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城語録 (四庫全書本)/卷中
元城語録 卷中 |
欽定四庫全書
元城語錄解卷中 宋 馬永卿 編
明 王崇慶 解
先生嘗言老先生每於朝廷闕政但只於人主之前極口論列未嘗與士大夫閒談以為無益也熈寧之初嘗有文字諫用兵而不曽留稿然某得在弟子之列嘗聞其大畧以謂中國與契丹為鄰正如富人與貧人鄰居待之以禮結之以恩高其牆垣威其刑法待之以禮則國家每有使命往來有立定條貫禮數束縛之也結之以恩則嵗時嘗以遺餘之物厭飽之也髙其牆垣則平日講和而不失邊備也威以刑法待其先犯邊然後當用兵也今乃不用是富者愛鄰家貧民些小財物開門延入而與之博若勝焉則所得者皆微細棄賤之物不足為富人財用多寡若不勝焉則富人屋宇田宅財物皆貧家所有矣又況博奕者貧人日用為之乃所工也而富人之所短貧人日夜專望富人與之博但無路爾今乃自家先引而呼之貧人亦何幸哉且富人之待貧人至於用刑法則是入官府也至是無術矣若不至於入官府處則為善矣且官吏之清嚴者常雲富人脅勢以陵貧民故貧民往往得理今既用兵則兩國用兵之勝負繫之於天豈知天之心不若清嚴官吏心乎又況邊隅無隙而已為兵首乃最古今之大忌則官中所謂先下拳者也其敗必矣此疏累數千言大槩如此〈解曰溫公此疏今亦未見全文恐其大意則亦帝王不治荒逺雲耳所以深治之也崇慶往年備官雲中亦有九事以呈當路其一雲自古有兩國必有用兵無斬然盡滅之理要之顧自處如何以我之靜制彼之動以我之實攻彼之虛云云者然愧輕言無實未有以致諸實用每對稿未嘗不三歎息〉
先生與僕論霍光立宣帝事先生曰霍將軍立宣帝固是好事然博陸之意亦有在也僕曰何以言之先生曰昭帝既崩廣陵王胥燕王旦尚在霍光議立昌邑二王不得不與光爭權一旦殺二百人呼號於市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蓋當時亦欲殺光但未聞耳後乃立宣帝只一身外家乃許伯老宦者易制故立之藩王入繼必親信本國之臣如文帝即日入未央夜拜宋昌為衛將軍領南北軍張武為郎中令行殿中且二者為漢朝要權故不移日以親信代之而平勃等重權一旦奪之其理自然也然則光之立宣帝正為其無黨耳〈解曰霍光立宣帝正以其委任權力得以乘時成事至於黨之有無不俟論矣然以大義則以臣易君為不恭霍光立宣帝是也以君夜拜其臣為不知體漢文帝拜宋昌於未央是也〉
先生與僕論國初之事以謂太祖規模出於前代逺甚僕曰何以明之先生曰昔徳宗憲宗時來瑱於頔最先來朝繼而或殺之或破其家而河朔諸藩鎮乃無術治之如此則藩鎮豈肯來朝也其縛盧從史事又真可笑當初出兵驚天動地與武元衡復讐去討王承宗承宗捉不得卻去自家寨中縛下盧從史凱旋而歸君臣更相賀其無恥如此大哉太祖之神武也既平孟蜀而兩浙錢王入朝羣臣自趙普已下爭欲留之聖意不允一日趙相拉晉王於後殿奏事畢晉王從容言錢王事太祖曰二哥你也出這言語我平生不曾欺善怕惡不容易留住這漢𠉀捉得河東劉王令納土於後數日錢王陛辭太祖封一軸文字與錢王曰到杭州開之錢王至杭會其下開視乃滿朝臣僚乞留錢王表劄君臣北面再拜謝恩至太平四年河東已平乃令錢王納土先生曰太祖此意何也僕曰此所謂不欺善也先生曰此固然也錢氏久據兩浙李氏不能侵藉使錢王納土使大將鎮之未必能用其民須本朝兵去鎮服又未必能守兩浙必不敢附李氏李氏既平則兩浙安歸乎此聖模之宏逺也〈解曰宋太祖立國氣象忠厚每事務從寛大要之有可觀者然其復遣錢王復國者正為致李氏計耳若曰錢氏已降矣而又稽之留之如李氏未歸之心何故寛錢氏所以致李氏也至太平四年河東已平果令錢王納土則宋太祖之本心白矣〉
先生嘗言三代以上即不問三代以降雖漢髙祖光武唐太宗皆出吾太祖下僕曰何以言之先生曰且以立後嗣言之髙帝太宗所立皆其子多少時處置不下髙帝即悲歌泣下太宗不獨泣欲引刀自刺無處置如此我太祖自冒矢石取天下自有魏王齊王各長立竒偉乃以天下與弟且一命之卑十金之産尚欲與其子況天下之富貴乎此正諸佛菩薩用心為生靈而來既了此一大事即脫然而歸不復為子孫計此堯舜用心也僕曰舊史言唐明宗禱天而生太祖太祖於天成二年丁亥嵗生後太宗於己亥嵗兩聖人相繼生故能定天下先生曰然〈解曰宋太祖以天下與其弟不與其子此心卻類堯舜過漢唐逺矣然天下者天下之天下要之在得人而已孟子曰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夫所謂天與雲者係夫民心之所歸向耳是故父有天下傳之子者經也不得已而傳之賢者權也聖人亦何心哉故曰太祖此心過漢唐逺矣〉先生嘗言祖宗之時於人材長養成就之意甚懃也僕曰如何先生曰所謂長養成就非如今學校之類也但於人材愛惜保全之爾譬如富家養山林不旦旦伐之乃可為棟梁之具若非理摧折之及至造屋無材可用也是愛惜人材乃人主自為社稷計耳神考之信任金陵是甚次第而老先生號為黨魁故金陵以兩府啗之欲絶其辭然老先生是豈可以官職啗者也故聞政府之命其去愈牢當時臺諫皆金陵之黨遂醖造一件大事㸃汚老先生〈如霍光事〉神宗謂金陵曰前日言章大無謂司馬某豈有此事金陵請事目神宗曰置之讒言不足道也故老先生以端明為崇福退居於洛者十五六年天下之望翕然歸之至於元祐之初主少國疑之際一用老先生天下無異論儻神宗聽人言以一二事汚衊之重責黨魁以厲餘臣之異意者雖天下知老先生無此事而天下之士惡直醜正或有疑者則老先生之聲價豈得如此大近來朝臣之出必有言章醜惡之辭極力詆毀之至今天下無一全人萬一要箇好人使安可得也此不是國家壞人乃是自壞也是以祖宗時有言事官出即以言事不當責之雖壞了官職猶得此美名近來言事之臣坐責宰相多諭言官令搜尋撰合事節汚衊之使之和直臣之名亦不能得且人言事固不為名然中人以上可以名節誘之而使其至今權臣自知已之姦邪欲天下之人須得如已之姦邪而不肯以直臣之名與人此最天下之大禍也〈解曰元城稱祖宗之時於人材長養成就之意甚勤又曰人主愛惜人材自為社稷計此一段論説甚粹我高帝重亷吏之科嚴贓吏之誅惓惓以保愛小民務得真材為慮大哉聖人之為憂也聨芳宋祖矣〉
先生與僕論春秋僕問西漢之時左氏不立學官何也先生曰西漢學者各有師授一授之於師則終身不變左氏與二家大相戾故不列於學官也僕曰春秋之説不勝其煩何也先生曰吾友之問是矣仲尼門人皆受六經之義而六經而前世事可以明言得失至於春秋所貶損皆當時君臣有威權勢力不可書見故仲尼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故其説不勝其煩公穀皆七十二賢弟子其説皆有師承非公穀自為之也公穀皆解正春秋所無者公榖未嘗言之故漢儒推本以為真孔子之意然二家亦自矛盾則亦非孔子之意矣若左傳則春秋所有者或不解春秋所無者或自為傳故先儒以謂左氏或因經以起事或後經以終義或依經以辯理或錯經以合異然其説亦有時牽合要之讀左氏者當經自為經傳自為傳不可合而為一也然後通矣僕曰然則讀春秋當取何法先生曰當於二家之中取其長而有合於吾心者從之或皆不取而自斷以已見亦可也然此事先儒或為之多失於穿鑿以為三家皆不可信而吾於數千載後獨得聖人之微意嗚呼其誣先儒後世之罪大矣至於唐時啖助尤為作恠至於以謂左氏者非左丘明也乃論語孔子所引前世人老彭伯夷等類非同時人所謂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者左丘明非春秋左氏而左氏別有名也其妄意穿鑿乃至如此想見啖助當初立此新意穿鑿之時自謂可破萬世之惑不知為後世笑具也吾友宜深戒之〈解曰左氏不列學官元城之説是矣至謂春秋不勝其煩之故弟子退授之後各有所見竊恐未然夫春秋非仲尼莫能修故雖高弟如游夏不能贊一辭而曰弟子退而異言愚故以為未然也自今觀之謹嚴者莫如春秋何嘗不勝其煩不然豈別有一春秋乎蓋必有博物者擇之〉
先生嘗雲西漢樂章可齊三代舊見漢禮樂志房中樂十七章觀其格韻高嚴規摹簡古駸駸乎商周之頌噫異哉此高帝一時佐命功臣不至叔孫通輩皆不能為此歌尋推其源乃唐山夫人所作服䖍曰高帝姬也韋昭雲唐山姓也而漢初乃有此人縱使竹竿載馳方之陋矣然后妃𫝊中乃獨不載何也先生因曰興王之初人材色色過人且如唐太宗朝將相固不可及至伎藝之士醫有孫真人隂陽有李淳風呂才相法有袁天綱亦後世不及也〈解曰三代之樂自徳中流出房中十七章之雲不過彷彿其影響而已而元城以為可齊三代駸駸乎商周之頌吾竊以為過矣仲尼曰有徳者必有言謂根本之所發者別也又曰有言者未必有徳則枝辭蔓語而已矣其唐山之樂章乎〉
先生問曰吾友亦嘗看佛書乎僕曰然先生曰凡看經者當知其意若但尋文逐句即不通處或起誹謗或造祅幻不若不看僕曰何也先生曰法華經雲或遭王難苦臨刑欲夀終念彼觀音力刀尋段段壊言其性曰先生因取楞嚴經指示僕曰觀世音言今衆生於我生身心獲十四種無量功徳五者薰聞成聞六根銷復同於聲聽能令衆生臨當被害刀段段壞使其兵戈猶如割水亦如吹光性無搖動蓋割水吹光而水火之性不動搖耳猶如遇害而吾性湛然此乃得觀音無謂之力所謂刀尋段段壞者正謂是耳又雲七者性音圓銷觀聴反人離諸塵妄能令衆生禁繫枷鎖所不能著謂人得無謂力則雖被拘執而吾觀徳反入而枷鎖不能為害故祖師被刑雲將頭迎白刃一似斬春風而老黃龍住歸宗又入牢獄若此人者刑殺枷鎖所不能害也先生又曰吾友可以此理諭於人使後人不至謗佛也〈解曰元城宋大儒學聖賢之道當以仲尼內省不疚何憂何懼為訓可也當以孟子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為訓可也乃惓惓以佛書教永卿乎乃取觀音無謂之力乎仲尼曰道不同不相為謀元城既師仲尼矣乃又復議佛教乎今姑以一事喻焉當必有釋然者矣夫天下之至惡者莫如盜設有羣盜殺人劫財者一旦律之官府在天理王法無一可赦明甚使其臨刑或禁繫枷銷從而念彼觀音力則亦將脫然矣乎將亦刀尋段段壞乎果爾則三代以還盜賊得不死於王法者亦衆矣是大亂之道也不可從也何所取哉雖然吾豈謗佛而況忍非元城乎〉
先生嘗曰賢主言笑嚬呻足以移風俗慶厯中廣州有死蕃商沒官珍珠有司賤估其直十分價中纔及一分令郡官分買之為本路監司按劾計贓幷珍珠赴京師具案既上仁宗時於禁中問之且命取所估珍珠上與宮官同閲愛其珍異張貴妃在側意欲得之上依所估價出禁中錢易之以賜貴妃時禁中同列因是有於上乞㫖和買縁此京師珠價騰踴上頗知之一日上於別殿賞牡丹妃嬪畢集貴妃最後至乃以前日珍珠為首飾以誇同輩欲至上前上望見以袖掩面曰滿頭白紛紛的都沒些忌諱貴妃慙赧起易之乃大悅使人各簪牡丹一枝自是禁中更不戴珍珠價大減〈解曰書稱成湯不邇聲色不殖貨利此萬世帝王之所當法也吾嘗慨夫天生尤物足以移人而貨色其又甚者自非聖人志氣如神純然天理鮮不惑也矣仁宗既以珍珠賜貴妃及其至也乃復以袖掩面何哉然猶知所以戒夫珍異也異乎溺情而不知返者矣嗚呼人主一好惡之間而四方之依違在焉得不謹哉得不謹哉〉
先生因言公孫𢎞姦詐人也亦有長處諫罷西南夷不用卜式郭解是也且武帝之好征伐天下皆欲諫而止之而式身為庶人乃願以家財助邊以迎合人主其後又欲父子死南越帝由是移怒列侯不肯從軍坐酎金失侯者百六人實式激其怒也故𢎞以式為非人情不軌之臣不可以為化而亂法且郭解以匹夫而奪人主死生之權且聖人之作五刑固有輕重今一言不中意而立殺之此何理也考其唱此悖亂之風解實為之魁故𢎞之言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不知此罪甚於解知故老先生與某言此一事以為得大臣之體〈解曰元城謂公孫𢎞姦詐亦有長處此所謂君子不以人廢言也然公孫𢎞之詐非誠者莫能破公孫𢎞之長處非有量莫能取元城歸之溫公有以哉〉
先生曰老先生退居洛日無三日不見之一日見於讀書堂老先生曰昨夕看三國志識破一事因令取三國志及文選示某乃理㑹武帝遺令也老先生曰遺令之意如何某曰曹公平生姦至此盡矣故臨死諄諄作此令也老先生曰不然此乃操之㣲意也遺令者世所謂遺囑也必擇𦂳要言語付囑子孫至若纎細不𦂳要之事則或不暇矣且操身後之事有大於禪代者乎今操之遺令諄諄百言下至分香賣履之事家人婢妾無不處置詳盡無一語語及禪代之事其意若曰禪代之事自是子孫所為吾未嘗教為之是實以天下遺子孫而身享漢臣之名此遺令之意歴千百年無人識得昨夕偶窺破之老先生似有喜色且戒某曰非有識之士不足以語之僕曰非溫公識高不能至此先生曰此無他也乃一誠字爾老先生讀書必具衣冠正坐莊色不敢懈怠惟以誠意讀之且誠之至者可以開金石況此虛偽之事一看即解散也某因此歴觀曹操平生之事無不如此夜臥枕圓枕噉野葛至尺許飲鴆酒至一盞皆此意也操之負人多矣恐人報已故先此聲以誑時人使人無害已意也然則遺令之意亦此聲以誑後世耳〈解曰元城述溫公識破曹孟徳遺令之事信乎只是一誠更無別法故曰一誠足以破萬偽也嗚呼此中庸所以惓惓至誠與〉
先生與僕論本朝名相先生曰本朝名相固多矣然最得大臣體者惟李沆丞相僕曰何以明之先生曰李丞相每謂人曰但諸處有人上利害一切不行耳此大似失言然有深意且祖宗之時經變多矣故所立法度極是穩便正如老醫看病極多故用藥不至孟浪殺人且其法度不無小害但其利多耳後人不知遂欲輕改此其害紛紛也李丞相每朝謁奏事畢必以四方水旱盜賊不孝惡逆之事奏聞上為之變色慘然不悅既退同列以為非問丞相曰吾儕當路幸天下無事丞相每奏以不美之事以拂上意然又皆有司常行不必面奏之事後告已之公不荅數數如此因謂同列曰人主一日豈可不知憂懼也若不知憂懼則無所不至矣惟此兩事最為得體在漢之時惟魏丞相能行此兩事以為古今異制方今務在奉行故事而已奉故事詔書凡三十二事勅掾吏案事郡國及休告從家還至府輒白四方異聞或有逆賊風雨災變郡國不上輒奏言之此最為宰相大體後之為相者則或不然好逞私智喜變祖宗之法度欲蔽人主惡言天下之災異喜變法度則綱紀亂惡言災異則人主驕此大患也〈解曰信如元城之言則李文靖豈獨為宋家之名相哉噫吾於是乎有感矣〉
先生曰老先生既居洛某從之蓋十年老先生於國子監之側得營地創獨樂園自傷不得與衆同也以當時君子自比伊周孔孟公乃行種竹澆花等事自比唐晉間人以救其敝也獨樂園子呂直者性愚鯁故公以直名之有草屋兩間在園門側然獨樂園在洛中諸園最為簡素人以公之故春時必遊洛中例看園子所得茶湯錢閉園日與主人平分之一日園子呂直得錢十千省來納公問其故以衆例對曰此自汝錢可持去再三欲留公怒遂持去回顧曰只端明不愛錢者後十許日公見園中新創一井亭問之乃前日不受十千所創也公頗多之〈解曰不觀溫公創獨樂之園無以見其同仁之量不觀溫公卻園丁之錢無以見其守身之潔然公之所以如是夫豈矯情為哉亦一誠而已矣〉
先生與余論國初取諸國次第先生曰王朴論之詳矣其言絶少雖論十年用兵先後難易無一字不驗於後此與韓信諸葛武侯一等人也僕問河東之地最難取故獨在後先生曰此固然矣然有天道焉太祖初為歸徳軍節度使實在宋國故號宋且河東乃晉地也昔高辛氏遷閼伯於商丘主辰今應天府是也遷實沈於大夏主參今太原府是也且參商不相能久矣物不兩大故國初但曰并州不加以府號蓋有深意也又本朝收河東在戊寅年重午日乃火土旺日此參水神所忌故尅之時宋受命已十九年矣而晉始服是以本朝盛則後服衰則先陷吾友可記之天下有變而河東必先非我所有顧老夫不復見矣先生又雲其事不逺但不欲言之言畢色慘然者久之僕不敢再問後至靖康之禍僕愈信先生之言靖康元年丙午嵗重九日太原陷而晉地之屬本朝纔一百四十九年噫先生可謂先知矣僕又妄意測之曰丙午為天水故火最大忌又中國陽位午方也故晉出帝之事亦在於丙午丁未年此可驗也且九為陰陽之極數故太原以重九日陷又淵聖為第九世而即位之年正一百六十六年此蓋漢書所謂陽九之厄百六之會也可不信夫嗚呼靖糜之事雖由人謀不臧天道亦昭昭矣故僕因先生之言而備載之〈解曰元城與永卿論國初取國次第乃以王朴自況大段帝王之興廢物事之成敗自有一定之理至如五行相生相尅誠亦有之然非吾儒之所汲汲也夫古人謂君相不言命非不知有命也不以命而廢人事也蓋人事盡則天命在是矣〉
先生曰書傳之間有大害事者若卜世卜年之類是也僕曰何以言之先生曰先王之有天下日慎一日而惟恐其不終故書曰天難諶命靡常詩曰天命靡常此文武周公之書也豈有預為歴世長久之説以數告子孫使子孫倚恃天命恣為淫虐而不懼於危亡乎僕曰若是則王孫滿之言妄矣先生曰蓋有説也當楚子問鼎之時王室之威不能制也天子之徳不能懐也故假天命神告之事以拒之且曰卜世三十年七百而今尚未也不然則文武周公之志荒矣僕退檢史記武王滅商至定王二十世凡四百二十年故史記雲王使王孫滿應設以辭楚兵乃去蓋使之託辭以拒其言也僕後以此質於先生先生曰然〈解曰元城論卜世卜年之説非先王本意此言甚美嗚呼知此則知有天下者之不可不強於自治矣〉
先生嘗言某初見老先生求敎老先生曰誠某既歸三日思誠之一字不得其門因再見請問曰前日䝉敎以誠然某思之三日不得其説不知從何門而入老先生曰從不妄語中入某自此不敢妄語且六經之中絶無真字所謂誠即真也故古者君臣師弟子之間惟是誠實心中所欲言者即言之故冉求曰非不説子之道力不足也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宰我欲短䘮自謂期可已矣食夫稻衣夫錦於汝安乎曰安且今有士人於此必不肯自謂居䘮而安於食稻衣錦也彼三人者皆孔子高弟而其言如此者以其出於至誠也西漢之初去古未逺人心質朴惟務純實更無忌諱文帝時賈誼上疏曰生為明帝沒為明神頋成之廟稱為太宗元帝時翼奉上疏曰萬嵗之後稱為高宗蓋當時羣臣凡心中所欲言者即徑言之不以其言為不可發也蓋君臣之誠故能如此〈解曰元城自以受教溫公之後自此不敢妄語是矣然不知其往往談佛而陷於妄也雖然元城非妄也談佛者之談為妄耳敢附此妄議願正有道焉〉
先生又曰天下詐偽之風甚矣以某從少至老觀之誠實之風㡬乎一日衰於一日一年衰於一年方今夫婦兄弟父母之間猶相諂諛也相欺詐也況於君臣朋友之間乎且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只是一箇道理若一處壞即皆壞矣此風大可畏當其禍亂未作時猶一切含糊不見醜怪若萬一有大禍亂則君臣之間無所不至矣故賈誼有言見利則逝見便則奪主上有敗即因而挻之矣主上有患則吾茍免而已立而觀之耳有便於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凡此種種吾友他日將見之〈解曰元城嘆詐偽之風日甚其誠進於熟矣至嘆夫婦兄弟父母之間亦不免此閲世變精矣嗚呼其以誠為教乎其以誠為教乎〉
先生與僕論詩至國風先生曰讀詩者當求其意不當求其義若求其義或失之穿鑿若求其意則可見古人用心處也且如黍離之詩某嘗見老先生言惟劉之説最善其説以謂凡人之情於憂樂之事初遇之則其心變焉次遇之則其心微變三遇之則其心如常矣此人之常情也至於君子忠厚之情則不然其行役也往來固非一見之也初見稷之苗矣又見稷之穂矣又見稷之實矣而感傷之心終始如一而不少變焉此詩人之意也若以謂視苗以為穗視穗以為實則失之逺矣又雲孔子時詩今不可得而見之且以論語考之今碩人之詩尚無素以為絢兮一句則知孔子時詩亡矣蓋漢之初出於秦火之後諸儒所傳不一時有三家魯詩本之申公齊詩本之轅固韓詩本之韓嬰三家皆列於學官置博士弟子員講説之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𫝊獨河間獻王好之不得列於學官至後漢大儒馬鄭輩好之遂行於世而三家之説廢矣先生又曰漢四家詩各有短長未易一槩論某嘗記少年讀韓詩有雨無極篇序雲正大夫刺幽王也首雲雨無其極傷我稼穡浩浩昊天不駿其徳如此類者不可勝舉因曰詩中雲正大夫離居豈非序所謂正大夫乎先生曰然凡此事但欲吾友知耳若又以先儒為非則啟後生穿鑿害愈大矣〈解曰元城此論即孟子以意逆志是為得之之意昔者吾友呂仲木嘗言詩易春秋當外言而求意以今觀之諒哉〉
先生與僕論淮陰武侯二人不同若論人品則淮隂不及孔明逺甚若論功業而武侯何寥寥也僕曰西南者漢始終之地也故漢起於西南而卒終於此而淮隂當漢之初興故能卓卓如此而武侯之時火將燼矣故無所成先生曰此固然矣然淮隂所以得便宜者以平日名太卑而武侯所以無成者以平日名太高也淮隂有乞食袴下之辱也而武侯即隠於隆中而當時謂之臥龍此一事也又淮隂既從項梁又事項羽又歸漢而武侯則必待三顧而後起此又一事也又楚漢之時用兵者皆非淮隂之敵而嘗易之故淮隂能取勝也三國之時若司馬仲達輩乃武侯等輩人也而又素畏孔明故武侯不能取勝也譬如奕碁有二國手一國手未有名而對之乃低碁不知其為國手而嘗易之故狼狽大敗有一國手已有名對局者亦國手而差弱焉謹以待之故勝敗未分也且淮隂既平魏趙而功業如此其卓犖也而龍且尚且輕之曰吾平生知韓信為人易與耳寄食於漂母無資身之策受辱於袴下無兼人之勇以淮隂平日名素卑也孔明與司馬宣王對壘不能取尺寸地宣王受其巾幗之辱而不敢出兵至其已死按行軍壘猶曰天下竒材也故當時有死諸葛走生仲達之嘲以孔明平日名素高故也人品高下不同而其功業反相去逺者由此〈解曰人品之高下係乎人功業之成敗係乎天故以淮隂之輔漢不害其為卑以武侯之無成不害其為高又況英雄不可以成敗論乎〉
先生問僕近讀何書僕對以讀西漢到酷吏傳先生曰班氏特恕杜張何也僕曰太史公時湯周之後未顯至班氏獨以為有子孫之贖父罪故入列傳先生曰孟子云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而班氏固輒沒其酷吏之名何也僕曰世之論者以謂二人皆有意太史公之意欲以教後世人臣之忠班氏之意欲以教後世人子之孝先生曰此固然也然班固於此極有深意張湯之後至後漢猶盛有恭侯純者雖王莽時亦不失爵至建武中歴位至大司空故班固不使入酷吏傳以張純之故也僕曰是時杜氏之絶已久而亦不入酷吏傳何也先生曰杜張一等人也若獨令張湯入列傳則世得以議已故並貸杜周此子産立公孫洩之義也僕退而檢左氏鄭卿良霄字伯有既死為厲國人大懼子産以謂鬼有所歸乃不為厲乃立公孫洩良止以止之公孫洩子孔之子也良止良霄之子也鄭殺子孔子孔雖不為厲故亦立之且伯有以罪死立後非義也恐惑民故立洩使若自以大義存誅絶之後不因其為厲也僕以先生之言深得班固之意故詳載之〈解曰班固稱漢良史然張湯不入酷吏傳以張純故乃併已絶之杜氏與周而亦貸焉則恐人之議已故此元城以為子産立公孫洩之義其然乎甚哉史氏之難也吾感矣〉
先生與僕論西方用兵先生曰天下之大禍莫大於用兵之成敗而人主為左右所𫎇蔽而不知也老先生居於夏縣之私第日夕在賜書閣讀書一日大喜謂其兄旦曰某昨夕讀輪臺詔方知漢武帝用兵之久而中國不亡葢每遣將之出而成敗勝負輒以實上聞而無毫髮不知者故天下之柄皆歸於人主而不為左右欺罔此所以行兵三十年而中國不亡某取漢書考之信而有實〈解曰人主之所患者莫大於𫎇蔽此舜之所以明目達聰也吁豈獨用兵一事已哉〉先生一日問僕頗能圍碁否僕對以亦嘗為之終不高故雖與人對局亦復嬾嬾爾先生曰棊中有一事今以公論之某嘗見高棊雲高低不甚相逺但高棊識先後著耳若低棊即以後著為先著故敗昔有高棊曰漢高帝方黥布以窮來歸故洗足不起以挫其鋭布欲自殺後見張御從官如漢王則又大喜過望此識先後著也又有低棊曰梁武帝方侯景以窮來歸遽裂地而王之其後景凡有所須輒痛挫抑之故景反而梁亡此以後著為先著也先生又曰圍棊有過行者必須皆是高棊而當局者為利害所昏故藉傍人指之爾若低棊雖是提耳而明告之亦不悟也昔漢高帝聞韓信欲為假王輒大怒慢罵良平躡足此過行法也且高帝見處不甚相逺但高帝當局而迷爾使良平遇暗主雖累千萬言亦何益哉〈解曰元城圍棊之問先後著之説盡天下之變矣是故漢髙之於黥布梁武之於侯景是其驗哉〉
元城語録解卷中
<子部,雜家類,雜說之屬,元城語錄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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