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副墨/天運第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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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道第十三 南華真經副墨
天運第十四
刻意第十五 

外篇 天運第十四[編輯]

此篇所論天地帝王之道,貴無為而賤有為,重道德而輕仁義,篇篇一旨,但闔闢變化如風雲之卷舒,千態萬狀,令人應接不暇。故予謂:讀莊子者,如觀幻人幻物,知其為幻,則千法萬法皆從一法而生,不復受其簸弄矣。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為雨乎?雨者為雲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

承上篇而言,重重徵問造化,要人求得一個運化主宰,以立君道之準數。『孰』字甚有滋味。言天運於上,地處於下,日月往來爭馳乎其間,是誰主張是?誰網維是?又誰居然無事推而行事也?

『居無事』三字最妙。蓋主張網維猶涉有為,居無事則全漠然而無所謂矣。其有機緘而不得已耶?其運轉而不能自止耶?『機緘』二字最妙。

此老明知有個機緘,故意詰問。此個機緘直是閟密難曉,得此默運,則居然無事而化育自成。

雲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太空騰雲,釀而為雨,注於川澤,川澤之其復蒸為雲,升降上下,如轉轆轤。

又未知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隆,如『蘊隆』之隆。雲雨者,陰陽和氣所成,故以為造化之淫樂。

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時而上,彷徨四周。先言北方者,北方地高,陽亢而戰,故多風。噓吸,風氣也。披拂,鼓動之貌。

天地造化,不過日月星辰,雨風露雷而已。舉數者,其餘可推也。 

巫咸祒囗曰:「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如上細細徵問,巫咸只以一句答之。六極五常,即內經所謂『五運六氣』也,所以佐元宰而成歲功者。造化得此,則高下自奠,日月自運,風雨露雷自滋自潤,而居無事者得以成不言之化。

帝王法之,故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載之,而成無為之治。九洛,即洛書、九疇、五行、五事、八政、五紀之類。順之則吉者,『惠迪吉』也。

如上篇『本在於上,末在於下,要在於主,詳在於臣』,皆順之道而無為自然者也。

商大宰蕩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曰:「父子相親,何謂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大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

問仁道而舉不仁者以言仁,問至仁而舉無親者以言至,真是突兀奇聳,然亦有至理可想。蓋虎狼雖暴,而亦知有父子之親,可見仁無往而不存。何者?

仁,天之元氣也,幽陰糞壤之中,堅剛頑石之所,而元氣無不從焉,無不由焉,此造物之無私也。

問至仁,而曰至仁無親者,何以故?仁之至者,統天下而入於太和元氣之中,不見有可愛者、有不愛者,故曰:至仁無親。盪也以不愛不孝疑之,失其旨矣。

故莊子曉之曰:至仁尚矣,孝不足以盡之也,有至仁而不及於孝者乎?故子之所言,非過於孝者之言也,及不及於孝者之言也。

蓋至仁則過於孝矣,知至仁之過於孝,則知至仁之無親,又焉得為不孝乎?大抵莊子問答,正言若反,類如此。

「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以忘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於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並焉;至富,國財並焉;至願,名譽並焉。是以道不渝。」

言仁不言孝,南之郢而北不見冥山之謂也。何者?背去之遠,義不兩見。故至仁則忘孝,亦理之所必至者。雖然,忘之一字豈易言哉?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敬,謂恭敬奉持,肅其外貌。愛,謂和氣愉色,本於由衷。

忘親易而使親忘我難者,凡親之不能忘我者,我以有心感之也,今也使親忘我,則是我無心也,親亦無心也,渾然化而入於無跡矣,故尤以為難。親猶一家也,至於忘天下而使天下俱忘我焉,則忘之盡矣,非至人,其孰能之哉?

故德遺堯舜而不為也,澤施萬世而天下莫知也。莫知,則蕩蕩乎無得而名矣,豈直讚嘆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八者皆一節一行之士勉為修飾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

故至貴在我則國爵並焉,至富在我則國財並焉,至願在我則仁義並焉。並者,兼而有之之意,以喻至仁在我,則孝悌諸凡皆非所論。

又並者,屏也。凡可屏去者皆有變滅,道則真常不變者也,故曰:惟道不渝。不可得而渝,孰得而並之哉?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殆,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一清一濁,陰陽調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女故懼也。

此段備論古樂之妙。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太清,四句乃作樂之本旨。樂非人不備,而五音六律與天地之氣候相為表里,故曰:奏之以人,徵之以天。

禮以節之則有序,義以正之則不亂,故曰:行之以禮義。太清者,聲氣之元,以之為主,則清濁高下由是而取節焉,故曰:建之以太清。

夫大樂與天地同和,故論至樂者,必先應之以人事而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而應之以自然。五德,貌、言、視、聽、思也。

董子所謂『心和則氣和,氣和則形和,形和則天地之和應之矣』,故能調理四時,太和萬物,匡衡所謂『惟天子建中和之極』,此作樂之本也。

且夫四時迭起,萬物循生,故一盛一衰,而樂之文武經綸象之。文,陽也,武,陰也。至於一清一濁高下相濟,則如陰陽之調和,而其聲流動光彩,美哉洋洋乎?

又如螫蟲始振,而吾驚之以雷霆,發舒鼓舞,不能自己。

至其始終相生,則如循環連環,無尾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一即『一死一生』、『一僨一起』的『一』。

不可待,言變不可執也。惟不可執,故女聞之也始而懼。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坑滿坑;塗郤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子欲慮之而不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虛,乃至委蛇。女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則見動靜之相生,往來之相禪,與造化無不吻合。故能短能長,類晷影之前卻,能柔能剛,象氣序之勻調。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阬滿阬,聲氣之洋洋,流動充滿,無所不屆,其盛如此。

塗卻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塗卻,謂塞兌也。卻與隙同。

守神者,寧一心志,凝然而聽之,所以審音律之節奏。以物為量,量之以管,以定鐘律之短長。其聲揮綽,悠揚發越,綽乎其寬也。名曰高明之樂,能使鬼神安位,三辰順軌,作樂之極功有如此者。

吾止之於有窮,順之於無止,言吾之樂不過順陰陽聲氣之自然,故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子欲思之而無所致吾思,欲望之而無所容吾見,欲逐之而無所履吾影,儻然自立於四虛之地,倚槁梧而吟。日知窮乎其所欲見,力屈乎其所欲逐,所謂『蕩蕩默默,乃不自得』,意蓋如此。

吾既不及已矣,言子既追我弗及已矣,則其心儻然自失,喪其耳,忘其目,廢其形骸,身如虛空,馳放而不收,故曰:乃至委蛇。

惟委蛇,故怠也。大凡見人作為,自覺非思慮所及者,則悵然憮然,其狀類此。莊子善體物情,只此數句形容殆盡。妙矣哉!妙矣哉!

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居於窈冥;或謂之,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聖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說。

故有焱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欲聽之而無接焉,故惑也。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既又奏之以無怠之聲,振刷其精神,揭而高明。調之以自然之命者,言樂之節奏乃天然之妙,自合如此,非有作意而為。

故若混逐,若叢生。混逐,如禽獸之類。叢生,如草木之類。言樂之無相奪倫,如禽獸草木並生並育於天地之間而不相害,故林林同樂而形跡之相忘,布散揮動而牽曳之自泯,幽幽昏昏又若無聲而天籟之自鳴者。

故動於無方,居於窈冥;或謂之死矣,而生者續焉;或謂之實矣,而榮者繼焉;行流散徙,不主故常。節奏之妙,匪夷所思,要皆自然之命。人皆疑之,稽諸聖人,以為聖人者達樂之情而順應自然之命者也。

順自然之命,則如人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天機,謂元神主宰。五官皆備,言五官之司各效其職。此之謂天樂,無俟於言而心說者也。聖人之樂亦復如是。

故有焱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包裏六極』。此神之無在而無乎不在,無為而無乎不為者。

人不得此,不足謂之天樂。樂不得此,不足謂之至樂。女欲聽之,耳目無從接也,求其然而不得其所以然,故惑。故樂始於懼,懼則樂之德尊。次以怠,怠則樂之德泯。卒於惑,惑則樂之德愚。愚,謂昏昏默默,不知其然。語樂而至於愚,則幾乎道矣,故可載而與之俱也。

孔子西遊於衛,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淵曰:「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篋衍,以文繡,遊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瞇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遊居寢臥其下。故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瞇邪?

芻狗,祭天解厭之物。祭而棄之,禮也。若復取而尊之,則惑矣,惑則生夢,生眯。夢,謂魂識顛倒。眯,謂目晴虧避。今而夫子取先王已陳之名物,群弟子而習之,卒以取困,茲非夢眯之一徵耶?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用。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

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蝯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蝯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醜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且古今之不相及也尚矣,譬之水則宜舟,陸則宜車,反而推之,則沒世而不行尋丈。以古之周道而行今之魯國,猶推舟而之陸,其不利於行也必矣。

是皆不通夫無方之傳,是以應物而有窮。子不見夫桔槔者乎?用之則俯,舍之則仰,其俯其仰一聽夫人,而已無所與焉,此之謂無方,以故應用無窮而俯仰無罪。

三皇五帝之道法,應時而變,何必屑屑焉求其同哉?亦適治之為貴焉耳。猶之柤梨橘柚,但可於口,味之相反當勿論也。

今也必由古道,必變今俗,以求其同,豈知猨狙而衣以周公之衣,醜人而效西施之顰,吾知其情不相宜也,而勢必至於相詆也。然則夫子之道之窮也,非職是之故而何哉?

篇中重重譬喻,皆憤世嫉邪,極言世道不可挽回之意。蓋以嘅古道之難復,而哀夫子之終窮耳。

若真謂帝王之道必不可行之於今,則又痴人之前不得說夢矣。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而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

度數,謂制度名數,道之『形而下』者。陰陽,謂天地造化,道之『形而上者』。此皆求之於外,故久而無得。『道而可獻』以下數句,皆以發明道不可傳之意。最為精切,非苟以騁詞求勝者。 

然而不可者,無它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

『中無主而不止』,主,謂於道的有所見;止,謂居其所而不遷。『外無正而不行』,正,即『就有道而正焉』之『正』,如曾子真積力久,一得夫子印證,便唯然隨之。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自悟入者也。

自外入者無主於中,自耳根入者也。彼既不受於外矣,則聖人何用以言聒之?若彼之無主於中者專俟外入,而聖人隱焉,彼亦何自而入道哉?

故聖人不出者,為其能悟也。聖人不隱者,為其無主也。聖人之教,因材而篤也如此。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以游逍遙之墟,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遊。

何謂『名,公器,不可多取?』三代而下,士皆好名,不知名乃天下公共之物,不可多取而擅之己身。若夷齊喪名於首陽之下,比干剖心於暴人之前,皆多取之累也。

仁義者,先王之蘧廬,蘧廬,草舍也,言仁義譬之草舍,止可暫寓而不可以久處,等閒窺覯,則必受人之詬責。喻如以仁義自見於天下,則天下之求我者全,責我者備矣,故曰:覯而多貴。

是以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過而不留,不久處仁義之蘧廬,而惟游於逍遙之墟,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

復自解曰:逍遙者,無為也;苟簡者,易養也。養,即『女子小人難養』之『養』。無出,謂無出息。皆虛靜恬淡寂寞無為之義,故古者謂是為采真之游。 

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鑒以闚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

鑒,即『殷鑒不遠』之『鑒』。所不休者,謂不知止足之人。蓋貪夫徇財,烈士殉名。夸者死權,往跡之當鑒者何可勝數?此不知鑒,非善保全之人也,故謂天之戮民。 

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人所用之器,邪曲之人不得而干之。蓋正人,利害不干其心,而生死無變於己,故循大變而心無所湮。大變,謂生死大故。心無所湮者,毅然當之,一刀兩段,更無湮滯也。以是人而用是器,然後不隨境轉,而得游於逍遙之墟。

若其心以為不然者,未免有見於外而中無所主,故天門不開。天門,亦自老子『天門開闔』影來。天門者,靈府也。天門開,則蕩蕩無礙而如如自在矣。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夫淨空之體,不容一物,目與膚尚然,而況吾心乎?故降道德而言仁義,未始不為心亂,不若使天下無失其朴。無失其朴者,還其混沌之天,而不以竅鑿之也。且人之稟賦皆出自然,如鵠之本白,烏之本黑,不俟染濯。若一出於自然,則其白其黑不足為辯,皆為天下純全之朴,一有造作,則不足多矣。

今號天下而曰仁人義士,不識其為自然之朴乎?為名譽之觀乎?名譽之觀又奚足廣?

泉涸,則魚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一何病也!道德降,則人相尊以仁,相尚以義,又何亂也!不若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德。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得將何規哉?」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而不能嗋,予又何規老聃哉?」

規,規而正之夜。散而成章,謂神氣舒捲。養乎陰陽,謂以陰陽二氣自相吐納。嗋,合也。

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屍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係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為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而始,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

屍居而龍見,不見而自章也。雷聲而淵默,常應而常靜也。發動如天地,過者化,存者神,而上下與天地同流也。此非老子不足以當之,故子貢聲孔子而往見之。以孔子聲者,稱道孔子以為先容,欲弟子通而見之。

老子自謙:吾老矣,年馳而事去矣,子將何以教我乎?子貢平日只知祖三皇而宗五帝,熟聞老子卑淺帝王,心切疑之,首舉為問。

於是老子差等帝王而論,以見世道愈降愈遠,黃帝以下俱為竅鑿混沌,非為至治。黃帝之治天下也,使民心一。一,謂純一。於是太朴未散,民有親死不哭而民不非者。『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也。

堯治天下,則教民親也。書曰:『親睦九族,平章百姓』。是其徵也。民有為親殺而其殺而民不非。殺其殺者,情禮獨隆於其親,而其餘皆降殺也。民不非,不以為薄也。

舜之治天下也,使民心變競。競,爭競也。蓋虞帝尚賢,故能使民爭,爭則和氣決裂,咎徵之感能使孕婦十月而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未至於孩而辯誰何,如此開竅太早,是故有夭閼而不長者。

禹之治天下也,使民心變。變,謂變其大道為公之心。蓋堯舜官天下而禹獨家之,且干羽之師,有扈之攻,皆在禹時,上行下效,於是人有心而兵有順。有心,謂有機械變詐之心。

兵有順者,誅其不順以歸順也。殺人者死而殺盜者無罪,故曰:殺盜非殺。人各私其私,互相警備,而天下皆然,故曰:自為種而天下耳。

是以天下之人自相駭異,而儒墨之徒,此是彼非,橫議交作。機警之心,起於家室,施於男女,早婚少娶,不循人道之常,故曰: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夫婦,人心之大始。古人作始,自有倫序,三十而娶,二十而嫁,幼稚之女本不可責以人道,而今也不然,機警之心,倫薄之俗,不言可知矣,故曰:又何言哉?

細味此章,與禮記『大道為公』一段意亦相似,但說得突兀驚人。

若以平易之心讀之,則固未嘗異也。

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憯於蠣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立不安。

大道無為之世,其政悶悶,其民醇醇。自三皇五帝以智治國而行察察之政,於是乎上悖日月之明,下暌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何者?日月有明而不能以照覆盆,今焉用智察察,則上悖日月之明以為明矣。

山川之精居方奠位,今焉用知察察,無故而鑿山,無故而濬水,則下暌乎山川之精矣。

四時舒慘,氣序自如,今焉用知察察,為先事之備,多未然之防,寒暑不能擅其權,生殺無以施其令,而中墮乎四時之施矣。

老子云:『以知治國,國之賊。』是以其禍憯於蠣蠆之尾、鮮規之獸。鮮規,無考,注云:『小獸』也,蓋亦多知而害物者。

夫以不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聖,不亦可恥之甚乎?所謂性命之情,無為而已矣,自然而已矣。老子『絕聖棄知』,意蓋如此。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

奸,干也。鉤,如易『戈取』之意。幸矣不遇,言遇則必為彼笑。

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夫以陳跡而干人,宜乎其不遇也。盍亦感之以無跡乎?故引物類為喻。

蓋天下有以神相感者,若白鶂以目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是也。有以氣相感者,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是也。化,謂生子。類自為雄雌而風化者,類,物名。山海經云:『亶爰之山,有獸如狸,名曰師類。帶山有鳥,其狀如鳳,名曰奇類。皆自雄雌而生生。』

言風化者機動於此,神應於彼,不見其跡,莫知其然,若性之不可易,命之不可變,時之不可止,而道之不可壅者。

苟得此道以為感通之本,又何自而不可哉?跡亦烏可以及化?

於是孔子不出,靜默三月,因舉所得者以為對,蓋亦化之出於自然者,正與上文互相發明。

烏鵲孺,孺,孚而生也。魚傅沫者,魚不交,但仰其所吐之沫。有弟而兄啼,母孕弟而兄病也。

此皆自然而然。能自然者,則與化為人。與化為人,則自然能化人矣,此意正與老子同,故老子曰:可,丘也得之! 

方壺外史重宣此義而作亂辭:

其在上皇,惟治順天。孰居無事,無為自然。

上德不德,至仁忘親。正言若反,匪盪攸聞。

洞庭張樂,北門變志。大惑似愚,道斯可契。

古今水陸,舟車異通。再陳芻狗,孔聖其窮。

道不可傳,無主不止。無正不行,亶非口耳。

公器難取,蘧廬暫居。采真之游,逍遙之墟。

鵠白烏黑,無失其朴。仁義憤心,大亂乃作。

帝降而王,民乃大駭。以知治國,憯於蠣蠆。

風化斯神,陳跡非履。與化為人,某得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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