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代小說史論
天僇生旣墮塵球,歷寒暑二十有奇,榜其門曰「痛心之齋」,銘其室曰「憂患之府」,極人世所歡欣慕思之境,舉不之好,而獨嗜讀書。舉四千年之書史,發其扃讀之,則亦有好有不好,而獨大湊其心思智慧以讀小說。旣編爲史,復從而論之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後《春秋》作。仲尼因百二十國寶書而作《春秋》,其恉隱,其詞微,其大要歸於懲惡而勸善。仲尼歿而微言絕,《春秋》之恉,不襮白於天下,才士𢢀焉憂之,而小說出。蓋小說者,所以濟《詩》與《春秋》之窮者也。薦紳先生,視小說若洪水猛獸,屛子弟不使觀。至近世新學家,又不知前哲用心之所在,日以迻譯異邦小說爲事,其志非不善,而收效寡者,風俗時勢有不同也。吾以爲欲振興吾國小說,不可不先知吾國小說之歷史。自黃帝藏書小酉之山,是爲小說之起點。此後數千年,作者代興,其體亦屢變。晰而言之,則記事之體盛於唐。記事體者,爲史家之支流,其源出於《穆天子傳》、《漢武帝內傳》、《張皇后外傳》等書,至唐而後大盛。雜記之體興於宋。宋人所著雜紀小說,予生也晚,所及見者,已不下二百餘種,其言皆錯雜無倫序,其源出於《青史子》。於古有作者,則有若《十洲紀》、《拾遺紀》、《洞冥紀》及晉之《搜神紀》,皆宋人之濫觴也。戲劇之體昌於元。詩之宮譜失而後有詞,詞不能盡作者之意而後有曲。元人以戲曲名者,若馬致遠、若賈仲明、若王實甫、若高則誠,皆江湖不得志之士,恫心於種族之禍,旣無所發抒,乃不得不託浮靡之文以自見。後世誦其言,未嘗不悲其志也。章回彈詞之體,行於明清。章回體以施耐庵之《水滸傳》爲先聲,彈詞體以楊升庵之《廿一史彈詞》爲最古。數百年來,厥體大盛,以《紅樓夢》、《天雨花》二書爲代表。其餘作者,無慮數百家,亦頗有名著雲。
嗚呼!觀吾以上所言,則中國數千年來小說界之沿革,略盡於是矣。吾謂吾國之作小說者,皆賢人君子,窮而在下,有所不能言、不敢言、而又不忍不言者,則姑婉篤詭譎以言之。即其言以求其意之所在,然後知古先哲人之所以作小說者,蓋有三因:
一曰:憤政治之壓制。吾國政治,出於在上,一夫爲剛,萬夫爲柔,務以酷烈之手段,以震盪摧鋤天下之士氣。士之不得志於時而能文章者,乃著小說,以抒其憤。其大要分爲二:一則述已往之成跡,若《隋唐演義》、若《列國志》諸書,言民怒之不可犯,溯國家興亡盛衰之故,使人君知所懼。一則設爲悲歌慷慨之士,窮而爲寇爲盜,有俠烈之行,忘一身之危,而急人之急,以愧在上位而虐下民者,若《七俠五義》、《水滸傳》皆其倫也。
二曰:痛社會之混濁。吾國數千年來,風俗頽敗,中於人心,是非混淆,黑白易位。富且貴者,不必賢也,而若無事不可爲;貧且賤者,不必不賢也,而若無事可爲。舉億兆人之材力,咸戢戢於一範圍之下,如羊豕然。有跅弛不羈之士,其思想或稍出社會水平線以外者,方且爲天下所非笑,而不得一伸其志以死。旣無可自白,不得不假俳諧之文,以寄其憤。或設爲仙佛導引諸術,以鴻冥蟬蛻於塵壒之外;見濁世之不可一日居,而馬致遠之《岳陽樓》、湯臨川之《邯鄲記》出焉,其源出於屈子之《遠游》。或描寫社會之汚穢濁亂貪酷淫媟諸現狀,而以刻毒之筆出之,如《金甁梅》之寫淫、《紅樓夢》之寫侈、《儒林外史》、《檮機閒評》之寫卑劣。讀諸書者,或且訾古人以淫冶輕薄導世,不知其人作此書時,皆深極哀痛,血透紙背而成者也。其源出於太史公諸傳。
三曰:哀婚姻之不自由。夫男生而有室,女生而有家,人之情也。然憑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執路人而強之合,馮敬通之所悲,劉孝標之所痛。因是之故,而後帷薄間,其流弊乃不可勝言。識者憂之,於是構爲小說,言男女私相慕悅,或因才而生情,或緣色而起慕,一言之誠,之死不二,片夕之契,終身靡他。其成者則享富貴,長子孫;其不成者,則倂命相殉,無所於悔。吾國小說,以此類爲最夥。老師宿儒,或以越禮呵之,然其心無非欲維風俗而歸諸正,使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焉已耳。
由是以言,而後吾國小說界之價値,與夫小說家之苦心,乃大白於天下。吾嘗謂,吾國小說,雖至鄙陋不足道,皆有深意存其間,特材力有不齊耳。近世翻譯歐美之書甚行,然著書與巿稿者,大抵實行拜金主義,苟焉爲之,事勢旣殊,體裁亦異,執他人之藥方,以治己之病,其合焉者寡矣。今試問萃新小說數十種,能有一焉如《水滸傳》、《三國演義》影響之大者乎?曰:無有也。萃西洋小說數十種,問有一焉能如《金甁梅》、《紅樓夢》冊數之衆者乎?曰:無有也。且西人小說所言者,舉一人一事,而吾國小說所言者,率數人數事,此吾國小說界之足以自豪者也。
嗚呼!吾國有翟鏗士、托而斯太其人出現,欲以新小說爲國民倡者乎?不可不自撰小說,不可不擇事實之能適合於社會之情狀者爲之,不可不擇體裁之能適宜於國民之腦性者爲之。天僇生生平無他長,惟少知文學,苟幸而一日不死者,必殫精極思著爲小說,藉手以救國民爲小說界中馬前卒。世有知我者,其或恕我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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