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齋叢說/卷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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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最喜尋前輩舊事。蓋其立身大節,炳如日星,人人能言之;獨細小者人之所忽,故或至於遺忘耳。然賢者之一嚬一笑,與人自是不同。嘗觀先儒,如司馬文正公《涑水紀聞》,範蜀公《東齋日記》,邵氏《聞見綠》,朱弁《曲洧舊聞》,與諸家小說,其所記亦皆一時細事也。故余於前輩之食息言動雖極委瑣者,凡遇其子弟親舊,必細審而詳扣之,必欲得其情實。況識其小者,又不賢之責也。故就其所聞聊記一二雲耳。

劉瑾擅國日,邵二泉先生與同官一人以公事往見。此人偶失劉瑾意,瑾大怒,以手將桌子震地一拍,二泉不覺蹲倒,遺溺於地。二泉甫出,而蘇州湯煎膠繼至。瑾與湯最厚,常以兄呼之。瑾下堂執湯手而入,因指地下濕處語湯曰:「此是你無錫邵寶撒的尿。」蓋二泉本正人,但南人惟怯,一震之威乃可至此。則《宋史》載楊文公便液俱下事,庸亦有之,然楊公亦正人也。人言瑾元無反謀,只此一事,雖族滅亦豈為過。此事聞之王雅宜。

顧東橋文譽籍甚,又處都會之地,都下後進皆來請業,與四方之慕從而至者,戶外之屨常滿。先生喜設客,每四五日即一張燕,余時時在其座。先生每燕必用樂,乃教坊樂工也。以箏琶佐觴,有小樂工名楊彬者,頗俊雅,先生甚喜之,常詫客曰:「蔣南泠詩所謂消得楊郎一曲歌者,正此子也。」先生每發一談,則樂聲中闋。談竟,樂復作。議論英發,音吐如鐘。每一發端,聽者傾座,真可謂一代之偉人。

王文恪(鏊)自內閣歸,時石田先生已病亟。文恪即遣人問之,石田書一絕為謝,《》曰:「勇退歸來說宰公,此機超出萬人中。門前車馬多如許,那有心情問病翁。」字墨慘淡,遂為絕筆,後二日而卒。文恪之重賢而存舊,今亦不復有此風矣。

衡山先生在翰林日,大為姚明山楊方城所窘,時昌言於眾曰:「我衙門中不是畫院,乃容畫匠處此耶?」惟黃泰泉佐馬西玄汝驥陳石亭沂與衡山相得甚歡,時共酬唱。乃知薰猶不同器,君子小人固各以其類也。然衡山自作畫之外,所長甚多,二人只會中狀元,更無余物。故此數公者,長在天地間。今世豈更有道著姚淶楊維聰者耶?此但足發一笑耳。

東橋一日語余曰:昨見嚴介溪說起衡山,他道衡山甚好,只是與人沒往來。他自言不到河下望客,若不看別個也罷。我在蘇州過,特往造之,也不到河下一答看。我對他說道,此所以為衡山也。若不看別人只看你,成得個文衡山麽?此亦可謂名言。

許石城言,介老請東橋日,許亦在座。堂中懸一畫,是「月明千里故人來」,乃吳小仙筆也。作揖甫畢,東橋即大聲言曰:「此摹本也,真跡在我南京倪清溪家。此畫妙甚,若覓得真跡才好。」後上席。戲劇盈庭,都坊樂工約有六七十人。東橋曰:「相別數年,今日正要講話。此輩喧聒,當盡數遣去。」命從人取銀五錢賞之,介老父子大為沮喪。後數日,介老即請北京六部諸公,亦有教坊樂與戲子。諸公聽命如小生,樂工賞賜各二三兩。是日亦請石城在座,蓋所以示意於石城也。不一月,蹙南京長科萬楓潭劾罷東橋。萬名虞愷,江西人。

劉瑾,陜西人,與康滸西同鄉。康在翰林,才望傾天下。瑾欲借之以彈壓百僚,故陽為尊禮之。康本疏誕,遂往來其間,實未嘗幹與政事也。遂終以此廢棄,天下共惜之。後自放於聲樂,亦簡兮詩人之意。呂涇野馬溪田敦厚嚴正,無所假借,竟與終好。蓋亦能亮其心也。

李空同與韓貫道草疏,極為切直。劉瑾切齒,必欲置之於死,賴康滸西營救而脫。後滸西得罪,空同議論稍過嚴刻,馬中錫作「中山狼傳」以詆之。

康對山以狀元登第,在館中聲望籍甚。臺省諸公得其謦咳以為榮。不久以憂去,大率翰林官丁憂。其墓文皆請之內閣諸公,此舊例也。對山聞喪即行,求李空同作墓碑,王渼陂段德光作墓誌與傳。時李西涯方秉海內文柄,大不平之。值逆瑾事起,對山遂落籍。

東橋言,何大復傲視一世,在京師日,每有燕席,常閉目坐,不與同人交一言。有一日,命隸人攜圊桶至會所,手挾一冊坐圊桶上,傲然不屑。客散,徐起去。

李空同作朱淩溪墓誌中,其言是賣平天冠者,與作詩到李杜,亦一酒徒耳。此劉晦庵語也。晦庵敦樸質實,不喜文士,故有此語。同時唯李西涯長於詩文,力以主張斯道為己任。後進有文者,如江石潭邵二泉錢鶴灘顧東江儲柴墟何燕泉輩,皆出其門。獨李空同康滸西、何大復、徐昌穀自立門戶,不為其所牢籠,而諸人在仕路亦遂偃蹇不達。

康滸西得罪,雖則出於罣誤,亦由其持身不嚴,心跡終是難明。昔王振擅朝,以薛文清是其鄉人,擢授大理卿,且令人諭旨必欲其往謝。薛大言拒之曰:「拜官公朝。」謝恩私室,豈薛瑄之所為?越數月,絕足不往。振銜之甚,必欲置之死。後以事論死,臨詣西市。振家廚下一燒火老僕素淳謹,振頗信聽之,忽放聲大哭。振問其故,此仆曰:「我聞鄉裏薛卿,人皆呼為薛夫子。若今日論死,滿朝必不能容。吾輩明日亦當就戮矣。」振亦感動,文清遂得釋。若滸西之去就如此,則瑾烏得而累之哉。余在南館,嘗問府公槐野曰:「老先生曾與滸西相會否?」槐野言:「吾為檢討時,因省覲至家。對山妻家在華州,適來探親,吾造之。時值其生朝設客,隨送一帖見召。吾至妻叔東侍禦家,侍禦問曰:『明日對山設客有汝否?』吾曰:『昨送至一請帖。』侍禦曰:『明日對山之客,有汝則不當有我輩。有我輩則不當有汝。』何忽如此?沈吟久之。後對山遣人來致意雲:明日家主要與老爹講話,須侵晨即來。吾依期而往,少間設兩席對坐。近午,對山起曰:『今日老夫賤降,客不可無公。然吾與令親輩每燕必有妓樂,不當以此累公。今諸公將至,不敢久留矣。』吾辭出。侍禦輩至,歌妓並進,酣飲達旦。」趙大周先生言,其尊公以歲貢為武功學官。大周隨任讀書於武功學舍中,少識康對山。今武功誌中所稱趙先生,即大周尊公也。對山小時即任誕不羈,其所娶尚夫人甚賢。對山每日遊處狹斜中,與夫人大不相洽,後遣之歸。而此夫人每日三餐具殽蔌精酒飯,遣一婢子持至對山家,進其舅姑,無間於寒暑風雨,歷三年如一日。大周尊公廉知之,召對山立堂下噍呵之。故誌中雲:余亦數年不直趙先生者,蓋謂此也。後趙先生曲為勸諭,譬之以理,且為康長公道其新婦之賢,無終絕之道。長公夫歸又曲為勸諭,始悔悟,迎夫人歸,復為夫婦如初。而誌中感趙先生成就之恩,蓋不一言而足也。

呂沃洲言,吾巡按陜西,到武功日,公事畢,命縣中攜酒夜造康對山。對山以吾持憲不設東,相與論文,因及時事。始甲夜至二鼓,殊慨慷可聽。乃知此公誌業不遂,其抑鬱之抱,寓之詞曲,將無以此掩之也。

辛卯年,與舍弟至南京科舉,各攜所業見東橋先生。適王雅宜養病於東橋愛日亭中。東橋即攜余輩行卷坐雅宜床前,相與披誦,極口贊賞。故雅宜贈余兄弟詩中備言之。次日即手書帖子來謝雲:今英流自遠之日久矣。乃荷高賢謙損之義,倡復古道,欽屬欽屬。即辰,家尊小倦,不獲奉談燕,書帕先致謝私。余容求晤以盡所懷,不宣。愛才好士,今亦不復有此風矣。

衡山先生於辭受界限極嚴。人但見其有裏巷小人持餅餌一箬來索書者,欣然納之。遂以為可凂,嘗聞唐王曾以黃金數笏,遣一承奉賫捧來蘇,求衡山作畫。先生堅拒不納,竟不見其使。書不肯啟封,此承奉逡巡數日而去。

余受官歸。雙江先生遣一兵官護送而南,托寄衡山與王陽湖二公書,且囑之曰:「汝歸道蘇,當為我求衡山一畫。汝自作一長歌題其上,寄我可也。」余至蘇,首見衡山,致雙江之書,坐語歡甚。後及雙江求畫一事,衡山即變色言曰:「此人沒理,一向不曾說起要畫。如今做兵部尚書,便來討畫。」意甚不懌。衡山於士夫中與陽湖最厚,後見陽湖道雙江拳拳之意,且托其一慫恿之。陽湖搖手雲:「此老我不惹他。」遂不復敢言,竟負雙江之託矣。

張石磐(鰲山)為南直隸提學。其所取文字專尚清新,一時陳腐者皆被黜,江南文體為之一變。在南京取文衡山,與宗伯昭輩修書。時吾松徐存翁相公與張掌科方在弱冠,即拔在優等。其巡歷松江,適一巡撫劉姓者在松。劉先發,石磐設席餞之,贈以詩曰:「我送中丞君,黃梅三月雨。紫燕語雕梁,滑鶯坐春渚。風便快輕帆,花落怨東主。人生貴適意,適意應如許。」詩甚清逸,即當代名家不能遠過。書亦俊健,今寫在李塔匯寺壁。石磐乃簡肅之子,少為翰林庶吉士。其子鳳林名秩者,又在翰林。三代皆聞人,亦國朝一盛事也。

東橋一日問曰:「元朗過蘇州曾見楊南峰不曾?」余對以不曾。東橋曰:「若見此老,不要就指望與他做相知。然如此人,亦不可不一見之。我與南峰舊日相與。我升浙江布政時,道出蘇州,特往拜之。次日南峰來答拜,此日府中偶設席相請。南峰坐談半日不去。吏人再三催促,此老怫然,抽身便起。我送至門外,亦不相別。上轎徑去,我送與雷葛一匹書一部。明日侵晨,令其子持書葛送還。我曰:『昨日府中自來催促,不出老夫之意,尊公何故遷怒如此?書葛不受也罷。賢侄且請坐吃茶去』。其子曰:『家父有命,教學生不要吃茶,亦不坐而去。』其性氣大率如此。然接其議論,亦自亹亹可聽,何可不一見之。」余舊知此老生獰,且某氣性疏誕,平生交知中便少此一人,亦不為欠事。終不見之。

南峰喜著書,其所撰次有《宋史》、有《奚囊手鏡》、有《皇明文寶》、有《地記》諸編。其表皆數百卷,凡例既備,採摭詳博,蓋數百年所未見者也。故世皆重之,惜乎皆不傳矣。

嘗以一素卷求東橋先生書舊作,後題雲:「雲間何元朗暨其弟叔皮今之二陸也。雅道未喪,其在茲乎?承以此卷問余舊作,輒錄數篇求為商定。」後留雅宜處作一跋語。雅宜亡後,遂失去。今不知流落何處矣。

余求衡山作《語林序》,序中曰:「元朗貫綜深博,文詞粹精。其所論撰,偉麗宏淵,自足名世。此特其緒余耳。輔談式藝,要不可以無傳也。」先生方嚴質直,最慎與可。茍非其人,必不肯輕許一字。某誤蒙獎飾,實為過當。故每自砥礪,期以無負先生知人之明,乃今筋力衰憊,竟無可稱。每一思之,面赤發汗。

衡山精於書畫,尤長於鑒別。凡吳中收藏書畫之家,有以書畫求先生鑒定者,雖贗物,先生必曰:此真跡也。人問其故,先生曰:「凡買書畫者必有餘之家。此人貧而賣物,或待此以舉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舉家受困矣。我欲取一時之名,而使人舉家受困,我何忍焉?」同時有假先生之畫求先生題款者,先生即隨手書與之,略無難色。則先生雖不假位勢,而吳人賴以全活者甚眾。故先生年至九十而聰明強健如少壯人。方與人書墓誌,甫半篇,投筆而逝。無痛苦,無恐怖,此與屍解者何異,孰謂佛家果報無驗耶?

王南岷為蘇州太守日,一月中常三四次造見衡山。每至巷口,即屏去騶從及門。下轎,換巾服,徑至衡山書室中。坐必竟日,衡山亦只是常飯相款。南岷雖蔬食菜羹未嘗不飽,談文論藝至日暮乃去。今亦不見有此等事矣。

唐人有言,吾不幸生於末世,所不恨者識元紫芝。余運命蹇薄,不得踔厲霄漢。然幸而當代諸名公每一相見即傾盡底裏,許以入室。如顧東橋、文衡山、馬西玄、聶雙江、趙大周、王槐野諸公皆是。昔蜀湛嚴君平谷口,鄭子真,唯一楊子雲知之,遂不泯於世。余幸有數公之知,亦庶乎可無恨矣。

楊南峰少年舉進士,除儀制主事,即欲上疏請釋放高墻建庶人子孫。匏庵知之,語南峰曰:「汝安得為此族滅事耶?」奪其疏不得上。南峰以誌不得行,即日棄官歸。徑往小金山讀書,數年不入城。其陳義甚高,如此舉措,即古人何遠。至晚年騷屑之甚,武宗南巡時,因徐髯仙進打虎詞以希進用,竟不得誌。此正所謂血氣既衰,戒在茍得者耶。

王雅宜自辛卯秋在東橋處見余兄弟行卷,是年秋南歸。臥屙於石湖之莊,連寄聲於張王屋董紫岡,欲余兄弟一往相見。余與舍弟叔皮即移舟造之,雅宜相見甚歡。飯後送至治平寺作宿,寺距其莊三四百步所。寺有石湖草堂,乃蔡林屋與雅宜兄弟讀書處也。適陸幼靈芝亦在寺中,遂相與盤桓數日。每日必請至莊中共飯,爾時雅宜雖病甚,必起坐共談。雅宜不喜作鄉語,每發口必官話,所談皆前輩舊事,歷歷如貫珠,議論英發,音吐如鐘。儀狀標舉,神候鮮令,正不知黃叔度衛叔寶能過之否。可惜年四十而卒。今眼中安得復見此等人?

孫季泉轉南宗伯,趙大周先生曰:「季泉留心於詩,此來當必與君結社矣。」後季泉至,果時相酬唱。又以孫王唱和集命某作序,極為相知。然終日相對,唯談作律詩之法,不及其他。夫官至宗伯,其所當講者多矣。余心不謂然,然其以清謹持己,以嚴正守官,一時士宦罕見其儷。

南京前輩如徐髯仙許攝泉諸人,許即太常卿仲貽之父,其神情高遠,絕無都城紈綺市井之習,亦一時勝士。東橋石亭諸公甚重之。余小時至南都,數與遊處。後竊祿時,二公已亡,每思其人,輒為惘然。

徐髯仙豪爽疊宕,工書能文章,善為歌詩,有聲庠序間。後以事見黜,遂為無町畦之行。先朝薦紳中如儲柴墟(瓘)、莊定山(昶)皆嚴正之士。見柴墟集中有與徐子仁書極相推與,又見其家藏寫真,乃柴墟定山徐承之及徐子仁四人共作一軸,上各書贊,又有以見前輩持己極嚴,而責人甚恕,猶有古寬大博厚之風。

唐六如中解元日,適有江陰一巨姓徐經者。其富甲江南,是年與六如同鄉舉,奉六如甚厚。遂同船會試。至京,六如文譽籍甚,公卿造請者闐咽街巷。徐有戲子數人,隨從六如日馳騁於都市中。是時都人屬目者已眾矣,況徐有潤屋之資,其營求他徑以進,不無有之。而六如疏狂,時漏言語,因此裏誤,六如竟除籍。六如才情富麗,今吳中有刻行小集,其詩文皆咄咄逼古人。一至失身後,遂放蕩無檢,可惜可惜!

宸濠甚慕唐六如,嘗遣人持百金至蘇聘之。既至,處以別館,待之甚厚。六如住半年余,見其所為多不法,知其後必反,遂佯狂以處。宸濠差人來饋物,則倮形箕踞,以手弄其人道,譏呵使者。使者反命,宸濠曰:「孰謂唐生賢,直一狂生耳。」遂遣之歸。不久而告變矣,蓋六如於大節能了了如此。

余嘗訪之蘇人,言六如晚年亦寡出。與衡山雖交款甚厚,後亦不甚相見。家住吳趨坊,常坐臨街一小樓。惟求畫者攜酒造之,則酣暢竟日。雖任適誕放,而一毫無所茍。其詩有「閑來寫幅青山賣,不使人間作業錢」之句,風流概可想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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