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副墨/至樂第十八
秋水第十七 ◄ | 南華真經副墨 至樂第十八 |
► 達生第十九 |
外篇 至樂第十八
[編輯]此篇教人抉擇至樂活身之術,皆以無為而存,將個『無』字推到本始。論及人物之生死變化,察其本無而同出入於一機,其有生老病死,等如四時晝夜,達命者不哀,觀化者無惡,一味順其自然,然後在我者長樂而長存也。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
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何之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烈士為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為善矣,不足以活身;以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不爭,名亦不成。誠有善無有哉?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群趣者,誙誙然如將不得已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無樂,至譽無譽。」
從上篇『不以物害己』透下意來,發此一段,急為天下定個至樂存身之術。二『無有哉』,反詰之詞,言決是有也。『今奚為奚據』,正詰之詞,與屈原卜居『孰吉孰凶,何去何從?』同一意旨。
『天下所尊者』以下,言世俗有此四等,一句斷殺:其為形也亦愚哉!『為』字,作去聲讀。愚者以物喪己,富者苦形勤作,類多積而不得盡用,身死則財為無用矣,其為形也不亦外乎?貴者日夜思慮善否以求安身固位,而天下有可以活身無有哉。競不之思,則其為身也不亦疏乎?壽者負此有憂有患之身,惛惛不死,何自苦也。而猶有求為引年之術者,其為形也不亦遠乎?
烈士砥礪名節,視死如歸,以求自見於天下,蓋善矣,非善之善也,故曰:忠諫不聽,則當逡巡卻去,而勿與之爭,此活身之道也,而子胥乃爭之以自殘。
故不身不爭不死,名不爭不成,果有善無有哉?於此當自抉擇可也。
今世情之所趨與吾之所處大率相反,吾未知世俗之所趨果樂無有也。吾以無為為樂,誠樂矣,而世俗苦之,吾知世俗何哉?故曰:至樂無樂。世俗之所樂,真非樂也;至譽無譽,烈士之所爭,真非名也。
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請嘗言之: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生。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萬物職職,皆從無為殖。故曰:「天地無也而無不為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
天下只有苦樂兩種。狃於樂者,見樂而不見苦,將欲是之,無有是處,將欲非之,而彼不自以為非,故曰:天下是非果未有定也。
『雖然』,下一轉語:無為可以定是非。蓋無為則無所於樂,而不見其苦矣。故至樂活身者,惟無為庶幾可以自存。
是無為也,天以之清,地以之寧,物以之生。然又須要認得此『無』是個什麼,即『無名天地之始』、『未始有夫未始有也者』。
故反覆而為之詠:芒乎芴乎,象帝之先而無從出乎?蓋無則真空無象矣。芒乎芴乎而無有象乎?芒,即混芒之義。芴,即沕穆之義。
職職,繁殖也。天地之以無為而生化萬物,是天地之無為而無不為也。人也,天地之心也,焉能得無為哉?知無為,則虛靜恬淡而不以苦為樂矣。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徙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此段正好與內篇養生主中『秦失三號』,大宗師中『子杞』、『子桑戶』、『孟孫才』等章參看。盆,瓦缶也,鼓之所以節音。無槩然,言焉能不槩然與世人同情哉?形變而有生,生,指知覺運動而言。偃,仰也。巨室,謂天地。
夫莊子鼓盆,自世俗觀之,直謂不近人情,害義傷教。不知此種無情學問,究竟性命者緊要得力正在於此。一切世人皆以恩愛而生貪着,遂有種種無明煩惱,不自解脫,生死輪迴莫不由此。
韓退之云:『持被入省中,顧妻妾刺刺語不休』,說盡世間兒女態度。莊子直為斯人截斷恩愛煩惱,猛於生死關頭說個『無生法忍』教人認取。
本自無來,今亦無去,其有生死幻變不常,與寒暑晦明同一代謝,何足關情,妄生悲喜?古之至人,利害不干於心,而生死無變於己,只是箇勘得破、立得住,八風五欲煎炒不動。
金剛經:『世尊道: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於爾時無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以故不生嗔恨,方於忍辱波羅蜜中保有進步。』吾儒中若曾子易簣、子路結纓、亦是他學問真實受用。
自身尚然,何況外身而觀化者?此處莊生猶為惠子俯就兩句曰:當其始死,我亦何能無槩然?以為不達於命故止也,猶為方便說法,直恐驚倒惠子。
若使二子針芥相投,直須說個:我尚無我,涕從何出?
讀莊子者不於此處着眼,何處着眼?不於此處認取學問,何處尋學問做?方壺外史急為拈出,為莊生立此一段公案。莊子死妻,令天下萬世人都來證道,又卻是外史老婆心切也。諦聽!諦聽!急為提撕,早遲八刻。何故?無情說法無情受,擬議商量總不堪!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虛,黃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惡之。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
流,瘍也,味意柳多臃腫,故以為瘍癤之喻。
假借,即佛經所謂地水風火四大假合。生者塵垢也,解見末條。此段郭象注好:『先示有情,然後尋至理以遣之。若雲我本無情,故能無憂,則夫無情者遂自絕於遠曠之域而迷困於憂樂之境矣。』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鋮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於上,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矉蹙頞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此自老子『天下大患,為吾有身。自吾無身,復有何患?』上撰出一段寓言,直是戲劇。若真謂莊子有生死歆厭之心,則又痴人說夢矣。
顏淵東之齊,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回東之齊,子有憂色,何耶?」孔子曰:「善哉女問!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彼將內求於己而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
人惑則死,言人既惑於我之言,則將謂我將不利於彼國,而罪我者至矣。蓋借顏子以危當時之游士。褚,布袋也。綆,井繩也。喻齊侯短小之見,不可以大道說之。
「且女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游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鰷,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譊譊為乎!
以鳥為喻,謂齊侯不可以堯舜黃帝之道說之。若戰爭攻守之事,富強之術,則彼將樂聞矣。
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
夫物有殊性,人亦宜然。齊侯之不可說以大道者,其好惡異也。古之聖人,不一人之能,不同人之事,知其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不可同且一也。
故求實於名,設義於適。因名以求實,則無『不量而入』之嫌矣;因適以陳義,則無『求而不得』之惑矣。兩者條達,則持福常在於己,烏有人惑則死之患哉?
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女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若果養乎?予果歡乎?」種有機?得水則為繼,得水土之際則為蛙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灶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攓,扶也。言骷髏沒於蓬蒿之中,列子扶其蓬而指之曰:惟予與女知之之道乎?而固未嘗死也,察其本始,而亦未嘗生也。既未嘗生,則不當以養為期;既未嘗死,又何以滅為樂乎?故曰:若果以予為養乎?予果以女為歡乎?如此悅生悅死,皆屬妄念。予與若同在大造爐中,鼠肝蟲臂任其自化。
舉其化生,凡有幾種。先自濕化者而言,得水為繼。何以故?水為五行之初先,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此氣一動,變而有形,未免有所假借而後生。
上文所謂『生者假借也。假而後生,生者塵埃也。』大地塵埃,為息所吹,浮游水上,塵塵相牽,如絲如縷,其名為繼。蓋水苔欲生之先,河中多有此朕。其在水上之際,兩岸之旁,水得土氣,漸凝漸厚,遂有體質,其色沉綠,名為龜蠙之衣,是曰青苔。漸漸近土,生於陵屯,化為陵舄。陵舄,『車前草』名也,多生岸旁,又名澤舄,其性利水。
陵舄而得鬱棲,化為烏足。鬱棲,糞壤也。烏足亦草名,其根化為蠐螬,而葉為蝴蝶。蝴蝶,胥之別名也。蓋草化為蟲,質多蠕弱。又生于田夫野亀之下者,得火之氣,化而為蟲,無皮無殼,其狀若脫,名為鴝掇。鴝掇伏土千日,化而為鳥,其名乾魚骨。此一化自烏足來者最為強健。
而乾魚骨之沫化為斯彌,斯彌化為食醯。食醯者,蠛蠓也,喜酸而聚醯,故曰食醯。食醯雖小,而自氣血中來,亦能以形相感,多見此蟲相尾而飛於空中。故食醯生頤輅,頤輅生九猷,九猷生黃軦,黃軦生腐蠸,腐蠸生瞀芮。遞遞相生,皆蟲類也。或不作遞生說者亦得。
大率此蟲無考,注書到此,類皆擱筆,乃知阿難夙世惟願多聞,晉室張華虛傳博洽。羊奚比乎箰久竹,羊奚,亦草名,根如蕪青,疑即藥草中所謂羊蹄根者。
比,合也。其根若連於久不生筍之竹,則生青寧。
青寧,亦蟲名。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郭注以為『俗本多誤』,亦『夏五傳疑』之盛心也,而林虞齋注直謂『人、馬、皆草名,如馬齒、人參之類』,不知何本?又謂『莊子故為詭怪之名,萬世之下受其愚弄,看他不破』。
審是,則南華為愚弄天下人之書矣。我不愚弄天下人,不敢以此言而誣先哲。曰:然則何解?曰:愚意直謂程生馬,馬生人耳。曰:繁氣而生人類,可乎?曰:二五之妙,微而漸著,轉而愈靈,人雖至貴,不應於海濱空寂之處忽然而生。如宋儒之臆說者,未免有所假借,借則不借於物而誰借乎?
史臣謂元之始祖胎於狼鹿,此其一徵。蓋造化之始生物而至於生人,則靈秀備矣,若是馬齒、人參則不過庶草中之一品,造化到此便了,直是無所歸宿。
觀『人又反入於機』一句,是人參反入於機,可乎?分明說造化到生人住了,不消假借而生,徑自以形相禪,相生相死,相死相生,反入大造機中,所謂『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其下復曰:『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正見人與萬物本同一氣,生長歸復皆出自然。因指骷髏,等閒撥此一段,要人認取天機,養乎?樂乎?何容心哉?順其自化可也。
方壺外史重宣此義而作亂辭:
至樂活身,無為樂真。以苦為樂,匪我思存。
達命不衰,觀化奚惡?大累有生,無復何慮?
形有所適,命有所成。鳥非人養,魚不陸生。
攓蓬指骷,予誨女知。歡乎養乎,出入一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