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含淚」的批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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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批評家的希望 反對「含淚」的批評家
作者:魯迅
1922年11月17日
即小見大
本作品收錄於《熱風》和《晨報副刊
署名風聲

現在對於文藝的批評日見其多了,是好現象;然而批評日見其怪了,是壞現象,愈多反而愈壞。

我看了很覺得不以為然的是胡夢華君對於汪靜之君《蕙的風》的批評,尤其覺得非常不以為然的是胡君答覆章鴻熙君的信。

一,胡君因為《蕙的風》裡有一句「一步一回頭瞟我意中人」,便科以和《金瓶梅》一樣的罪:這是鍛煉周納的。《金瓶梅》卷首誠然有「意中人」三個字,但不能因為有三個字相同,便說這書和那書是一模樣。例如胡君要青年去懺悔,而《金瓶梅》也明明說是一部「改過的書」,若因為這一點意思偶合,而說胡君的主張也等於《金瓶梅》,我實在沒有這樣的粗心和大膽。我以為中國之所謂道德家的神經,自古以來,未免過敏而又過敏了,看見一句「意中人」,便即想到《金瓶梅》,看見一個「瞟」字,便即穿鑿到別的事情上去。然而一切青年的心,卻未必都如此不淨;倘竟如此不淨,則即使「授受不親」,後來也就會「瞟」,以至於瞟以上的等等事,那時便是一部《禮記》,也即等於《金瓶梅》了,又何有於《蕙的風》?

二,胡君因為詩裡有「一個和尚悔出家」的話,便說是誣衊了普天下和尚,而且大呼釋迦牟尼佛:這是近於宗教家而且援引多數來恫嚇,失了批評的態度的。其實一個和尚悔出家,並不是怪事,若普天下的和尚沒有一個悔出家的,那倒是大怪事。中國豈不是常有酒肉和尚,還俗和尚麼?非「悔出家」而何?倘說那些是壞和尚,則那詩裡的便是壞和尚之一,又何至誣衊了普天下的和尚呢?這正如胡君說一本詩集是不道德,並不算誣衊了普天下的詩人。至於釋迦牟尼,可更與文藝界「風馬牛」了,據他老先生的教訓,則做詩便犯了「綺語戒」,無論道德或不道德,都不免受些孽報,可怕得很的!

三,胡君說汪君的詩比不上歌德和雪利,我以為是對的。但後來又說,「論到人格,歌德一生而十九娶,為世詬病,正無可諱。然而歌德所以垂世不朽者,乃五十歲以後懺悔的歌德,我們也知道麼?」這可奇特了。雪利我不知道,若歌德即Goethe,則我敢替他呼幾句冤,就是他並沒有「一生而十九娶」,並沒有「為世詬病」,並沒有「五十歲以後懺悔」。而且對於胡君所說的「自『耳食』之風盛,歌德、雪利之真人格遂不為國人所知,無識者流,更妄相援引,可悲亦復可笑!」這一段話,也要請收回一些去。

我不知道汪君可曾過了五十歲倘沒有,則即使用了胡君的論調來裁判,似乎也還不妨做「一步一回頭瞟我意中人」的詩,因為以歌德為例,也還沒有到「懺悔」的時候。

臨末,則我對於胡君的「悲哀的青年,我對於他們只有不可思議的眼淚!」「我還想多寫幾句,我對於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議的淚已盈眶了」這一類話,實在不明白「其意何居」。批評文藝,萬不能以眼淚的多少來定是非。文藝界可以收到創作家的眼淚,而沾了批評家的眼淚卻是污點。胡君的眼淚的確灑得非其地,非其時,未免萬分可惜了。起稿已完,才看見《青光》上的一段文章,說近人用先生和君,含有尊敬和小覷的差別意見。我在這文章裡正用君,但初意卻不過貪圖少寫一個字,並非有什麼《春秋》筆法。現在聲明於此,卻反而多寫了許多字了。十一月十七日。

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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