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太皇太后書
六月日,具位臣程頤,昧死再拜上書太皇太后陛下。
臣愚鄙之人,自少不喜進取,以讀書求道為事,於茲幾三十年矣。當英祖朝暨神宗之初,屢為當塗者稱薦。臣於斯時,自顧學之不足,不願仕也。及皇帝陛下嗣位,太皇太后陛下臨朝,求賢願治,大臣上體聖意,搜揚巖穴,首及微賤,蒙恩除西京學官。臣於斯時,未有意於仕也。辭避方再,而遽有召命,臣門下學者,促臣行者半,勸臣勿行者半。促臣行者則曰:「君命召,禮不俟駕。」勸臣勿行者則曰:「古之儒者,召之則不往。」臣以為召而不往,惟子思、孟軻則可。蓋二人者,處賓師之位,不往所以規其君也。己之微賤,食土之毛而為王民,召而不至,邦有常憲,是以奔走應命。到闕,蒙恩授館職,方以義辭,遂蒙召對。臣於斯時,尚未有意於仕也。進至簾前,咫尺天光,未嘗敢以一言及朝政。陛下視臣,豈求進者哉?既而親奉德音,擢至經筵,事出望外,惘然驚惕。臣竊內思,儒者得以道學輔人主,蓋非常之遇,使臣自擇所處,亦無過於此矣。臣以斯時,雖以不才而辭,然許國之心,實已萌矣。尚慮陛下貪賢樂善,果於取人,知之或未審也,故又進其狂言,以覬詳察。曰如小有可用,則敢不就職?或狂妄無取,則乞聽辭避。章再上,再命祗受,是陛下不以為妄也,臣於是受命。供職而來,夙夜畢精竭慮,惟欲主上德如堯、舜,異日天下享堯、舜之治,廟社固無窮之基,乃臣之心也。臣本山野之人,稟性樸直,言辭鄙拙,則有之矣;至於愛君之心,事君之禮,告君之道,敢有不盡?上賴聖明,可以昭鑒。臣自惟至愚,蒙陛下特達之知,遭遇如此,願效區區之誠,庶幾毫髮之補。惟陛下留意省覽,不勝幸甚。
伏以太皇太后陛下,心存至公,躬行大道,開納忠言,委用耆德,不止維持大業,且欲興致太平,前代英主所不及也。但能日慎一日,天下之事不足慮也。臣以為今日至大至急,為宗社生靈長久之計,惟是輔養上德而已。曆觀前古,輔養幼主之道,莫備於周公。周公之為,萬世之法也。臣願陛下擴高世之見,以聖人之言為可必信,先王之道為可必行,勿狃滯於近規,勿遷惑於眾口。古人所謂周公,豈欺我哉?周公作《立政》之書,舉言常伯,至於綴衣虎賁,以為知恤茲者鮮。一篇之中,丁寧重復,惟在此一事而已。又曰「僕臣正,厥後克正」;又曰「後德惟臣,不德惟臣」;又曰「侍御僕從,罔匪正人,以旦夕承弼厥辟,出入起居,罔有不欽」。是古人之意,人主跬步不可離正人也。蓋所以涵養氣質,薰陶德性,故能習與智長,化與心成。後世不復知此,以為人主就學,所以涉書史,覽古今也。不知涉書史,覽古今,乃一端爾。若止於如是,則能文宮人可以備勸講;知書內侍可以充輔導,何用置官設職,精求賢德哉?大抵人主受天之命,稟賦自殊。歷考前史,帝王才質,鮮不過人。然而完德有道之君至少,其故何哉?皆輔養不得其道,而位勢使之然也。
伏惟皇帝陛下,天資粹美,德性仁厚,必為有宋令主,但恨輔養之道有未至爾。臣供職以來,六侍講筵,但見諸臣拱手默坐,當講者立案傍,解釋數行而退。如此,雖彌年積歲,所益幾何?與周公輔養成王之道,殊不同矣。或以為主上方幼,且當如此。此不知本之論也。古人生子,能食能言而教之大學之法,以豫為先。人之幼也,知思未有所主,便當以格言至論日陳於前。雖未曉知,且當薰聒,使盈耳充腹,久自安習,若固有之,雖以他言惑之,不能入也。若為之不豫,及乎稍長,私意偏好生於內,眾口辯言鑠於外,欲其純完,不可得也。故所急在先入,豈有太早者乎?
或又以為主上天資至美,自無違道,不須過慮,此尤非至論。夫聖莫聖於舜,而禹、皋陶未嘗忘規戒,至曰「無若丹朱好慢遊,作傲虐」。且舜之不為慢遊傲虐,雖至愚亦當知之,豈禹而不知乎?蓋處崇高之位,儆戒之道不得不如是也。且人心豈有常哉?以唐太宗之英睿,躬歷艱難,力平禍亂,年亦長矣,始惡隋煬侈麗,毀其層觀廣殿,不六七年,復欲治乾陽殿。是人心果可常乎?所以聖賢雖明盛之際,不廢規戒,為慮豈不深遠也哉。況衝幼之君,閑邪拂違之道,可少懈乎?
伏自四月末間,以暑熱罷講,比至中秋,蓋逾三月。古人慾旦夕承弼,出入起居,而今乃三月不一見儒臣,何其與古人之意異也?今士大夫家子弟,亦不肯使經時累月不親儒士。初秋漸涼,臣欲乞於內殿,或後苑清涼處,召見當日講官,俾陳說道義。縱然未有深益,亦使天下知太皇太后用意如此。又一人獨對,與眾見不同,自然情意易通,不三五次,便當習熟。若不如此漸致,待其自然,是輔導官都不為力,將安用之?將來伏假既開,且乞依舊輪次直日,所貴常得一員獨對。
開發之道,蓋自有方,朋習之益,最為至切。故周公輔成王,使伯禽與之處。聖人所為,必無不當。真廟使蔡伯希侍仁宗,乃師古也。臣欲乞擇臣寮家子弟,十歲已上,十二已下,端謹穎悟者三人,侍上左右。上所讀之書,亦使讀之,辨色則入,昏而罷歸。常令二人入侍,一人更休。每人擇有年宮人,內臣二人,隨逐看承,不得暫離。常情笑語,亦勿禁止,唯須言語必正,舉動必莊。仍使日至資善堂,呈所習業。講官常加教勸,使知嚴憚。年才十三,便令罷去,歲月之間,自覺其益。
自來,宰臣十日一至經筵,亦止於默坐而已。又間日講讀,則史官一人立侍。史官之職,言動必書,施於視政之時則可。經筵講疑之所,乃燕處也。主上方問學之初,宜心泰體舒,乃能悅懌。今則前對大臣,動虞有失,旁立史官,言出輒書。使上欲遊其志,得乎?欲發於言,敢乎?深妨問學,不得不改。欲乞特降指揮,宰臣一月兩次,與文彥博同赴經筵。遇宰臣赴日,即乞就崇政殿講說,因令史官入侍。崇政殿說書之職,置來已久,乃是講說之所。漢、唐命儒士講論,亦多在殿上,蓋故事也。邇英迫狹,講讀官、內臣近三十人在其中。四月間尚未甚熱,而講官已流汗。況主上氣體嫩弱,豈得為便。春夏之際,人氣烝薄,深可慮也。祖宗之時,偶然在彼,執為典故,殊無義理。欲乞今後只於延和殿講讀。後楹垂簾,簾前置御座。太皇太后每遇政事稀簡,聖體康和時,至簾下觀講官進說。不惟省察主上進業,於陛下聖聰,未必無補。兼講官輔導之間,事意不少,有當奏稟,便得上聞。亦不可煩勞聖躬,限以日數,但旬月之間意適則往可也。
今講讀官共五人,四人皆兼要職,獨臣不領別官,近復差修國子監太學條制,是亦兼他職也,乃無一人專職輔導者。執政之意可見也,蓋惜人才,不欲使之閑爾。又以為雖兼他職,不妨講讀,此尤不思之甚也。不敢言告君之道,只以告眾人言之。夫告於人者,非積其誠意,不能感而入也。故聖人以蒲蘆喻教,謂以誠化之也。今夫鍾,怒而擊之則武,悲而擊之則哀,誠意之感而入也。告於人亦如是。古人所以齋戒而告君者,何謂也?臣前後兩得進講,未嘗敢不宿齋豫戒,潛思存誠,覬感動於上心。若使營營於職事,紛紛其思慮,待至上前,然後善其辭說,徒以頰舌感人,不亦淺乎?此理,非知學者不能曉也。道衰學廢,世俗何嘗聞此?雖聞之,必以為迂誕。陛下高識遠見,當蒙鑒知。以朝廷之大,人主之重,置二三臣專職輔導,極非過當。今諸臣所兼皆要官,若未能遽罷,且乞免臣修國子監條制,俾臣夙夜精思竭誠,專在輔導。不惟事理當然,且使天下知朝廷以為重事,不以為閑所也。
陛下擇臣於草野之中,蓋以其讀聖人書,聞聖人道。臣敢不以其所學,上報聖明?竊以聖人之學,不傳久矣。臣幸得之於遺經,不自度量,以身任道。天下駭笑者雖多,而近年信從者亦眾。方將區區駕其說以示學者,覬能傳於後世,不虞天幸之至,得備講說於人主之側,使臣得以聖人之學,上沃聖聰,則聖人之道有可行之望,豈特臣之幸哉?如陛下未以臣言為信,何不一賜訪問?臣當陳聖學之端緒,發至道之淵微。陛下聖鑒高明,必蒙照納。如其妄偽,願從誅殛。臣愚不任懇悃惶懼待罪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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