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堂外紀/卷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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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二•宋[編輯]

蘇洵[編輯]

〔字明允,號老泉。子軾,字子瞻,小字同文。謫黃州日,就東坡築雪堂以居,因號東坡居士。次轍,字子由,小字同叔,己卯生,東坡,號為卯君。唐時,蘇味道為眉州刺史,留一子居眉,故眉有蘇氏。時人語曰:「眉山生三蘇,草木盡皆枯。」。〕

  至和間,蘇明允來京師,為歐陽公所知,其名翕然。韓忠獻諸公皆待以上客。嘗遇重陽,忠獻置酒私第,惟歐陽公與一二執政。而蘇明允乃以布衣參其間,都人以為異禮。席間賦詩,明允有「佳節屢從愁里過,壯心還倚醉中來」之句,諸公莫不擊節。

  蘇子瞻十歲時,見老蘇誦歐公《謝宣召赴學士院仍謝對衣並馬表》因令子瞻擬之,其間有雲「匪伊垂之,帶有餘;非敢後也,馬不進。」老蘇喜曰:「此子他日當自用之。」至元中,再召入院作承旨,仍益之,云:「枯羸之質,匪伊垂之帶有餘;斂退之心,非敢後也馬不進。」

  王荊公在熙寧中作《字說》,妄意杜撰,東坡因見而及之,曰:「丞相賾微窗窮製作,某不敢知,獨恐每每牽附,學者承風,不勝其鑿。姑以『奔』『粗』二字言之,牛之體壯於鹿,鹿之行速於牛,今積三為字而其義皆反之,何也?」又戲謂曰:「以竹鞭馬為篤,不知以竹鞭犬有何可笑?」又嘗舉「坡」字問荊公何義?公曰:「『坡』者,土之皮」。坡公笑曰:「然則『滑』者水之骨乎?」荊公並無以答。

  王荊公一日問東坡曰:「『鳩』字何以從『九』?」東坡曰:「詩云:『鳴鳩在桑,其子七兮』,連娘帶爺,恰是九個。」公欣然而聽,久之,始悟其謔。

  王介甫論揚子投閣為史臣之妄,劇秦美新之作,亦後人誣子云。它日與東坡論及此,東坡曰:「軾亦疑一事。」荊公曰:「疑何事?」東坡云:「不知西漢果有子云否?」聞者皆大笑。

  東坡一日會客坐,客舉令,欲以兩卦名證一故事,一人云:「孟嘗門下三千客,《大有》《同人》。」一人云:「光武兵渡滹沱河,《既濟》《未濟》。」一人云:「劉寬婢羹污朝衣,《家人》《小過》」。東坡云:「牛僧孺父子犯罪,先斬《小畜》,後斬《大畜》。」蓋指荊公父子也。眾皆絕倒。

  蘇子瞻與姜潛同坐,姜字至之,先舉令云:「坐中各要一物是藥名。」乃指子瞻曰:「君,藥名也。」問之曰:「子蘇子。」子瞻應聲曰:「君亦藥名也。君若非半夏,定是厚朴。」姜詰其故,曰:「非半夏、厚朴,何故曰姜制之。」

  東坡,元時登禁林,以高才狎侮諸公卿,獨於司馬溫公不敢有所重輕。一日,與論事偶不合,坡曰:「相公此論,故為鱉廝踢。」溫公不解其義,曰:「鱉安能廝踢?」坡曰:「是之謂鱉廝踢。」及歸舍,方卸巾弛帶,乃連呼曰:「司馬牛,司馬牛。」

  東坡喜嘲謔,以呂微仲豐碩,每戲之曰:「公真有大臣體,此《坤》六二所謂『直方大』也。」微仲拜相,東坡當制,其詞曰:「果藝以達,有孔門三子之風;直大而方,得《坤》爻六二之動。」一日,東坡謁微仲,微仲方晝寢,久而不出,東坡不能堪,良久,見於便坐,有一菖蒲盆畜綠毛龜,東坡云:「此龜易得,若六眼龜則難得。」微仲問六眼龜出何處?東坡曰:「昔唐莊宗同光中林邑國嘗進六眼龜,時伶人敬新磨在殿下進口號曰:「『不要鬧,不要鬧,聽取這龜兒口號,六隻眼兒分明睡一覺,抵別人三覺。』」

  東坡嘗邀劉器之參玉版和尚。器之每倦山行,聞見玉版,欣然從之。至簾泉,燒筍而食。器之覺筍味勝,問此何名?東坡曰:「名玉版。此老僧善說法,要令人得禪悅之味。」於是器之方悟其戲,為之大笑。子瞻為偈曰:「不怕石頭路,來參玉版師。聊憑柏樹子,與問籜龍兒。」

  南嶽李岩老好睡,眾人食罷下棋,岩老輒就枕,閱數局,乃一展轉,云:「我始一局,公幾局矣。」東坡笑曰:「岩老常用四腳棋盤,只着一色黑子,昔與邊韶敵手,今被陳搏饒先,着時自有輸贏,着了全無一物。」

  熙寧初,議行新法,蘇子瞻力言不便,乃乞外通判杭州,每以公事臨西湖,理訖,則與黃太史輩縱酒賦詩,笑談間,各以姓氏名諱相諢謔,蘇公首倡以所載舟中櫓賦,云:「木蘭舟上篙,聲自咿啞未曲腰。黃曰:「何謂?」公笑曰:「此櫓直也。」太史即以蘇公平日所作詩隱括之云:「北山始與南屏接,西湖十里浦東橋。此非蘇低乎?」

  黃魯直戲東坡曰:「昔王右軍字為換鵝書,近日韓宗儒性饕餮,每得公一帖,於殿帥姚麟家換羊肉數斤,可名公書為換羊書矣。」公在翰苑,一日,以聖節制撰紛冗,宗儒日作數簡,以圖報書,使人立庭下,督索甚急。公笑謂曰:「傳語,本官今日斷屠。」

  蘇東坡游杭州諸寺,一日飲釅茶七碗,戲書云:「示病維摩元不病,在家靈運已忘家。何須魏帝一丸藥,且盡盧仝七碗茶。」

  蘇東坡倅杭州,不勝杯酌,部使者重公才望,朝夕聚首,疲於應接,乃號杭倅為酒食地獄。其後,袁轂倅杭州,適郡將不協,諸司緣此亦相疏。袁語所親曰:「酒食地獄正值獄空。」傳以為笑。

  魯少卿會客鳳凰山頂,妓樂殷作,子瞻從湖中望之,戲以詩云:「指點雲間數點紅,笙歌正擁紫髯公。誰知愛酒龍山客,卻在漁舟一葉中。」

  蘇子瞻倅杭日,府僚湖中高會,官妓秀蘭以沐浴倦臥,營將督之再三乃來。時府僚有屬意蘭者,恚恨不已。子瞻從旁陰為之解,終不釋然。時榴花盛開,蘭以一枝藉手獻座中,府僚愈怒,蘭但低首垂淚而已。子瞻乃作一曲名《賀新涼》,(取其沐浴新涼,故名。)令蘭歌以侑觴,府僚大悅,劇飲而罷。其詞云:「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蘇子瞻通判杭州,權領郡事,新太守將至矣。有營妓投牒乞從良。子瞻判曰:「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又有周妓,色藝超絕,為一郡之魁,聞判,亦來投牒,欲援例脫籍。子瞻惜其去,不許,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誠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其敏捷善謔如此。

  蘇子瞻守杭時,毛澤民為法曹,公以眾人遇之。而澤民與妓瓊芳者善,及秩滿辭去,作《惜分飛》詞贈妓云:「淚濕闌千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細雨殘雲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子瞻一日宴客,聞妓歌此詞,問誰所作?妓以澤民對,子瞻嘆曰:「郡僚有詞人而不及知,某之罪也。」翌日折簡追回,款洽數月,澤民因此得名。

  東坡守杭日,杭妓琴操通佛書,解言辭,坡善之。一日游西湖,戲語琴操曰:「我作長老,爾試參禪。」因問:「何謂湖中景?」答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何謂景中人?」答曰:「裙拖六幅瀟湘水,髻挽巫山一段雲。」何謂人中意?」答云:「隨他楊學士,鱉殺鮑參軍。」「如此究竟何如?」坡云:「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琴操大悟,即削髮為尼。

  陳直方之妾稽,本錢唐妓人也,丐新詞於蘇子瞻,子瞻因直方新喪正室,而錢唐人好唱《陌上花》《緩緩曲》,乃引其事以戲之,其詞則《江神子》也,詞云:「玉人家在鳳凰山。水雲間,掩門關。門外行人,立馬看弓彎。十里春風誰指似?斜日映,繡簾斑。多情好事與君還。憫新鰥,拭余潸。明月空江,香霧着雲鬟。陌上花開看盡也,聞舊曲,破朱顏。」

  靈隱寺僧名瞭然,戀妓李秀奴,往來日久,衣缽盪盡,秀奴絕之,僧迷戀不已。一夕,瞭然乘醉而往,秀奴不納,瞭然怒擊之,隨手而斃。事至郡。時蘇子瞻治郡,送獄院推勘。於僧臂上見刺字云:」但願生同極樂國,免教今世苦相思。」子瞻見招結,舉筆判《踏莎行》詞云:「這個禿奴,修行忒煞,雲山頂上空持戒。一從迷戀玉樓人,鶉衣百結渾無奈。毒手傷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間剌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判訖,押赴市曹處斬。

  東坡自杭徙密,復自密徙徐,嘗夜登燕子樓,夢ツツ,因作小詞,有云:「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南樓夜景,為徐浩嘆。」後秦少游自會稽入京,見東坡,坡云:「久別當作文甚勝。都下盛唱公『山抹微雲』之詞。」秦遜謝。坡遽云:「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作詞。」秦答曰:「某雖無識,亦不至是。」坡云:「『銷魂當此際』,非柳詞句法乎?」秦慚服。又問:「別作何詞?」秦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坡云:「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秦問:「先生近著?」坡云:「亦有一詞說樓上事。」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無咎在座,謂:「三句說盡張建封燕子樓一段事。」大以為奇。(陳彥升《彭城八詠》,惟《燕子樓》全篇皆佳。「僕射新阡狐免游,侍兒猶住水邊樓。風清玉簟慵欹枕,月好珠簾懶上鈎。殘夢覺來滄海闊,新詩吟罷紫蘭秋。樂天才思如春雨,斷送芳花一夜休。」薩天錫過彭城一絕云:「雪白楊花樓馬頭,何人春盡過徐州?夜深一片城頭月,曾照張家燕子樓。」亦脫灑可誦。)

  元豐初,東坡自徐移知湖州,嘗與賓客游道場山,屏退從者而人,有僧憑門熟睡,東坡戲云:「髡閫上困。」有客即答云:「何不用釘頂上釘。」又為一僧題扁曰:「層通軒。」後有人使以入聲調之,曰:「賊禿歇。」

  蘇長公既補外,見事有不便者,頗託事以諷。御史舒言:「軾作為歌詩,譏切時事。陛下發錢以業貧民,則曰:『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兒童好音語,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興水利,則曰:『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忘生不自憐。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乃自湖州逮系御史台獄,詔李定等鞫之,王復舉軾《詠檜》詩云:「『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陛下飛龍御天,而軾欲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坡曰:「王安石有詩:『天下蒼生望霖雨,不知龍有此中蟠。』我之謂蟄,正此龍耳。」鞫者笑而語塞。蓋安石猶當國也。

  東坡既系台獄,時宰欲致之死。於獄中作詩寄子由曰:「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神宗見而憐之,遂得出獄,謫授黃州團練副使。

  東坡在黃州,游赤壁懷古,賦《大江東去》詞,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又九日賦《南鄉子》云:「霜降水痕收,淺碧粼粼露遠洲。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慾戀頭。詩酒若為酬,但把清樽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東坡在黃州時,嘗赴何秀才會,食油果甚酥,因問主人,此名為何?主人對以無名。東坡又問:「為甚酥?」坐客皆曰:「是可以為名矣。」又潘長官以東坡不能飲,每為設醴,坡笑曰:「此必『錯着水』也」。他日忽思油果,作小詩求之,云:「野飲花前百事無,腰間惟系一葫蘆。已傾潘子『錯着水』,更覓君家『為甚酥。』」

  東坡謫居齊安,時以文筆遊戲三昧,齊安樂籍中李宜者,色藝不下他妓,他妓因燕席中往往得詩,宜獨以語訥不能請。及坡將移臨汝,於飲餞處,宜奉觴再拜,取領巾乞書,公顧視久之,令宜磨硯,墨濃,取筆大書:「東坡七歲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宜?」即擲筆袖手,與客笑談。坐客相謂:「語似凡易,又不終篇,何也?」至將撤具,宜復拜請。坡大笑曰:「幾忘出場。」繼書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一座擊節,盡歡而散。

  熙寧丙辰中秋,東坡歡飲達旦,大醉,作《水調歌頭•兼懷子由》,其詞云:「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元豐間,都下傳唱此詞。神宗問內侍,因以上塵乙覽,讀至「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句,上曰:「蘇軾終是愛君。」乃命量移汝州。(歌者袁嘗從坡公與客游金山,適中秋,天宇四壁,一碧無際,加江流傾涌,月色如晝,遂共登妙高台,命歌其《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公自起舞。)

  東坡在黃州日,作《雪》詩云:「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人不知其使事。及移汝海,過金陵,見王荊公論詩及此,云:「道家以兩肩為玉樓,以目為銀海,是使此否?」坡笑,退謂葉致遠曰:「惟荊公知此出處。」

  元初,東坡復除翰林學士,充館伴,北使遼使素聞其名,思以奇困之。其國舊有一對曰:「三光日月星」,無能屬者,首以請於坡,坡唯唯,謂其介曰:「我能而君不能,亦非所以全大國之體。」曰:「『四詩風雅頌』天生對也,盍先以此復之?」介方嘆愕,坡徐曰:「某亦有一對,曰:『四德元亨利。』」使睢盱欲起辨,坡曰:「而謂我忘其一耶?謹而舌。兩朝兄弟邦,卿為外臣。此固仁祖之廟諱也。」使出不意,大駭服。(元初,松江丘機山以滑稽聞於時,嘗至福州,譏其秀才不識字,眾怒,難以對云:「五行金木水火土。」丘應聲曰:「四位公侯伯子男。」)

  幽州館中有題蘇子瞻《老人行》於壁間者,諸家書肆亦刻子瞻數十篇,謂之《大蘇集》。元祐四年,子由奉使契丹,寄子瞻詩曰:「誰將家集過幽都,每被行人問大蘇。莫把文章動蠻貊,恐妨談笑臥江湖。」子瞻次韻曰:「氈毯年來亦甚都,時時舌問三蘇。那知老病渾無用,欲問君王乞鏡湖。」

  元祐四年,東坡累章請郡,遂出守杭,別文潞公,公曰:「願君至杭少作詩。」臨別上馬,潞公笑曰:「若還興也,便有箋雲」。時吳處厚取蔡安州詩作注以上,安州遂遇禍,故潞公有「箋雲」之戲。(公到杭,謝表云:「江山故國,所至如歸;父老遺民,與臣相問。」又謁先聖廟,祝文云:「昔自大史通守是邦;今由禁林出使浙右。」蓋去杭十六年,故云。)

  東坡再任錢塘日,夢神宗召入禁,宮女環侍,一紅衣女擇紅靴一雙,命軾銘之,其中一聯云:「寒女之絲,銖積寸累;步武所及,雲蒸霞起。」既畢,進御,上極嘆其敏,使宮女送出,睇視裙帶間,有六言詩一首,曰:「百疊依依水縐,六銖縱縱雲輕。植立寒風廣殿,微聞環搖聲。」

  元祐六年,東坡自錢塘被召,過京口,時林子中作守,郡有會,坐中營妓出牒,鄭容求落籍,高瑩求從良。子中命呈東坡,東坡索筆為《減字木蘭花》書牒後,云:「鄭莊好客,容我尊前時墮幘。落筆風生,籍籍聲名滿帝京。高山白早,瑩骨冰肌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蓋取句端八字雲。

  嶺南太守閭丘公顯居姑蘇,東坡每過必留連,嘗言:「過姑蘇不游虎丘、不謁閭丘,乃二欠事。」一日出其後房,佐酒有懿卿者善吹笛,坡作《水龍吟》贈云:「楚山修竹如雲,異材秀出千林表。龍鬚半翦,鳳膺微漲,玉肌勻繞。木落誰南,雨晴雲夢,月明風裊。自中郎不見,桓伊去後,知辜負,秋多少?聞道嶺南太守,後堂深,綠珠嬌小。綺窗學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征含宮,泛商流羽,一聲雲杪。為使君洗盡,蠻風瘴雨,作霜天曉。」

  東坡既召還,復除翰林承旨,數月,以弟嫌請郡,復以舊職知穎州。七年正月,州堂前梅花大開,月色鮮霽,王夫人曰:「春月色勝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悽慘,春月色令人和悅。何如召趙德麟輩來飲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能詩耶?此真詩家語耳。」遂召趙飲,用是語作《減字木蘭詞》云:「春庭月午,搖落春醪光欲舞。步轉迴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輕風薄霧,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東坡守杭、守穎,皆有西湖,故穎川謝表云:「入參兩禁,每玷北扉之榮;出典二州,輒作西湖之長。」秦少游獻詩云:「十里薰風菡萏初,我公所至有西湖。欲將公事湖中了,見說官閒事亦無。」後謫惠州,州有豐湖,亦名西湖。淳熙中,楊誠齋使廣過豐湖,賦詩云:「三處西湖一色秋,錢塘汝穎及羅浮。東坡元是西湖長,不到羅浮便得休。」

  東坡謫惠州日,與一村校書為鄰,年已七十,其妾生子,為具邀公,公欣然往,酒酣,乞詩,公問:「妾年幾何?」曰:「三十。」乃戲贈一聯云:「聖善方當而立歲,頑尊已及古稀年。」一時大噱。(東坡自言,「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天院乞小兒。」在黃州及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游者,亦不盡擇,談諧放蕩,不復為畛畦,有不能談者,則強之使說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於是聞者無不絕倒。皆盡歡而後去。)

  東坡居惠,廣守月饋酒六壺,吏嘗跌而亡之,坡有詩曰:「不謂青州六從事,翻成烏有一先生。」(東坡在嶺海間,最喜讀陶淵明、柳子厚集,謂之「南遷二友。」)

  王朝雲,錢塘名妓也。蘇子瞻絕愛幸之,納為常侍,及貶惠州,家妓都散去,獨朝雲依依嶺外,子瞻甚憐之,作詩曰:「不學楊枝別樂天,且同通德伴伶玄。問奴絡秀方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裙歌板舊因緣。丹成隨我三山去,不作巫山雲雨仙。」蓋紹聖元年十一月也。三年七月,朝雲卒,葬於西禪寺松林中,直大聖塔。和前詩曰:「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烏童與我玄。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唯有小乘禪。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聲斷後緣。歸臥竹根無遠近,夜深勤禮塔中仙。」又作詠梅《西江月》以寓意云:「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過探芳叢,倒掛綠毛麼鳳。素面翻嫌粉ネ,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晁以道初見此詞,便知道此老須過海,只為古今人不曾道,到此須罰教去。(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智,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械。」坡亦未以為當。至朝雲,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入時宜。」坡捧腹大笑。)

  東坡自惠州再謫昌化,寓城南天慶觀。初,坡與弟子由相別渡海,既登舟,笑謂曰:「豈所謂『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者耶?」元符間,量移廣州,由澄邁北渡,賦詩有曰:「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人服其量。(東坡在昌化,負大瓢歌行田畝間,黎婦見之,曰:「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坡然之。里人因呼此婦曰春夢婆。)

  東坡頻年謫居,嘗作《洗兒詩》曰:「人家養子愛聰明,我為聰明誤一生。但願生兒愚且魯,無災無害到公卿。」(國初,瞿存齊宗吉一詩云:「自古文章厄命窮,聰明未必勝愚蒙。筆端花語胸中錦,賺得相如四壁空。」其意本東坡《洗兒詩》來。近時楊宗伯月湖又反其意作詩曰:「東坡但願生兒蠢,只為聰明自占多。愧我生平愚且蠢,生兒何怕過東坡?」)

  蘇邁伯達,東坡長子也,作文咄咄有父風。坡嘗與聯句云:「傳家詩筆古,已自過宗武。」然少年作詩有「葉隨流水知何處?牛帶寒鴉過別村。」先生見之,笑曰:「此村長官詩耳。」後東坡貶惠州,伯達求潮之安化令,以便饋養。卒於官。

  蘇叔黨過,東坡幼子也,善為文,士大夫以「小坡」目之。忽出新意,以山竿作玉糝羹,色味香皆奇絕,東坡賞一詩曰:「香似龍泉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北海金齏,輕比東坡玉糝羹。」

  東坡有小妹善詞賦,敏慧多辯,其額廣而如凸,東坡嘗戲之曰:「蓮步未離香閣下,梅妝先露畫屏前。」妹即應聲云:「欲扣齒牙無覓處,忽聞毛里有聲傳。」以坡公多須髯,遂亦戲答之。時年十歲耳。聞者莫不絕倒。

  老泉一日家集,舉「香冷」二字一聯為令,首倡云:「水向石邊流出冷,風從花里過來香。「東坡云:「拂石坐來衣帶冷,踏花歸去馬蹄香。」穎濱云:「□□□□□□冷,梅花彈遍指頭香。」小妹云:「叫月杜鵑喉舌冷,宿花蝴蝶夢魂香。」

  東坡有歌舞妓數人,每留客飲,必云:「有數個搽粉虞候,欲出來祗應也。」嘗飲一豪士家,出侍姬十餘皆有姿,內有一善歌舞者名媚兒,容質雖麗而軀幹甚偉,尤豪所鍾愛,命乞詩於公,公用石曼卿《松》詩戲為四句云:「舞袖蹁躚,影搖千尺龍蛇動;歌喉宛轉,聲撼半天風雨寒。」妓然,不悅而去。

  蘇子瞻嘗戲作《吃語》詩云:「江干高居堅關扃,耕犍躬駕角掛經。孤航系舸菰茭隔,笳鼓過軍雞狗驚。解襟顧景各箕踞,擊劍高歌幾舉觥。荊笄供膾愧攪聒,乾鍋更戛甘瓜羹。」

  東坡席上代人贈別,用風人體作絕句云:「蓮子擘開須見憶,(蓮子曰ョ,ョ中麼荷曰薏,「須見憶」以ョ中之薏言之。)揪枰着盡更無期。破衫卻有重縫處,一飯何曾忘卻時?」

  東坡作《硯蓋銘》,即離合「硯」「蓋」二字,云:「研石猶在,峴山已頹。姜女既去,孟子不來。」

  孟嘉落帽,前世以為勝事。於時桓溫使孫盛為文嘲之,其文不傳。東坡嘗為補亡,盛嘲嘉云:「征西天府,重九令節。駕言龍山,宴凱群哲。壺歌雅奏,緩帶輕合。胡為中觴?一笑粲發。梗楠競秀,榆柳獨脫。驥交騖,駑蹇先厥。楚狂醉亂,隕帽莫覺。戎服囚首,枯顱茁發。惟明將軍,度量宏達。容此下士,顛倒冠襪。宰夫揚觶,兕觥舉罰。請歌相鼠,以侑此爵。」嘉解嘲云:「吾聞君子,蹈常履素。晦明風雨,不改其度。平生丘壑,散發箕踞。墮車天全,顛沛何懼?腰適忘帶,足適忘履。不知有我,帽復奚數?流水莫系,浮雲暫寓。飄然隨風,非去非取。我冠明月,佩服寶璐。不纓而結,不簪而附。歌詩寧擇?請歌相鼠。罰此陋人,俾出童。」

  東坡宿曹溪,讀《傳燈錄》,燈花墮卷上,燒一「僧」字,以筆記於窗曰:「曹溪岑寂寞,燈下讀《傳燈》。不覺燈花落,茶毗一個僧。」

  初,東坡自黃移汝,上書乞居吾常,其後謝表有:「買田陽羨,誓畢此生」之語。在禁林與胡完夫、蔣穎叔唱和,有云:「惠山山下土如濡,陽羨溪頭米勝珠。賣劍買牛吾欲老,殺雞為忝子來無?」又云:「雪芽我為求陽羨,乳水君應餉惠山。」晚自儋耳北還,峙虛萬里,卒於常之顧塘橋北。蓋出處窮達三十年間,未嘗一日忘吾常者。而郡無祠宇奠謁之所,邦人以為闕文,乾道間,太守晁子健始築祠於郡學之西,塑東坡像其中,而晁公武侍郎為之記,子健刻石為二碑,一置之郡齋,一置之陽羨洞靈觀雲。

  宣和間,申禁東坡文字甚嚴,有士人竊攜坡集出城,為閽者所獲,執送有司,見集後有一詩云:「文星落處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窮。才力謾超生仲達,功名猶忌死姚崇。人間便覺無清氣,海內何曾識古風?平日萬篇誰愛惜?六丁收拾上瑤宮。」京尹義其人,且畏累已,因陰縱之。(哲宗問左右,「蘇軾襯朝章者何服?」對曰:「道衣。南行時帶一軸彌陀佛,此軾生西方公案也。」徽宗寶宮啟醮,其主醮道流拜章伏地,久之方起,曰:「適至上帝所,值奎宿奏事良久方畢,始能達其章故也。」上嘆訝之,問曰:「奎宿何神為之?所奏何事?」對曰:「所奏不可得知,然為此宿者,乃本朝臣蘇軾也。」上大驚,不惟弛其禁,且欲玩其文詞墨跡。一時士大夫從風而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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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山堂外紀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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