,除了《蝴蝶》和《他》兩首之外,實在不過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做到後來的《朋友篇》,簡直又可以進《去國集》了!第二編的詩,雖然打破了五言七言的整齊句法,雖然改成長短不整齊的句子,但是初做的幾首,如《一念》、《鴿子》、《新婚雜詩》、《四月二十五夜》,都還脫不了詞曲的氣味與聲調。在這個時期里,《老鴉》與《老洛伯》要算是例外的了。就是七年十二月的《奔喪到家》詩的前半首,還只是半闕添字的《沁園春》詞。故這個時期,——六年秋天到七年年底——還只是一個自由變化的詞調時期。自此以後,我的詩方才漸漸做到「新詩」的地位。《關不住了》一首是我的「新詩」成立的紀元。《應該》一首,用一個人的「獨語」(Monologue)寫三個人的境地,是一種創體;古詩中只有《上山采蘼蕪》略像這個體裁。以前的《你莫忘記》也是一個人的「獨語」,但沒有《應該》那樣曲折的心理情境。自此以後,《威權》、《樂觀》、《上山》、《周歲》、《一顆遭劫的星》,都極自由,極自然,可算得我自己的「新詩」進化的最高一步。如初版最末一首的第一段:
熱極了!
更沒有一點風!
那又輕又細的馬縷花須,
動也不動一動!
這才是我久想做到的「白話詩」。我現在回頭看我兩年前做的詩,如:
到如今,待雙雙登堂拜母,
只剩得荒草孤墳,斜陽淒楚!
最傷心,不堪重聽,燈前人訴,阿母臨終語!
真如同隔世了!
不料居然有一種守舊的批評家一面誇獎《嘗試集》第一編的詩,一面嘲笑第二編的詩;說《中秋》、《江上》、《寒江》,……等詩是詩,第二編最後的一些詩不是詩;又說,「胡適之上了錢玄同的當,全國少年又上了胡適之的當!」我看了這種議論,自然想起一個很相類的故事。當梁任公先生的《新民叢報》最風行的時候,國中守舊的古文家誰肯承認這種文字是「文章」?後來白話文學的主張發生了,那班守舊黨忽然異口同聲的說道:「文字改革到了梁任公的文章就很好了,盡夠了。何必去學白話文呢?白話文如何算得文學呢?」好在我的朋友康白情和別位新詩人的詩體變的比我更快,他們的無韻「自由詩」已很能成立。大概不久就有人要說:「詩的改革到了胡適之的《樂觀》、《上山》、《一顆遭劫的星》,也盡夠了。何必又去學康白情的《江南》和周啟明的《小河》呢?」……只怕那時我自己又已上康白情的當了!
以上說的是第一個理由。
第二,我這幾十首詩代表二、三十種音節上的試驗,也許可以供新詩人的參考。第一編的詩全是舊詩的音節,自不須討論。這二編里,我最初愛用詞曲的音節,例如《鴿子》一首,竟完全是詞。《新婚雜詩》的(二)(五)也是如此。直到去年四月,我做《送叔永回四川》詩的第二段:
記得江樓同遠眺,雲影渡江來,驚起江頭鷗鳥?
記得江邊石上,同坐看潮回,浪聲遮斷人笑?
記得那回同訪友,日冷風橫,林里陪他聽松嘯!
這三句都是從三種詞調里出來的。這種音節,未嘗沒有好處,如上文引的三句,懂音節的自然覺得有一種悲音含在寫景裡面。我有時又想用雙聲疊韻的法子來幫助音節的諧婉。例如:
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
這一句里有九個雙聲。又如:
看他們三三兩兩,
迴環來往,夷猶如意!
三,環,疊韻(今韻);兩,往,疊韻;夷,意,疊韻;回,環,雙聲;夷,猶,意,雙聲:如字讀我們徽州音,也與夷,猶,意,為雙聲。如又:
我望遍天邊,尋不見一點半點光明;
迴轉頭來,
只有你在那楊柳高頭,依舊亮晶晶地!
遍,天,邊,見,點,半,點,七字疊韻;頭,有,柳,頭,舊,五字疊韻;遍,邊,半,雙聲;你,那,雙聲;有,楊,依,雙聲。又如: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
幾次細思量,情願相思苦!
這詩近來引起了許多討論,我且借這個機會說明幾句。這詩原稿本是:
也想不相思,免得相思苦。
幾度細思量,情願相思苦!(原稿曾載《每周評論》二十九號)
原稿用的「免得」確比改稿「可免」好。朱執信先生論此詩,說「免」字太響又太重要了,前面不當加一個同樣響亮的「可」字。這話極是,我當初也這樣想;第二句第一個「免」字與第四句第二個「願」字為韻,本來也可以的,古詩「文王曰咨,咨汝殷商」,便是一例。但我後來又怕讀的人不懂得這種用韻法,故勉強把「免」字移為第二個字,不料還有人說這首詩沒有韻!我現在索性在此處更正,改用「免得」罷。至於第三句由「度」字,何以後來我自己改為「次」字呢?我因為幾,細,思,三字都是「齊齒」音,故加一個「齊齒」的次字,使四個字都成「齊齒」音;況且這四個字之中,下三字的聲母又都是「齒頭」一類:故「幾次細思量」一句,讀起來使人不能不發生一種「咬緊牙齒忍痛」的感覺。這是一種音節上的大膽試驗。姜白石的詞有:
暝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
「一葉夷猶」四字使人不能不發生在平湖上蕩船,「畫橈不點明鏡」的感覺,也是用這個法子。
這種雙聲疊韻的玩意兒,偶然順手拈來,未嘗不能增加音節上的美感。如康白情的「滴滴琴泉,聽聽他滴的是什麼調子?」十四個字裡有十二個雙聲,故音節非常諧美。但這種玩意兒,只可以偶然遇着,不可以強求:偶然遇着了,略改一兩個字,——如康君這一句,原稿作「試聽」,後改為「聽聽」,——是可以的。若去勉強做作,便不是做詩了。唐宋詩人做的雙聲詩和疊韻詩,都只是遊戲,不是做詩。
所以我極贊成朱執信先生說的「詩的音節是不能獨立的」。這話的意思是說:詩的音節是不能離開詩的意思而獨立的。例如《生查子》詞的正格是: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下半闕也是如此。但宋人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花市燈如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第一句與第五句都不合正格,但我們讀這詞,並不覺得他不合音節,這是因為他依着詞意的自然音節的緣故。又如我的《生查子》詞,第七、八兩句是:
從來沒見他,夢也如何做?
第七句也不合正格,但讀起來也不見得音節不好。這也是因為他是依着意思的自然音節的。
所以朱君的話可換過來說:「詩的音節必須順着詩意的自然曲折,自然輕重,自然高下。」再換一句說:「凡能充分表現詩意的自然曲折,自然輕重,自然高下的,便是詩的最好音節。」古人叫做「天籟」的,譯成白話,便是「自然音節」。我初做詩以來,經過了十幾年「冥行索塗」的苦況;又因舊文學的習慣太深,故不容易打破舊詩詞的圈套;最近這兩三年,玩過了多少種的音節試驗,方才漸漸有點近於自然的趨勢。如《關不住了》的第三段:
一屋裡都是太陽光,
這時候愛情有點醉了,
他說,「我是關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又如:
雪消了,
枯葉被春風吹跑了。
又如:
熱極了!
更沒有一點風!
那又輕又細的馬櫻花須
動也不動一動!
又如:
上面果然是平坦的路,
有好看的野花,
有遮陰的老樹。
但是我可倦了,
衣服都被汗濕遍了,
兩條腿都軟了。
我在樹下睡倒,
聞着那撲鼻的草香,
便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覺。
這種詩的音節,不是五七言舊詩的音節,也不是詞的音節,也不是曲的音節,乃是「白話詩」的音節。
以上說的是第二個理由。
我因為這兩個理由,所以敢把《嘗試集》再版。
有人說,「你這篇再版自序又犯了你們徽州人說的『戲台里喝采』的毛病,你自己說你自己那幾首詩好,那幾首詩不好,未免太不謙虛了」。這話說的也有理。但我自己也有不得已的苦心。我本來想讓看戲的人自己去評判。但這四個月以來,看戲的人喝的采很有使我自己難為情的:我自己覺得唱工做工都不佳的地方,他們偏要大聲喝采;我自己覺得真正「賣力氣」的地方,卻只有三四個真正會聽戲的人叫一兩聲好!我唱我的戲,本可以不管戲台下喝采的是非。我只怕那些亂喝采的看官把我的壞處認做我的好處,拿去咀嚼仿做,那我就真貽害無窮,真對不住列位看官的熱心了!因此,我老着面孔,自己指出那幾首詩是舊詩的變相,那幾首詩是詞曲的變相,那幾首詩是純粹的白話新詩,我刻詩的目的本來是要「請大家都來嘗試」。但是我曾說過,嘗試的結果「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腳力莫浪費」。這便是我不得不做這篇序的苦心。「戲台里喝采」是很難為情的事;但是有時候,戲台里的人,實在有忍不住喝采的心境,請列位看官不要見笑。
總結一句話,我自己承認《老鴉》、《老洛伯》、《你莫忘記》、《關不住了》、《希望》、《應該》、《一顆星兒》、《威權》、《樂觀》、《上山》、《周歲》、《一顆遭劫的星》、《許怡蓀》、《一笑》——這十四篇是「白話新詩」。其餘的,也還有幾首可讀的詩,兩三首可讀的詞,但不是真正白話的新詩。
這書初寫定時,全靠我的朋友章洛聲替我校抄寫定;付印後又全靠他細心校對幾遍。這書初版沒有一個錯字,全是他的恩惠。我借這個機會很誠懇的謝謝他。
- 民國九年八月四日 胡適序於南京高等師範學校的梅盦
這半年以來,我做的詩很少。現在選了六首,加在再版里。
- 適 九,八,十五
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62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6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包括兩岸四地、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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