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杜司徒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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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杜司徒書
作者:劉禹錫 
本作品收錄於《全唐文/卷0603

月日,故吏守朗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劉某,謹齋沐致誠,命僕夫持書,敢獻於司徒相公閣下:昔稱韓非善著書,而《說難》《孤憤》尤為激切。故司馬子長深悲之,為著於篇,顯白其事。夫以非之書,可謂善言人情,使逢時遇合之士觀之,固無以異於它書矣。而獨深悲之者,豈非遭罹世故,益感其言之至邪!

小人受性顓蒙,涉道未至,末學見淺,少年氣粗。常謂盡誠可以絕嫌猜,徇公可以弭讒訴;謂慎獨防微為近隘,謂艱貞用晦為廢忠。芻狗已陳,刻舟徒識,罟獲隨足,悵然無知。事去凝想,時時自笑。然後知韓非之善說,司馬子長之深悲,跡符理會,千古相見,雖欲勿悲可乎?大凡恆人之所以靈於庶類,以其能群以勝物也。烈士之所以異於恆人,以其仗節以死誼也。然則交相喪者世與道,難合並者機與時。是以有死誼之心,而卒不獲其所者,世人悲之。獲其所矣,而一旦如不得終焉者,君子悲之。世人之悲,悲其不遇,無成而虧,故其感也近;君子之悲,悲其不幸,既得而喪,故其感也深。其悲則同,其所以為悲則異。若小人者,其不幸歟!

間者昧於藩身,推致危地。始以飛謗生釁,終成公議抵刑。旬朔之間,再投裔土。外黷相公知人之鑒,內貽慈親非疾之憂。常恐恩義兩乖,家國同負。寒心銷誌,以生為慚。雖欲瀝血以自明,籲天以自訴,適足來眾多之誚,豈複有特達見知者耶?遂用詛盟於心,不獲自白。以內咎為弭謗之具,以吞聲為窒隙之媒,庶乎日月至焉,而是非乃辨。

會友人江陵法曹掾韓愈以不幸相悲,且曰:「相國扶風公之遇子也厚,非獨餘知之,天下之人皆知之矣。餘聞初子之橫為口語所中,獨相國深明之。及不得已而退,則為之流涕以訣,又不得已而譴,則為之擇地以居。求之於今,難與侔矣。抑餘又聞曩子之介於司徒府,奉誠敬於山園,上公亟稱於人,以為不懈於位。今則有修儀以讚其詔相者,有備物以讚其容衛者。七月禮畢,一朝慶行。誥言揚之,授以顯秩。子獨足趾一跌,而前勞並捐。祝網之辰,動絓疏目。可封之代,乃為窮人。斯常情之所悲,矧知子之厚者?夫踣者思起,必呼而求拯;疾者思愈,必呻而求醫。子宜呼於有力而呻於有術。如何以箝口自絕為智,以甘心受誣為賢,嗛然自咎,求知於默?彼李斯逐焉而為上卿,鄒陽囚焉而為上客。二子者,豈默以求知者邪!若可訴而不言,則陷於畏;可言而不辯,則鄰於怨。畏與怨,君子之所不處。子其處之哉!」

韓生之言未及竟,而小人不知感從中來,始赧然以愧,又缺然以栗,終悄然以悲。悲斯歎,歎斯憤,憤必有泄,故見乎詞。敢聞左右,投所閔也。嗟夫!人之至信者心目也。天惟者父子也,不惑者聖賢也。然而,於竊鈇而知心目之可亂,於掇蜂而知父子之可間,於拾煤而知聖賢之可疑。況乎道謝孔、顏,恩異天性。是非之際,愛惡相攻。爭先利途,虞相軋則釁起;希合貴意,雖無嫌而謗生。魯酒致邯鄲之圍,飛鳶生博者之禍,伯仁之殺由偶對,伯奢之冤以器聲。動罹險中,皆出意表。雖欲周防,亦難曲施。加以吠聲者多,辨實者寡。飛語一發,臚言四馳。萌芽始奮,枝葉俄茂。方謂語怪,終成禍梯。

嗚呼!人必求知,不能自達。何投分效節,有積塵之難?何譖行愛弛,有決防之易?何將進之日,必自見其可而後親?何將退之時?乃人言其否而遂棄?良由邪人必微,邪謀必陰。陰則難明,微則易信。罔極大甚,古今同途。是以前修鑒其若此,姑以推心取信,不以循跡生嫌。由是求忠臣於孝子,求良婦於罵已。食子,盡節也,推其忍可以疑心;放麛,違命也,推其仁可以屬國。若謂其孝於親未必能忠,專於夫未必能貞,忍於子未必能忍於其它,仁於獸未必能仁於其類,則是天下之人盡不可信,而盡可誣,固不然也。

凡人之行已,必恆於所安。苟非狂易,不能甚異。小人自居門下,僅逾十年,未嚐信宿而不侍坐。率性所履,固無遁逃。言行之間,足見真態。伏惟推心以明其跡,追往以鑒於今。苟謂其嚐掩人以自售矣,嚐近名以冒進矣,嚐欺謾於言說矣,嚐遝貪於求售矣,嚐狎比其瑣細矣,嚐媒孽其僚友矣,嚐矯激以買直矣,嚐沾讘以取容矣,嚐漏言於諮諏矣,嚐敗務以簿書矣。有一於此,雖人謂其賢,我得而刑也,豈止於棄乎?苟或反是,雖人謂其盜,我得而任也,庸可而棄乎?由是而言,小人之善否,不在眾人。所以受譴已還,行及半歲,當食而歎,聞弦尚驚。不以眾人之善為是非,唯以相公之意為衡準。

自違間左右,亟蒙簡書,慰誨勤勤,窮悴增感。伏想仁念,必思有以拯之。況禮道貴終,人情尚舊,嚐盡其力,必加以仁。於犬馬之微,有帷蓋之報。顧異於是,豈無庶幾?儻浮言可以事久而明,眾嗤可以時久而息,宏我大信,以祛群疑,使煢煢微誌,無已矣之歎。覬乎異日,得夷平民,然後裹足西向,謝恩有所,複以塵纓黧貌,稱故吏於相門。此言朝遂,可以夕死。何則?複於變者其義重,拯於危者其感深。暌而後合,示終不可暌也;否而後泰,示終不及否也。獲寶於已喪,得途於既迷,與夫平居不為艱故所激者,其味異矣。

伏以大君繼明,元宰柄用。鴻鈞播平分之氣,懸象廓無私之照。渙汗大號,與人惟新。昭回汪濊,旁下郡國。投荒為民者,鹹釋落泊拲梏,遂還裏閭。係於稍食,猶在羈絆。伏讀赦令,許移近郊。今武陵距京師,贏二千者無幾。小人祖先壤樹在京、索間,瘠田可耕,陋室未毀。濡露增感,臨風永懷。伏希閔其至誠,而少加推恕。命東曹補吏,置籍於滎陽伍中,得奉安輿而西,拜先人鬆檟,誓當齎誌沒齒,盡力於井臼之間,斯遂心之願也。如或官謗未塞,私慾未從,雖為裔民,乃有善地,則北距灃浦,資宿舂而可行,無道途之勤,蠲仆賃之費;重以鎮南,用和輔理,扇仁風於上遊,霽嚴施惠,得以自遂,斯便家之願也。伏惟降意詳察,擇可行者處之。乞恩於指顧之間,為惠有生成之重。雖百穀之仰膏雨,豈喻其急焉。

嗟哉!小生仕逢聖日,豈曰不辰?知有相居,豈曰不遇?而乘運鍾否,俾躬罹災,同生無手足之助,終歲有病貧之厄。孰不求達,而獨招嫌?孰不求安,而獨乖次?賦令如此,雖悔可追。湘、沅之濱,寒暑一候。陽雁才到,華言罕聞。猿哀鳥思,啁啾響異。莫夜之後,並來愁腸。懷鄉倦越吟之苦,舉目多似人之喜。俯視遺體,仰安高堂。悲愁惴慄,常集方寸。盡意之具,固不在言。身遠與寡,舍茲何托?是以因言以見意,恃舊以求哀。敢希末光,下燭幽蟄。孤誌多感,重恩難忘。顧瞻門館,慚戀交會。伏紙流涕,不知所雲。禹錫惶悚再拜。

本唐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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