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齋叢說/卷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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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言: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古之賢者於大節斷無虧損,然小閑出入,或多有之。此皆褻漫之事,非有關於作史。然賢者之嚬笑,與人自是不同。昔袁粲見王景文而嘆曰:景文非但風流可悅,雖鋪啜亦復可觀。故於諸公細事,亦復記之以示來者,作雜紀一卷。

中庸》之舉九經,其一曰「體群臣」,又曰,「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余觀唐宋以來,仕宦皆有旬休。蓋治官九日,則賜一日洗沐。今世所言上瀚中瀚下瀚,即本於此。蓋以初旬休日為上瀚,中旬休日為中瀚,下旬休日為下瀚也。夫人生處世,孰無取樂自適之心,難道一入仕路,即使之剖杯杓棄交遊,一切皆禁絕之耶?故洗沐一日,乃使之少得自適其私,其體之也可謂至矣。故古之在官者,皆有善政。其即吾聖人所謂報體重者非耶?

白太傅之詩,亦可稱詩史。唐人旬休事,他小說皆不載,獨長慶集有之。其「郡齋旬假命宴呈坐客示郡僚詩」雲:「公門日兩衙,公假月三旬。衙用決簿領,旬以會親賓。公多及私少,勞逸常不均。況為劇郡長,安得閑晏頻。下車已二月,開筵始今晨。初黔軍廚突,一拂郡榻塵。既備獻酬禮,亦具水陸珍。萍醅箬溪醑,水鱠松江麟。侑食樂懸動,佐歡妓席陳。風流吳中客,佳麗江南人。歌節點隨袂,舞香遺在茵。清奏凝未闋,酡顏氣已春。眾賓勿遽起,群僚且逡巡。無輕一日醉,用犒九日勤。微波九日勤,何以治吾民。微此一日醉,何以樂吾身。」此詩亦自情真語實。

其「初到郡齋呈吳中諸客」雲:「待還公事了,亦擬樂吾身。」

其「宿湖中詩」雲:「十隻畫船何處宿,洞庭山腳太湖心。」

「泛太湖寄微之詩」雲:「報君一事君應羨,五宿澄波皓月中。」

「夜遊西武丘寺落句」雲:「搖曳雙紅旆,娉婷十翠娥。」自註雲:「容滿蟬態十妓從遊也,香花助羅綺,鐘楚避笙歌。領郡時將久,遊山數幾何。一年十二度,非少亦非多。」觀此諸詩,白太傅可謂無隱情矣。雖由當時法網疏闊,亦足以見白傅之誠心直道。故白公所至皆有惠政,蘇杭二郡至今屍而祝之。今之守郡者,一有於此,則論者交至矣。是豈朝廷之意,皆由當事者不知大體,不順人情,好以苛細責人。卒之近世亦鮮以循吏稱者,豈上之人所以體之者有不至歟,然不知責其細,適所以遺其大也。

昔孝宗皇學嘗問一內侍雲:「今各衙門官,每日早起朝參,日間坐衙。其同年同僚與故鄉親舊亦須燕會,那得功夫飲酒。」內侍答雲:「常是夜間飲酒。」孝宗曰:「各衙門差使缺人,若是夜間飲酒,騎馬醉歸,那討燈燭?今後各官飲酒回家,逐鋪皆要籠燈傳送。」兩京盡然。雖風雪寒凜之夕,半夜叫燈,未嘗缺乏。乃知孝廟體悉群臣可謂備極。故德澤在人,至今猶念之不忘。若今之當事者,皆能推廣此心,每事如此,則諸人有不盡心王事者耶?

東橋好謔。余丁酉春至南都,見東橋求先公墓文,即往見西玄。此時西玄為南祭酒,東橋升湖廣巡撫。方戒行,次日,二公皆見過。西玄先來,後東橋繼至。二公因講六科原是通政司屬官,坐良久,二公有礙不可同行,西玄先起去,東橋復留坐。少頃,東橋問曰:「元朗曉得西玄的諢名麽?」余對以不知。東橋曰:「翰林喚做馬二姐。」蓋東橋闊大爽朗,於小閑處不甚點檢也。一日與存老偶話及,存老雲:「丁丑年,凡入翰林者皆有一諢名。如陳石亭喚做陳木匠,鄺某喚做鄺響馬,皆以其狀貌相似而言也。西玄文弱可愛,狀若處女,故有此稱。」而東橋偶及之,蓋非謔西玄也。

存齋先生為編修時,進京過吳門。時王南岷為蘇州太守,設席相款,獨請衡山同席,蓋重存齋先生也。衡山見余,每道存齋與羅念庵資質純粹,獨不喜唐荊川。

余造衡山,常徑至其書室中,亦每坐必竟日。常以早飯後即往,先生問曾吃早飯未,余對以雖曾吃過,老先生未吃,當陪老先生再吃些。上午必用點心,乃餅餌之類,亦旋做者。午飯必設酒,先生不甚飲,初上坐即連啜二杯,若坐久,客飲數酌之後,復連飲二杯,若更久亦復如是。最喜童子唱曲,有曲則竟日亦不厭倦。至哺復進一面飯,余即告退。聞點燈時尚吃粥二甌。余在蘇州住,數日必三四往,往必竟日,每日如此,不失盡寸。

戊午年到家,返南京過無錫,與華補庵約來歲同至蘇州與衡山先生做九十。時余尚住南京。己未三月,依期而發,至無錫已昏黑,即差人往補庵家問訊,雲老爹往蘇州去了。余曰:「豈補庵負約,乃先期而往耶。」再往問之,曰:「文老爹作故。我老爹待老爹不至,已往吊喪去了。」次日早發,抵暮到射瀆口,遇補庵,即過補庵舟,相與傷嘆者久之。補庵命置酒,後回舟至虎丘,攜壺榼飲劍池上。余時攜一善箏歌者,補庵令人遍至伎家覓箏,竟不能得。留連傾倒,半夜別去。

錢同愛少年時,一日請衡山泛石湖,雇遊山船以行,喚一妓女匿之梢中。船既開,呼此伎出見,衡山倉惶求去。同愛命舟人速行,衡山窘迫無計。同愛平生極好潔,有米南宮、倪雲林之癖。衡山真率,不甚點檢服飾,其足紈甚臭,至不可向邇。衡山即脫去襪,以足紈玩弄,遂披拂於同愛頭面上。同愛至不能忍,即令舟人泊船,放衡山登岸。

徐髯仙少有異才,任庠序赫然有聲,南都諸公甚重之。然跅■〈也〉不羈,卒以罣誤落籍。後武宗南巡,獻樂府,遂得供奉。武宗數幸其家,在其晚靜閣上打魚,隨駕北上。在舟中每夜常宿禦榻前,與上同臥起。官以錦衣衛鎮撫,賜飛魚服,亦異數也。後武宗晏駕,幾及於禍。賴諸公素知之,力為保全,遂得釋放還家。

北方士夫淳樸有古風,不虛作聲勢。余受葉師沈人傑,以舉人為臨潁縣教諭。其子庠生沈公勇隨父在任。縣中如南塢賈閣老,則希出其下。如趙光是南道禦史,杜楠、杜桐,一至卿寺,一至憲副,亦有文章,刻研岡集者是也。皆以進士官至通顯,然佻脫之甚。時時從學前過,則呼沈公勇曰:「沈二哥,我們大家去打個瓶夥。」即同至酒店中喚酒保取酒。酒保持黃酒一大角,下生蔥蒜兩盤,即團坐而飲。沈曰:「我南方人吃不得寡酒,須要些下飯。」三人曰:「這呔子吃下飯占了肚腸,怎生吃酒。」命酒保炒半斤肉來,沈白吃肉,三人都不下箸。

陸儼山嘗至關中,以對山舊同在館中,特往詣之,相見共談舊事,即取琵琶鼓二三曲,欷歔者久之。

康對山常與妓山同跨一蹇驢,令從人賫琵琶自隨,遊行道中,傲然不屑。

王渼陂杜甫遊春雜劇,其所謂李林甫者,蓋指西涯也。

嘗問大周雲:「老先生與楊升庵同鄉,亦常相見否?」大周曰:升庵在家時余尚幼,故家中未曾相見。後升庵謫戍,住劄瀘州,是雲南四川交界之地,乃水次埠頭也。四川士夫進京皆至此處下船,在瀘州嘗一見之。升庵下筆則亹亹不竭,然不善談,對人言甚謇澀。其服飾舉動,似蘇州一貴公子。有客自山東來者,雲李中麓家戲子幾二三十人,女妓二人,女僮歌者數人。繼娶王夫人方少艾,甚賢。中麓每日或按樂,或與童子蹴球,或鬥棋。客至則命酒,宦資雖厚,然不入府縣。別無調度,與東南士夫求田問捨得隴望蜀者,未知孰賢。

王元美言,余兵備青州時,曾一造李中麓,中麓開燕相款,其所出戲子皆老蒼頭也,歌亦不甚葉。自言有善歌者數人,俱遣在各莊去未回。亦是此老欺人。

西北士大夫,飲酒皆用位樂。余偶言及之,朱子價曰:「馬西玄丁憂回去,亦與娼家吃酒。」余謂西玄方嚴清謹,必無此事,或者流傳之言,不可信也。

北方士大夫家,閨壺女人皆曉音樂,自江以北皆然。揚州人言,朱射陂夫人琵琶絕高。

孫太初過江,人未有知者。方寒溪一見,大為延譽。太初詩格本高,又儀狀軒舉,豐神俊異,後聲望遂出寒溪之右。

寒溪是好名之人,其舉動故為詭異,亦欲以沽名也。嘗見黃淳父言,寒溪初至蘇州時,其尊翁五嶽甚重之,每四五日則一延致。寒溪不用主人肴膳,命主人買肉一斤,取行竈至前,一童子熾薪,手自烹飪調齊,或以小羅檠貯乾脯一二物,出之與主人共飲。其音吐談議亦能動人。留連竟日,至暮然後去。

方寒溪好潔,舉動皆異於人。其坐處常鋪一鹿皮簟足。

寒溪頗尚氣,其所居與章樸庵住宅相近。方氏門前有一皎皎灘,樸庵與有司討來種蘆,以供一年之薪。寒溪大不平之,乃鳩聚族人與章家大哄。樸庵不敢與爭。

方寒溪有口好辯。唐漁石以養親還家,有一女孫,其母族朱氏求婚,漁石堅意不許。朱氏無計,乃謀之於寒溪。寒溪往見問曰:「令親朱氏求婚,公何故不許?公以養親乞歸,今不許母家之婚,恐傷太夫人心,非乞歸本意也。」漁石無以應,勉強許之。後漁石起官,有一秀才與寒溪鄰居,平日於漁石素疏,且其人亦不足往別者。漁石過往造之,經寒溪門不投一刺,乃所以示意於寒溪也。寒溪作一詩送行,中一聯雲:「富貴當風燭,功名下瀨船。」語亦涉譏。

風俗日壞,可憂者非一事。吾幸老且死矣,惟顧念子孫,不能無老嫗態。吾家本農也,復能為農,上策也。杜門窮經,應舉聽命,次策也。舍此則無策矣。吾兒玄之略涉經史,樂親善人,似可與進者。第其性不諧俗,故歸而結廬海上。修我耒耜,期不失先人素業耳。舊有一春聯雲:「誦詩讀書,由是以樂堯舜之道。耕田鑿井,守此而為義皇之民。」廬成,攜子孫同處其中,尤不負初誌。但時事慘惡,恐不能逸此暮景也。

松江舊俗相沿,凡府縣官一有不善,則裏巷中輒有歌謠或對聯,頗能破的。嘉靖中,袁澤門在郡時,忽喧傳二句雲:「東袁載酒西袁醉,摘盡枇杷一樹金。」蓋澤門有一同年亦袁姓者,住府之東,頗相厚妮。時有曲室之飲,故當時遂有此謠。人以為沈玄覽所造,遂以事捕之,庾死獄中。沈平日有唇吻,善譏議。然此謠實不知其果出於沈否也。余嘗記得小時聞有一對雲:「馬去侯來齊作聶張,仲賢良是太守喻公。」時沈尚未生。蓋馬騤侯自明為同知,聶瓚齊鑒為通判,而知縣則張仲賢也。一句之中而五人之臧否莫遁。後孔太守在任,時聶雙江初到,只有三耳無聞一孔不竅之謠。近年又有「松江府同知貪酷拚得重參,華亭縣知縣清廉允宜光薦」之對。時潘天泉為同知,潘名仲驂。倪東洲為華亭尹,倪名光薦故也,是非之公毫髮不爽,豈當時皆沈子所造耶?然古賢聖之君則令士傳言庶人謗,子產之不毀鄉校,正欲以聞謗也。今乃陷之以死,是何無人道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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