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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副墨/駢拇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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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帝王第七 南華真經副墨
駢拇第八
馬蹄第九 

南華真經副墨卷之三 恬字集

外篇 駢拇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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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篇七篇,莊子有題目之文也。其言性命、道德、內聖外王,備矣。外篇,則標取篇首兩字而次第編之,蓋所以羽翼內篇而盡其未盡之蘊者。

予嘗謂,讀南華者當熟內篇,內篇熟,則外篇雜篇,如破竹數節之後,可以迎刃而解矣。

駢拇篇以道德為正宗,而以仁義為駢附,正好與老子『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參看。

一部莊子宗旨,全在此篇。末用一句叫出『予愧於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上下俱不為,則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而道德之正、性命之情於是乎得之矣。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

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手者,樹無用之指也;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義之行,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

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多於聰,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鐘、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駢於辯者,累瓦、結繩、竄句,游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而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駢,連合也。拇,足大指也。枝,岐出也。指,手左右指也。駢拇枝指,蓋手足之有異相者。言駢拇枝指雖若性生,卻非夫人所同得者,故曰:出乎性哉而侈於德。

贅,余肉也,疣,癭瘤也,蓋身體之有異病者。言附贅縣疣生於有形之後,卻非本來之所有者,故曰:出乎形哉而侈於性。

侈之言,多也,謂之曰侈者,則知皆無用之物,而非吾人之正受。以譬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雖曰五性感動,列於五藏以配五行,而不知其非道德之正。何者?道則原無名相,德則一而不分,所以道德經云:『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夫自道德降而仁義興,亡羊始多岐矣。

今人但謂仁義不可勝用,而不知自大道觀之,等諸駢枝,均一無用。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也,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義之行而多方於聰明之用者也。

古之人有行之者,自以為至矣,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多於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鐘、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

夫離朱也、師曠也,自以為審音辨色為天聰明之盡矣,而不知大道之極,窈冥昏默,何音可審,何色可辯?

是以善體道者,返吾視,收吾聽,喪其耳,忘其目,聰明不用也,而歸於朴。老子云:『五音令人耳聾,五色令人目盲。』理會到此,方知離朱、師曠適足階亂,以故大道無取焉。

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擢之言,拔也。塞,如塞源之塞。言為仁者,拔其德之卓者而塞其性之流者,以此收取聲聞,使天下同聲附和,如鼓笙簧,曰:是人也,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吾弗可及也,故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彼所謂枝於仁者非歟?而曾、史是已。

曾、史,註:曾曰參,史曰鰌,二子忠孝之盛而仁義之則也,理或宜然。駢於辯者,滑稽如累瓦,佶屈如結繩,竄句於古人章句之中而求以自證,游心于堅白同異之間而求自異。

跬譽,即參同所謂『敝發腐齒』之意,言終身以此無用之言相互推譽。彼所謂駢於辯者非乎?而楊、墨是也。

凡此皆多駢旁枝之道,而非天下之至正也,至正則道德是已。

此篇所論,乃老子『上德不德』之疏義。儒者讀之,殊覺刺眼。於此勘過,許汝抹過上頭關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跂;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義何其多憂也!

今之駢枝於仁義之行者自謂正道,而不知既曰駢矣枝矣,非正正也。彼正正者,獨全其所受於天之實理,故曰:不失其性命之情。情之言,實也。性命之情,渾然天成,隨賦各足,無所謂合也。故合之而不為駢,無所謂枝也。故枝之而不為跂,無所謂長與短也。故長者不見其有餘,短者不見其不足,是故鳧脛短矣,不可續也,而續之則憂,鶴脛長矣,不可斷矣,而斷之則悲。何者?

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假以安排補湊,則駢,則枝,則疣,則贅,而非自然,性命之情失矣。故順性命之情者,各適其適,無所去憂焉。

意,與噫同。仁義非其人情乎?彼為仁義者何其多憂也!多憂,謂畏天命、悲人窮之類。行仁義而多憂,則與斷鶴續鳧者無以異矣。 

且夫駢於拇,決之則泣;枝於手者,齕之則啼。二者,或有餘於數,或不足於數,其於憂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而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

此復以手足起喻。見『駢枝仁義者之有憂』,句法與『續之則憂,斷之則悲』者頗同,而意實不相類。

蓋手足之有缺齕,駢枝之故招之也。使其無駢則無庸於決矣,無枝則無庸起於齕矣,無決無齕,又何啼泣之有焉?是啼泣之憂,又駢枝之故貽之也。

然駢者以不足於數而見憂,枝者以有餘於數而見憂,其饒乏雖不同,其為憂一也。以況為仁義者以蒿目而憂世患,不行仁義者決性命以饕富貴,其善惡雖不同,其為憂亦一也。然謂之曰憂,則必不能自適其適矣。不能自適其適者,非性命之情也,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

大道既降,三代而下,為仁義而憂者,天下何囂囂也!囂囂,喧雜之意。蒿目者,心有憂勞,不欲矘視,故半閉其目,則見其睫蒙茸如蒿,故曰蒿目。蓬首、蒿目,皆詞人字之新巧,莊子以前未有也。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又一生意,言天下自然有常然,無庸以仁義繩束之。

常然,即固然也。固然之道,謂之性成,不待鉤繩規矩也而正者自正,不待繩約膠漆也而固者自固。

聖人之於天下也,無亦順其常然,使之各得其性焉已,胡為乎削人之性,侵人之德,屈折乎禮樂之文,呴俞乎仁義之貌,以安慰天下之心為哉?

此之謂失其常然,而於所謂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遠矣!呴俞者,嫗撫之義。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間為哉!使天下惑也!

若知天下有常然者乎?常然者,真常之性,渾然天成,不假安排布置而常自然。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纆,索之兩股者。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是常然也,古今不二,不可虧也。虧則削其性矣,侵其德矣。

既不可虧,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間為哉?將使天下失其常然而顛倒生惑矣。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然邪?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

惑之大者至於易性,譬之小惑易方。今天下非小惑也,何以知其然耶?自有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而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何以獨舉有虞?舜以匹夫居深山之中,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以至玄德升聞,帝命以位,不階寸土而有天下,是非招仁義以撓天下而天下奔命之尤著者歟?

使天下奔命於仁義,是虞氏以仁義易天下之性也。天下為仁義而易其性,聖人為易天下而自易其性。故嘗試論之,三代以下,未有不為外物易性者矣。

小人則以身殉利,是以利易性也,士則以身殉名,是以名易性也;大夫則以身殉家,是以家易性也;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是以天下易性也。

此數子者,事業之清濁不同,名聲之隆污異號,其於傷性而以身為殉,則一焉耳,何以異哉?

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策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游。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天下盡殉也。彼其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跖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

又以亡羊設喻。

讀書、博塞,事之美惡不同,而亡羊則均。伯夷、盜跖,人之善惡不同,而傷性則一。論至於是,雖若駭觀,然卻有至理。蓋人性上不可添一物,伯夷之為於性分上添了個為善念頭,是以遜國而逃,諫伐而餓,殘生傷性,與死利於東陵之上者等。佛書所謂『金屑雖貴,着之眼中,何殊砂土?』意蓋如此。

且天下之人,殉君子之名而為善,乃至論其極處,殘生損性與小人同,則又何取於君子、小人之辯,而必欲殉其名也哉?甚言其不可殉外而喪真也。

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俞兒,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

吾所謂臧,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跖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

末段分明指出己意。

屬其性乎仁義,屬如屬意之屬,言以仁義為吾性之固有;而屬其性乎仁義,雖通入曾、史,人謂之臧,而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俞兒,人謂之臧,而非吾所謂臧也。俞兒、狄牙,能別淄、澠之水,蓋故之善知味者,見淮南子。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矣,吾不謂之聰。屬其性乎五色,則離朱明矣,吾不謂之明。何哉?

凡吾所謂臧,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任性命之情而已矣。蓋德者,渾然天成,一而不分,乃吾人性命之正理,所謂『天下有常然』者。

若乃駢枝於仁義之行而多方於聰明之用,則非所謂任性命之情矣。故任性命之情者,不殉外以喪真。故夫物感之交,耳目為最,任性命者非無聞見也,泯聞見而已矣。

故聰者不謂其聞彼而謂其能自聞,見者不謂其見彼而謂其能自見,自聞自見者,喪其耳,忘其目,收聽返視,而復歸於朴也。

夫人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有見於外而無見於內者也。謂之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與伯夷清濁不同,其為淫僻均矣。

予深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

此篇所論仁義道德,與吾儒殊旨,讀者當具另眼。 

爾時方壺外史重宣此義而作亂辭:

駢拇枝指,非性常然。駢枝仁義,天下惑焉。

小惑易方,大惑易性。虞招仁義,天下奔命。

死名死利,夷跖同籌。臧轂亡羊,何問讀游?

師曠非聰,離朱非明。自見自聞,性命之情。

仁義之操,淫僻之行,愧於道德,是以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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