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前途之希望與國民責任
春寒索居,俯仰多感。三邊烽燧,一日數驚。日惟與吾友明水先生圍爐相對,慷慨論天下事,劌心怵目,長喟累欷,輒達且不能休。明水謂其言有足以風厲國人者,乃移述之以為此文。〈著者識〉
明水謂滄江曰:吾子平居以樂天無悶為教。謂國家興亡,係於人事者什八九,中國非無可為,在吾儕戮力爾。吾習與子遊,講聞既熟,誠不敢猥自暴棄。雖然一二年來,熟察天時人事,無往不令人心灰意盡。殆範蔚宗所謂中智以下,靡不審其崩離。吾子云雲,毋亦姑作達語以自解,或率其不忍人之心,知不可而為之耳。滄江曰:不然。夫知不可而為,惟聖如孔子者能之。吾鄙人也,學道無所得,豈足語於此。且天下惟極不達之人,始好作達語以自解。譬諸夜行畏鬼,強作狂歌,吾不為也。使中國而信無可為,吾惟蹈東海以死耳,決不忍更發一言治一事。吾之不忘吾國,以吾國有使吾不能忘者存也。今吾子憂中國之無可為,固當有所見,其有以語我來。明水曰:俗論之言中國必亡者非一端,非吾所悉敢從同也。請得舉其說之深中於人心者,附以吾之所憂疑,惟吾子辯析焉。滄江曰:諾。
明水曰:今列強耽耽謀我,我之所以自衛者,殆窮於術,此亡征之最顯者也。滄江曰:斯固然也。雖然國與國並立於大地,狡焉思啟,誰則蔑有。孟子曰:「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外患非有國之公患也,且子不見乎普魯士之初建國乎?七年戰爭之役,五六強協而謀之,其險象視我今日何如者?不見乎百年前之法蘭西乎?大革命起,全歐伐罪之師壓四境,及拿破侖既敗,而列強會於維也納,各磨刀霍霍以向之,其險象視我今日又何如者?又不見未統一以前之意大利乎?以華離破碎之數十都市,分隸於數強國,不度德量力而思與抗,其險象視我又何如者?由此言之,外患非有國之公患,視國人所以因應之者何如耳。且以土耳其之孱,歐洲列強視為投地之骨者垂五十年,至今巋然尚存。波斯之遇英俄也亦然。即彼新亡之朝鮮,自三四十年前,久已不國,然且擁虛號曆二君;直至去歲,然後君為奴而社為屋。夫亡一國若斯之難也,吾子亦能言其故乎?明水曰:土耳其、波斯、朝鮮皆非以其為能競爭之主體而自存也,實以其為被競爭之客體而倖存。欲得之者眾,則其勢莫敢先動,而弱者乃反賴以暫即安。及乎強者不復以為競爭之鵠,則弱者之命定。曷云乎不復以為競爭之鵠,必其經一戰之後而勝負有所決也,否則協商而宰割之也。夫苟日俄不戰,則朝鮮雖至今存可也。苟歐洲列強均勢破,則土耳其不旋踵而為波蘭續也。
滄江曰:如是如是,弱者不能自立。而但恃人之容我為國,為狀誠至可悲。而當其尚容我為國之時,固不得不謂天之所以仁愛弱國,而予之以圖全之機會。使朝鮮人於十年前而急起直追,一反其所為,猶可以不至有今日。而土耳其苟自今有人焉,整飭紀綱,增進文物,十年以後,雖躋於列強可耳。夫今日中國之地位與三十年來之土耳其,絕相類也。自今以往,彼與中國有關係之列強,或經一戰而勝負有所決耶?或捐棄猜貳協商而宰割我耶?有一於此,吾亡必矣。雖然,此二者皆非易致。藉曰有之,其亦必在於十年之後。此十年中,吾雖復荊天棘地,要未必能以他力將世界地圖上之中國二字遽行削跡。質而言之,吾國人苟非發憤自亡,則他人殆無能亡我者。
明水曰:乃者俄兵壓蒙伊,英兵入片馬,法人乘之窺滇桂,旬日之間,三邊繹騷;而日本之在滿洲,久視我主權如無物;而吾子猶謂我國可以即安,毋乃太自欺矣。
滄江曰:吾謂中國可以不亡雲爾,非謂其不危也。危固亡之漸,然危與亡相去尚一間焉。今且取列強與中國之關係而縱論之。彼俄、日、德、法,皆懷抱侵略之野心者也;英、美則雖不敢謂絕無此心,而比較的不如彼四國之烈者也。此國中一般人所能見及也。夫俄國在東方之勢力,則洵根深蒂固矣。然自日俄一戰,十年所營,熸其泰半。自今以往,終不能以大得志於滿洲,乃回馬首以向回疆及蒙古。今也窮日之力以築中亞之新鐵路,而集大軍以壓我境。蒙回二疆,俄人固取諸其懷,莫能與抗也。然謂其遽一舉而取我名義上之主權而並奪之,恐未必爾。蓋並奪此名義,則其所以鎮撫住民者,轉多費力,反不如假我官吏為傀儡,著著注入實力,待其機會全熟乃一舉而獲其實,為計尤得也。法之不競久矣,其民頗習於俞樂,雖有異志,然用兵於外,非其力所能遽及也。德人銳悍邁往之氣,不可一世;然方事事與英相持,苟欲有事於遠東,則利害尤與英衝突,非先交歡於英,或先取英之勢力而大挫之,則終不能以大得志。然此二者皆非旦夕間所能望也。英人固非必無利我土地之心也,然彼在我境內生計競爭上之地位,本已最占優勝;雖瓜分焉,未必有所增,而緣擾攘之故,反生損失。故英人常欲維持我國現狀,地位使之然也。美則生計上之既得權亞於英,而政治上之勢力範圍遠後於他國。故瓜分中國,於美國無毫毛之益,而有邱山之損。其不欲之,更無論也。若夫日本,席方興之運,而恆苦於地小不足以迴旋。與我接境,而海陸軍皆居最優之勢,其狡焉思啟之心,固天下所共見。然謂其必以瓜分中國為得計,正恐未然。非謂其有所愛於我也,蓋當實行瓜分之時,日本無論若何強悍,其所能得之地圈總有限。日本今方汲汲焉務國民生計之發展於外,而其最大計畫則以我全國為之尾閭。十年以來,彼於生計競爭上,已著著占優勝之地位,後此益將有望。而實行瓜分之後,各國且將於其所占領之境界內,各行保護關稅,則日人商務侵略之範圍,將大減殺。夫瓜分中國,則長江流域、西江流域必非日本所能染指也,即燕齊秦晉間,亦非所能望也。所得者,仍南滿與福建之一部而已。南滿久為彼懷中之物,享其實何必屍其名。而以貪福建之一部,而推十餘省之大利以予人,日人雖愚,不肯為此也。夫今日我國為條約所束縛,曾無自定關稅稅率之權,此實各國產業自由競爭之最好地盤。英美所以欲以全力維持現狀者,凡皆以此。日本位置,雖與英美不同,獨於此點則利害惟均者也。合以上各情實以論之,可得三斷案焉:(第一)各國雖耽耽涎我邊境,甚或舉我邊境之一部,攘為彼領,然猶未能遽以施諸本部各地;(第二)在本部各地,雖各各務擴充其勢力,然名義上仍公認我主權;(第三)至於萬不得已,然後謀共同干涉,再萬不得已,然後謀共同瓜分。夫既曰不得已而謀干涉謀瓜分,則謂中國可以即安焉固不得矣。然干涉之禍,必其在外債山積,不能履行償還義務,財政紊亂,達於極點,內亂蜂起,不能戡定之時。瓜分之禍,必其在列強經一次大戰爭,勝負有所決,國際關係與今迥異之後。然則此數年間,固尚有容我圖存之餘地;既容我有圖存之餘地,即容我有圖強之餘地。夫今日而始言圖存言圖強,則既已遲矣。然猶有如孟子所云:「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為不蓄,終身不得。」若我全國人悉橫一亡國不可復救之觀念於胸中,此如有病者於此,其親族競以為不治也,委而去之;病者亦自以為不治也,益日夜思所以自戕。此其必至於死,固矣。然非死於病,死於誤認其病耳。吾所惡夫中國必亡論者,凡以此也。明水曰:今國中財政現狀,岌岌不可以終日。今年預算不足者七千餘萬兩,而各省之虧缺實不止此數。此後歲出,益有增無減;而歲入增加,絕無幾望。司計之臣,瞢然不知財政為何物,躑躅冥行,趨死若騖。吾子固常言矣,謂率此不變,則政府破產之禍即在目前。就令無列強干涉,而即此一端已足亡中國而有餘。子云無畏,徒自壯耳。滄江曰:茲事吾久已憂之成痗,若雲不治之證,則猶未也。考今世號稱強國者,無一不經過此絕險之關。彼日本維新伊始,政權甫自幕府以移於王室,列藩擁土自重,而中央政府無一銖之入,仰給於貢獻而已。及廢藩置縣,而政府承各藩濫發之紙幣,不得不為代償。且撤藩土之世祿,須別有以給之以贍其生,所費蓋十餘萬萬焉。未幾復遘內亂,竭帑藏以事征討,不足則稱貸而益之。蓋當明治十三四年間,日本之財政惟恃不換紙幣以為彌縫。稍有識者,未嘗不為之寒心也。其他美國當南北戰爭前後,俄國當槐脫氏任度支大臣前後,財政之紊亂,皆不可紀極,而數年之間,轉危為安。其最甚者,如法國當路易第十五、第十六之時代,以財政積弊太深,卒釀大革命之禍。然波旁王朝雖緣是顛覆,而法蘭西國固無恙也。其後有豪傑振之,終不失為富強。準此以談,則乏財抑非有國之公患也。今各國通行稅目,為我國所未經採用者甚多。國中一部分人,其負擔租稅之力雖至竭蹶,而他部分人,其負擔力有餘裕者,固自不乏。故今日財政,雖似棼不可理,然按諸實際,其整頓乃甚易易。以吾觀之,則其視日本明治十三四年間之險象,我尚不逮彼什一也。病在不得人而理之耳。
明水曰:財政規畫,必以國民生計為之源泉。而我國民生計之危機,吾子既言之有餘痛。更閱數年,全國破產,殆將不免。吾四萬萬子姓,且成枯臘以死。及其時,雖欲救之,亦安可得?
滄江曰:此其病根誠至深遠且至可怖。然猶是緩症,非急症也。譬諸肺癆,固足以致人於死,然及其病之未深,固尚可治。夫今世歐美諸國,鹹苦資本過饒,生產過溢,而以我為之尾閭,於是產業革命之餘波,泛濫以及於我。我所為日即於貧者,豈不以此耶?然此現象是否可以永陷我於九淵,則當視我國民所固有之生計能力何如,使我民而果為生計能力劣等之民也,則自今以往,我將成為生計上之隸屬國,行亦必夷為政治上之隸屬國。而不然者,則一時之風潮,雖甚足畏,亦視其所以禦之者何如耳。且吾子盍一縱論我國民生計能力果何如者。明水曰:疇昔閉關未與外遇,固未由與人比其劣優。及至於今,則吾之慚德,寧復可掩。他勿具論,即如國產中號稱最大宗之品,若絲、茶、糖、瓷、豆等,內之從未聞能聯合以改良其生產,坐視外國產品之見壓;外之從未聞能直接以自致之於各國市場,惟仰外商為我稗販,而俯首以乞其餘瀝。又今世之新式企業若股份有限公司等,其制度之輸入我國,亦既有年,而至今不解所以運用之之道,每試則什九失敗。又以舉國之大,曾不能自設一有力之金融機關,而令各國銀行得制我死命。凡此之類,皆吾國人生計能力薄弱之表徵矣。滄江曰:吾子所言,誠國人所宜日三復而深自省也。然遽以是斷定我能力之必後於人,吾猶未敢遽謂然也。大抵生計現象之與政治現象,常如輔車相依而不可離。就中若股份有限公司,更非在完全法治國之下,末由發達。夫在今世而欲與列國競勝於生計界,必以大資本之股份有限公司為之中堅。而我國現在政治實與股份有限公司之組織不能相容,故國民生計能力為政治現象所壓抑而不克抽萌以出。謂其本不若人,不亦誣乎?且如英國與歐洲大陸諸國,其族姓譜係至相密邇也,而英人生計能力,其發榮乃先於他國數百年。無他,英之政治早已修明,而大陸乃方在擾攘中耳。夫今之美人,猶昔之美人也。而南北戰爭後,其生計現象何以突變焉?今之德人,猶昔之德人也,而聯邦成立後,其生計現象何以突變焉?今之日人,猶昔之日人也,而兩次戰勝後,其生計現象何以突變焉?豈非其生計上之本能,疇昔固有所遏耶?夫世界中諸民族,其以生計能力缺乏為病者則有之矣。古昔之埃及人、小亞細亞人、阿剌伯人,皆其最缺乏者也。希臘人、羅馬人,雖稍優於彼輩,然缺點猶多者也。其在並世,則朝鮮人、土耳其人、波斯人及印度人中之一大部分,其最缺乏者也。我國中之西藏人、蒙古人亦其類也。在列強中則法蘭西人、意大利人及其他之拉丁民族人,亦終不能於生計界占優勝者也。俄羅斯人則今尚幼稚,為劣為優未能具斷者也。若我中國人乎,吾以為其生計能力之受之自天者,決當在日本人之上,即以校英人、美人、德人亦當無大遜。蓋生計能力之為物,大約以三要件結合而成:曰勤勞,曰貯蓄,曰冒險企業。而我國民之具足此三德,實環球之人所共稱歎也。今所以未能淬厲光晶者,不過惡政治為之障。苟政治現象一變,則我國生計上之勢力,不十年而震懾群雄可也。
明水曰:舉凡吾子所言,皆以有良政治為前提。若現在之政府,則何望者?就令現政府悉行辭職,繼起者亦一邱之貉。果有何道以得良政府者,今即將並世各文明國政府組織之形式,全然移植於我國,而能否運用,存乎其人。用何人以任政府,權自操諸君上,又何術能使之以必得良政府為期者?此問題不解決,則子之論據,破壞而無復餘矣。
滄江曰:誠哉然也。國家之命,托於政府。政府失職,雖有極隆盛之國家,可以不十稔而瀕於亡。況其在我國之今日乎?雖然,政府者何?亦人民心理所構成已耳。雖有極悍暴之政府,苟非得多數人民承認而擁護之,則決不能以一朝居。且夫政府也者,立於最易為惡之地者也。苟人民不為之立監置史以嚴督乎其後,則固宜惡者什九而良者不得一。子盍亦一翻各國前史,視其人受惡政府之荼毒為何如?而其所以自拔又何如者?彼英國固立憲政體之祖國也。其國會乃自建國以來蛻變發達,由來舊矣。然前此惡政府之禍,史不絕書。其最甚者,如占士第一之時,嬖人卜硜函公爵擅政十餘年,外交失敗,財政紊亂,吏治蕪曠,賄賂公行。當時英人為之語曰:「誰歟宰制英國者,曰我王。誰歟宰制我王者,曰卜硜函。誰歟宰制卜硜函者,曰魔鬼。」觀於此則其流禍之博,可想見矣(卜氏之敗德失政不能盡述,稍讀西史者當能知之。若無暇讀史,則中國今日之政府即其絕好之一幅復寫帖也)。占士既淫湎無度,大失民望。及崩而其子查理士第一繼之,查理士仁而寡斷,權益移於卜氏。卜氏恃寵而驕,一切不任責,而王反進而為之受過。國會幾度彈劾,留中不省,反命停會而慰留卜氏。吾子試思此種情實,與何國何時代之現象酷相肖者。卜氏炙手可熱之勢,積十餘年自謂與天地長久。問其收局,則伏屍二人,流血五步,萬事了耳。卜氏既斃,代之者為辟謨。怙惡不悛,謂民實狂悖。法當威壓,遂乃誅戮無藝,又竭其力以從事聚斂。惡稅惡幣,接武繁起。民不聊生,終受國會十三度之彈劾;王不能庇,乃付法院而處以極刑。由此言之,以憲政發達最健全之英國,而其曾受創於惡政府也固若彼。由今日觀之,當卜氏、辟氏柄政二十年間,英民蓋呼籲無所,智勇俱困,且法、西交侵,去亡一發。幸英人以百折不磨之氣相淬厲,卒能蕩此群魔,復見光晶,以有今日耳。使其時英人相率灰心絕望委心任運,則今世界上早無復有英國焉,未可知也。英猶如此,他更可知。彼法、俄、奧、日諸國,豈嘗有一焉不經惡政府之荼毒銷鑠?詗諸史乘,曆曆可稽。吾無為更累舉以塵聽矣。要之政治上有一大原則焉,曰凡政府能為惡者,則國民許其為惡而已。其象如律之所謂和姦,惡政府則狡童,而許政府為惡者則遊女也。故夫陷中國於今日之地位者,其罪固在政府。然使政府得陷中國於今日之地位者,其罪又在國民。吾與子推論中國前途希望,顧不言政府責任而言國民責任者,凡以此也。
明水曰:吾子言及此,則幾於圖窮而匕首見矣。且吾子不云乎,政府者人民心理之所構成也。今吾國曷為而構成此種政府,則吾國民心理之居何等,抑可見矣。譬諸沙漠之磧,末由產嘉蔭;糞土之牆,不堪施藻繪。吾所以竊竊憂中國之亡者,凡以此也。
滄江怫然作色曰:如吾子言,得毋謂我中國人實天賦之以亡國民之劣根性乎?其悔我國民不亦甚乎?明水曰:非敢云然也。顧事實所在,又豈能徒以我慢貢高之辭自揜。且子不見乎希臘之將亡也,曷嘗無德謨士的尼其人者?羅馬之將亡也,曷嘗無希西羅其人者?彼皆熟察時局,洞矚幾先,日嘵音瘏口以諫說其民,淚盡繼之以血,然終已無救於亡。何則?當一國風俗頹壞人心腐敗之既極,全社會為鬼脈所中,暮氣所掩,雖有聖醫,不得而起之也。吾子之樂天主義,其奈之何?滄江曰:子問及此,所以起予者多矣。此非由曆史上觀察我國民根性,備說其正軌變軌,而以之與今世強國與夫衰亡之國相比較,則無以下正確之決論,而定我儕之所當從事也。倘不厭其長,願聞之乎?明水曰:諾,吾願聞之。吾且信我國民凡有血氣者舉願聞之。滄江曰:凡人之受性,恆各有其所長與其所短。大人者,能自知其所長,而善用之,發揚之,淬厲光晶之;而能自知其所短,而矯變不吝也,其難矯變者,則深思其所由來,而治之於本。此為大人而已矣。夫國民性則亦猶夫一人之性焉爾。凡一民族之性,終不能有長而無短。而長短之數,有絕對的恆久不變者,有相對的與時推移者。而其所短,有積之甚久而難治者,有為一時之現象而易治者。今欲語中國前途之希望,亦惟使國民自知其所長所短,且使知所以善用其所長矯變其所短而已。
明水曰:請語吾國民之所長?
滄江曰:我國民能以一族數萬萬人,團結為一個之政治團體(即國家),巍然立於世界上者數千年。此現象在我固習焉不察,未或以為奇,然征諸外國史乘,實欲求倫比而不可得。此非有根基深厚之國民特性,不能幸致也。蓋民族之建設一國家,為事本極不易。有自始不能建設者,有建設僅至半途而遂不克完成者,有雖完成而甚脆薄一摧即壞者。彼劣等之民族,不必論矣。至如希伯來、希臘、羅馬、日耳曼之四族,世界史上最有赫赫之名者也。然而希伯來人僅長於宗教,自始不能為政治上之結合。希臘人閱數百年,蹐局於市府政治之範圍,始終不能建設所謂大希臘國者,以底於亡。羅馬人能建國矣,而闢土既廣,則尾大不掉;帝政既立,旋分為四,分合相尋,卒界為二;蠻族侵入,失其所以自守,遽見宰割。彼日耳曼人者,今歐西諸國之過半,皆其所自出也。以族屬言之,則英、法、德、奧,若我之秦晉齊楚耳。而中世千數百年間,屢思組織所謂神聖帝國者,迄莫能就。卒乃諸部分化,異性日著,至最近三四百年間,然後完全具體之國家出焉。就中若德意誌、若意大利,尤為晚熟。蓋不知經多少仁人志士之血淚,而始得以一國之名義立於天地也。斯何故歟?蓋國家也者,以人民為分子而組織以成者也。按諸物理,凡合多數分子以成為一體者,必其各分子之性質略相等,式樣略相等,容積略相等,然後可以結合而粘聚。而不然者,雖強糅之而決不能成,即成矣而決不能固。聚民為國,何獨不然。是故為國家成立之障者多端,宗教之齟齬也,語言文字之睽違也,都鄙部落感情之閡隔也,階級之軋轢也,有一於此,則其國中分子必不能保適宜之密度,動則睽離,而國家常杌隉不安堵。今世歐美諸國,蓋竭千數百年之力,以求養成此渾融統一之國民性者,直至最近一二百年間,其效始睹。而其功在半途之國,猶且有之(若奧大利,則其國民性之基礎至今尚極薄弱者也。若俄羅斯,則國民性大體雖具而未能十分渾融者也)。蓋茲事若斯之難也。而我國乃有天幸,藉先民之靈,相洽以為一體。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宗教同,言語文字同,禮俗同,無地方部落之相殘,無門第階級之互鬩。並世諸國中,其國民性之成熟具足,未或能我先也。夫我國民性是否適於今日之時勢而足以優勝於物競之林,此固當別論。雖然,國民性之良否則國家榮悴之問題也;國民性之有無,則國家成壞之問題也。惟其有之,乃可以釋回增美以使即於良。若其無焉,則早已如果蠃之與螟蛉,謂他人父,不有其躬矣,而更何良否之可雲。夫我之有此渾融統一完全具足之國民性,此即其國家所恃以與天地長久也。社會學大家特氏有言:「凡滅國者,滅其國民性而已。」大抵絕無國民性之部落,滅之最易。如歐人之在美、非、澳三洲,芟夷其土人而植民於其地是也。國民性未成熟之國,滅之尚易。如俄、普、奧之分波蘭,其一例也。國民性已成熟之國,苟其壤褊人稀者,猶或可積歲月以滅之;然仍視其國民性之良否,以為難易之差。其誠良者,終古莫能滅也。那威之於瑞典,匈牙利之於奧大利,是其例也。愛爾蘭之於英吉利,亦幾其例也。若夫以具足之國民性而擁有泱泱大邦者,則苟非其國民自棄擲此國民性喪失無餘,則斷無他國能滅之。古代之羅馬,是其例也。夫他國欲滅我國,則談何易易乎!昔印度麵積人口,皆略亞於我者也,而英能滅之,或且持是以例我。雖然,我則豈與印度伍者。夫印度乃地名耳,非國名也。試問自有史以來,曾見有所謂印度國者現於大地否耶?就中惟有號稱蒙古帝國者,曾建設於斯土。然蒙古人之自身,本已非能建國之民族,又烏能假其力以結印度為一國?今之印度,猶有溝絕不通之種族三十餘,言語百二十種,部落酋長亦數十。蓋印度自始無統一之樞軸,自始無國民性也。援彼例我,抑何自暴棄一至此極耶!不然,彼英人當東印度公司全盛時,僅以義勇隊二千餘人戡定全印(此英人也,至其所練印人為兵使之自戕者不在此數)。方挾其餘威,以割我香港,索五口通商。豈其有所愛於我而不欲以待印度者待我,然而不為者,知其業之不可企,則知難而退也。今如俗論所言謂中國必亡。夫亡國雲者,則必其見亡於他國之謂。若易姓鼎革,不足以雲亡也。試問我中國人非僵臥以求人之來亡我,則誰敢亡我者?又誰能亡我者?夫使世界上僅有一國,能現出一種不可思議之力以鯨吞我,盡消滅我國民性使合於彼,不聽則盡獮之無孑遺,則中國亡矣。然茲事顧今日所可得睹耶?欲亡我者,必其出於五六國之瓜分。而我堅強之國民性,經二千年之磨練,早已成為不可分之一體,終不能裂為五六,而各各與他國之國民性相糅合;更不能如彼本無國民性之族,徒以部落生涯自安。雖強瓜分,隻一時耳。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但使國民性一日不絕滅,終不能以此四萬萬人分隸於數國之下明矣。夫以台灣之內附,僅二百餘年耳。腹地之民,渡海以殖者,數且甚稀。其受此國民性之感化,至微薄也,而割隸日版,亦垂廿年。日人汲汲思所以同化之者,無所不用其極,而至今其男女曾無一肯與日人雜婚者。避地內渡歲不絕,其豪俊日夜禱祀故國之一振而思有所歸也。台灣且然,況乃中原。是故我之具此渾融統一之國民性,即我國家億萬年不亡之券。吾儕所為怙恃之而能自壯者也。
明水曰:得吾子之說,使人神氣一王。雖然,國民性終非可以僅有之而自足也,固當求其良焉而適於自存。吾國民性果足稱為良國民性與否?是吾所急欲聞也。
滄江曰:吾國民性之不良焉者固多,其良焉者抑亦不少。吾將先語其良者。(第一)四民平等之理想,為我國民數千年來所信仰而成為習俗。此建國要素之最可貴者也。夫所謂完全之國家者,惟國家有統治權。而凡立於此統治權之下者,其公權私權,一切平等。夫然後可以使人人各盡其才,而無或偏枯萎悴,以減殺國家分子一部分發榮之力,又不至國中分子常相軋轢,以消耗其元氣。故各國之大政治家、大政治學者,咸斤斤以此為務。而過去世界之政治史,其什之八九則此理想之進化史而已矣。歐洲諸國,累革命以革命,直至最近百餘年間,然後此理想得現於實。而印度、埃及、波斯、朝鮮等國,皆以不具此理想而即於衰亡者也。而我國則二千餘年間,此理想日漸發達,從未聞能以一階級壟斷政權,布衣卿相習以為常。馬醫之子,負販之夫,但有才賢,皆能自拔以立於社會上最高之位置。雖非無爵秩之名號,然未嘗有特權與之相麗(今世各君主國皆有爵稱,但使不附以特權,固與平等之理想不相妨也)。高官顯宦,一歸鄉井,則與齊民齒。今世法學之大義,所謂「在法律之下人人平等」者,我國當之矣(其中如皇族有特別法等,此亦凡今世君主國所不能免,其範圍甚狹,不足為病也。況各國之特別法猶不止此數,如軍人僧侶等皆有之,豈足為法律上人人平等之疵累耶)。而此種善美之理想所以得現於實者,實我國民固有此善美之性使然也。明水曰:斯固然矣。
然吾竊疑我國運所以凝滯不進者,亦未嘗不緣此等事實以為之梗。征諸外史,緣彼階級相鬩,而國中各部分之人皆得淬厲以增其能力,而彼特別優異之階級,恆有所憑藉以厚其所養。偉大人物往往出其間,於以作全社會之中堅,國實賴之。若英、德、日本,其最顯之例證也。今我國得毋亦以久習於平等之故,無競而失其中堅。以致有今日之罷敝矣乎?滄江曰:吾子所言,則可謂深入而燭微也矣。大抵天下事利害常相參,禍福常相倚。英、德、日本之有今日,固不得不謂為食階級相鬩之賜,即其現今為國之楨者,亦多出自特別階級,洵如吾子所云云。雖然,若謂苟非經其現象,則國家無從發榮。吾有以知其必不然矣。彼美國者,則自四百年前初殖民時代以迄今日始終未嘗有所謂特別階級存也。其安富尊榮,又何以稱焉?要之,階級制度之為物,弊恆餘於利。其無之,實國家之福。我國民二千年來養成此四民平等之良習,實為今後之政治家省卻無數難關,無可疑也。
(復次)我國民自營自助之精神,又國民性中之最可貴者也。我國之施政向以不擾民為訓,耕食鑿飲,宴然與帝力相忘,是即我國曆史上最太平時代之現象也。是故政府常取放任主義,於人民日用飲食養生送死之道,未嘗一加干涉。人民亦知政府之不能為我怙恃也,不得不斷絕倚賴之心而自為謀。就中如教育事業,二千年來之政府,未嘗聞有所謂教育方針也,而民間講學之風乃大盛。我國教育史之全部,則私立教育之發達而已。又如生計政策,除農政間有設施外,一切聽民之所自為。我國民生計之向榮,自始未嘗一經政府之助長也。其他凡百,大率類是。故並世各國,除英美外,其自營自助之精神,未有如我國民之盛者也。明水曰:斯固可貴。然稽諸外史,各國皆以經一度政府干涉之結果,能整齊嚴肅其民,使成健全之分子。我國徒以放任為治,此乃所以今日受其敝也。滄江曰:放任與干涉之孰為得策,本為政治論上之最大問題。學者各是其所是,至今未決。大抵在今日共同事業之範圍日趨擴張,政府畫諾坐嘯,不足為治,固無待言。吾民以不得政府之助長,其於各方面之能力,多不能完全發達,此亦無足為諱者。然謂自營自助之非美德,是固不可,而此美德則我固有之矣。
(復次)我國民常能以自力同化他族,而未或見同化於他族,此真泱泱乎大國之風也。特氏之言又曰:「有滅人國而反被滅於人國者。蓋國民性薄弱之族,雖一時偶產一二豪傑,揮其武力以滅彼文明之國,然不旋踵則入而與之俱化,反將其固有之特性消滅無餘,則滅人而反見滅於人矣。」(氏論亡國以國民性消滅為定義)若此者,求諸史乘,不乏其例。若馬基頓人之滅波斯、滅埃及、滅希臘,突厥人之滅東羅馬,蒙古人之滅歐亞諸國,其最著矣。我國數千年來之曆史,其蹂躪於外族者,屢見不一見,然皆不旋踵而同化於我。且以西國史家所考據,則當春秋戰國間,希伯來人入居於我山陝之地不少;唐之中葉,波斯人、大食人入居於我廣東浙江間者尤多。然一二百年後,輒已渾化於我,無復痕跡可尋。即以今澳門之葡萄牙人論,其失其本性以從我者,蓋不知凡幾也。而我民之旅食於海外者,其國民性終古恆在,無所變壞。其強立不倚,在世界諸民族中,蓋罕有倫比也。自頃以來,德國人移住於海外者,歲恆數十萬,而所至輒盡棄其國語國俗以同化於人。德皇大憂之,常引英人之不肯舍己從人以為申儆。而史家論羅馬衰亡之由,亦多謂其征服希臘以後,上下相率摹仿,化為希臘風。又自征服東方諸國,繼襲其驕侈虛榮之惡習,以致羅馬固有之國風蕩然掃地,遂即於亡。蓋國民失其所以自守,實國家之隱憂也。若我國民則其或知免矣。
明水曰:吾子以此為吾國民之所長,吾以為我國家所以不振者,乃正坐是。蓋舍己從人,取人為善,此私人進德之良箴也。國家亦何莫不然?泰西之文明,常由各國彼此接觸,互相仿效,錯綜化合而成。山不讓塵,川不辭盈,斯乃所以為大也。故世之論者,往往非笑日本,謂其中無所有,惟事模仿。吾獨不謂然。日本之善於模仿,正所以使其國家常能與外界相順應而立於不敝也。我國之絕不肯同化於人,正乃所以凝滯不進,劣敗而見淘汰也。
滄江曰:吾子所陳之義則博矣。國人所宜以作韋弦之佩也。雖然,以吾觀之,則我國民自保守其文明之力誠甚強,抑其吸收他種文明之力蓋亦非弱。三代以前之文明,其曾否有所受於他社會,第弗深考。秦漢以後,其與吾接觸之諸族,實無文明可以餉我,我之不能有所受宜也。二千年間,他社會之可為我師資者,惟印度之宗教。而我國人之於佛教,則真能受而又能化者也。蓋自隋唐前,印度大乘教大昌,未幾遂熄,而獨傳於我國。而其條枝暢茂,乃大逾於本根。諸宗並起,聲光爛然。蓋佛教既入中國,則自成為中國之佛教。欲求其例,則如英人、德人之受景教於羅馬也。其後宋明諸賢,復能去取其義,將中國固有之學術別開新生麵。由此觀之,則我國民於他社會之文明,非徒吸受也,且能咀嚼融化之,而順應於我國民性以別有所建設。此則非惟日本人所不能企,即在歐洲諸國,亦所罕覯耳。非偉大國民,安克有此。明水曰:前事固然矣,然自歐美文明輸入以來,乃絲毫不能吸受。即強為效顰,亦若鯁於喉而不能化,則又何說?滄江曰:此皆由政府非人,有以揠之,非吾民本性然也。茲事吾將與子別有所論。且今後之中國,能否吸化泰西之文明而自有所建設,亦視吾儕所以任之者何如耳。吾儕不自勉,而猥以謗國民乎?
明水曰:子既言國民之所長矣,願聞其所短。滄江曰:請吾子言之,而吾乃衡其當否,且論其可救治焉否也。明水曰諾。
明水曰:西人之訾我也,謂我國之學問徒拘文牽義,支離破碎,或談空說有,馳於空想;而所謂科學觀念者,始終不能發達。博士埃彌爾來黑曰:「支那人雖解磁針之秘密,而航海術不聞進步;雖能知某星象之定期再現,而始終以極幼稚之天文學自甘;千年前已解三角法,且知用水準器,而製造工業上絕無發明;此其智能劣下不逮歐美人種之明徵也。」(滄江案:博士匈牙利人,其說是。所著《國民功業論》,以一九〇四年出版)此論吾雖未敢盡從同,然聞之竊內愧,且滋懼焉。子其有以釋之。
滄江曰:《詩》有之,他山之石,可以為錯。博士之言,真吾石也。其所以警策我國民者至矣。雖然,遽以此為吾種人智能劣下之徵,則吾未之敢承。今者歐西諸國,其實用科學之昌明,洵前無古人矣。然不過近二三百年事耳。當前明中葉以前,今之所謂文明國者,其人舍戰鬥祈禱二事外,殆一無所知。厥後乃有所謂煩瑣哲學者興,其支離破碎穿鑿附會,視我乾嘉間之漢學,抑更甚焉。其時回教國民,於數學、幾何學、物理學、化學、機械學等,皆有專家,立於學官,歐人睹之,舌撟而不能下。使當時回人徑作武斷,謂日耳曼種人科學觀念缺乏,斯足為實論矣乎?吾恐今日歐人所以誚我者,亦若是已耳。況來黑氏所言,固多有不衷於事實者。法人黎柱荷芬所著《支那交通史》云:「西曆第一世紀之後半,西亞細亞海舶始至交趾,凡二百年間。繼續航行(按:此時代西人東漸以後,則我西征也。羅馬帝安敦來通使,即在此期中),至第三世紀中葉,支那商船漸次西向,由廣州達檳榔嶼;至第四世紀漸達錫蘭;第五世紀更由希拉以達亞丁,終乃在波斯及米梭畢達美亞等地,獨占商權。至第七世紀末而阿剌伯人始與之代興。」(按:黎氏自言據第八世紀時亞剌伯人大旅行記,其言當可信)由此言之,謂我國人不解航海術得乎?蓋我國海運力,當千餘年前,已直逼歐境。惜也有蘇彝士地峽閡其間耳,否則吾既以全歐為市場矣。其後雖中衰,而至明時,鄭和復以修四十四丈廣十八丈之樓船六十二艘,前後七次,遍曆南洋群島,最後乃由滿刺加海峽(今稱麻六甲),經濱角灣(暹羅京城),至錫蘭,沿印度半島之西岸,入波斯灣,更道阿刺伯海,至亞丁灣(《瀛涯勝覽》作亞丹灣),溯紅海抵昃達,復從非洲東岸即今亞比西尼亞之沿海,航摩森比克海峽,以至馬達加斯加島邊。此其距好望角咫尺耳(吾前著《鄭和傳記》,此頗詳,見《新民叢報》)。而葡人維哥達嘉馬繞好望角牴印度,歐人詫為振古偉業者,乃在鄭和通航後七十餘年。由此觀之,則我國人於航海術果何如者?夫艱巨之業,往往非私人獨力所克舉,而常賴國家為之後援。非有班後伊沙比拉,則哥侖布安見能通美洲?非有葡王約翰第一,則維哥達嘉馬安見能通印度?而我先民乃以自營自助之力,通歐人亙古未通之海道。彼我相校,何慚德之有焉?逮明中葉以降,政府設海禁,犯者處極刑,則茲業中絕,固其所耳。吾非欲炫陳史料以擾清聽,不過聊舉反對之證據,以正來黑氏所譏之謬,其他則固可類推也。抑科學之為物也,非賡續研究,不能大成。試一翻泰西科學發達史,何一非前人幾經失敗,而後人乃收其成者。彼近世歐人之於科學,所以能繼長增高,良由其政府常干涉獎厲之,有國立大學以集中研究。而我國緣放任政治之結果,教育事業悉委諸私人,是故科學上雖時有發明,或則以未能自信,或則以自秘絕技,不獲傳與其人,於是其緒遂絕。由此言之,則我國科學之衰息,強半由政治使然,非吾民智能本不若人也。且即如來氏言,謂歐人所以強,全由科學觀念之優越,而絕非他種人所能望。吾舉我國前事,或不足以折之,則盍取證於日本。日本人當三十年前,曷嘗知科學之為何物者。以雲吾國人此種觀念缺乏,則其缺乏之程度,至極亦不過與日本等耳。而日本不聞以此得亡,吾何懼焉?
明水曰:史家皆以尚武精神為立國元氣,而吾國人則此種精神最為缺乏。吾深懼吾國之遂終不競也。
滄江曰:斯言吾蓋熟聞之,且日本人尤好以此誚我。我在今日,殆若無以間執其口。然謂我國民性本來如此,且將來永當如此,此決非篤論也。大抵列國並立之世,其人多好武;大一統之世,其人多右文。征諸羅馬史,其最可見者也。我國古代尚武之風本甚盛。春秋戰國間,遺跡可考者甚多(吾昔嘗著《中國之武士道》略舉其證)。洎秦漢以降,海內為一,環立皆小蠻夷。在我原不以齒諸玉帛干戈之列,其不能淬厲於武,勢使然也。夫以一族之子姓同處一國中,而因一二梟雄攘奪神器之故,糜爛而戰之;又或以一二霸主,興無名之師,徼幸邊功以為己榮,民之不願為之致死,固其所耳。故詩人發為勞歌,史家引為深戒。濡染漸靡刂,其銷鑠國民邁往之氣者雖不少。雖然,其根器之受自先民者,終不失墜,有所觸而輒見也。近世史實,如鄭成功以一旅之師,而攘荷蘭辟台灣。鄭昭率鄉人子弟,絕無憑藉以王暹羅,皆奇績之最可誦者。至如最近對外之曆史,雖言之羞憤,然如廣州三元里之役,大東溝海戰之役,團匪時大沾之役及聶軍,縱以失敗終,而猶使敵人讚歎至今。敵蓋知我雖易侮而有時未盡可侮也。故其狡焉之心亦不得不稍戢。且夫尚武精神之為物也,非言夫其人之能豕突虓作湣不畏死而已,所貴者乃在其重名譽、尊責任、厲氣節而急公家之難。此種精神之有無,乃國民強弱之表徵。今我國民於此種精神,萎悴誠甚矣。然吾固信其根器之本極深厚,而磨礱而光晶之,固甚易易。吾征之曾、胡、羅、李諸賢之治湘軍而可知也。二三君子不忍於生民之禍,思欲手援天下,浸假而子弟化之,而閭黨化之,而聞其風者化之。其倡焉者非有他,急君父之難焉耳;其和焉者有非他,急師友之難焉耳。然而流汗相屬,唯恐居後。觸白刃,冒流矢,議不反顧,計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私仇。彼日本人所豔稱之武士道,豈有加於是耶?夫茲事豈其久遠,今之君子尚所及見也。今特患無曾、羅其人耳,而何民俗不武之足為患者。抑曾、羅亦豈有天賦絕特之才,予人以不可幾及。今之君子,莫或肯以曾羅自居,則曾、羅之緒遂久絕於天壤也。
明水曰:外人動誚我為無愛國心。吾每聞之,未嘗不怒其無禮,然無奈事實固有不可掩者。夫國中賢士大夫,真能先國家之急而後其私者,豈曰無人,然而終無道以蒸為風氣。碩果一木,何補時艱。比年以來,侁侁學子,固常有慷慨悲歌之容,往往不移時而改其度。以故愛國一語,漸變作口頭禪,而為君子之所厭聞。吾子亦能言其故乎?且茲病吾竊未知可藥焉否也。
滄江曰:吾國民之愛國心,以視今世諸方興國,信病其薄,無足為諱。此其中有一大原因焉,則國家觀念之不明了是已。姚江王子之教曰:「未有知而不行者也。若其不行,只是未知。」吾生平最服膺斯言。蓋不知而責以行,未有能焉者也。國家之為何物,雖若盡人所能喻。然古今中外之國民,真知灼見者實鮮。歐人常指國家為近世史新產之現象,良不誣也。蓋社會現象,級數非一,而國家實位乎其中間。欲明國家之觀念,則不及焉固不可也,過焉亦不可也。其不及焉者,則其眼光所及,在彼位於國家以下之一級,知有家族、部落、市府而不知有國家;其過焉者,則其眼光所及,在彼位於國家以上之一級,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是故國家主義也者,內之則與地方主義不相容,外之則與世界主義不相容者也。而我國人愛國心之久不發達,則世界主義為之梗也。吉朋者,英國之良史也。所著《羅馬興亡史》,歐洲有井水飲處匪不誦之。其言曰:「羅馬自征服意大利以後,其人民無復愛國心(滄江案:前此羅馬人亦僅有愛市府心耳,不足雲愛國心,蓋未成其為國也)。彼非不愛羅馬,然所愛者羅馬之文化,非愛羅馬人,非愛羅馬國也。其人常以保存增長其文化為己任,以擴張其文化施於世界為己任,無論何族之人,有能完此責任者,則羅馬人奉權力以予之不稍吝。故羅馬歷代帝王,起於異族者居其半。」此其言不啻為我言之也。吾國先聖之教,言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平天下為學治之終鵠焉。故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於天下之中而別私其國,非先聖之所貴也。然則其所謂平天下者何耶?以吉朋氏之言言之,則將我先民之文化施於世界是已。夫在前古,海外大九州溝絕不通,所謂世界者,則禹域而已(當時羅馬人亦以其交通所及之地謂世界盡於此,正與我同)。而此偉大之世界主義,非久遂現於實,疇昔所謂國者,盡溶解於此世界主義中(即天下)而無復存,如是者二千年以迄於今。夫國家也者,對待之名辭也。標一現象而名之曰某國,是必對於他國然後可得見,猶對人而始見有我也。既已舉天下僅有一國,則復何國之可言,而更復何愛國之可言。秦漢以降,吾先民所知之世界,則僅有一國而已。故先民不名之以國而名之以天下。其蠻族小部落,本不成其為國,我固不以國視之。即彼未嘗以國自居,等是群居於天下間之一人類,特文化有淺深耳。坐是之故,我國自昔未嘗以愛國大義為倫理一要素。非有國而不愛,不名為國,故無所用其愛也。我國哲人常懸一平天下之大理想於心目中,而謂使此理想現於實際者,則帝王之職也。是故帝王之位,非一姓一族所可得私,惟有德而克舉此職者宜居之(周公營洛邑而曰有德易以興無德易以亡最足以代表此思想。蓋我國先民其於無德之族,則臣民無忠事之義務也)。夫此種理想,極難實現,誠不俟論。雖然,不謂之為一種高尚純潔之思想焉,不可得也。外人徒見乎我國之屢被他族侵入而恬然奉以為君,則以是為卑屈受諸天性。豈知數千年來我先民之所信者,以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夫如是,則其視金源斡難與豐沛鳳潁亦何所擇,等是以天下之人治天下之事而已。既無他國相對峙,則固當如是。而後生小子,不審曆古所處之境遇,雷同他人之說,而以背親亡恥謗其先人,不亦誣乎?若夫自愛其文化,則我民之忠誠,蓋更甚於羅馬。他族之入而君我者,苟能盡舍其所有而從我,我固安之;而不然者,則非排而去之不休也。五胡之與元魏較,蒙古之與本朝較,其最著也。夫國家者一國人之公產也;文化者亦一國人之公產也。人苟無愛護公產之心,則誠根性劣下,不足以自存。若我國民則固有之矣。是在善推其所為而已矣。明水曰:吾聞子言而稍有以自壯。雖然,子固言之矣。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不相容者也。而在今日,則非國家主義發達,無以自立者也。然則我先民之以世界主義為教者,其無乃貽深害於中國矣乎?滄江曰:天下事利害常相倚伏,故言非一端而已。世界主義者,將來最良之主義也,而亦我國二千年前最良之主義也。今有告者曰,山西巡撫與湖廣總督構兵,江蘇巡撫與浙江巡撫宣戰,聞者亦孰不大詫以為不祥。然昔之晉、楚、吳、越,則數百年習為固然矣。是故以過去論,則緣此世界主義發達之故,而人民獲無窮之福。即以將來論,而此世界主義又實為國家主義發達之助。蓋非經此階級,不能舉全國之民治為一丸。我今日所以能擁此廣漠之國土、龐大之國民,凜然具有雄視全球之資格者,則先哲之賜也。
明水曰:斯固然矣。然羅馬徒以誤於世界主義故而取亡,今吾國乃正蹈其覆轍。吾聞子言,滋益懼也。
滄江曰:斯誠宜憂。然我之與羅馬,其趨勢抑非盡從同也。羅馬自世界主義發達以後,始終未嘗遇敵國,不過以未成國之蠻野部落入而託庇於其宇下而已。其後此等部族,歲以發榮,羅馬遂裂。羅馬之裂,裂於內也。故其世界主義,乃所以使其境內之分子遊離而背散。我則適得其反。我之世界主義,乃所以使我境內之分子融洽而合並。故在彼宜得惡果,而在我則猶可以得善果也。雖然,此階級固不可不經,然既已經之,則又當遷化以求適應於時勢。夫與今之時勢相適者,惟一國家主義而已。我國民自六十年來,漸習睹夫有他國之與我對待。所謂國家觀念者,亦已句出萌達。不過故見所積者深,故新見不能甚瑩。亦由執政太非其人,故以謀之不臧,使國家與國民之關係愈閡愈遠,而愛情無自發生。今者我民之愛國心,誠弱於他國,無可為諱。若之何以振之,則先覺之責也。
明水曰:國家也者,對於外而有不羈之獨立權,對於內而有最高之統治權者也。我國以大一統之故,其對外思想之不發達,固無足怪。而對內政治之進化,則亦無可表見,何也?吾讀泰西史,見其政治現象復雜變化,往復繚繞,詩人所謂「行到水窮,坐看雲起」者,庶幾似之,使人鼓舞興起而不能自已也。還觀吾國,則二千年來之政治,若一邱之貉。史家記錄,不過帝王世譜而已;其號稱政治家之所施設,則凡以為一姓一族固其權威也;而求其有合於所謂政治之目的者,乃不可得見(滄江案:政治之目的一在圖國家自身之生存發達,一在圖組成國家各分子(即國民)之生存發達。吾既屢言之矣)。外人誚我為政治思想薄弱,政治能力缺乏;吾蓋赧然無以應也。且立國於今日,其萬不能不採用立憲政體。既為有識者所共睹,而立憲政體果能適用於中國乎?世人且多以為疑。蓋泰西諸國,此種政體之成立,雖曰在近今一二百年間,然其淵源實至遠且厚。自希臘羅馬以來,政權既出自議會,要職皆由民選舉。中間若南意大利諸市府,當中世黑暗時代已養成獨立自治之風;而英人之民權政治尤以漸發達,積之數百年以有今日。故其國中雖耦耕之夫灶下之婢,聞人談政治問題猶且津津有味。每遇選舉,舉國汗流奔走,若營其私焉。夫立憲政治,質言之則人民政治而已。使大多數之人民而無政治上之智識,無政治上之能力,無政治上之興味,則立憲之元氣不具;雖襲其貌,徒增敝耳。夫今後中國之存亡,以憲政能否成立為斷;而憲政能否成立,則以人民能否運用憲政為斷。而吾還觀我國民,則於此事蓋有不能躊躇滿誌者。吾深懼我國民處今世物競之林,遂不免於劣敗之數。吾子於意云何?滄江曰:善哉善哉!吾子之憂深思遠也,可謂知本也已矣。大抵專制政體,最足以錮人民之良知良能。我國人政治能力,本非薄弱,徒以久壓於專制之下,末由遂其發榮耳。明水曰:子之言蓋未免倒果為因矣。夫專制政體曷為能久存,則正乃人民政治能力薄弱使然。使稍強者,則暴君汙吏,其何能以一朝居?
滄江曰:願子毋躁,吾請更畢吾說。凡一國之政治現象,與其地理甚有關係,不可不察也。夫在疆宇廖廓之大一統國,則恆非專制不足以為治,勢使然矣。希臘羅馬皆古昔民權最張之國也。然希臘自亞曆山大大王建一統之業(亞曆山大崛起於馬基頓,馬基頓亦希臘人之別派也)已不得不盡棄其舊俗,而法東方之治以為治(當時希臘為民權政治之代表,波斯為君權政治之代表,亞曆山大既滅波斯純採用其政治。此後分為四大王國,而政治原則仍無變也)。「不自由毋寧死」之諺,起於羅馬。古代羅馬之元老院,其權力之偉大猶今茲英國之巴力門也。及其既征服意大利全境戰勝加爾達額,以地中海為池,所至設留守以鎮撫其民,遂尾大不掉以釀成武門政治。蓋羅馬共和政之末葉,舉國鼎沸,酷類中晚唐方鎮之禍;其民水深火熱,望專制政治如大旱之望雲雨也。故愷撒屋大維乃得因民所欲以建帝業,自是羅馬遂為專制之政者垂千年(合東羅馬言之也)。夫豈羅馬人之政治能力前優而後絀哉?國勢之變遷使然耳。蓋古代無所謂代議政治,國有大事則聚一國之公民於一堂而取決焉,此惟在極狹小之市府國家而民數極稀者為能行之(波希戰爭前,斯巴達之市民僅九千人耳)。我國古代周官朝士之職,所謂致萬民而詢焉者,正此類也。及乎市府人口之孳殖漸繁,則此種制度效力已損其泰半;若版宇日恢,而於本市府之外別有領土,則此制度益復無術以維持。蓋既已萬不能聚全國之民於一堂,而當古代交通未開之世,就使採用代議制,而中央政治之利病亦斷非地方人民所能洞悉,則亦益其敝已耳(史家多言羅馬共和政治之消滅由於不知適用代議制度,而謂英人之發明代議制度為有天幸此。其論固甚精,然亦有未盡者。代議制度仍須有種種機關與之相輔,在古代雖發明之亦未必能全其用也)。於斯時也,其政治遷化之狀態惟有兩途。其一則如希臘,令新辟之殖民地純然離母國而獨立;母國與屬地,各在其所宅之小區域內,設政府議會以行民權政治,而不相統攝。若是者,民權固能常保矣,而統一強固之國家終末由建設;忽遇強敵,遂見摧拉而莫能禦。其非國家之福,不俟論矣。其一則如羅馬,集其權於中央,使全國各地方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則能使國力大莫與京;然而政體遂不得不趨於專制。夫我國過去之曆史,則正與羅馬同其塗轍者也。中國之由封建而進為大一統也,其良果能否償惡果而有餘,且勿具論。然以中國之地勢,欲求不一統得乎?歐洲山脈縱橫,海汊錯雜,自然華離破碎,成割據分立之局,雖羅馬人強欲合之而不能也。中國則山河兩戒,平原萬里,天開一統之局,雖欲宰割之而亦不能也。夫以天然一統之國,而境土如此其龐大,當疇昔交通機關百不一備之世,非專制政體何以治之?由此言之,我國二千年不能脫專制政體之羈軛,實地勢與時勢使然,不足引為我國民政治能力薄弱之證也。若夫專制政體,行之既久,致其固有之能力蟄伏而不得伸,且潛銷暗蝕而不逮其舊,此固事實之無可為諱者。然此則其果也,而非其因也。且我國雖雲專制政體,然其政治之精神有與歐洲古昔之專制政體迥異也者。其行使專制權之形式雖同,而此專制權發生之淵源乃絕異也。歐洲前此之言君權者,謂君主之地位,乃生而受之於天,君主與皇族所以不可侵犯者;以此族本來為一特別之階級,天生之使為治人者,而與彼被治者絕非同類也。此等謬想,近百年來雖日漸銷熄,然猶未能盡滅。四十年前,俄、普、奧三帝,猶復倡神聖同盟,即此理想之代表也(日本人則全屬此等理想)。故法王路易十四有朕即國家之言,而德相俾士麥雖當立憲後,猶有天授君權無限之論。彼中所謂專制權力之淵源,大略如此。
我國不然,我國雖亦言君權為天所授,然與彼大異者。彼言天常私於一姓,我則言天道無親惟德是輔,是故堯之命舜、舜之命禹。既言天之曆數在爾躬,而又申之以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書》曰:「惟命不於常。」《詩》曰:「天命不又。」師曠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孟子曰:「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此種大義,若悉徵引,則累千牘而不能盡。然又以所謂天者,常為抽象的而漠乎不可見也。於是乎有具體的方面以表示之,則民意是也。故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又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威,自我民明畏。又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種大義,若悉徵引,又累千牘而不能盡。合此兩義,而得一結論焉,曰:天以專制權授諸君,而所授者恆必為人民所願戴者也。是故由歐洲之君權說,其正當之釋義,則誠有如法王路易所謂「朕即國家」;由中國之君權說,其正當之釋義乃實有如普王腓力特列所謂「朕乃國民公僕」也。夫君主既為國民公僕,其有不盡職者,或濫用其職權以痡毒於民者,民固得起而責之;責之不改,固得從而廢置之。故《書》曰:「用顧畏於民岩。」《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孟子曰:「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是故人民選擇其所好者然後戴之以為君,其所惡者則廢黜之,甚且誅戮之,在我國認此為倫理上之一大原則,認此為人民正當之權利。此非吾牽合虛造之言,試一翻六經諸子,凡言論之涉於政治者,豈非以此大義一貫乎其間也哉!故歐美日本人常稱我為「民主的君主國體」,此其命名雖似詭異,然實甚有見於其真也。夫一方面既主張君主專制,一方面復主張民權自由,驟視之若極相矛盾,而持之不能有故、言之不能成理。雖然,此何足異者。霍布士、洛克、盧騷皆倡道民約論,而泰西言政治學者所奉為泰山北斗也。今世立憲政治之昌明,則此三子者功最高焉。而霍布士與洛克,則謂人民以求自由故,各從其意之所欲以建國置君;及其既建置也,則舉己之自由權以奉之,而惟為絕對的服從而不能復逞。此以民權自由為前提,而以君主專制為結論也(此其說甚似吾國之管商,即墨子亦然)。盧騷雖稍有進於是,謂選擇元首之權,當常操之自民;然其謂既建國之後,人民當絕對服從公眾之總意,而不能有個人的自由意誌,則亦與彼二子同。雖非以君主專制結論,然亦以專制為結論也。由此言之,則所謂「民主的君主國體」原不足為奇,不過彼中則近世哲人始懸為理想。我則在遠古已成為事實耳。夫霍、洛、盧三子之學說,雖其罅滿不少,往往為近儒所糾正,然不謂之為歐洲近世政治思想之淵源,不可得也。歐人得此學說,詫為懷寶,而我則二千年前先哲已發揮無餘蘊(《墨子·尚同》篇、《荀子·禮論》篇、《商君書·立君》篇,其所論建國之淵源、政治之目的與霍、洛、盧三子所說若合一契。吾前此著述屢徵引比較之),又且深入於全國之人心。此而猶謂我國民政治思想之不若人,則可謂懷寶迷邦也已矣。然則我國民得毋徒抱此虛想而未嘗求所以現於實際乎?是又不然。我國歷代革命相仍,即人民之實行此理想也。蓋先哲之教,謂人民當選戴聖哲而誅除殘賊,非直以是為正當之權利也,而且以之為應踐之義務。彼草澤英雄所以能號召天下者,徒以此種權利義務之觀念,深入人心,而始得乘之而起也。然及其既取而代之也,復一率前代之所為而無憚者,則有數故。其一則喪亂既久,民心厭倦,思得蘇息,稍假以恩而遂即安也。其二則幅員太廣,非循專制之舊則無自統一也。其三則治道雖存,治具未備,雖有仁心仁聞,而不能使民之被其澤者,垂於無窮也。此三義者,其前二義淺而易明,無俟贅論;其第三義則有可言焉。夫我國先哲之教,謂民相聚而成國,選其最賢者而立以為君,使一國之人事無大小悉受治焉。此實理想的最良之政治。雖今之共和政體,不能逮也(希臘大哲柏拉圖分政治為六種而第其高下,其所最讚美之立君政治即指此也)。雖然,有一最難解決之問題焉,則當用何法以選得此最賢者是已。其在泰古部落政治市府政治之時代,地狹人希,選之自易。孔子稱三代以前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是也。及拓土愈廣,黎庶愈繁,則茲事之實行愈益困難,投票機關既不能如今日之完備,賢否標準,孰能正之?則選舉反為召亂之媒,不得已而易為傳子。夫既已傳子,則其最初之理想,所謂「選最賢以為政長」者(《墨子·尚同》篇語),則既已不相應矣。然為已亂計,不得不爾,乃復於傳子之中,而別求所以得賢之道。賈生所謂天下之命懸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此其治本之最先者也。及其立而為君,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設為種種限制機關,使之不得自恣。蓋遵吾先聖之教,則天下之最不能自由者,莫君主若也。猶懼其未足,復利用古代迷信之心理,謂一切災異悉應在人主之一身,而告之以恐懼修省;及其殂落,則稱天而諡,動以名譽,名曰幽厲,百世莫改。吾細繹此種種制度,而於其間見有一貫之原則焉,曰君權有限之精神是已。以臣民之意限之,以天之意限之,凡欲求其進於賢也。雖然,此制度經歷代試驗之結果,遂以失敗終。斯何故歟?蓋所謂善教太子者,雖著明訓,然虛有其表,實則生於深宮之中,不離阿保之手,其趨惡恆視常人為更易;而百僚士庶之箴諫謗議,總不能有節制驕主之實力;天道之邃遠,乃更不足以動其心矣。於是聖人之所以限制君主者,遂幾於窮。而於其間乃別得一法焉,則置丞相以為天子之貳,而大重其權。天子御坐為起,在輿為下,事無大小悉以諮之,然後施行,而使之負其責任,故有災異失政,則策免之。此其立法之本意,以視今世立憲國之所謂責任內閣,幾於具體而微矣。故黃梨洲謂君位傳子、相位傳賢而天下治(《明夷待訪錄·置相》篇),誠知言也。然猶有一間未達者,則始終未能設一獨立之機關以與相府相對待。故驕桀之君,常能蹂躪相權而無所保障;惡黠之相又常能盜竊君權以為護符。則責任之實,終不可得舉也。由此言之,我國數千年相傳之政治論,其大本大原所在與今世所謂立憲政治者,無一不同;所異者其具有未備耳。質而言之,則缺一民選之制限機關(即國會)而已。而此機關所以久缺之故,又非吾先民智慮有所未周也。固亦嘗竭無限心力以圖建設(如上文所述朝士詢萬民及誹謗木、敢諫鼓、瞽史誦詩、士傳民語等,皆是後世之黃門給事中御史臺等尤其具體者也),而所以不就者,乃緣時勢地勢使然,良不足以為先民咎也。夫以我國民浸淫於此種健全之政治思想,既曆年所,徒以其具未備,不能自淑。今采泰西立憲國之治具以為用,無削趾適屨之患,而有漬鹽入水之功。慮其不能適用,抑已過矣。
至如新設之機關,如資政院、諮議局等,吾民運用之未能盡如法,或失之於選舉之時,或失之於會議之際,而人民之多數未能感政治之興味,無以鼓舞乎其後,此則憲政萌芽時代各國之所同有,不足為吾病也。夫他國且勿論,若英國豈非所謂立憲政體之祖國耶?試考百年前英民之所以運用此憲政,蓋有令人啞然失笑者。紐波士者,並世第一良史也。其所著《歐洲現代政治史》(紐氏,法國人,任巴黎大學教授有年。此書以一八九四年出版,各國皆有譯本)述十七八世紀間英國政治之狀態,其中一節云:
當時各選舉區,當行選舉時,選民多不列席,僅由二三大紳指名所欲選者,告諸地方官,便認為當選耳。時有傳為笑柄者一事。有市名標佛者,人口一萬四千,而有選舉權之人僅二十一。屆選舉時,其二十人皆棄權,惟一人列席,此人即自組織成選舉會,自選為選舉會長,自為推選自己之演說,自投票而書己名,自己宣告以全會一致而得選。此所謂無競爭之選舉也。
英之選舉區四百八十餘,而當時有競爭之區不滿五十。而所謂有競爭之選舉區,其行選舉時尤為可笑。多數人群集於空地中,地方官每介紹一候選人,則群眾無論有選舉權者無選舉權者,皆相率喝采或笑罵,沸亂如麻。至一七八四年,始設立選舉人名簿以整齊之。然以競爭劇烈之故,勢豪富紳競以賄買投票為事,公然不諱。甚至有某某鎮鄉,懸價拍賣議員以充自治費者。一八二九年,有公爵名紐基察士兒者,嘗因己之佃丁違己之命而選舉別人,將彼輩五百八十七人悉行放逐。議員有攻擊之者,公爵恬然答曰:「餘獨無任己意以處分己物之權利乎?」其腐敗之狀,可見一班矣。蓋當一八一四年之交,英國國會議員三分之二皆由世襲賄買得來,其人全然為君主貴族之鷹犬。名為國民代表,實則國民之敵耳。
其時英國人民,除宗教、戰爭、租稅三事外,其他一切政治皆漠然視之,曾不稍感痛癢。至十九世紀之初,有喚醒國民於沉睡中者,則「政治的報館」是也。前此雖有報館,皆以營利為目的,至是而始有真人物主持其間,堂堂發表政見,共集矢於政府。政府所以遇之者亦至酷。蓋自一八〇八年至一八二一年凡十三年間,而報館主筆之處刑者九十四人云。而繼起者不衰,卒喚起全國輿論,成一八三二年改革之大業以有今日。
由此觀之,以彼號稱文明元祖之英國,而前此之情狀不過如是。此其事豈在遠,不過距今八十年前耳。夫人類本有普通性,故無事不可以相學而相肖。病不求耳,未有求焉而不致者也;病不為耳,未有為焉而不能者也。而我民乃或以一時之障礙,遂頹然以自放。謂他人之特長,終非我之所能企及,甘為牛後,不亦誣乎!且歐美諸國姑勿論,乃如日本者,試問其曆史上果有何種之憲政根柢?其古昔人民政治思想政治能力優勝於我之證據果何在?今日本之憲政,成績且裒然矣。嗚呼!我國民觀於此,其亦可以蹶然自興而毋餒矣。
滄江乃重為言曰:我國民未嘗有一事弱於人也。而今乃至無一事不弱於人。則徒以現今之惡政府為之梗。我國民不並力以圖推翻此惡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則無論建何政策立何法制,徒以益其敝而自取荼毒;誠能並力以推翻此惡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則一切迎刃而解,有不勞吾民之枝枝節節以用其力者矣。然而此惡政府者,並非如英法前此之貴族,曾與君主分土而治,植深根固蒂於社會者也;又非如日本之藩閥,曾有大勳勞於國,手讚中興之業,躬親兩次戰勝,而有以係民懷思也;又非如曹孟德司馬仲達,能延攬天下之豪俊,使供我驅策以養成莫能與抗之勢也;又非如梅特涅坡鱉那士德夫,有絕倫之學過人之才,能操縱群眾而抵排異己也;又非能如卜硜函士德拉佛,能結主知,使人主倚如左右手也。其人皆闒冗佻薄,無一豪堅強不屈之氣;其黨羽皆以勢利相結集,進則相軋,退則相怨,暗昧愚蠢,無些少思前慮後之識,並無麼麽團體之可察見;而其得罪於天下,賈怨毒於人心,亦非一日。我國民不欲推翻之則已,誠欲推翻之,稍一協力,則疾風卷隕籜,千鈞之砮潰癰,未足以喻其易也。而我國民不聞惟此之圖,則是國民放棄責任以促國家之亡。謂天亡我,天其任受乎哉?明水曰:吾子之言,真如發蒙振落。吾復何以相難?吾悉承其為是矣。惟尚有一事焉為根本之根本者。茲事不解決,則子說皆為空華。子能容我盡言而更為下轉語乎?滄江曰諾。
明水曰:吾子反覆數萬言,而歸宿於改造政府,信可謂片言居要也已。然吾竊料吾中國今日之國民,遂永永不能改造政府,則吾子所陳乃皆噪噪閑言語也。吾子去國之日久,於近年來國中之人心風俗恐未能盡窮情偽,雖知其敗壞,然未知其一至此甚也。子日言改造政府,誰則與子改造政府者。人方日日伺政府之顰笑,得其一顧以為莫大之榮。政府蠲其點滴之餘瀝,已足以奔走天下之豪傑;若投骨於地,群犬齲齲焉爭之也。其他搢紳之夫,黌序之彥,圜闠之子,隴畝之氓,無不營營然各自為其私利;利之所在,不惜犧牲一切以為之。蓋猥瑣齷齪,卑怯劣弱,詐偽狡猾,陰險傾軋,偷惰淫泆,凡諸惡德,罔不具備。似此社會,非秉畀炎火不足以易其形;似此人類,非投諸濁流不足以滌其穢。今吾子乃欲以改造政府之大業期之,不亦遠耶?吾子欲言改造政府者,盍亦先謀改造社會而已。顧吾竊料改造社會之功,遂不可致。故吾恐中國其真長此已矣!
滄江曰:子言至痛,吾蓋不忍聞。以今日中國之人心風俗,其遭一浩劫,殆終不可得免。所問者,經此浩劫之後,其遂將陸沈以終古耶?抑將除舊布新而別開一境界耶?由前之說,則此浩劫誠為吾國民最後所受之天譴;由後之說,則又安知非天之所以戩我?吾寧歡喜順受,而祝其早一日曆此苦厄,即早獲一日之息肩也。鱗介之族,有壽命悠長者,閱若干歲而輒蛻變其形;當其蛻變也,則感受無量之苦痛,死生一發耳。社會亦然,非蛻變無以自存,而蛻變則必與莫大之苦痛相聯屬。試觀並世糾熳光華之國家,何一非經數度之苦痛以有今日。我國民欲求幸福而不以苦痛為易,此不可得之數也。然驟感苦痛,而遂疑幸福之棄我而去,則亦自絕於天而已。天之於人也,未嘗靳以幸福,而恆使之自求。當其求之也,則必有種種魔障橫於其前,求焉者則日日與此種魔障奮鬥。鬥而勝之,則幸福乃湧現乎其後;而不然者,中道退轉,甚或不能忍苦痛之相襲,而憤懣自戕,此則誌行薄弱者之所為。彼蓋自絕於幸福,非幸福之棄彼而去也。國家亦然。古人有言,殷憂啟聖,多難興邦。此非以虛言相慰藉也,天地自然之大則固如是也。大抵凡一切有機體,其組成分子必以新陳代謝為功用。霜露肅殺之威能使百卉雕悴,非有秋冬之雕悴,則無以期春夏之發榮;但使有可以發榮之質點存於根幹之間,無論其質點若何微細,而他日固可以致盛大,雖華實盡落,枝葉全披,非所憂矣。人之一身,血輪嬗蛻,無有已時。若一旦緩其嬗蛻之功能,輒凝滯以成廢淤。血既成淤,在法固不容使之復存於體膚中;即存焉,而在彼固不能永保其形,徒傳染於體中之各部而日漸潰爛耳。於斯時也,苟其體中尚有一部分堅強之分子,能具有不撓不屈之抵抗力,無論受若何之壓迫,而終不隨其浸潤之所及而潰爛以去,則此健全之分子終必有能祛逐彼廢淤之分子以恢復其元氣之一日。何也?彼廢淤之分子,本已無復生存之能力,早晚固應歸澌滅者也。夫當健全分子與廢淤分子奮鬥,則體中自當感無量之苦痛。雖然,安可得避哉?夫吾所謂根幹間發榮之質點與體膚內健全之分子者何也?則社會中最少數人之心力是已。我國今日猶一病軀也,而此至惡極壞之人心風俗,則其淤血也。彼宜代謝之日久矣,宜謝而不謝,而其傳染性乃益以蔓延猖獗。薪盡火傳,綿綿無絕。前此純潔向上之少年,一入社會而與相習,則靡然化之,皆坐是也。雖然,一國之大,詎竟無億萬人中之一二人,尚能屹然獨立,不波靡以去者乎?吾固見有之矣。有之而或自感其力之綿薄,謂決不足以戰勝惡社會,而斂手莫敢與抗也。或偶一出手,遇一二次挫敗,而嗒然不敢再嘗試也;或雖懷熱誠高誌,然其見識與手段,不能與新時代相應,而故見自封,曾不肯辟新途徑以自廣,坐窒其進取之路也;或獨力所不克任之事,不思求友求助,故人自為戰,壁壘終無自立也。要而言之,則社會之善良分子,常執消極的態度,而不能執積極的態度;常立於退嬰的地位,而不肯立於進取的地位。中國所以有今日,皆坐是而已。人亦有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又曰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夫社會之常以惡性充刃也,人性之易染於惡也,豈惟今日?即古來亦何莫不然。豈惟我國?即他國亦何莫不然。此雖謂之自然現象中一共通之原則可耳。而所貴乎人道者,則在其常能戰勝自然現象而已(自然現象者嚴譯《天演論》所謂天行是已。天行常恣虐,而人道常能戰勝之,此進化之大則也)。使人而常為自然所宰制,則今日猶為洪水猛獸草昧獉獉之世,而復何文明之可言?今世人類,山磧不能障,洋海不能隔,水旱疾癘不能為患;舉凡有知無知之物,悉役之以為我用,而不見役於物,此戰勝自然之結果也。夫自然現象之宜戰勝之者,豈惟物質方面而已,即社會心理方面亦有然。荀子曰:「人之性惡也,其善者偽也。」注家釋偽字之義,謂從人從為,人所為也。吾嘗讀紐波士所著《歐洲近世政治史》,述一八一四年前後德國人之風俗,謂其貴族則驕侈淫泆,其中流社會則猜忌排軋,其一般平民則愚蠢怠惰。又嘗讀馬哥黎所著《維廉畢特傳》,言其時〈(十八世紀末)〉之英國人賄賂公行,廉恥掃地。又嘗讀國府種德所著《日本現代史》,言德川家慶時(我道光末葉)之日本人,奢侈柔惰,靡然成風,苞苴橫行,紀綱盡弛。夫德國自一八一四年至帝國成立〈(一八六六年)〉,為時幾何?英國自維廉畢特時及至憲政改革〈(一八二三年)〉,為時幾何?日本自德川家慶時至明治維新〈(同治七年)〉,為時幾何?然而以其前後之人心風俗相較,乃如隔世,如異國。豈有他哉?不過最少數之仁人君子,出其心力以與惡社會血戰,而卒獲最後之勝利雲爾。善夫崑山顧子之言曰:「觀亡新之可變為東漢,五季之可變為宋,則知天下無不可變之風俗。」善夫湘鄉曾子之言曰:「習尚也者,起乎至微,而終乎不可禦者也。」是故一國之中,但使能有少數仁人君子,挾主一無適之誠,行百折不回之氣,以日夜與惡社會為不斷之爭鬥,而謂終不能征服之者,吾未之前聞。此非徒征諸各國實例而有以明其然也,據常理以推之,人力所至,終勝天行,此宇宙不易之大法也。夫當其為不斷之爭鬥也,當其著著實行征服也,則舊社會之腐敗分子,自必感無量數之苦痛,出全力以相反抗。一時全社會極其冺棼,而此身臨前敵之仁人君子,必遭遇人世極不堪之顛沛困厄,其殞身於無形之鋒鏑者必踵相接。所問者,當其遭遇困厄,能不退轉焉否耳?當前者隕於鋒鏑,而後此有繼焉者否耳?抑吾嘗習聞今之君子之言矣,動則曰:吾之盡力於社會者有年,而橫流之勢,每下愈況。吾知其無能為也。或又曰:吾日夜捧赤心以報效社會,而社會乃反咒詈我窘辱我。人情涼薄至此,吾實無味再與共事也。或又曰:如某某者,其心力才能遠過於我,尚且為惡社會所蹙以自取隕滅。若我者又何能為也。或又曰:吾一人之力,決不足以障狂瀾,皇皇求同志,則莫我應,不如其已也。吾請為一一辯解之。夫謂盡力有年而每下愈況,斯固然也。曾亦思我輩所以自任者為何種事業?我輩非欲矯正全社會乎?使社會而非腐敗,何勞矯正?安常處順以為社會一健全分子以徐徐發達,盡人能之,豈待我輩?我輩所欲任者,實往古來今最難之業,大多數人所不敢任也。我輩既任之,而謂能一蹴有功乎?謂能順風揚帆?中間絕無挫敗乎?且我輩自謂心力已盡,此語則安能出諸口者。勞而無功,則或我輩精神貫注未遍也,或所用手段方法有不適也。我輩惟當自反以求向百尺竿頭進一步耳。而安有已盡之可言?若雲盡乎,則孔子有言:「望其壙,皋如也,睪如也,君子息焉,小人休焉。」曾子曰:「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我輩生命化為灰塵之後,即我輩心力已盡之時耳。今托於心力已盡而自擲責任,是即不盡心力之明證也。復次,緣自己受社會所冷落所窘辱,而怨社會之涼薄,此其言非徒不智,抑亦不恕。試問我輩所為效忠於社會者,為欲求報酬於社會乎?若為欲求報酬之故而始效忠,則效忠者非其目的,而實為自利之一手段。如是則我心地先不純潔,先自含有惡社會之空氣,方待人之矯正我,而我何能矯正人者?就令讓一步,謂效忠者雖不求報酬,而社會之所以待之者,終不應如此,斯固近理也。雖然,曾亦思今日之社會為何種社會乎?苟非惡者,何勞矯正。我既認其惡而思矯正之矣。夫涼薄則亦惡德之一也,當矯正未奏功以前,則其涼薄固宜也。然此皆勿具論,我輩有一事焉,亟當自反而常目在之者。我輩所自認之天職,則豈不曰與惡社會奮鬥乎哉?奮鬥之為象也,我欲蹙敵,而敵亦欲蹙我,情理之常也。夫孰使汝不肯餔糟叕醨,而貿然與惡社會挑戰者,汝日思摧陷社會之窳敗分子,其窳敗分子不得不謀自衛,其窘辱汝,固所宜然。其僅冷落汝,則所以厚汝者已至矣。要之,我輩當未與社會接觸之始,當先知受社會之冷落窘辱,實為我輩天職中照例應相緣而至之一現象。夫安能以是懟人。其懟人者,毋亦自待太薄而已。復次,謂他人所不能成之業,我亦無庸著手者,此尤自暴自棄之言也。子夏之聖,豈逮孔子?孔子轍環終老,而子夏為侯王師。保羅之賢,豈過耶穌?耶穌死十字架,而保羅徒眾遍全歐。漢成之英,豈逾孝武?孝武不能致單于,而孝成斂衽朝呼韓邪。麥折倫之毅,豈勝維哥達馬?維哥達馬僅繞好望角,而麥折倫航太平洋。左李之器,豈比胡文忠?文忠力竭聲嘶,僅保鄂北;左李成大功於江東,餘力且蕩回撚。伊藤大隈之才,豈若吉田鬆陰?鬆陰極刑,而藤隈行其志。天下事作始者用力多而成功少;繼起者用力少而成功多。盱衡古今,豈不然耶!自謂不能,毋亦不負責任之言已耳。復次,欲就大業,非一手一足之烈,皇皇然求友求助,固宜然也。然因驟求之不得,而遽灰心,斯大不可也。當思我輩所以自任之事業,本為國中大多數人所不肯任;亦正惟以肯任者寡也,我輩乃起而任之,則求同志之難,固其所也。社會中窳敗分子無論矣,即其健全分子,亦豈能盡驅之使與我同道。彼安常蹈故,忠於目前一部分之職務者,則亦將來新社會不可缺之基礎也。吾何必搖動之,抑吾嘗案諸史乘,征諸當世之務,無論何國,無論何時,其懟柱國家而維係其命脈者,恆不過數人或十數人而已。英國所以能確立憲政,德意之所以能建國統一,日本所以能倒幕維新,其主動之人,可屈指也。即在今日各文明國之所以欣欣向榮,其在朝在野指導之人,皆可屈指也。夫當其風行草偃,景從而左右之者,豈得雲少。而要之惟以有此數人或十數人之故,遂自能得多數之景從者,而國賴以昌。苟無此數人或十數人,或有之而其人一旦自放棄其天職,則其國遂一落千丈強矣。竊計我國今日人才,雖消乏已極,而以數千年神明之胄,欲求數人或十數人足以為國楨幹者,豈得曰無。蓋有之矣。而以憤時嫉俗之過甚,橫一中國必亡之觀念於胸中,而遂頹然自放,夫至並此少數人而頹然自放,則中國其真亡矣。雖然,亡之者非他,即此少數人是已。質而言之,則持中國必亡論者,即亡中國之人也。是故吾輩當常立一決心以自誓曰:中國之存亡,全係乎吾一人之身。吾欲亡之,斯竟亡矣;吾欲不亡之,斯竟不亡矣。他人如何,吾勿問也。吾惟知責吾一人而已。但使一國中而能有百人懷此決心,更少則有十數人懷此決心,而並力一致,以與惡政府奮戰,與惡社會奮戰,乃至與全世界之惡風潮奮戰,而謂中國終不免於亡,吾弗信也。嗟乎,明水先生乎!嗟乎,國中之仁人君子乎!慎毋以吾為病狂囈語,慎毋以吾為姑作大言以自壯而欺友朋。吾蓋念此至熟而信此至堅,吾日夜悚息,以為中國萬一而竟亡者,其必由吾一人不盡責任屍其罪也。不知吾子亦自覺有此責任焉否也?不知國中仁人君子亦自覺有此責任焉否也?
明水曰:吾子之言,鞭辟近裡,一至於此;吾雖欲逃避,亦安所得逃避。吾知責矣。雖然,竊更有數事欲為駢枝之疑問者。吾子倘亦樂語之而不倦耶?
滄江曰:唯,願恣言之。
明水曰:吾輩自身不敢一毫放鬆責任,固已。然終不能不望國中有多數豪傑之士起以共此艱巨。昔常聞諸吾子,謂吾國曆史,每當蜩螗沸羹之既極,然後人才出現;非時勢需求之急達於極點,則不現也。然及其既現,則其人物常極偉大,且其數極眾多。若此者,征諸前代已事,則誠然矣。然此似乞靈於氣數,作無聊空想,其必得與否,非可期也。不知此種曆史現象,亦有自然一定之原理原則宰制其間否耶?以駑下如吾輩者,一旦迫於時勢之需求,不識亦可以一變而為有用之人物否耶?且中國今日,危急寧尚得雲未極,而此種曆史現象迄未見發動,則又何也?
滄江曰:善哉問乎!此實學術上極有興味之一問題也。吾不嘗與子共讀盧般氏之《國民心理學》乎?其言曰:「人類心性之中,恆有一種特性焉可以遇事變化者,學者稱之曰『可能性』。此種『可能性』其在平時,恆潛伏而不知所在,或終其身而不一現;一旦受外界非常之刺激,則突起而莫之能禦。此征諸個人之行動而至易見也。平居極慈祥之人,當饑餓焦灼,則有骨肉相食,獰忍如蕃族者。弱不勝衣之女子,拯所愛於焚溺,勇健常辟易壯夫。此吾輩所常睹聞也。此無他焉,其潛伏之特性,非遇大刺激則不發,發則與平時劃然若兩人。夫曆史上之豪傑,亦若是已耳。謂其天賦之性果絕異於吾儕耶?是決不然,彼亦凡人耳。而外界之事物,無端驅其『可能性』而使之蹶起,其腦細胞中之一部分,平昔廢置不用者,勿焉刺激而發揮其神力,遂使天下後世瞠目撟舌共詫為非常之人物。實則苟在平世,則亦旅進旅退與吾輩等耳。」盧氏之言如此,而曆舉多數事實以為證,吾子則既聞之矣。(盧氏所舉事實甚多,善惡雜陳,其最親切有味者則謂法國大革命時若羅拔士比、若丹頓輩,後世共詫為獰惡無人理者也。然苟非為時勢所驅,則彼輩應終身為一善良市民。何以證之?蓋羅氏、丹氏前此嘗為判事有賢名,而當時與彼同惡齊名之人若某某輩幸逃法網後至拿破侖時各執一職業,藹然與恆人無異。故知羅氏、丹氏如不死,亦當與彼輩同也。)若在我國,則更可多得其例也。李廣誤石為虎,射之沒羽;明日再射,不能復入。此『可能性』偶然發動之最顯證也。劉季蕭曹,苟非在秦時,則酒徒與刀筆吏耳。寄奴劉毅,非遇桓玄之變,則鄉曲無賴子耳。其他豪傑,何莫不然。且勿語遠,舉其近者。咸同之間,苟非軍興,則曾文正一文學侍從之臣耳,胡文忠一循吏耳,羅羅山一講學大師耳。雖據其才力與其品性,可以在其本來之地位中,翹然秀於其儕輩;若夫投身於軍界,以成震古鑠今之偉業,則自始固非所望。然卒乃如是者,則外界之境遇,有機會使之得發揮其特性,抑亦刺激之使不得不發揮其特性也。非惟一二絕特之偉人為然也,凡並時而起者,莫不皆然。我國曆史上號稱人才最多者,首舉戰國秦漢之交,次則三國,次則隋唐之交,次則元明之交,最近則咸同間。吾儕立乎百世之下,望古遙集,目眩於應接,而魂疲於頂禮任舉當時一下駟。求諸今日,杳乎不可復得。謂天地生才有私愛耶?此文人弄筆,其非篤論,無俟辨矣。謂一二偉人養成之以待用耶?此固一部分之實情,然當時無論何方面各有瑰偉奇特之人,如莽莽平原,萬草齊茁,其根蒂各不相聯屬,不先不後,而同時句出萌達,則又何也?此無他焉,世運之窮,生民之厄,既達其極,舉國中人心洶洶,覺所處之境,儳然不可終日,則無形有形間,自能衝動多數人腦海中有生以來潛伏不現之特性,摩蕩而挑撥之,不期而同時並發。是故平世無人才而亂世多人才。此非可付諸氣數之偶然,實則國民心理上一大原則宰制乎其間也。夫今者東西諸立憲國,則雖平世亦有人才矣。然此自緣近今發明之一種圓妙政體,能使人才有秩序發達之餘地。當其未經此蛻變以前,其人才非至危急存亡之頃而不能出現,亦猶吾國也。抑自古及今未嘗一產人才之國,則亦有矣,若高麗等是也。而我國之史實,則豈其然。夫以五十年前能產曾、胡、左、李、洪、楊、馮、石之中國,而謂五十年後即地氣已盡,有是理乎?夫自今日以前,中國誠不得雲不危急矣。然於危急之中,猶常有一二現象足以係人餘望者。且其危急之程度,又非直接切於人人之肌膚。是故刺激之功用未著,國民潛伏之特性未動也。自今以往,殆其時矣。故吾平居持論,謂中國於最近之將來,必有多數大人物出現,此非夢想以聊自慰也,衡以理勢而信其必然也。若夫吾輩雖曰駑下乎?然此潛伏之特性為盡人所同有者,即吾儕亦寧得獨無?今外界之所以刺激吾輩者亦云至矣。吾輩苟非冥頑不靈腦筋全斷者,固宜有所感受,磨厲培養此特性以求濟時艱,比諸弱女之計不旋踵以圖拯所愛於焚溺,則又安見其不能從將來出現之諸豪傑之後而有以自效者,亦視吾輩之所以自待何如耳。
明水曰:茲事敬聞命矣。顧吾尤有一疑欲質諸吾子者。今日國命,懸於政府,政府惟閒然不知國家之將瀕於亡也。故昏悖日益甚,若恐其亡之不速而更旦旦伐之。國中仁人君子,曆舉亡征,大聲疾呼,冀政府得有所警惕而悔禍於萬一。今吾子乃言中國不亡,且言各國決不汲汲實行瓜分,吾知政府得子之說,將益有所藉口以為貪黷酣嬉之資矣。且即就國民一方面言之,其酣臥於厝火積薪而自謂安者尚不知凡幾。告以禍至無日,庶急起以共謀之。子之言得毋弛方張之弓矣乎?
滄江曰:不然。使報章言論而可以左右政府之心理,則中國其不至有今日矣。夫中國之瀕於亡,政府則寧不知者。吾度其所知視吾輩尤親切也。彼正惟明知其將亡,乃益急乘須臾未亡之頃,並力鹵掠朘削,以期亡後飽則颺去。吾儕愈以亡相號呼,彼之鹵掠朘削,乃愈日不暇給耳。晚明諸臣,當崇禎十七年正二月間,怙權黷貨,豈肯息肩者?我輩今日論國事,其安能更依賴此政府?我國民而欲政府之警惕而悔禍耶?則亦有道矣。夫外國人出一言而政府輒唯唯從命,甚且先意承誌,若孝子之事父母。豈有他哉?畏之而已。我國民而能予政府以可畏,則如執棰以馭群羊。東西惟所欲耳,而不能者,則諷諫無用也,笑罵無用也,策厲無用也,恫嚇無用也。一切皆是閑言閑語,政府聞之已熟,豈有一焉能芥其胸者。故吾儕今日立言,惟與國民言,而非與政府言。此界限之首宜認清者也。若夫日日與國民言亡國乎,則吾惟見其害,未睹其利。夫謂全國人皆已知國之將瀕於亡,此吾所不敢言也。其並此而不知者,則吾輩之言論,殆終無從達於其耳。雖言何益?而國民中之稍有腦筋者,蓋不待吾言,而早已汲汲顧影矣。善夫昔人之言曰:夫兵勇氣也,氣一衰竭,雖名將不能用之以克敵致果。今此國民者,我國家所恃之以改造政府者也。所恃之以捍禦強鄰者也。奈何日以頹喪之語衰竭其氣?人之為道也,必自覺前途有希望,然後進取之,心乃油然而生;否則一墮而永不能復振矣。執一人而語之曰:汝於此數月內必死,其人不信吾言則已;苟信吾言,則必萬事一齊放倒,惟排日俞樂,以待死期之至耳。今中國人心風俗日趨於偷窳敗壞,何一非由人人橫一中國必亡之心有以召之者,各挾一我躬不閱遑恤我後之思,共懷一且以喜樂且以永日之想。語之以政策,則曰中國亡矣,討論政策何為?語之以學問,則曰中國亡矣,求此學問何用?語以道德氣節名譽,則曰中國亡矣,道德氣節名譽誰則知者?其他凡百,莫不皆然。故極重要之事務,皆以遊戲敷衍出之;極可貴之光陰,皆以煩惱消遣度之。舉國之象,黯黯然其掩以暝色,䰰䰰然其罩以鬼氣也。不寧惟是,各乘此絲息僅屬之際,並日為惡,以充須臾之肉慾,舉凡前古未聞之穢德,公然行之,轉相仿效而不以為怪。夫此亦何足怪者,希望盡絕之人固應如是也。嗚呼!今日中國社會之現象,豈不然哉!然推厥所由,則中國必亡一語使然耳。凡人之氣,頹之甚易,振之甚難。群客滿座,一人欠伸,十人隨之,不轉瞬而零落散去矣。苻堅百萬之眾,一旦落膽,則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國今日民氣,沮喪已至此極,何堪更有此種無責任之言,洋洋盈耳也。若吾之所欲與國民共勉者,則竊有以異乎時論之所云云。微論吾國今日未遽亡也,就令已亡矣,而吾國民尚當有事焉。苟國土而為人占領過半也,則猶當學拿破侖時代之普魯士人;使國土而分隸於數國也,則猶當學十九世紀中葉之意大利人;使國土而為一強國所並吞也,則猶當學蒙古時代之俄羅斯人。與夫今日之匈牙利人,夫安有以五千年之曆史,四萬萬之子姓,而付諸一往不返者耶?由此言之,則雖中國已亡,而吾儕責任終無可以息肩之時。而況乎今猶可以幾幸不亡於數年或十數年間也。夫過此數年或十數年以後,吾儕等是不能息肩也,而艱瘁則又視今日萬萬矣。吾儕其忍更頹然自放以擲此至可貴之歲月也?嗚呼!吾音嘵而口瘏,吾淚盡而血枯,不識國中仁人君子其終肯一垂聽焉否也?
於是明水相對滂沱,良久乃矍然曰:吾確信中國之不亡。若其亡也,則吾一人實亡之。吾不敢造此大惡以得罪於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在天之靈。吾身雖微末,不能裨補國家於萬一,然吾舉之以獻於國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