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鯖錄/卷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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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錢未有草書者,淳化中,太宗皇帝始以宸翰為之,既成,以賜近臣。崇寧、大觀御書錢,蓋襲故事也。王元之責商於,有詩云:「謫官無俸突無煙,唯擁琴書盡日眠。還有一般勝趙壹,囊中猶貯御書錢。」

蘇邁伯達,東坡長子,豪邁雖不及其父,而問學語言亦勝他人子也。少年作詩云:「葉隨流水知何處,牛帶寒鴉過別村。」先生見之,笑曰:「此村長官詩。」後東坡貶惠州,伯達求潮之安化令,以便饋親。果卒於官。

王欽臣仲至,仁宗時名儒,原叔之子。大臣薦文藝,召試學士院,試罷詩云:「翠木陰陰白玉堂,老來方此試文章。官檐日永揮毫罷,閑拂塵埃看畫墻。」《宿華嶽觀》詩云:「淩空老樹雲垂葉,壓屋梨花雪照人。深愧地仙教俗客,殷勤留看華山春。」又二年經此,再題云:「石壇流水共蒼苔,青竹林間一徑開。可惜梨花飛已盡,前年遊客始重來。」

黃魯直《讀太真外傳》詩云:「扶風喬木夏陰合,斜谷鈴聲秋夜深。人到愁來無處會,不關情處總傷心。」亦妙語也。

滕達道長於五言,《省試》詩云:「寒日邊聲斷,春風塞草長。」《結客》詩云:「結客結英豪,莫同兒女曹。黃金裝劍佩,猛獸畫旌旄。北極狼星落,中原王氣高。終令賀蘭賊,不著赭黃袍。」

宋莒公兄弟皆以高名擢用。仁廟時,本朝文章多人,未有二公比者。少時作《落花》詩,為時膾炙。莒公詩云:「一夜東風拂苑墻,歸來無處剩淒涼。漢臯佩冷臨江濕,金谷樓危到地香。淚臉補痕勞獺髓,舞臺收影費鸞腸。南朝樂府休賡曲,桃葉桃根盡可傷。」景文詩云:「墜素翻紅各自傷,青樓煙雨忍相望。欲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滄海客歸珠迸淚,章臺人去骨遺香。可憐無意傳雙蝶,盡委芳心與蜜房。」

潁昌西湖展江亭成,公作詩云:「綠鴨東陂已可憐,更因雲竇註新泉。鑿開魚鳥忘情地,展盡江湖極目天。向夕舊灘都浸月,遏空新樹便留煙。使君直欲稱漁叟,願賜閑州不計年。」

晁次膺薄遊南京,嘗作詞云:「花前月下堪垂淚,水邊樓上總關心。」後過其家,已與客飲,復作詩曰:「去日玉刀封斷恨,見來金斗熨愁眉。黃昏飲散歌闌後,懊惱水邊樓上時。」

唐武宗即位,獨奮怒曰:「窮吾天下者,佛也!」始去其山臺野邑四萬所,冠其徒幾至十萬人。至會昌五年,始命西京留佛寺四,僧唯十人;東京二寺;節度觀察同華、汝三十四治所,得留一寺,僧準西京數。其餘刺史州不得有寺。出四御史裏行以督之。御史乘馹未出,開天下寺至於屋基,耕而刓之。凡除寺四千六百,僧尼笄冠二十六萬五百,其奴婢至十五萬。良人枝附為使令者,倍笄冠之數。良田數千頃,奴婢日率以百畝編入農籍。其餘賤取民直,歸於有司,寺材州縣得以恣新其公宇傳舍。後二年,宣宗即位,詔曰:「佛尚不殺而仁,且來中國久,亦可助以為治。天下率興三寺,用齒衰男女為其徒,各止三十人,兩京倍其數四五焉。」著為定令,以徇其習,且使後世不得復加也。本朝景德中,天下二萬五千寺。嘉祐間三萬九千寺。陳襄述古判詞部日說雲。出江鄰幾《雜志》。

杜牧之《和裴傑新櫻桃》詩云:「忍用烹酥酪,從將玩玉盤。流年如可駐,何必九華丹。」遂知唐人已用櫻桃薦酪也。

李商隱《江之嫣賦》云:「豈如河畔牛星,隔歲只聞一過。不及苑中人柳,終朝剩得三眠。」漢苑有人形柳,一日三起三倒。

長安南山下書生作小圃,時蒔花木,以待遊子。一日,有金犢車從數女奴,皆玉色麗人。車中人下,飲於庭,邀書生同坐。生意當時貴人家,不出。既見款甚,將別,出小碧箋書詩為贈云:「相思無路莫相思,風裏楊花只片時。惆悵深閨獨歸處,曉鶯啼斷綠楊枝。」

東坡嘗言鬼詩有佳者,誦一篇云:「流水涓涓芹吐芽,織烏西飛客還家。深村無人作寒食,殯宮空對棠梨花。」嘗不解「織烏」義,王性之少年博學,問之。乃云:「織烏,日也,往來如梭之織。」坡又舉云:「楊柳楊柳,裊裊隨風急,西樓美人春睡濃,繡簾斜卷千條人。」又誦一詩云:「湘中老人讀黃老,手援紫藟坐碧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卻巴陵道。」此必太白、子建鬼也。

王性之云:舒州下寨驛中所題詩,余以永感之人,讀之垂涕。云:「北堂無老信來稀,十載秋風雁自飛。今日滿頭生白髮,千山鄉路為誰歸?」

鄭猶詠王子安應城新亭二詩云:「一簪華髮一床書,盡日新亭適意無?莫道長安天樣遠,長官自不厭江湖。」又云:「前年諫獵出長楊。乞得新亭作醉鄉。好把青衫送酒媼,從教人識禦爐香。」

余少從李慎言希古學,自言昔夢中至一宮殿,有儀衛,中數百妓拋球,人唱一詩。覺而記得三首云:「侍宴黃昏未肯休,玉階夜色月如流。朝來自覺承恩最,笑倩旁人認繡球。」又云:「隋家宮殿鎖清秋,曾見蟬娟颺繡球。金鑰玉簫俱寂寂,一天明月照高樓。」又云:「堪恨隋家幾帝王,舞腰挪盡繡鴛鴦。如今重到拋球處,不見熏爐舊日香。」

蔡持正謫新州,侍兒從焉,善琵琶。嘗養一鸚鵡,甚慧,丞相呼琵琶,即扣一響板,鸚鵡傳呼之。琵琶逝後,誤扣響板,鸚鵡猶傳言,丞相太慟,感疾不起。嘗為詩云:「鸚鵡言猶在,琵琶事已非。傷心瘴江水,同渡不同歸。」

少遊嘗作《遊仙詞》,坡稱之,云:「陰風一夜攪青冥,風定霏霏雪霰零。想見玉清真境上,白虛光裏誦《黃庭》。」又云:「夜深樓上撥書眠,天在闌干四角邊。風掃亂雲毫髮盡,獨留璧月照人圓。」又云:「天風吹月入闌干,烏鵲無聲子夜閑。織女明星來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間。」又云:「本是廬山種杏人,出山來事碧虛君。上清欲問因何到,請看仙家十賚文。」余聞仙家十賚,猶人間九錫也。

紹聖中,有人過臨江軍驛舍,題二詩,不書姓名。時貶東坡,毀上清宮碑,令蔡京別撰。詩云:「李白當年謫夜郎,中原不復漢文章。納官贖罪何人在,壯士悲歌淚兩行。」又云:「晉公功業冠皇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載斷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余崇寧中坐章疏,入籍為元祐黨人,後四年牽復過陳,張文潛、常希古皆在陳居,相見慰勞之。余答曰:「炙轂子王睿作《解昭君怨》,殊有意思,能到人妙處。詞云:『莫怨工人醜畫身,莫嫌明主遣和親。當時若不嫁胡虜,只是宮中一舞人。』」文潛云:「此真先生所謂『篤行而剛』者也。」

浮休居士張舜民蕓叟,忠義人也。紹聖中人,元祐責籍為黨人,系潭州,赦書中獨元祐人不赦,有《宣赦》詩云:「擊鼓填街道,傳聲過水濱。國嚴三歲祀,恩洗萬方春。舟楫隨南斗,衣冠拱北辰。嶺南並嶺北,多少望歸人!」

四明狂客賀知章《回鄉偶書二首》云:「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鑒湖水,春風不減舊時波。」又云:「幼小離家老大回,鄉音難改面毛。兒童相見不相識,卻問客從何處來。」一說雲黃拱作。

少遊《題大年小景四首》云:「本自江湖客,宦遊何苦心。因君小平遠,還我舊登臨。」又云:「公子歌鐘裏,何曾識渺茫。唯應斗帳夢,曾入水雲鄉。」又云:「曉浦煙籠樹,晴江水拍空。煩君添小艇,畫我作漁翁。」又云:「島外雲峰晚,沙邊水樹明。想當揮灑就,侍女一時驚。」

徐仲車嘗作《愛愛歌》云:「吳越佳人古雲好,破家亡國何勝道。昨夜閑觀《愛愛歌》,坐中嘆息無如何。愛愛本是娼家女,金魂玉魄沉塵土。歌舞吳中第一人,綠鬢雙鬟才十五。耳聞目見是何事,不謂其人乃如許。操心危兮厲誌深,半夜窗前淚如雨。假饒一笑得千金,何如嫁作良人婦。桃李不為當路花,芙蓉開向秋風渚。忽然一日逢張氏,便約終身不相棄。山可磨兮海可枯,生唯一兮死無二。有如樗櫟叢中木,忽然化作瀟湘竹。又如黃鳥春風時,遷喬林兮出幽谷。文君走馬來成都,弄玉吹簫能幾曲?不聞馬上琵琶聲,忽作山頭望夫哭。去年春風還滿房,昨夜月明還滿床,行人一去不復返,不念關山歧路長。前年猶惜縷金衣,去年不畫深胭脂。今年今日萬事已,鮫綃翡翠看如泥。一女二夫兮妾之所羞,不忠所事兮誌將何求?蛾眉皓齒兮妾之所憂,不如無生兮庶幾無尤。喓喓草蟲,趯趯阜螽,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鴛鴦於飛兮畢之羅之,人聞此恨兮何時休時。深山人跡不到處,病鸞斂翼巢空枝。」

余嘗愛韓致光《宮詞》云:「繡裙斜立正銷魂,宮女移燈掩殿門。燕子不歸花著雨,春風應是怨黃昏。」

元豐中,裕陵以元夕御樓,宰臣親王觀燈,有御製,令從臣和進。王禹玉為左相,蔡持正為右相,蔡密叩王云:「應制上元詩如何使事?」禹玉曰:「鰲山鳳輦外不可使。」章子厚時為黃門侍郎,面笑之云:「此誰不知。」十七日登對,裕陵獨賞禹玉詩,云:「妙於使事。」詩云:「雪消華月滿仙臺,萬燭當樓寶扇開。雙鳳雲中扶輦下,六鰲海上駕山來。鎬京春酒沾周燕,汾水《秋風》陋漢才。一曲昇平人共樂,君王又進紫霞杯。」是夕以高麗進樂,又添一杯。

劉貢父先生元祐作少蓬,余被旨召赴本省呈試,貢父作主文,幕次中聞與顧子敦誦渠昔自校書郎出倅泰州作詩云:「璧門金闕倚天開,五見宮花落井槐。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氣望蓬萊。」

魯直父名庶,字亞夫,最能詩。有《怪石二絕》云:「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祿辟邪眠碧苔。鉤簾坐對心語口,曾見漢唐池館來。」

狄遵度,字元規,樞密直學士棐之子,敏慧夙成。當楊文公昆體盛行,乃獨為古文章,慕杜子美、韓退之之句法。一夕,夢子美自誦其逸詩數十章,既覺,猶記其兩句云:「夜臥北斗寒掛枕,木落霜拱雁連天。」因書其後曰:「子美存耶?果亡耶?其肯為余來嘿誦,人未知之者,俾予知耶?觀其詞,蓋非他人所能為,真子美無疑矣。」遵度因足成其詩,號《佳城篇》。不幸年二十,為襄城簿而卒。詩云:「佳城鬱郁頹寒煙,孤雛乳兔號荒阡。夜臥北斗寒掛枕,木落霜拱雁連天。浮雲西去伴落日,行客東盡隨長川。乾坤未死吾尚在,肯與蟪蛄論大年?」

劉路左車,嘗收唐人新編當時人詩冊,有老杜數十首,其間用字皆與今本不同。有《送惠二過東溪》詩,集中無有。詩云:「惠子白驢瘦,歸溪惟病身。皇天元老眼,空谷滯斯人。崖蜜松花熟,山杯竹葉春。柴門了生事,黃綺未稱臣。」

曾阜為蘄州黃梅令,縣有峰頂寺,去城百餘里,在亂山群峰間,人跡所不到。阜按田偶至其上,梁間小榜,流塵昏晦,乃李白所題詩也,其字亦豪放可愛。詩云:「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或雲王元之少年登樓詩云:「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東坡先生在嶺南,言元祐中,有見李白酒肆中誦其近詩云:「朝披夢澤雲,笠釣青茫茫。」此非世人語也。少遊嘗手錄其全篇。少遊敘云:「觀頃在京師,有道人相訪,風骨甚異,語論不凡。自雲嘗與物外諸公往還,口誦二篇,雲東華上清監清逸真人李白作也。」詩云:「人生燭上花,光滅巧妍盡。春風繞樹頭,日與化工進。昔我飛骨時,慘見當塗墳。青松靄朝霞,縹緲山下村。既死明月魄,無復玻璃魂。念此一脫灑,長嘯登昆侖。醉著鸞鳳衣,星斗俯可捫。」又云:「朝披夢澤雲,笠釣青茫茫。尋流得雙鯉,中有三元章。篆字若丹蛇,逸勢如飛翔。歸來問天姥,妙義不可量。金刀割青素,靈文爛煌煌。燕服十二環,想見仙人房。暮跨紫鱗去,海氣侵肌涼。龍子善變化,化作梅花妝。遺我累累珠,靡非明月光。勸我穿絳縷,系作裙間璫。揖子以疾去,談笑聞餘香。」

王平甫年十一過洪州,有《滕王閣》詩,蓋其少成如此。又再賦一首,敘其事云:「滕王平昔好追遊,高閣依然枕碧流。勝地幾經興廢事,夕陽偏照古今愁。層城樹密千家笛,江渚人孤一葉舟。悵望滄渡吟不盡,西山重疊亂雲浮。」十四歲再題一首,其序云:「予始年十一時,從親還里中,道出洪州,泊滕王閣下,俯視山川之勝,而求士大夫所留之詩,凡百餘篇。自唐杜紫微外,類皆世俗氣,不足矜愛,乃作一章榜之西楹。後三年,客淮上,思其幼時勇於述作,不自意其非也,輒改作一章,以誌當時之事,其舊者往往傳於江西,今故並存之。」詩云:「地勢遠連徐孺亭,窮南有客兩曾經。檐前燕雀鳴相鬥,潭裏蛟龍困未醒。亂靄蒼茫侵樹色,驚濤浩蕩失天形。當時好景無同賞,對此悲歌孰為聽。」

張子野云:往歲吳興守滕子京席上見小妓兜娘,子京賞其佳色。後十年,再見於京口,絕非頃時之容態,感之,作詩云:「十載芳洲采白蘋,移舟弄水賞青春。當時自倚青春力,不信東風解誤人。」

黃子思云:余嘗守官咸陽,縣廨之後,臨渭河汀嶼中,連歲秋,有孤雁來棲於葭葦中,今歲冬深,不復至矣。或已在繒弋,或去而之他,皆不可知也。感而為詩,題亭壁云:「天寒霜落雁來棲,歲晚川空雁不歸。江海一身多少事,清風明月我沾衣。」

東坡云:元祐三年二月二十一日夜,與魯直、壽朋、天啟會於伯時齋舍,錄鬼仙所作或夢中所作。嘗記《太平廣記》中,有人為鬼物所引,入墟墓間,皆鮮華洞戶,忽為劫墓者所驚,遂失所見,但云「芫花半落,松風晚清。」又錄《鬼》詩云:「江上檣竿一百尺,山中樓臺十二重。老僧樓上望江上,遙指檣竿笑殺儂。」又云:「爺娘送我青楓根,不記青楓幾回落。當時刺繡衣上花,今日為灰不堪著。」又云:「酒盡君莫沽,壺乾我當發。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又云:「卜得下峽日,秋江風流多。巴陵一夜雨,腸斷《木蘭歌》。」又云:「浦口潮來初渺漫,蓮舟溶漾採花難。芳心不愜空歸去,會等潮平更折看。」又云:「忽然湖上片雲飛,不覺中流雨濕衣。折得荷花渾忘卻,空將荷葉蓋頭歸。」又云:「寒草白露裏,亂山明月中。是夕苦吟罷,寒燭與君同。」

烏鰂八足絕短者,集足在口,縮喙在腹,形類鞋囊,其名烏鰂。嗡波噀墨,迷射水慝,以衛害焉。(《海物異名》)

熙寧中,魯直入宮,教余兄弟。伯父五開府,酒余脫淺色番羅襖衣之。魯直醉中作詩云:「疊送番羅淺色衣,著來春氣人書幃。到家慈母驚相問,為說王孫脫贈時。」

魯直評東坡書曰:「學問文章之氣,鬱郁蔥蔥,散於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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