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俟命錄/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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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北有病夫焉,年少非甚尪瘠者,而時報幽憂之思。父母在病無以養,父母沒病無以葬,既葬矣則又病。夫兄弟之未能翕,宗族之未能睦,婚婣故舊、鄰里鄉黨之未能任恤焉,讀書於一理之未能會通,一事之未能實踐,一過之未能悔悟,皆如痼疾在身,跼蹐不寧,輾轉反側而無所措。病夫性迂拙,不能俯抑諧俗,又以家世清貧,數百年來本無一命之榮祿,故亦不急求功名富貴,然頗關心世道,於君上之安危、社稷之禍福、生民之治亂、人心之邪正、學術之明晦、士氣之盛衰蓋無一刻不繫於心,安民之略、善世之方、災禍之機、弭變之策亦無一時不深心研究其極,而時人或笑其無疾而呻吟,故常隱忍不敢以告人。乃者粵賊猖披,蔓延大江南北,病夫於身家之念,久如槁木死灰矣,惟自恨𠊊毛踐土二百餘年,既不能荷戈縱戎效死疆場,又不能抒謀獻策殄茲醜類,上以報我皇上天高地厚之德,下以展吾人民胞物與之懷。而親見僨事,諸人洩洩杳杳之狀及生民死亡流離之慘,言之心痛,不言愈痛不可支,於是病夫之病乃益革矣。咸豐三年正月十七日,安慶不守,千餘里之內人人驚惶失措。病夫處城市中聞之,安居不動,寂然如無事者。人益笑病夫,不知病夫之病在國而不在身也。國事如此,尚忍爲此身計乎?閉戶窮居,略以平日所見,天時人事致變之由,行己立身處變之道,書之於策。倘賊至被執,不辱以死,後嗣庶有考焉。十九日江北病夫識,時年三十有六。

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爲君子。』人生斯世,貧富貴賤、安危榮辱、生死壽夭莫不有一定之命。聖哲君子不能違,即昏庸巧詐兇惡之小人亦豈能外?人人隨此,氣動轉旋,毫髮不得自主。可自主者,惟此天理本心耳。是以君子素位而行,不厭貧賤,不貪富貴,榮辱不驚,安危不變,死生壽夭不貳,惟一循乎天理,保其本心造次,於是顛沛,於是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非自苦也。亦非矯情也,真知有一定之命而順受其正焉爾。愚者識量短淺,但見君子有時而貧賤,小人有時而富貴;君子有時而危辰,小人有時而安樂。其者君子有時而夭,小人有時而壽,於是昧天理、戕本心,日夜逐逐而不知恥。嗟乎,是但顧目前耳,抑何不即古今君子小人之終而計之乎?屈子曰:『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東坡云:『於定命無毫發增益,而於道德有邶山之損。』是故厭貧賤、貪富貴、求安樂、懼危辱、畏死愛生,皆所謂小人行險以儌幸也。自君子觀之,是皆處巖牆下,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

人之大患惟是將此血肉之軀看得太重,是以懷土懷惠、求安求飽、趨利避害、貪生畏死,以致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寡廉鮮恥,皆爲顧此血肉之軀耳。不思仁義、忠孝,乃我之所以爲人,存得此則無論生死而正大之氣常塞乎天地之間,不存得此惟留一塊血肉之軀,終日營營,止爲口腹、爲男女、爲子孫,與蟲蟻螂蛆之趨臭求活何異?與羊豕之昏昏逐逐何異?至於損人利己則又與蛇蠍豺狼何異?況此血肉之軀終難久恃,役役求生,時衰運移,老而病,病而死,死不數日而腐臭矣,又不數十年而成泥土矣,此時在生之富貴榮華尚能享邪?氣焰勢力尚能使邪?即積金錢與子孫,不知子孫果常思念祖宗否邪?徒留爲彼驕奢淫佚之具,而我得不仁不孝、不忠不義、寡廉鮮恥之實而已。何如存吾天理、守吾本心,爲子且盡得一點仁孝,爲臣且盡得一點忠義,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庶生死永無憾乎!

往歲道光二十八年五月初旬,安慶大水,城內訛言四牌樓有聲,合城衙署撞鍾鼓鎮之,蓋疑其爲蛟也。桐城前十餘年縣城山脈忽斷數十丈,前數年又有雨豆、雨黑水、李結實如瓜、地出鐵炮、山崩石陷中出氣出煙、鄉間婦女常生怪異,此皆兵象也。又道光三十年中,沿江州縣被水者十次,而二十八年、二十九年尤甚,皆陰盛也。自去年冬至今月餘,日中有黑影摩盪。正月十七日以後迄今旬餘,日月無光,四山似煙非煙,似霧非霧,似沙非沙,真有天地爲愁,草木悽悲之景象。災異之大,無過於是。昔張楊園先生曰:『災異之見人,知天之所以譴告人主。』其實天心仁愛,自天子以至庶人,無一不在譴告之中,自古變亂之作,自上及下,殺身覆族者,常不可勝計,何可不遇災而懼。人主因當側身修省,公卿大夫當思責難陳善、不可則止之義,士庶人當思改過遷善、全身遠害之道,庶幾禍變之來或可倖免。顧嗤嗤然若罔聞知,或乃善談樂道,甚者肆其侈心,爲惡如恐不及,可謂不畏於天矣。

咸豐二年十一月朔日,𠊊署吏部右侍郎通政使羅惇衍疏,請嚴飭廷臣,實力修省,以回天變。其略曰:『日𠊊爲災異之大,載在聖經。而災咎之重輕,視𠊊之長短,查順治元年至乾隆五十年,日𠊊四十有八,逾九分者止七次。或不當正午之時,或不值純陰之月。此次𠊊至九分五十一秒,幾乎𠊊既又巳初,初虧午正復圓正當南離之位,又在十一月十一日冬至以前爲剝極純陰之候。而是月望日又值月𠊊,高宗純皇帝所謂一月之間雙曜薄蝕,災莫大焉,我君臣當動色相戒,側身修省者。臣伏見我皇上御極以來,惓惓愛民,孳孳圖治,求言求才之詔屢下而盜賊未平、干戈未息、國用未足、民困未蘇,公私交絀,表裏受病。當此之時,必我皇上憂勤惕厲,振作有爲於上而內外大小臣工各矢天良,力除積習,乃能轉危爲安,無如抂廷。諸臣非不循分供職,而遲回慎重之意多,奮發振興之意少,因而涖官行政鹵莽粗疏之弊少,而游移遷就之弊多。執持不定則號令之頒忽行忽止,擔當不足則補救之術癒合愈離,行一事牽拽而不前,發一議觀望而不決,廷臣首鼠兩端,疆臣亦互相推諉,大員委蛇容說,屬員亦專務趨承,所爭在空言,而遇事惟學邏讓,所急在身謀,而辦公惟事因循,人才日衰,國事日壞,此賈誼所爲有厝火積薪之歎也。敬請我皇上因日𠊊修省,特頒訓諭,嚴飭廷臣將平日諉卸取巧之積習,一旦悚然悔改,忽貪戀祿位,勿顧惜身家,悉屏掬牽瞻徇之私,其圖扶危持顛之策。事可行則行,勿泥成例;費可節則節,勿避眾怨;人可舉則舉,勿限資序;法可改則改,勿憚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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