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衍義補/卷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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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神功化之極(上之下)
《堯典》:曰若〈(發語辭)〉稽〈(考也)〉古,帝堯曰放〈(至也)〉勳〈(功也)〉,欽〈(恭敬)〉明〈(通明)〉文〈(文章)〉思〈(意思)〉安安〈(無所勉強)〉,允〈(信也)〉恭克〈(能也)〉讓,光〈(顯也)〉被〈(及也)〉四表〈(外也)〉,格〈(至也)〉於上下〈(上天下地)〉。
朱熹曰:「放勳,言堯之功大而無所不至也。常人有強為恭而不實,欲為讓而不能,惟堯性之是以信恭而能讓也。上天,下地也,堯德之盛如此,故其所及之遠如此也。《書》敘帝王之德莫盛於堯,而其讚堯之德莫備於此,且又首以『欽』之一字為言,此《書》中開卷第一義也。」
金履祥曰:「放勳二字本史官稱堯之語,後世因以為堯稱焉。」
克明〈(明之也)〉俊〈(大也)〉德,以親九族〈(高祖至玄孫)〉。九族既睦,平〈(均也)〉章〈(明也)〉百姓〈(畿內民庶)〉。百姓昭明〈(皆能自明其德)〉,協和萬邦〈(天下諸侯之國)〉,黎〈(黑也)〉民於〈(歎美辭)〉變〈(變惡為善)〉時〈(是也)〉雍〈(和也)〉。
朱熹曰:「堯之大德,上文所稱是也。言堯推其德,自身而家,而國,而天下,所謂放勳者也。」
金履祥曰:「上文紀聖德之盛,此章紀治化之序。聖人治天下其機有二,一則盛德發越,自然成化;一則布德施化,推而廣之也。」
臣按:真氏謂《堯典》為《大學》之宗祖,既載此於《衍義》之首篇矣,而臣於此又載之於「治國平天下」之末者,蓋載之於前以見帝王為治之序,載之於後以見帝王治化之成。蓋盛德發越而至於光四表、格上下,聖德推行而至於黎民於變時雍,治化至此可謂成矣。籲,堯之為帝,萬世帝王之宗,虞之為《書》,萬世經典之首。論君德而至於堯之欽明文思安安,論治道而至於唐之黎民於變時雍,所謂聖神功化之極,茲其標準與。
《大禹謨》:益曰:「都,帝德廣運,乃聖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顧也)〉命,奄〈(盡也)〉有四海為天下君。」
朱熹曰:「廣者大而無外,運者行而不息。大而能運則變化不測,故自其大而化之而言則謂之聖,自其聖而不可知而言則謂之神,自其威之可畏而言則謂之武,自其英華發外而言則謂之文。」
臣按:自古稱帝王者必曰五帝,而孔子刪《書》特始《堯典》者,蓋帝堯五帝之盛帝也,其所以為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以為天下之君者,以其有廣運之德焉。推原其所自,蓋自欽明中來也,蓋欽則敬主乎中而萬變莫能逾,明則光燭乎外而萬物莫能蔽,是故修己以安百姓,繼照以臨四方,四表之大無處而不通,萬世之遠無時而或息,此其德之所以廣運,而上足以膺天命、下足以統人群而為萬代之盛帝也歟。
《伊訓》:曰:「嗚呼,古有夏先後方懋厥德,罔有天災。山川鬼神,亦莫不寧,暨鳥獸魚鱉咸若。」
蔡沈曰:「殷監不遠,在夏後之世。商之所宜監者莫近於夏,故首以夏事告之也。」
陳雅言曰:「人君者天地、鬼神、萬物之主也。古有夏先後懋敬其德,謂之方者,日新不已之意,所謂致中和也。於是天道順、山川寧而鬼神安,所謂天地位也;微而羽毛鱗甲之生亦莫不各遂其性,所謂萬物育也。」
臣按:此伊尹言烈祖之成德以訓於太甲者也。太甲,湯之孫也。伊尹欲以其祖成湯之成德以告太甲,而必先言夏後之世,《詩》所謂「殷監不遠」是也。蓋人君為治,不難於得民而難於得天,苟不得天則天災時至、百物不成,山川鬼神無以供其粢盛而不得其寧,鳥獸魚鱉不得遂其生育而有所不順,此人君之為治所以必貴乎懋其德也。德而懋焉則勉,勉而不怠,懋德而方焉則進,進而不已,允若是則,陰陽順序,災害不生,物無疵厲,流峙之山川、幽明之鬼神、陸產之鳥獸、水產之魚鱉,無一而不各止其所焉,治效而至於此,豈非功化之成也哉?
《洪範》:初一曰五行〈(水、火、木、金、土)〉,次二曰敬用五事〈(貌、言、視、聽、思)〉,次三曰農用八政〈(食、貨、祀、司空、司徒、司寇、賓、師)〉,次四曰協用五紀〈(歲、月、日、星辰、曆數)〉,次五曰建用皇極,次六曰乂用三德〈(正直、剛克、柔克)〉,次七曰明用稽疑〈(雨、霽、蒙、驛、克、貞、悔)〉,次八曰念用庶征〈(雨、霽、燠、寒、風時)〉,次九曰向用五福〈(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威用六極〈(凶短折、疾、憂、貧、惡、弱)〉。
蔡沈曰:「此九疇之綱也,在天惟五行,在人惟五事,以五事參五行,天人合矣。八政者,人之所以因乎天;五紀者,天之所以示乎人;皇極者,君之所以建極也;三德者,治之所以應變也;稽疑者,以人而聽於天也;庶征者,推天而征之人也;福極者,人感而天應也。五事曰敬,所以誠身也;八政曰農,所以厚生也;五紀曰協,所以合天也;皇極曰建,所以立極也;三德曰乂,所以治民也;稽疑曰明,所以辨惑也;庶征曰念,所以省驗也;五福曰向,所以勸也;六極曰威,所以懲也。五行不言用,無適而非用也;皇極不言數,非可以數明也。本之以五行,敬之以五事,厚之以八政,協之以五紀,皇極之所以建也;乂之以三德,明之以稽疑,驗之以庶征,勸懲之以福極,皇極之所以行也。人君治天下之法是,孰有加於此哉?」
臣按:真氏謂《洪範》九疇六十有五字耳,而天道人事無不該焉,原其本皆自人君一身始,此武王之問箕子之言,所以為萬世蓍龜也。臣竊以為,非獨可以為萬世蓍龜,其實萬世之法令格式焉,治世之大經大法不出此矣,為學而究乎此,則能通貫天人之理,為治而原乎此,則能和同天人之際。《洪範》者,天人之學也,學而至於貫通天人,在學者則為學問之極功,治而至於和同天人,在人君則為聖神之能事。
五皇極,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
蔡沈曰:「皇,君;建,立也。極猶北極之極,至極之義,標準之名,中立而四方之所取正焉者也。言人君當盡人倫之至,以至一事一物之接、一言一動之發,無不極其義理之當然,而無一毫過不及之差,則極建矣。極者福之本,福者極之效,極之所建,福之所集也,人君集福於上,非厚其身而已,用敷其福以與庶民,使人人觀感而化,所謂敷錫也。」
金履祥曰:「其有極指人君所有之標準也。」
臣按:皇建一疇,《洪範》九疇之樞紐也。人君盡五倫之道而立為天下之標準,使四方萬姓皆於此而取則焉,所謂極也。然其所以建立之於上者,豈人君之所獨有哉?蓋天下人人所有者也。人人有之而不能自立,必待帝王者出,下布五行,上協五紀,端五事於上而威儀言辭皆可以為民之標表,修八政於下而法度政事皆可以為民之準的,則民所有之極於是乎建矣。且人君居五位之尊而盡五倫之至,而為斯民之極,則在君者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矣,人君不徒有是福於己,而又敷布之以錫於天下之眾民,使之皆富、皆壽、皆康寧、皆考終命、皆攸好德焉。夫然,則在民所有之極莫不於是而皆有以建立,在君所集之福莫不於是而皆得以享受。嗚呼,為治而至於萬方億兆皆享太平之福,何莫而非自人君一身建極始哉。聖祖條成《大誥》有曰「為民造福」,蓋有得於《洪範》斂福錫民之意於數千載之下,宜其一世民物壽、考、康寧,惇德好義,家家有蓋藏之積,人人遂首丘之願,有以也。夫聖子神孫所當承家學,衍世澤,以福天下之人民,使之百世如一日焉,則斯世斯民其受福也無窮盡矣。
無偏〈(不中也)〉無陂〈(不平也)〉,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不公也)〉,王道蕩蕩〈(廣遠也)〉;無黨無偏,王道平平〈(平易也)〉;無反〈(倍常也)〉無側〈(不正也)〉,王道正直〈(不偏邪也)〉。會其有極,歸其有極。
蔡沈曰:「偏陂、好惡,己私之生於心也;偏黨、反側,己私之見於事也。王之義、王之道、王之路、皇極之所由行也,蕩蕩、平平、正直,皇極正大之體也。遵義、遵道、遵路,會其極也;蕩蕩、平平、正直,歸其極也。會者合而來也,歸者來而至也。」
朱熹曰:「無有作好,無有作惡,謂好所當好、惡所當惡,不可作為也。」
臣按:先儒謂二有極字與章首「皇建其有極」之「有極」相應,蓋是福君臣同有,君之所建者即民之所有,而民之所以會而歸之者,雖君所建,亦己之所有者也。可見天理人倫原於帝降之衷,具於秉彝之性,人人所有也,而不能以皆中正,必待人君之立為標準,俾天下之人皆於是乎取則,然君於此豈求之於外哉?亦即吾身之所有者而建立之耳。君有是極,民亦有是極,君之所建者,民之所有也,民之所以會而歸者,君之所有也,君臣上下各盡其人倫之常,無太過焉無不及焉,孟子所謂「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者」,此也。居五位之尊,當建極之任者,要必正身修德,惇典庸禮,即其所有者而建立之以為之標準,使夫四方萬國鹹會而歸之,如眾星之拱北極焉。
《春秋》隱公元年,《公羊傳》曰:何廣州站王正月?大一統也。
何休曰:「統,始也,總係之辭。夫王者始受命改製布政施教於天下,自公侯至於庶人,自山川至於草木昆蟲,莫不一一係於正月,故云政教之始。」
臣按:統者,所以統天下之不一也,天下鹹統於一王而奉其正朔,朝覲會同之畢赴,謳歌訟獄之皆歸,國不敢異政,家不敢異俗,車必同軌,書必同文,是則所謂大一統之治也。《春秋》每年必書「春王正月」,公羊氏曰「大一統也」,何氏謂「自公侯以至於庶人,自山川以至於草木昆蟲,莫不一一係於正月,故云政教之始」。夫事必謹始,然後有終,《春秋》所書,所以謹始,而此載公羊氏之說於成功化之末者,欲其有終也。
《禮運》: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與鰥同)〉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孔穎達曰:「此先明五帝時也。」
陳澔曰:「天下為公,言不以天下之大自私也。當時之人,所講習者誠信,所修為者和睦,是以親其親以及人之親,子其子以及人之子,使老者、壯者、幼者各得其所,困窮之民無不有以養之,男則各有士、農、工、商之職分,女則得歸於良奧之家;財貨民生所資以為用者,若棄捐於地而不以時收貯則廢壞而無用,所以惡其棄於地也,今但得有能收貯以資世用足矣,不必其擅利而私藏於己也;世間之事未有不勞力而能成者,但人情多詐,共事則欲逸己以勞人,不肯盡力,此所以惡其不出於身也,今但得各竭其力以共成天下之事足矣,不必其用力而獨營己事也。風俗如此,是以奸邪之謀閉塞而不興,盜竊亂賊之事絕滅而不起,暮夜無虞,外戶可以不閉,豈非公道大同之世乎?」
臣按:此《禮運》載孔子之言,說者不以為然,然其所謂「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凡若此者,非但五帝時為然,凡夫為治皆不可不然也。夫然,則普天之下、億兆之眾,人人各止其所而無一人之或失其所矣,為治而至於使天下之人無一人之不得其所,由一人積而至於億兆人,人人皆然而在在無不然,豈非大同之世乎?昔孔子生春秋之世而不得位,尚且有志於上古大道之行而期於大同之世,矧夫居天位有可為之勢、輔明君有可為之時,而不思所以復古乎?
四體〈(四肢也)〉既正,膚〈(革外薄皮)〉革〈(膚內厚皮)〉充盈,人之肥也;父子篤,兄弟睦,夫婦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官職相序,君臣相正,國之肥也;天子以德為車,以樂為禦,諸侯以禮相與,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謂大順。
吳澂曰:「上文以身之肥譬兩間之順,故先言此以足上文取譬之說,然後廣言家國天下之順以實所譬也。然不曰家之順、國之順、天下之順而曰家之肥、國之肥、天下之肥者,因上文以肥譬順而言也。父慈子孝而其情厚,兄友弟恭而其情親,夫義婦聽而其情不暌乖,此一家之順;大臣有持循,小臣有分辨,設官以治職分職以居官,不相紊亂,君以禮使臣、臣以忠事君,非相為賜,此一國之順;天子有德以安民之居如車之承載,有樂以和民之心,如禦之調適,諸侯邦交互相施報,大夫言行俱有律度,庶士忠順各無欺偽,百姓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此天下之順。」
臣按:先儒謂此乃是聖學之極功,成己成物,合內外之道,《大學》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之事也,故謂之大順。人君為治,使夫內而一家、外而一國,又遠而天下,皆如一人之身,四體順正,膚革充盈,九竅百骸,肢節筋骨,氣充於中、體全於外,然有溫潤之澤,胖然有舒泰之容,治天下而至於此,豈非大順之世乎?世而至於大順,則生有所養而不至於凍餒,死有所送而不至於暴露,非但生人得其所,幽而神明亦皆得以享祀於冥冥之中矣。
故天不愛其道,地不愛其寶,人不愛其情,故天降膏露〈(露之澤濃如膏)〉,地出醴泉〈(泉之味甘如醴)〉,山出器車〈(山木自成車材)〉,河出馬圖,鳳凰、麒麟皆在郊棷〈(當作「藪」)〉,龜龍在宮沼,其餘鳥獸之卵胎皆可俯而窺也,則是無故,先王能修禮以達義、體信以達順,故此順之實也。
程頤曰:「君子修己以敬,篤恭而天下平,惟上下一於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而四靈畢至矣,此體信達順之道。」
朱熹曰:「信是實理,順是和氣,體信是致中達順、是致和實體,此道於身則自然發而中節,推之天下而無所不通也。」
吳澂曰:「大順之應如此,亦無他故而使之然,蓋由先王能修治其禮而達之於禮之義,以教天下之人,體實理於心而達之於一家之順,充而為國家、天下之順之故也,遂至天地人物同一大順焉。夫順理淵微,初無形像,今兩間嘉瑞昭然顯著,此順之實跡可見者,故曰此順之實也。」
臣按:天人之際微矣,人君修德所以盡乎人道也,而天道往往應之,蓋天以是理賦之人,人受是理於天,天人之分殊而其理,一是故在人之理即在天之理,人盡人之道則天道即此而在,人道盡而天道亦盡矣。理盡於下則氣應於上,隨其所感而證應隨之,所謂上下一於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而四靈畢至矣,此體信達順之道者也。是以人君為治,所以貴乎能修禮以達義,禮者敬而已矣,主敬以修禮,達之於天下,使其皆知其所當為者而為之,則義達矣。人人皆主敬以行禮,則虛偽之氣不作而惟信實之道是體而是行,由是協氣嘉生,熏為太和,而至順之氣充塞於兩間矣。動物者得氣之最先,故古人以四靈物至為善治之應,夫人君致治而得四靈之畢至,豈非體信達順之極功而何哉?
《樂記》: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
劉彝曰:「節其心,使之行而無過不及;和其聲,使之言而無乖戾;為之政,以率其怠倦,而使禮樂之教行;為之刑,以防其恣肆,而使禮樂無敢廢。然後禮、樂、刑、政四者通行於天下而民無悖違之者,則王天下者之治道備矣。」
臣按:禮、樂、政、刑四者王道之治具也,謂之四達者,東西南北無往而不通也。王者之為治,能使禮修而樂和,而又有政以行之,政有不及而又有刑以輔之,則凡普天之下、率土之濱,莫敢有越禮棄樂、幹政犯刑者矣,王者之道豈非完具大備乎。人君以此四者以為治於天下,不徒有出治之本而又有為治之具,不徒有為治之具而又有為治之法,本末兼該,始終相成,此所以為王者之道,行之天下萬世而無弊也歟。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朱熹曰:「唯猶獨也,則猶準也。蕩蕩,廣遠之稱也。言物之高大莫有過於天者,而獨堯之德能與之準,故其德之廣遠亦如天之不可以言語形容也。成功,事業也。煥,光明之貌。文章,禮樂法度也。堯之德不可名,其可見者此爾。」
尹焞曰:「天道之大無為而成,唯堯則之以治天下,故民無得而名焉,所可名者其功業、文章巍然煥然而已。」
臣按:自開辟以來之君,以堯為稱首,其功業、文章巍然其高大,煥然其光明,萬世帝王所當法則者也。蓋帝堯繼天之統,故準天以為治,帝王承堯之後,當準堯以為法。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朱熹曰:「王者,謂聖人受命而興也。三十年為一世。仁,謂教化浹也。程子曰:『周自文、武至於成王而後禮樂興,即其效也。』」
或問三年、必世遲速不同,何也?程頤曰:「三年有成謂法度紀綱有成而化行也。漸民以仁,摩民以義,使之浹於肌膚、淪於骨髓而禮樂可興,所謂仁也。此非積久,何以能致?」
張栻曰:「使民皆由於仁,非仁心涵養之深、仁政薰陶之久,莫能然也,此則非善人所能矣。」
臣按:仁者人心之德,人人有也,人人有此仁而莫不皆有惻隱慈愛之心,然為利慾所昏蔽而喪不忍之心者多矣,是以相爭相奪、相棄相殺而為不仁之事不自知也。惟聖人者出,以仁心煦嫗之、以仁政率誘之而不仁者又為之禁戒,是以一世之人莫不相親愛、相賙恤而興夫仁慈忠恕之風,以至於淪肌膚、入骨髓,若大若小、若遠若近、若親若疏,生者相衛護,死者相憐惜,無一地之無仁,無一人之不仁,無一事之非仁,若是者豈一朝一夕之故哉?非積久而至於數十百年不可也。夫有作者於前,斯有述者於後,無作者以興之則其本不立,無述者以續之則其事不延,要必作者有恆心,述者有孝念,然後有以成必世之仁,是故有堯而無舜不能也,有文、武而無成、康不能也,故欲成必世仁厚之俗,必須有繼世仁厚之君,此自古人君廟號皆必以孝為稱,而以善繼述為孝道之達者,此也。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朱熹曰:「修己以敬,夫子之言至矣盡矣,而子路少之,故再以其充積之盛、自然及物者告之,無他道也。人者對己之稱,百姓則盡乎人矣。堯舜猶病,言不可以有加於此,以抑子路,使反求諸近也。蓋聖人之心無窮,世雖極治,然豈能必知四海之內果無一物不得其所哉?故堯舜猶以安百姓為病。若曰吾治已足,則非所以為聖人矣。」
臣按:己者,我之一身也,人者對己之稱,則與我為二矣。至於百姓則人非一人,凡盈天地間具人形骸者皆是也。君子所修者一己耳,以一己而雜乎百姓之中,微乎微者也,以我一己之修而致天下百姓皆安,我何苦欲肆一己之欲而為百姓之害而不求所以安之哉?是以古之帝王為百姓故孜孜然以修身,而其所以修身者兢兢然以持敬也。堯舜之治,至於黎民時雍,萬邦咸寧,而其心猶以為病,後世人主宮闈之中且有怨女,輦轂之下率多丐夫,房闥之外已有呻吟之聲,左右之間每形怨恨之語,方且受諛詞以為太平盛治,哆然以張大,欣然以慶幸,自以為唐虞三代不是過也,是何人品高下之懸絕而所見之不同如此哉?蓋聖不自聖,愚者不自知其愚也。是故人君為治必須至於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百世之遠,無一人一物一處之不得其安,然後可以為功化之極。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朱熹曰:「無為而治者,聖人德盛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為也。獨稱舜者,紹堯之後而又得人以任眾職,故尤不見其有為之跡也。恭己者聖人敬德之容,既無所為,則人之所見如此而已。」
或問恭己為聖人敬德之容,以《書》傳考之,舜之為治朝覲巡狩、封山浚川,舉元凱、誅四凶,非無事也,此其曰無為而治者,何也?朱熹曰:「即《書》而考之,舜之所以為治之跡皆在攝政二十八載之間,及踐天子之位則《書》之所載不過命九官十二牧而已,其後無他事也,因其時之無事而又恭己以臨之,是以其治益久長而不替。若後世之君,當無事之時而不知恭己之道,則必怠惰肆放,宴安冘毒,其所謂無事者乃所以為禍亂多事之媒矣。又如老氏有所謂無為者亦是簡忽,聖人無為卻是付之當然之理,如恭己正南面,這是甚麼樣本領,豈可與老氏同日而語哉?」
臣按:自古稱帝王之盛者必曰堯舜,堯之德不可名,所可見者成功文章而已;舜之治無所為,所可見者恭己南面而已。堯授舜以天下,非徒傳之以位而實傳之以心,何心哉?敬而已。敬而著於容,是之謂恭。舜之恭己即堯之允恭也,舜受堯之傳以此恭己之容而正夫南面之位,堯之成功已巍然矣,堯之文章已煥然矣,尚何事作為哉?於是而更有所為,則是作聰明也,舜豈為是哉?後世人主不務恭己而但欲無為,則是怠惰恣肆而已矣,豈其無事可為哉?事有可為而不肯為,以致廢弛敗壞而不可救藥,隳祖宗之成功,壞國家之善治,貽生民之隱禍,是徇虛名而自詒伊戚也。嗚呼,可不戒哉!
以上聖神功化之極(上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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