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戰全史》序
《歐戰全史》序 作者:胡適 |
協約國最後戰勝的時候,我們中國人也跟著在中國的協約國國民,興高采烈地慶祝這一次人類史上的空前大紀念。那天我在天安門外的高臺上望著那幾萬的北京學生的遊街大隊,心裡實在慚愧。我自己問道:「這幾萬學生裡面,有幾個能知道他們今天慶祝的大事,究竟怎麼一回事嗎?」我想到這裡,心裡覺得這種懵懂的慶祝,實在是可憐可笑。我又轉一念,又問自己道:「假使這幾萬學生裡面,有一兩個人,受了今天的大刺激,不願意這樣糊糊塗塗的慶祝人家的戰勝,很想今天回學堂去研究研究這一次大戰爭的歷史,——假使有這樣的一兩個學生,他們又到那裡去尋研究的材料呢?有什麼書可讀?有什麼雜誌可參考呢?」我自己又回答道:「沒有。」
這是我們中國一件最可恥的事,我們究竟應該怪誰呢?
我們應該怪我們自己,我們掛起「學者」的招牌,有直接研究外國書報的工具,有翻譯書報的能力,但是對於這樣空前的世界大戰爭,我們竟不曾做出一部《歐戰史》,竟不曾譯出一點關於歐戰的參考材料!自從歐戰開始以來,除了梁任公的一本小冊子之外,竟尋不出一部關於歐戰史料的漢文書!(黃英伯、葉叔衡的兩種小冊子那時還不曾出來。)這不是我們這班人的大罪過嗎?我又想到歐美各國這四五年來出版的歐戰書報那樣多,記載得那樣詳細,材料收集得那樣完備;那一方面的情形沒有專書?那一方面的意見沒有代表的言論?我想到這裡,回想國內歐戰史料枯窘到如此地步,心裡實在慚愧。
這是我去年冬天在天安門外的感想。我那時恨不能及時邀集一班朋友,日夜趕成許多歐戰史料的書籍,可惜天安門慶祝之後,我不久就奔喪回南,從此以來,我竟不曾有著書譯書的工夫。朋友之中,有幾個注意這項事業的,又都因為太忙了,不能分時間來做書做報。至於那班沒有事做的顧問老爺們和各部的編譯先生們,又覺得「無事」果然可貴,更不肯於無事之中尋出事來做了。
現在梁和鈞、林奏三兩位先生做了這部《歐戰全史》出來,我看見了非常高興,這部書還不曾出全,我不敢亂下批評。但是這部書有三種很大的用處,是我們現在可斷言的。
第一,這部書可補中國今日歐戰參考材料的缺乏。這部書把這一次大戰的各方面——西歐、東歐、南歐、殖民地、陸戰、海戰——都記得很明白,可以使人知道這次大戰的實在情形。從此以後,國內不通外國文字的人,就可以從這書裡得許多參考研究材料。這一層的需要,我在前面已說過,不消重說了。
第二,這部書可以增進中國人的世界知識和世界眼光。這一次大戰,實在不是一場「歐戰」,乃是一場空前的「世界大戰」,但是在漢文裡,「世界大戰」四個字(The World War)還不成名詞,我們中國人的心裡仍舊覺得這是一次「歐戰」。這很可證明多數中國人沒有世界知識,沒有世界眼光。但是平心而論,這也怪不得他們。他們沒有書報可以參考,沒有材料可以研究——報紙上記的大都是魚行狗洞的小新聞,書店裡出版的大都是淌白拆白一類的小書——教他們何處知得一種世界的眼光見識呢?梁、林兩位的書,對於此次大戰的遠因近因,以及戰線所及的各方面,參戰各國的政治、外交、軍事,都能有系統的記載,使讀這書的人自然會瞭解一百年來的世界大事,自然會懂得現代世界各國之間的交互關係,自然會明白這一次世界大戰爭確然不是局部的私鬥,乃是世界文明生死存亡的公鬥;確然不是為了塞爾維亞一個小地方暗殺了一個老皇太子的報仇之戰,乃是上承一百年世界政局的總毒,下開千百年世界政局的新紀元的一場大事。
第三,這部書出在大戰結局十個月之後,雖然很遲了,但是他有遲出的大好處,當戰爭正烈的時候,人心各有所蔽,事實的真相不容易觀察,是非的真相更不容易瞭解。現在戰爭已完了,意氣稍稍平靜了,從前用來號召的好聽名詞和用來謾駡的醜惡名詞都不大聽見了,各國的真面目都露出來了,紙老虎都戳穿了,在這個時候著一部大戰全史,事實的收集自然很容易,是非的評判也比十個月前更可靠。所以我說梁、林兩君的書在這時候出來,不但不是明日的「黃花」,簡直是應時的要品。我很希望梁、林兩君做這書的下卷時,能利用晚出的機會,把俄國的大革命、德奧的大革命、美國政策的變遷、交戰各國戰時內部的組織,以及最後戰爭終了的真原因,都能一一的根據最新的材料,根據最近公佈的評判,作成一部最新、最完備最平允的大戰全史。若能做到這個地位,這部書便可替中國一洗五年沒有歐戰史料書籍的大恥了。
(收入梁和鈞、林奏三著:《歐戰全史》,出版時間、單位不詳。又收入何仲英編:《白話文範》第二冊,1921年8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