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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豐文鈔/00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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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五 南豐文鈔
卷六 序
卷七 

卷六·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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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老傅氏,山陰人。與其兄元老讀書知道理,其所為文辭可喜。太夫人春秋高,而其家故貧,然向老昆弟尤自守,不苟取而妄交,太夫人亦忘其貧。余得之山陰,愛其自處之重,而見其進而未止也,特心與之。

向老用舉者令溫之瑞安,將奉其太夫人以往。余謂向老學古,其為令當知所先後。然古之道,蓋無所用於今,則向老之所守亦難合矣。故為之言,庶夫有知余為不妄者,能以此而易彼也。

守令之於民近且重,易知矣。余嘗論今之守令,有道而聞四方者不過數人。此數人者,非特任守令也。過此數人,有千里者相接而無一賢守,有百里者相環而無一賢令。至天子大臣嘗患其然,則任奉法之吏,嚴刺察之科,以繩治之。諸郡守縣令以罪不任職,或黜或罷者相繼於外。於是下詔書,擇廷臣,使各舉所知以任守令。是天子大臣愛國與民而重守令之意,可謂無不至矣。而詔雖下,舉者卒不聞。惟令或以舊制舉,不皆循歲月而授。每舉者有姓名,得而視之,推考其材行能堪其舉者,卒亦未見焉。舉者既然矣,則以余之所見聞,陰計其人之孰可舉者,卒亦未見焉。猶恐余之愚且賤,聞與見焉者少,不足以知天下之材也,則求夫賢而有名位、聞與見之博者,而從之問其人之孰可舉者,卒亦未見焉。豈天下之人固可誣,而天固不生才於今哉!

使天子大臣患天下之弊,則數更法以御之。法日以愈密,而弊日以愈多。豈今之去古也遠,治天下卒無術哉!蓋古人之有庠有序,有師友之遊,有有司之論,而賞罰之始於鄉,屬於天下,為教之詳至此也。士也有聖人之道,則皆得行其教;有可教之質,則皆可為材且良,故古之賢也多。賢之多,則自公卿大夫至於牛羊倉廩賤官之選咸宜焉,獨千里、百里之長哉?其為道豈不約且明,其為致天下之材豈不多哉?其豈有勞於求而不得人,密於法而不勝其弊,若今之患哉?

今也,庠序、師友、賞罰之法非古也,士也有聖人之道,欲推而教於鄉於天下,則無路焉。人愚也,則愚矣!可教而賢者,卒誰教之哉?故今之賢也少。賢之少,則自公卿大夫至於牛羊倉廩賤官之選常不足其人焉,獨守令哉?是以其求之無不至,其法日以愈密,而不足以為治者,其原蓋此之出也已。噫!奚重而不更也。

姑蘇人丁君琰佐南城,南城之政平。余知其令,令曰:「丁君之佐我。」又知其邑人,邑人無不樂道之者。余既患今之士,而常慕古之人,每觀良吏一傳,則反覆愛之。如丁君之信於其邑,余於旁近邑之所未見,故愛之特深。今為令於淮陰,上之人知其材而舉用之也。於令也,得人矣。使丁君一推是心以往,信於此,有不信於彼哉!

求余文者多矣,拒而莫之與也。獨丁君之行也,不求余文,而余樂道其所嘗論者以送之,以示重丁君,且勉之,且勉天下之凡為吏者也。

士大夫登朝廷,年七十,上書去其位,天子官其一子而聽之,亦可謂榮矣。然而有若不釋然者。

余為之言曰:古之士大夫倦而歸者,安居几杖,膳羞被服,百物之珍好自若,天子養以燕饗飲食鄉射之禮。自比子弟,袒韝鞠跽,以薦其物,諮其辭說,不於庠序,則於朝廷。時節之賜,與縉紳之禮於其家者,不以朝,則以夕。上之聽其休,為不敢勤以事。下之自老,為無為而尊榮也。今一日辭事返其廬,徒御散矣,賓客去矣,百物之順其欲者不足,人之群嬉屬好之交不與,約居而獨遊,散棄乎山墟林莽陋巷窮閭之間,如此其於長者薄也,亦曷能使其不欿然於心邪!雖然不及乎尊事,可以委蛇其身而益安;不享乎珍好,可以窒煩除薄而益安。不去乎深山長谷,豈不足以易其庠序之位;不居其榮,豈有患乎其辱哉?然則古之所以殷勤奉老者,皆世之任事者所自為。於士之倦而歸者,顧為煩且勞也。今之置古事者,顧有司為少耳。士之老於其家者,獨得其自肆也,然則何為動其意邪?

余為之言者,尚書屯田員外郎周君中復。周君與先人俱天聖二年進士,與余舊且好也。既為之辨其不釋然者,又欲其有以處而樂也。讀余言者,可無異周君而病今之失矣。

南豐曾鞏序。

荊民與蠻合為寇,潭旁數州被其害。天子、宰相以潭重鎮,守臣不勝任,為改用人。又不勝,復改之。守至,上書乞益兵。詔與撫兵三百,殿直天水趙君希道實護以往。

希道雅與予接,間過予道潭之事。余曰:潭山川甲兵如何,食幾何,賊眾寡強弱如何,余不能知。能知書,書之載,若潭事多矣。或合數道之兵以數萬,絕山谷而進,其勢非不眾且健也,然而卒殲焉者多矣。或單車獨行,然而以克者相踵焉。顧其義信如何耳。致吾義信,雖單車獨行,寇可以為無事,龔遂、張綱、祝良之類是也。義信不足以致之,雖合數道之兵以數萬,卒殲焉,適重寇耳,況致平邪!陽旻、裴行立之類是也。則兵不能致平,致平者,在太守身也明矣。前之守者果能此,天子、宰相烏用易之?必易之,為前之守者不能此也。今往者復曰「乞益兵」,何其與書之云者異邪?

余憂潭民之重困也,寇之益張也。往時潭吏與旁近郡靳力勝賊者,暴骸者、戮降者有之。今之往者將特不為是而已邪?抑猶不免乎為是也,天子、宰相任之之意其然邪?潭守近侍臣,使撫覘潭者,郎吏、御史、博士相望。為我諗其賢者曰:今之言古書往往曰迂,然書之事乃已試者也。事已試而施諸治,與時人之自用,孰為得失耶?愚言倘可以乎,潭之患,今雖細,然大中、咸通之間,南方之憂常劇矣,夫豈階於大哉!為近臣、郎吏、御史、博士者,獨得而不思也?希道固喜事者,因其行,遂次第其語以送之。

慶曆六年五月□日,曾鞏序。

均之為吏,或中州之人,用於荒邊側境、山區海聚之間,蠻夷異域之處;或燕荊趙蜀、海外萬里之人,用於中州,以至四遐之鄉,相易而往。其山行水涉沙莽之馳,往往則風霜冰雪瘴霧之毒之所侵加,蛟龍虺蜴虎豹之群之所抵觸,衝波急洑隤崖落石之所覆壓。其進也,莫不籯糧舉藥,選舟易馬,力兵曹伍而後動;戒朝奔夜,變更寒暑而後至。至則宮廬器械被服飲食之具、土風氣候之宜,與夫人民謠俗語言習尚之務,其變難遵,而其情難得也,則多愁居惕處,歎息而思歸。及其久也,所習已安,所蔽已解,則歲月有期,可引而去矣。故不得專一精思修治具,以宣布天子及下之仁,而為後世可守之法也。

或九州之人,各用於其土,不在西封,在東境。士不必勤,舟車輿馬不必力,而已傳其邑都,坐其堂奧。道途所次,升降之倦,衝冒之虞,無有接於其形,動於其慮。至則耳目口鼻百體之所養,如不出乎其家;父兄六親故舊之人,朝夕相見,如不出乎其里。山川之形,土田市井風謠習俗辭說之變,利害得失善惡之條貫,非其童子之所聞,則其少長之所遊覽;非其自得,則其鄉之先生老者之所告也。所居已安,所有事之宜,皆已習熟,如此故能專慮致勤職事,以宣上恩,而修百姓之急。其施為先後,不待旁諮久察,而與奪損益之幾,已斷於胸中矣。豈累夫孤客遠寓之憂,而以苟且決事哉!

臨川江君任為洪之豐城,此兩縣者,牛羊之牧相交,樹木果蔬五穀之壟相入也。所謂九州之人各用於其土者,孰近於此?既已得其所處之樂,而厭聞飫聽其人民之事,而江君又有聰明敏給之材、廉潔之行以行其政,吾知其不去圖書講論之適,賓客之好,而所為有餘矣。蓋縣之治,則民自得於大山深谷之中,而州以無為於上。吾將見江西之幕府,無南向而慮者矣。於其行,遂書以送之。

南豐曾鞏序。

熙寧三年三月,尚書司封員外郎、秘閣校理錢君純老出為婺州,三館秘閣同舍之士相與飲餞於城東佛舍之觀音院,會者凡二十人。純老亦重僚友之好,而欲慰處者之思也,乃為詩二十言以示坐者。於是在席人各取其一言為韻,賦詩以送之。純老至州,將刻之石,而以書來曰:「為我序之。」

蓋朝廷常引天下文學之士聚之館閣,所以長養其材而待上之用。有出使於外者,則其僚必相告語,擇都城之中廣宇豐堂、遊觀之勝,約日皆會,飲酒賦詩,以敘去處之情,而致綢繆之意。歷世浸久,以為故常。其從容道義之樂,蓋他司所無。而其賦詩之所稱引況諭,莫不道去者之美,祝其歸仕於王朝,而欲其無久於外。所以見士君子之風流習尚,篤於相先,非世俗之所能及。又將待上之考信於此,而以其彙進,非空文而已也。

純老以明經進士制策入等,歷教國子生,入館閣為編校書籍校理檢討。其文章學問有過人者,宜在天子左右,與訪問,任獻納。而顧請一州,欲自試於川窮山阻僻絕之地,其志節之高,又非凡材所及。此賦詩者所以推其賢,惜其去,殷勤反復而不能已。

余故為之序其大旨,以發明士大夫之公論,而與同舍視之,使知純老之非久於外也。十月日序。

贈黎安二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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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郡蘇軾,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余,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余。讀其文,誠閎壯雋偉,善反復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才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將行,請余言以為贈。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於心矣,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於斯文,里之人皆笑以為迂闊,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於里人。」余聞之,自顧而笑。

夫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余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於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庸詎止於笑乎!然則若余之於生,將何言哉?謂余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世,必違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於解里人之惑,則於是焉,必能擇而取之。遂書以贈二生,並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古之州從事皆自避士,士亦擇所從,故賓主相得也。如不得其志,去之可也。今之州從事皆命於朝,非惟守不得擇士,士亦不得擇所從,賓主豈盡相得哉!如不得其志,未可以輒去也。

故守之治,從事無為可也;守之不治,從事舉其政,亦勢然也。議者不原其勢,以為州之政當一出於守,從事舉其政,則為立異,為侵官。噫!從事可否其州事,職也,不惟其同守之同,則舍己之是而求與之同,可乎?不可也。州為不治矣,守不自任其責,己亦莫之任也,可乎?不可也。則舉其政,其孰為立異邪?其孰為侵官邪?議者未之思也。雖然,跡其所以然,豈士之所喜然哉!故曰亦勢然也。

今四方之從事,惟其守之同者多矣。幸而材,從事視其政之缺,不過室於歎、途於議而已,脫然莫以為己事。反是焉則激,激亦奚以為也?求能自任其責者少矣。為從事乃爾,為公卿大夫士於朝,不爾者其幾邪!

臨川蔡君從事於汀,始試其為政也。汀誠為治州也,蔡君可拱而坐也;誠未治也,人皆觀君也,無激也,無同也,惟其義而已矣。蔡君之任也,其異日官於朝,一於是而已矣,亦蔡君之任也,可不懋歟?其行也,來求吾文,故序以送之。

盜三十人,凡十五發。繇孫仙而下,盜吳慶船者殺人皆應斬,盜朱縞船者贓重皆應絞,凡應死者十有八人。繇湯慶而下,或贓輕,或竊盜,或常自言,凡應徒者十有二人。此有司之法也。

今圖之所見者,其名氏、稅等、械器,與其發之日月,所盜之家、所取之財,至於人各別其凡若干發,皆旁行以見之。人各別其凡若干發者,又別之以朱,欲覽者之易曉也。吳慶之船,贓分為三,與吳慶、吳道之屬有親疏,居有異同。至於孫仙、湯慶之族屬,以及十二人之所以得不死者,皆別見於圖之上下,而獄之輕重詳矣。

其創作兵仗,合眾以轉劫數百里之間,至於賊殺良民,此情狀之尤可嫉者也。

方五六月之時,水之害甚矣,田疇既以蕩溺矣,屋廬既以漂流矣。城郭之內,糶官粟以賑民,而猶有不得食者。窮鄉僻壤、大川長谷之間,自中家以上,日昃持錢,無告糴之所,況於躡所素困之人乎!方且結草葦以自托於壞堤毀垾之上,士有饑餓之迫,無樂生之情。其屢發而為盜,亦情狀之有可哀者也。

《康誥》曰:殺越人於貨,暋不畏死,凡民罔不憝。孟子以謂不待教而誅者也。是則殺人之盜不待教而誅,此百王之所同,而未有知其所始者也。然而孔子曰:「天下有道,盜其先變乎?」此謂養之既足,導之既明,則為盜者知恥而自新。則非殺人之盜有待教而誅者,此亦百王之所同,而未有知其所始者也。不待教而誅者,天下之所不得容也;待教而誅者,俟之之道既盡矣,然後可以責之備也。苟為養之既有不足,導之既有不明,俟之之道既有不盡矣。故凶年人食不足,而有起為盜賊者,天子嘗密下寬大之令,許降其罪,而此非有司之法也。至殺人與贓重者亦不降,有司之法存焉,亦《康誥》之意也。

余當閱是獄,故具列其本末情狀以覽觀焉,以明余之於是盡心矣。

鑒湖,一曰南湖,南並山,北屬州城漕渠,東西距江,漢順帝永和五年,會稽太守馬臻之所為也,至今九百七十有五年矣。其周三百五十有八里,凡水之出於東南者皆委之。州之東,自城至於東江,其北堤石楗二,陰溝十有九,通民田,田之南屬漕渠,北東西屬江者皆溉之。州之東六十里,自東城至於東江,其南堤陰溝十有四,通民田,田之北抵漕渠,南並山,西並堤,東屬江者皆溉之。州之西三十里,曰柯山斗門,通民田,田之東並城,南並堤,北濱漕渠,西屬江者皆溉之。總之,溉山陰、會稽兩縣十四鄉之田九千頃。非湖能溉田九千頃而已,蓋田之至江者盡於九千頃也。其東曰曹娥斗門,曰槁口斗門,水之循南堤而東者,由之以入於東江。其西曰廣陵斗門,曰新逕斗門,水之循北堤而西者,由之以入於西江。其北曰朱儲斗門,去湖最遠。蓋因三江之上、兩山之間,疏為二門,而以時視田中之水,小溢則縱其一,大溢則盡縱之,使入於三江之口。所謂湖高於田丈餘,田又高海丈餘,水少則泄湖溉田,水多則泄田中水入海,故無荒廢之田、水旱之歲者也。繇漢以來幾千載,其利未嘗廢也。

宋興,民始有盜湖為田者。祥符之間二十七戶,慶曆之間二戶,為田四頃。當是時,三司轉運司猶下書切責州縣,使復田為湖。然自此吏益慢法,而奸民浸起,至於治平之間,盜湖為田者凡八千餘戶,為田七百餘頃,而湖廢幾盡矣。其僅存者,東為漕渠,自州至於東城六十里,南通若耶溪,自樵風涇至於桐塢,十里皆水,廣不能十餘丈,每歲少雨,田未病而湖蓋已先涸矣。

自此以來,人爭為計說。蔣堂則謂宜有罰以禁侵耕,有賞以開告者。杜杞則謂盜湖為田者,利在縱湖水,一雨則放聲以動州縣,而斗門輒發。故為之立石則水,一在五雲橋,水深八尺有五寸,會稽主之;一在跨湖橋,水深四尺有五寸,山陰主之。而斗門之鑰,使皆納於州,水溢則遣官視則,而謹其閉縱。又以謂宜益理堤防斗門,其敢田者拔其苗,責其力以復湖,而重其罰。猶以為未也,又以謂宜加兩縣之長以提舉之名,課其督察而為之殿最。吳奎則謂每歲農隙,當僦人浚湖,積其泥塗以為丘阜,使縣主役,而州與轉運使、提點刑獄督攝賞罰之。張次山謂湖廢,僅有存者難卒復,宜益廣漕路及他便利處,使可漕及注民田裡,置石柱以識之,柱之內禁敢田者。刁約則謂宜斥湖三之一與民為田,而益堤使高一丈,則湖可不開,而其利自復。范師道、施元長則謂重侵耕之禁,猶不能使民無犯,而斥湖與民,則侵者孰禦?又以湖水較之,高於城中之水,或三尺有六寸,或二尺有六寸,而益堤壅水使高,則水之敗城郭廬舍可必也。張伯玉則謂日役五千人浚湖,使至五尺,當十五歲畢,至三尺,當九歲畢。然恐工起之日,浮議外搖,役夫內潰,則雖有智者,猶不能必其成。若日役五千人,益堤使高八尺,當一歲畢。其竹木之費,凡九十二萬有三千,計越之戶二十萬有六千,賦之而復其租,其勢易足,如此,則利可坐收,而人不煩弊。陳宗言、趙誠復以水勢高下難之,又以謂宜從吳奎之議,以歲月復湖。當是時,都水善其言,又以謂宜增賞罰之令。

其為說如此,可謂博矣。朝廷未嘗不聽用而著於法,故罰有自錢三百至於千,又至於五萬,刑有自杖百至於徒二年,其文可謂密矣。然而田者不止而日愈多,湖不加浚而日愈廢,其故何哉?法令不行,而苟且之俗勝也。

昔謝靈運從宋文帝求會稽回踵湖為田,太守孟顗不聽,又求休皇湖為田,顗又不聽,靈運至以語詆之。則利於請湖為田,越之風俗舊矣。然南湖繇漢歷吳、晉以來,接於唐,又接於錢鏐父子之有此州,其利未嘗廢者。彼或以區區之地當天下,或以數州為鎮,或以一國自王,內有供養祿廩之須,外有貢輸問饋之奉,非得晏然而已也。故強水土之政以力本利農,亦皆有數,而錢鏐之法最詳,至今尚多傳於人者。則其利之不廢,有以也。

近世則不然,天下為一,而安於承平之故,在位者重舉事而樂因循。而請湖為田者,其語言氣力往往足以動人。至於修水土之利,則又費材動眾,從古所難。故鄭國之役,以謂足以疲秦,而西門豹之治鄴渠,人亦以為煩苦,其故如此。則吾之吏,孰肯任難當之怨,來易至之責,以待未然之功乎!故說雖博而未嘗行,法雖密而未嘗舉,田者之所以日多,湖之所以日廢,繇是而已。故以謂法令不行,而苟且之俗勝者,豈非然哉!

夫千歲之湖,廢興利害,較然易見。然自慶曆以來三十餘年,遭吏治之因循,至於既廢,而世猶莫寤其所以然,況於事之隱微難得,而考者繇苟簡之故,而弛壞於冥冥之中,又可知其所以然乎?

今謂湖不必復者,曰湖田之入既饒矣,此遊談之士為利於侵耕者言之也。夫湖未盡廢,則湖下之田旱,此方今之害而眾人之所睹也;使湖盡廢,則湖之為田亦旱矣,此將來之害而眾人之所未睹也。故曰此遊談之士為利於侵耕者言之,而非實知利害者也。謂湖不必浚者,曰益堤壅水而已,此好辯之士為樂聞苟簡者言之也。夫以地勢較之,壅水使高,必敗城郭,此議者之所已言也;以地勢較之,浚湖使下,然後不失其舊,不失其舊,然後不失其宜,此議者之所未言也。又山陰之石則為四尺有五寸,會稽之石則幾倍之,壅水使高,則會稽得尺,山陰得半,地之窪隆不並,則益堤未為有補也。故曰此好辯之士為樂聞苟簡者言之,而又非實知利害者也。

二者既不可用,而欲禁侵耕,開告者,則有賞罰之法矣;欲謹水之畜泄,則有閉縱之法矣;欲痛絕敢田者,則拔其苗,責其力以復湖,而重其罰,又有法矣;或欲任其責於州縣與轉運使、提點刑獄,或欲以每歲農隙浚湖,或欲禁田石柱之內者,又皆有法矣。欲知浚湖之淺深,用工若干,為日幾何;欲知增堤竹木之費幾何,使之安出;欲知浚湖之泥塗積之何所,又已計之矣。欲知工起之日,或浮議外搖,役夫內潰,則不可以必其成,又已論之矣。誠能收眾說而考其可否,用其可者,而以在我者潤澤之,令言必行,法必舉,則何功之不可成,何利之不可復哉!

鞏初蒙恩通判此州,問湖之廢興於人,未有能言利害之實者。及到官,然後問圖於兩縣,問書於州與河渠司,至於參核之而圖成,熟究之而書具,然後利害之實明。故為論次,庶夫計議者有考焉。

熙寧二年冬臥龍齋。

談者謂南越偏且遠,其風氣與中州異。故官者皆不欲久居,往往車船未行,輒已屈指計歸日。又咸小其官,以為不足事。其逆自為慮如此,故其至皆傾搖解弛,無憂且勤之心。其習俗從古而爾,不然,何自越與中國通已千餘年,而名能撫循其民者,不過數人邪!故越與閩、蜀,始俱為夷,閩、蜀皆已變,而越獨尚陋,豈其俗不可更與?蓋吏者莫致其治教之意也。噫!亦其民之不幸也已。

彼不知繇京師而之越,水陸之道皆安行,非若閩溪、峽江、蜀棧之不測。則均之吏於遠,此非獨優歟?其風氣吾所諳之,與中州亦不甚異。起居不違其節,未嘗有疾。苟違節,雖中州寧能不生疾邪!其物產之美,果有荔子、龍眼、蕉、柑、橄欖,花有素馨、山丹、含笑之屬,食有海之百物,累歲之酒醋,皆絕於天下。人少鬥訟,喜嬉樂。吏者唯其無久居之心,故謂之不可。如其有久居之心,奚不可邪!

古之人為一鄉一縣,其德義惠愛尚足以薰蒸漸澤,今大者專一州,豈當小其官而不事邪?令其得吾說而思之,人咸有久居之心,又不小其官,為越人滌其陋俗而驅於治,居閩、蜀上,無不幸之歎,其事出千餘年之表,則其美之巨細可知也。然非其材之穎然邁於眾人者不能也。官於南者多矣,予知其材之穎然邁於眾人,能行吾說者李材叔而已。

材叔又與其兄公翊仕同年,同用薦者為縣,入秘書省,為著作佐郎。今材叔為柳州,公翊為象州,皆同時,材又相若也。則二州交相致其政,其施之速、勢之便,可勝道也夫!其越之人幸也夫!其可賀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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