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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伯納在上海》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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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 《蕭伯納在上海》序
作者:魯迅
1933年
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
本作品收錄於《南腔北調集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野草書屋出版的《蕭伯納在上海》。

  現在的所謂「人」,身體外面總得包上一點東西,綢緞,氈布,紗葛都可以。就是窮到做乞丐,至少也得有一條破褲子;就是被稱為野蠻人的,小肚前後也多有了一排草葉子。要是在大庭廣眾之前自己脫去了,或是被人撕去了,這就叫作不成人樣子。

  雖然不像樣,可是還有人要看,站著看的也有,跟著看的也有,紳士淑女們一齊掩住了眼睛,然而從手指縫裡偷瞥幾眼的也有,總之是要看看別人的赤條條,卻小心著自己的整齊的衣褲。

  人們的講話,也大抵包著綢緞以至草葉子的,假如將這撕去了,人們就也愛聽,也怕聽。因為愛,所以圍攏來,因為怕,就特地給它起了一個對於自己們可以減少力量的名目,稱說這類的話的人曰「諷刺家」。

  伯納·蕭一到上海,熱鬧得比泰戈爾還利害,不必說畢力涅克(Boris Pilniak)和穆杭(Paul Morand)了,我以為原因就在此。

  還有一層,是「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但這是英國的事情,古來只能「道路以目」的人們是不敢的。不過時候也到底不同了,就要聽洋諷刺家來「幽默」一回,大家哈哈一下子。

  還有一層,我在這裡不想提。

  但先要提防自己的衣褲。於是各人的希望就不同起來了。蹩腳願意他主張拿拐杖,癩子希望他贊成戴帽子,塗了脂粉的想他諷刺黃臉婆,民族主義文學者要靠他來壓服了日本的軍隊。但結果如何呢?結果只要看嘮叨的多,就知道不見得十分圓滿了。

  蕭的偉大可又在這地方。英系報,日系報,白俄系報,雖然造了一些謠言,而終於全都攻擊起來,就知道他決不為帝國主義所利用。至於有些中國報,那是無須多說的,因為原是洋大人的跟丁。這跟也跟得長久了,只在「不抵抗」或「戰略關系」上,這才走在他們軍隊的前面。

  蕭在上海不到一整天,而故事竟有這麼多,倘是別的文人,恐怕不見得會這樣的。這不是一件小事情,所以這一本書,也確是重要的文獻。在前三個部門之中,就將文人,政客,軍閥,流氓,叭兒的各式各樣的相貌,都在一個平面鏡裡映出來了。說蕭是凹凸鏡,我也不以為確鑿。

  餘波流到北平,還給大英國的記者一個教訓:他不高興中國人歡迎他。二十日路透電說北平報章多登關於蕭的文章,是「足證華人傳統的不感覺苦痛性」。胡適博士尤其超脫,說是不加招待,倒是最高尚的歡迎。「打是不打,不打是打!」這真是一面大鏡子,真是令人們覺得好像一面大鏡子的大鏡子,從去照或不願去照裡,都裝模作樣的顯出了藏著的原形。在上海的一部分,雖然用筆和舌的還沒有北平的外國記者和中國學者的巧妙,但已經有不少的花樣。舊傳的臉譜本來也有限,雖有未曾收錄的,或後來發表的東西,大致恐怕總在這譜裡的了。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八日燈下,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