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副墨/則陽第二十五
徐無鬼第二十四 ◄ | 南華真經副墨 則陽第二十五 |
► 外物第二十六 |
雜篇 則陽第二十五
[編輯]此篇多有精到之語,卻與內篇何異?
則陽游於楚,夷節言之於王,王未之見。夷節歸。彭陽見王果曰:「夫子何不譚我於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閱休。」彭曰:「公閱休奚為者邪?」曰:「冬則擉鱉於江,夏則休乎山樊。有過而問者,曰:『此予宅也。』夫夷節已不能,而況我乎!吾又不若夷節。夫夷節之為人也,無德而有知,不自許,以之神其交,固顛冥乎富貴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夫凍者假衣於春,暍者反冬乎冷風。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無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橈焉﹗故聖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其於物也,與之為娛矣;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一間其所施。其於人心者若是其遠也,故曰『待公閲休』。」
則陽,彭姓,名陽,欲因夷節以見楚王,弗果間而夷節歸,復因王果以求見。王果曰:我不若公孫閲休。休,楚之賢人也,冬則擉鱉於江,夏則休乎山樊,有過而問之,則曰:此吾宅也!言予之所安若此。
蓋公閲以恬退為事,而則陽嗜進不已,故王果稱道其賢,意欲使之自悟。曰:是人也,夷節已不能及矣,而況於我乎?然我不惟讓德閲休,抑且難比夷節。
節之為人也,雖無恬退之德,而又干進之智,若苟不以氣節自許,而與之滑和以神其交,則其氣味之所薰,必將顛倒昏昧於富貴之地,非徒無益,實相損也,故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
夫凍者假衣於春,喝者反冬乎冷風,言人苦凍而無衣,則暴於春陽而自暖;傷暑而成暍,則披於冷風而自寒。
人有不足之病者,非造化不足以移之,聖人之化人亦猶是也。請言楚王之為人也,其自處也嚴而峻,其處人也刻而猛,非有辯才正德,誰能動之?
『佞人』下『正德』二字甚有 分曉,蓋當時之人以佞為賢,加以正德,則為有用之才而不邪,言楚王凶暴,必非常人之所能化。
故惟聖人有善世之用,進退隱見無所不宜,是故:其窮也,能使家人忘其貧;而其達也,能使王公忘其貴;其與物也,樂與之群而無有乎猜忌之心;於人也,樂人之通而無有乎自失之意;其和氣之所薰蒸,有不飲而自醉,並立而自化者。
其於鄉於國有如此者,彼其歸而居乎家,則父子以正,恩義以篤,從容暇豫,而一聞其所施,有雝雝之美而無嗃嗃之厲,即此幽閒之心與彼人心之躁競者,何啻天壤!故曰:其於人心若是其遠也。
於稽其德,則公閲休其人也。待此人而與之以見楚王,則彼必有以上化其君,下助於友矣。之人也,豈予之所能及哉?
章內二『不若』詞語,婉媚可諷。
聖人達綢繆,周盡一體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復命搖作而以天為師,人則從而命之也。
此言聖人盡性致命之學。聖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故其達綢繆以蓋一體之愛者,似乎有心,而不知其出於天性之自然,非有所勉焉而為之也。夫性,根極於命者也,盡性則致命矣。
故聖人復命搖作而以天為師,搖作,即動作之義。天,普萬物而無心,聖人師天,亦愛周萬物而無情,是謂天師。以天為師,則聖人者天之徒也,謂聖人為天可也,而猶曰人者,因其有形而命之也。其實聖人也、天也,一也。
憂乎知而所行恆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
承上言,聖人師天,庸人師心,故嘗憂乎知之所不及者,以百年而作萬年之計,不知百年之中所行幾何?我方欲行而時其有止,時,即所謂生死之期。時其止矣,我將若之何哉?不若師天而順應之為得也。
生而美者,人與之鑑,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無已,人之好之亦無已,性也。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無已,人之安之亦無已,性也。
有生而美者,不自知其美也,人與之鑑,又為之告,知若不知也,聞若不聞也,然而其美也不以不知不聞而遂失;故其可喜也終無己,而人之好之也亦無己,此皆自然而然,故曰性也。
以喻聖人愛人,亦不自知其能愛人也,人與之名,又為之告,而聖人知若不知,聞若不聞,其愛人也終無己,而人之安之也亦無己。
大抵天下事,忌有能所,有能所則非自然矣。此因上文『師天』之說而緒及之。
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者也,以十仞之縣眾閒者也。
夫人之情,莫不喜於得見聞而還舊觀,故舊國舊都,望之無不暢然。雖然丘陵高下,草木緡合,入之者十忘其九,猶之暢然,而況見如所見、聞如所聞者乎?
喻諸其暢,猶以十仞之台而縣眾間者也。十仞,台之至高者,台高則無所蔽虧而音聲四達。眾間,即『合止柷敔,笙鏞以間』之『間』。
所聞所見若此,則一時耳目何如哉?當必有異常者矣,以況聞知者不若見知之為真,影響形似者不若心領神會之為切也。
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闔嘗舍之!
環中,虛淨無物之處,真空之本體也。得此以隨萬物之成,則無始無終,無幾無時。日與物化,而彼一不化者以爲之樞紐,盍亦當舍是乎?舍之言止也,止於其所,則能止眾止矣。冉相氏,古之聖君。
夫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其以為事也若之何?夫聖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
夫人皆曰:「吾復命搖作,以天爲師矣。」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則其爲事也,若之何哉?蓋師天者,無心而順應之謂也;殉物者,有情而私感之謂也。殉物,則不得謂之師天矣。
夫師天者,未始有天也。既未始有天矣,安得有人?非惟未始有天,抑且未始有始。既未始有始矣,安得有物?是師天者,師其未始有而已矣,是之謂「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故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替之言廢也。洫,如「老洫」之「洫」,言奸而深也。所行之備,言任汝千變萬化,皆是順應而不深洫。如此,則既不絕乎物,而又不殉乎物,正與「天地之心,普萬物而無心」者脗合而無間,此聖人之善於師天也。欲求合於聖人也,若之何其合之哉?意則見下。
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恆為之傅之,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兩見。仲尼之盡慮,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無歲,無內無外。」
湯武者,反之而成聖者也,故以湯立教。湯得其司御,司御,猶雲司牧。言天以湯爲君,而又命門尹登恆以主教民之職,此人當是伊尹,恆字疑作衡。
言湯爲司御尹登阿衡治之教之,一順眾人之所欲,而未始合圍以驅人之必從,故曰「從師而不囿」。斯亦可謂得其隨成之道者矣。其曰爲之司御,名焉而已,湯不願得之也。何者?之名也,嬴法也,兩見也。嬴法,猶老子所謂「餘食贅行」。蓋以大道無名,名相一立,則天下皆殉名而求,相率而爲疣贅之行。名則有是非,名則有美惡,名則有生滅。「高下相傾,長短相形」,皆自名始,天下皆落於兩見之中,故曰「得其兩見」。
所以仲尼立萬世之教,爲之盡慮以傅之。盡慮者,舉天下而入於何思何慮之中,無意必固我之地。思慮尚無,何況名相?一尚不立,安有兩見?
所以容成氏有言:除日則無歲矣,無內則無外矣。無思慮則無名相矣,是謂得其環中。師天而不與物殉,皆盡慮之道也。
篇中錯舉成湯、仲尼,一則反之之聖,一則集大成之聖,意亦精到。
魏瑩與田侯牟約,田侯牟背之,魏瑩怒,將使人剌之。犀首公孫衍聞恥之,曰:「君為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從讎。衍請受甲二十萬,為君攻之,虜其人民,擊其牛馬,使其君內熱發於背,然後拔其國。忌也出走,然後抶其背,折其脊。」季子聞而恥之,曰:「築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則又壞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亂人,不可聽也。」華子聞而醜之,曰:「善言伐齊者,亂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亂人也;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又亂人也。」君:「然則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魏使刺齊,以萬乘之君而為盜賊之事,故犀首恥之,而願為之戰攻。犀首,官名,衍其名也。忌而出走,言謂忌而走也。抶,擊也。抶背折脊,猶言扼吭拊背之意。魏固非齊敵也,而犀首敢為誇大之言以故季子恥之。恥之者,恥其邀無實之虛功,而壞垂成之實績也,故以築城為喻。
言築城十仞,既已成矣,而又從而壞之,則必殆其苦於胥靡。胥靡者,城旦舂也。今魏已休養七年矣,罷兵息民,此致王之基而垂成之績也,而今復壞之,何哉?故曰:衍,亂人,不可聽也。
夫季子之言善矣,而華子丑之者何?謂其猶有功利之心,而不知求其道也。道則無人我、無恩怨、無大小強弱,而戰爭攻守之事皆不在所論矣。
惠子聞之而見戴晉人。晉人曰:「有所謂蝸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曰:「噫!其虛言與?」曰:「臣請為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君曰:「無窮。」曰:知游心於無窮,而反在通達之國,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達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於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辯乎?」君曰:「無辯。」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客出,惠子見。君曰:「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惠子:「夫吹筦也,猶有嗃也;吹劍首者,吷而已矣。堯舜,人之所譽也。道堯於戴晉人之前,譬猶一吷也。」
王不知道,故惠子以戴晉人間,論之以道。夫梁自視者大,不自量力,故晉人設為極小之喻以劇之。蝸,蝸牛也。蝸牛固小,而左右二角之觸、蠻,則小之又小矣。以俗眼觀者,無小不大;以道眼觀,無大不小,天下一蝸也,梁國一蠻也,奚以辯哉?
知游心於無窮而反於通達之國,則道之本鄉在是矣。於無窮無極無人無我之鄉而忽起觸蠻之鬭,何其微哉,宜君之惝然若有所亡也。
客出,而惠子以大人誦晉人,復為設喻:吹管者猶有嗃也,吹劍首則吷而已矣。何故?管孔小,猶以形氣相戛而有聲;若劍首之環,吹之則吷然過矣,不得有聲也。
今道聖人於大人之前,則聖者將失其為聖,安得有聲乎哉?夫以掎遜之堯舜尚不能以有聲,而況鬭爭之蠻觸乎?大晉人,正以小梁國也。
孔子之楚,舍於蟻丘之漿。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子路曰:「是稯稯何為者邪?」仲尼曰:「是聖人僕也。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請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於己也,知丘之適楚也,以丘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而況親見其身乎!而何以為存!」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
蟻丘,地名。蟻丘之漿,蟻丘之賣漿者家也。鄰有夫妻為人臣妾而與人登極者,登極,乘屋也。稯稯,發亂不整之貌。子路見此稯稯者狀貌必異,故問於夫子,而夫子曰:是謂聖人仆,言其有聖德而隱於仆隸之中。故曰:自埋於民,自藏於畔,其聲雖隕而心則無窮焉,其口雖言而心則嘗默焉,方且與世違而不屑與彼齷齪者俱,是陸而沉者也。藏於畔,謂不南面而為君,不北面而為臣,又不與主人分庭抗禮而為客,惟自藏於左右兩畔而供臣妾之役於他人。
曰埋曰藏,深言其不自見也。陸而沉者,言其當見而反隱。蓋登極者,亦丈人、沮溺之徒,夫子以市南宜僚當之。
前言『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註:以僚楚之勇士,楚白公將作亂,使人召僚,僚不應,脅之以劍,弄丸如故,後白公殺令尹子西,而難不及僚,其人必有以自守而不慕夫人爵之榮者,故夫子以之而律是人。
子路請往召之矣,是則以丘為佞。有德者之遠佞人也,惟恐其影響之不幽,而況肯我見乎?將無以存焉為而去矣!子路往視之,則其室已虛。虛其室者,挈妻子而去之也。其絕人逃世有如此者,夫子何以取焉?謂其不自聖、不自見,而有幾於道也。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余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余;芸而滅裂之,其實亦滅裂而報余。予來年變齊,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繁以滋,予終年厭飧。」莊子聞之曰:「今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減其情,亡其神,以眾為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為性萑葦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並潰、漏、發,不擇所出,漂疽疥癰、內熱、溲膏是也。」
鹵莽,土塊大而草根盛也;滅裂,滅善類而地膚坼也,皆耕耰不善之病。來年變齊,謂盡易舊歲之法,而其報卒倍多常,終歲飽食。
封人蓋以治田喻政,莊子卻借其言以明治身之道,言今之人治其形,理其心,亦多有似於封人之所謂。
遁其天者,遁其自然之天也。離其性者,離其無生之性也。滅其情者,滅其順應之情也。亡其神者,亡其盡慮之神也。
以眾為故,作一句讀,意見下。鹵莽其性者,克治功疏,物慾交雜,虛靜之中忽起欲惡。
『欲惡之孽為性萑葦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萑葦蒹葭,皆蘆屬。扶之言,助也。言其性地荒穢,眾欲叢生以扶吾形,則耳目口鼻充滿色塵,尋擢吾性離其本位,於是百病交攻,是故有潰者、漏者、發者。
潰,謂內潰,漏則諸竅不收,法則臃腫膿血。漂疽疥癰,則發也。內熱,則潰也;溲膏,則漏也。蓋性得其養則形神與之俱妙,失其養則形神與之俱病,理之自然,無足異者。此便是鹵莽之報。
柏矩學於老聃,曰:「請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又請之,老聃曰:「汝將何始?」曰:「始於齊。」至齊,見辜人焉,推而強之,解朝服而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獨先離之。曰『莫為盜﹗莫為殺﹗』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後睹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
夫欲窮則病作,民窮則盜起,治國治身之道,則虛靜恬淡寂寞無為,均貴之矣。柏矩學老聃之道,至齊而游,重有感於辜人之事,為之呼天而哭之曰:嗟乎!天下自此不復見太平矣!天下有大菑,而子獨先罹之,無乃為盜乎哉!無乃殺人乎哉!所以至此,有由也。
榮辱立然後覩所病,貨財聚然後覩所爭。何以故?太古淳質之時,民不知有榮辱;自聖人立之章服以榮之,置之刑辟以辱之,於是乎天下之病於榮者有驕恣之失,病於辱者罹幽囚之苦,是民之多病,聖人致之也。
貨財不聚之時,飢求飽,棄民不知有爭奪;自聖人用天之道分地之利以聚貨財,於是乎爭祿於朝,爭地於野,農有兼併之心,士有推讓之行,而民之有爭,又聖人致之也。故爭而不已必盜,盜而不已必殺。欲無至此,先遏亂源。
今也立人之所病者,聚人之所爭者,以操天下之大柄,以謂吾可以此而賞罰利益乎天下,不知天下之病者爭者日甚一日以就窮困而無休時,欲其不盜不殺,庸可得乎?信乎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之為得也!
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今則不然,匿為物而愚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塗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於誰責而可乎?」
通前總是一意,作為柏矩之言亦得。古之人君,動必責己,以為民本得也而我悞之使有失,民本正也而我矯之使有枉,舉天下有一物之失其則者,皆退而反諸己,如云:『一夫不獲,時予之辜』、『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古之人其不敢罔民有如此者。
今則不然,匿為物而愚不識,匿為物者,匿其情以為物也,物,即所謂物采、物軌之類,豈不知其無用?但以愚彼不識之人,如以黃葉而止兒啼,得其啼止便了,不論其有用無用也。大為難而罪不敢,重其任而罰不勝,天下有難為之事、難勝之任,今也曾不量人之才,曾不恤人之私,竭其忠,盡其情,為子便欲其死孝,為臣便欲其死忠,臨敵便欲其死鬭,事必欲求其可,功必欲求其成,如是則天下之人誰敢向前,誰能勝任?
因其不敢不勝而加以罪罰,是人之有罪,我陷之也。遠其途而誅不至,至,如朝聘會同之期。古者天子巡狩,諸侯各朝於方岳,蓋以道途紆遠,恐有後至之愆;今也省方之典不行,故遠其途,而誅人之不至,則可乎?
是以人人竭知殫力,猶恐不足以避誅,則以巧偽繼之,蓋以為人上者日出多偽,其下安所取則而不以偽應之哉?凡偽生於不足,力不足以勝上之任則偽,知不足以供上之用則欺,財不足以應上之需則盜。偽也,欺也,盜也,皆生於不足之故,而民之所以不足,非自不足也,其所由來者誰耶?
故欺偽竊盜之行,必於誰責而可?信乎在人上者有所不得辭也!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夫聖人之進德也無己,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知有是非,猶未化也;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化則無是非矣,是知六十而化,則六十者是,而五十九亦非也。
凡人之行,其始未嘗不自以為是,而卒詘之以非者,蓋世在事初,非在覺後,今又安加六十之所謂化者,非五十九年之非耶?自覺其化,所覺亦非,如何究竟?曰:化無可化,忘無可忘,覺無可覺,無無可無,方為空到。
此段文有拙中之巧,學莊子者要須識得。
萬物有乎生而莫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已乎!且無所逃。此則所謂然與,然乎?
萬物有個無名之始,既曰無矣,則其生也不見其根,其出也不見其門。非其門無根也,但虛寂而有所不可覺耳。故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知之所知者,如有目則能視,有耳則能聽,有口則能言,有身則能動,人皆尊之,而不知有超於形體之外者以主張網維乎其間,是謂知之所不知,是必恃之而後能知也。
此而不知,不尊於此而反尊於彼,可不謂大惑乎哉?已乎已乎,誰能逃此而獨為知乎?陰符經云:『人知其神之神,而不知不神之所以神』意蓋如此。
既又自詰之云:然與?而復應之曰:然乎!始則自審,而終則自決,亦莊文之奇。
仲尼問於大史大弢、伯常騫、狶韋曰:「夫衛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不應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騫曰:「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史鰍奉御,而進所搏幣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見賢人若此其肅也,是其所以為靈公也。」狶韋曰:「夫靈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仞,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憑其子,靈公奪而里之。』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識之﹗」
天下有稱實之名,有無實之名,有前定之名。即舉衛靈公之得諡號而觀,太史大弢以為因是,言靈之諡本無意義,但因眾人之是而是之,因是,與齊物論所謂『因是』者其意頗同,此無實之名也。
伯常騫又舉一端,謂於男女濫浴之時而猶知有禮賢之敬,是人慾橫流之中而良知之天猶有覺悟,夫是以謂之曰靈,此稱實之名也。
狶韋則言,公之葬沙丘也,下有石槨焉,洗而讀其銘曰:不憑其子孫,靈公奪而埋之。則公之得為靈也,不待於身役之後而已預定於地下之銘矣。此之謂預定之名也。
畢戈者,田獵之器。不應諸侯之際,言與諸侯無交際也。進所搏幣而扶翼,謂於濫浴之時,史魚進御,公恐賢者見之,故進所搏之幣,扶而翼其左右以自蔽也。不憑其子,謂此地子孫不足憑藉,將有靈公奪葬。
蓋古人多籤詞,地下之銘也。
少知問於大公調曰:「何謂丘里之言?」大公調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係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水而為大,大人合併而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大人不賜,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於大澤,百材皆度;觀於大山,木石同壇。此之謂丘里之言。」
夫天下事物雖有萬殊,而理無二致,得其理而言之,則統之有宗,會之有元,雖異而不得謂之異矣,是之謂丘里之言。丘里者,合十姓百名以為風俗者也,或合異以為同,或散同而成異,異乃同中之異,同為異中之同。
譬如馬相,散為百體,立為一體,散則其異,而立則其同也,然而百體無馬,立為一體然後稱馬,正喻異不見道,合而為同,方始見道。積水成河,積土成山,異者不合,則同者不顯,會道之言亦復如是。
所以大人之言,貴乎合併,萬事萬物總歸一原,而後謂之天下之公言,公言者,丘里之言也。夫既合併天下以為公言,則自不當有執拒之意。何以故?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自內出者,有正而不拒。何以故?自外入者,聽言者也;自內出者,立言者也;聽人之言,吾心雖有所主,而不可執定一己之見;立言垂訓,吾心雖有取正,而不可距逆他人之意;蓋以理無定在,有所執之距之,則終有我見,不得合異而歸之同矣。
載觀諸天,四時殊氣,於穆者運之,天不以為恩也而歲自成;五官殊藏,端拱者主之,君不以為私也而國自治;大人文以經邦,武以戡亂,大人不自以為功也而貞順之德備;萬物殊理,而道生之畜之,不自以為私也,故無名無為而無不為。
此便是不執不拒的樣子。所以不可執不可拒者,蓋以時有始終,世有變化,而事之禍福淳淳焉流行反覆,互相倚伏,有所拂於彼者而或宜於此,若一以我見自殉,執而拒之,則事理之變化無窮,誠如人面,千態萬狀,面面各殊,有所正者必有所差,豈能使之一一盡同於己乎?
須知同中有異,不可一作同想;異必歸同,不可一作異想;同不在己,異不在己,不可一作己想。比之大澤,百材皆度;觀於大山,木石同壇。百材非異乎?而同度於大澤之中;木石非異乎?而同萃於大山之上。則同中有異,而異之未始不歸於同也,居可知矣。此之謂丘里之言。
此段專辟同異兩見,只以不執不拒作主,轉譬轉精,卻與內篇何異?
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大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物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則若以斯辯,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
承上,少知問:同中有異,異而萃歸於同者,便謂之曰道,足乎?太公調曰:不可,道本無名,不可以同異名也。今為設喻:天下皆言萬物,而物之數不止於萬,其曰萬者,不過以其數之多號而讀之耳。
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而道為之公。故在天地亦可以言道,在陰陽亦可以言道,因其大,以道之名號而讀之可也;以喻在同者亦可以言道,在異者亦可以言道,道為之公,故隨在皆可號而讀之。其實道無名相,非言同言異者之所能盡。
今既已有同異之名矣,乃將得比於道哉?以斯而辯,其猶狗馬之大小,其不相及遠矣。
少知曰:「四方之內,六合之裡,萬物之所生惡起?」大公調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橋起,雌雄片合,於是庸有。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實之可紀,精微之可志也。隨序之相理,橋運之相使,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隨其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
少知又問:萬物之所生,從何而起?於是公調為從起處說起:太極既判,陰陽乃分,縣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參同契所謂『窮神以知化,陽往則陰來。輻輳而輪轉,出入更卷舒』,是故有相照者;陰陽之精互藏其宅,是故有相蓋者,蓋之為言,藏也;陰主翕受,陽主施與,是故有相治者。
四時之氣,生克嗣續,循環不窮,是故有相代、有相生、有相殺者。此時萬物莫不乘此氣機以出入、萬物既生,則萬事變化一時同起,故生則有情,有情則欲惡去就於是橋起,雌雄片合於是常有。橋起,即突然而起之義。片合,猶言分合。
既有情矣,則不能無事,故安危、禍福、緩急、聚散,相易相生,以摩以成。
此名實之可紀而精微之可志者也,而皆不外乎陰陽。故隨序之相理,橋運之相使,窮則反,終則始。造化如此,物理亦然,故曰:此物之所有,乘氣機以出入者也。『隨序』、『橋運』四字甚新,而義亦精密。隨序即循序也,循序即有所理而不亂,故曰相理。橋者,有升有降,故謂氣運為橋運,屈伸相感,若或使之,故曰相使。
故論道者,言之所盡,盡此而已,知之所止,至此而已,故曰:極物而止。然以言言道,以知知道,非實覩道者也,故覩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
蓋道無名相,無名相,安有廢起?分明提上一步,說到箇未始有始也者,此處方為究竟,故曰:此議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議,孰正於其情,孰遍於其理?」太公調曰:「雞鳴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斯而析之,精至於無倫,大至於不可圍。或之使,莫之為,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
季真、接子,二人名。莫為、或使,二人各持之一說也。少知問:兩家之議,孰當於其情?孰偏於其理?太公調言:造化之妙難言哉,非若雞鳴犬吠,為人所易知;雖有大知,不能以其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見臆其所將為。
若將此理精而析之,小至於無倫,大至於不可御,豈彼二人之說所能盡乎?或之使,莫之為,是論物而非以論道也。論物則未免為物所囿,而終有失言之過失。
或使則實,莫為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
何故言有過咎?蓋言或使,則明明說有個主使之者,太說實了;言莫為,則全是偶然聚散,適然生死,太說虛了。此二家豈無影響?但都之說得造化一邊。何者?造化未嘗使物,物自乘氣機以出入耳。
故說莫為,雖或近是,但不曾說有個莫為之者;說或使,又似物物而彫琢之。大抵天下無道外之物,而道未嘗倚於物也。
故張子云:『天地無心而成化』。定性書云:『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普物即是實,無心即使虛,合而言之,方為精確。
故有名有實者,是物之居也。名實,猶言名相。居,謂一定而不移。若無名無實者,在物之虛。老子云:『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此箇虛寂卻是道之本體。
萬物之生,莫不以虛實相乘而正性命,是以有無邊見,類皆失之。此個天機,視之不可見,聽之不可聞,博之不可得。可意可言,則愈言之而愈遠矣,季真、接子之謂也。
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遠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為,疑之所假。吾觀之本,其往無窮;吾求之末,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物一曲,夫胡為於大方?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
且物乘氣機以出入,其出曰生,其入曰死,其生也不可禁忌,其死也不可阻遏。一生一死,只在目前,非甚遠也,而其理不可覩。故曰或使,曰莫為,皆疑情也。一為疑之所假,是以或失則實,或失則虛,終落邊見。
以我觀之,其本也往而無窮,其末也來而無止,只在一個無窮無止上定得造化,全是一段虛無自然。萬物得之,與之同理,故往亦無所窮,來亦無所止。
以是知造化之妙,說無則得,說莫為、或使則不得。何者?言莫為、或使者,其立言之本旨始終要在物上見道,不知覩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緣其所起,曾不提起一步,只說虛無自然,自是無過。所以者何?道不可有,有則沉着於名相,又自有上說歸於無,則有無俱落邊見,故曰:道不可有,有不可無。
若究言而之,則道上安不得一字,說無猶是贅語,說道寧非假名?況或使、莫為,在物一邊說者,又胡足以與大方乎?故言而足,則終日言之而所言者儘是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之而所言者儘是物。足,即上文所謂『正於其情,偏於其理』者。
結意正以答少知兩家之問。又恐人落於言荃,只在有言無言上理會,急掃一句: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載,如『經以載道』之『載』。既不要有言,又不要無言,然則如何而可?在非言非默上,自有極處。
此段大類禪語,故予嘗言:南華經,中國之佛經也。林虞齋似識此意,注引佛語:『如我按指,海印發光;似汝舉心,塵勞先起。』又曰:『我為法王,於法自在。』『蓋言造道之人,說亦是,不說亦是;汝未造道,說得是,也不是。』他亦看得透徹。
方壺外史說是篇已,重宣此義而作亂辭:
何謂夷節,讓德閲休?相助而消,奚以為謀?
聖達綢繆,周至一體。復命搖作,師天而已。
憂而用知,所行幾多?時其有止,將若之何?
亶美亶愛,告亦芒若。實見實聞,仞台縣樂。
冉得環中,隨物之成。湯得尹傳,司御其名。
[null 閧]閧者誰?蝸角之觸。稯稯者誰?聖德之仆。
離性滅情,蒹葭乃生。聚貨立名,殺盜橫行。
失不在民,得奚在己?日出多偽,盜竊攸起。
惟彼聖脩,進德無期。六十而化,五九猶非。
不知而知,將無大惑。弗靈而靈,預定於卜。
丘里之言,合併為公。不執不距,奚以異同?
四方六合,物生烏起?不隨不緣,議之所止。
或使則實,莫為則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
胡為大方,在物一曲?議其有極,非言非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