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先生文集/卷十一
書
[編輯]答金退甫樂行○壬戌
[編輯]曏者,以象靖重有功緦之制,遠辱以書,慰悼有加,感戢無已。仍審彼時侍學俱勝。惟是大庭信息,動經時月,音疎省曠之懷,何有窮已?每詠「西江波浪」之句,不知天意竟如何耳。象靖索處窮巷,疵悔日積,思欲獲近彊輔以自警焉,而邈然不可得,則輒悵爾而罷耳。
向來一番西旆,固知出於迫切之情,人子爲親,亦何所不至?然區區狷滯之見,不能脫然於斯,則不敢輒以姑息之愛自處。頃對李表叔,略說及此,蓋將以轉浼崇聽,以爲求敎之地也。旣而,又自念退甫所遭,情理自別,縱有信未及處,當以觀過知仁也者而處之,不當洗痕覓瘢,惹起自中之紛紜,又不於當人而延逮於旁耳,則其所以愛之者,毋亦近於厲人者歟?方惄焉而未瘳,欲縮其展而不得也。而迺兄受之無吝色焉,則仰服其含容寬恕之量,而或者一時妄發,亦可以備省愆攻過之資邪?
大抵此事,自世俗論之,只是尋常事,亦無甚怪。但平日所以待退甫者,固在千歲以前人。竊恐退甫之所以自待者,亦不當遽出古人之下。是以不自覺其言之過於本分,聽者須是言外得意,方知故友用心苦處,〈此語太近老練,然象靖亦經歷世故多,故有此語,非中實不然而外爲過言也。〉非退甫,何以發此哉?象靖自省無似,持身處己,顚倒凸凹,如兄輩袖手冷視,不欲以勞提警。而乃敢開口張膽,徑耘人田,往往以此被人怪怒。兄若未忍遽絶,未可賜以一言之重,使得策駑磨鈍,自附於征邁之末邪?
光天兄,聞薦遭期制,驚悼何言?王伯書,頃果草出,緣自家於義利分上不分明,所以說得未痛快。且見其自信愈篤,便成一箇腔窠,非區區冷談所可救療,卽壞藳不敢出,雖蒙俯索,未得持納,愧恨殊甚。此兄剛明警敏,儕流少及者,只是見處不正當,每每向鑪邊沙礦,做自家活計,不是小病。未知近日意思如何?若回轉得一分,不是小事。此正友朋之責,而各自遠在,不易會面,退甫恐不得辭其責也。
李君希安居相近,故遊最舊。看渠志尙見識不在尋常中,恨此空疎未有以相發。今幸得近淸範,相與講討,不但在渠分上大有利益,時時轉叩緖論,以自警勉,亦不可謂莫往莫來者矣。未知兄近日意緖如何?作何工夫?自覺有長進處否?不妨因便垂示以相警益,此友朋之義也。何當拜晤?臨紙悵然。
答金退甫甲子
[編輯]向來所與權丈往復書,只是一時閒爭競,無甚緊要,而不謂轉浼長者之聽,辱賜指敎,一再鄭重焉如是。謹當佩服存省,仰塞見敎之意。第有一二信不及處,不敢強爲唯諾,輒貢胷臆,恭俟進退之命。辭氣之間,全欠委曲,非所以處於尊少之節者,此亦性氣使然,欲矯而未之得。如兄謹厚者,無此病,所以尋常愛慕,欲學而未能也。
見索訥丈書,適被人借去,今不盡記。其大意以爲某甫〈權丈表德〉常言「先事先秦」,固爲有病,今言先事六經,不可甚非。被象靖答云:「學者當先論立心義利,不當論文章今古。若有和泥帶水意思,與先事先秦者同一意脈,而特改換其頭面耳。」此語極僭猥。然自謂頗中權丈之病,未知意下以爲如何?
向來一番先輩其立論用心每如此,遂成百年風習。如兄所謂「學文於兩漢,學道於宋」者,儕類往往傳以爲美談。然象靖猶病其裂道文爲二歧,使精神不專,而邂逅蹉跌,或墮於雙行並用之科,亦未可知也。如兄地位,敢以百口,保其無他。然流傳漸染,恐易生病。
過計之憂,偶及於此。竊惟高明必有一段定論而非區區所敢窺也,毋惜有以辱敎之,幸甚。
與金退甫
[編輯]向來偶爾一出,踏遍好山水,看盡好人物,惟與兄未能討數日計活,胷中所晦昧而未及決,所窺覘而未及質,與夫高明所獨造而未及與聞者,一切有含不吐,抱恨歸來,半月十日,猶未瘳也。向後秋深,伏惟尊體萬重,阿睹之患,脫去已多時矣。大庭安問,已收聞否?
嚮者得兄於眉睫之間,見其思索精到,工力深密,比之龜寺時節,又是一格。私心傾倒,自謂區區知照,有在皮面應酬之外,而對面獻諛,非所以處於朋友,亦恐非兄之所樂聞者。是以含默而歸,私與語家人兄弟則有之矣。未知日來所看何書?所得何義?所用心處別在書冊之外否?恨不能相對一發,惟有簡書往復,可以導達旨意。而兄德器深厚,不肯容易發露,恐非垂益於下交也。
象靖幸絶外來閒引惹,不無些箇意想時,對古人書,不無一兩會心處,只是心地鬧熱,不耐閒閴。且有酬應出入之撓,不能著意作程。又是精神憒憒,昔忘新昧,回顧胷中,枵然無物。自量更後十數年,便是一村夫子。兄從遊未數,未叩其囊底,往往備數平人,推借過分,令人瞿然,未知所以措躬也。自是以往,幸切賜規警,使懶廢者有所畏而不敢肆,則象靖雖無似,亦當以他山之石自處,不敢以唯諾相從事也。
前後謬說,例蒙印可,或者一得之愚有槪於高明。而心無限量之論、戒懼動靜之說,竟不能會之,爲一未可。更賜一言,使有睹是之幸,如何?
「義理無窮,日月有限」,古人尋常說此話。平日讀之,未知其味,今日迺知其爲實際語。況又加以實工未著,好友難得?時時瞻望軒幾,實勞心曲,然亦何益哉?南淵秋後之約,不忘在心,未知能無障礙否耳。
《名堂室記》「無不貫乎一」者,盛論所謂「指心而言」,反復思揣,未見其必是。恐指謂太極者,似差長,然未知果如何耳。無已則竊有一義。蓋朱子嘗讀《易》而得兩言,及讀《中庸》,得持敬之本。又讀《大學》,得明義之端,又觀二者交用,合乎太極之論。《易》與《庸》、《學》、《太極論》,作者非一手,立言各一義,而其理則貫通只一理。故曰「然後知天下之理云云」,未知如此看如何?恐於文義似相襯而意味不甚深長,未敢自信耳。
牛山木章附註末段張南軒所謂「程子主敬,卽周子主靜之意」一段,似有商量,幸乞示破。
光天兄、雲若戚丈,俱無事否?恨未別幅,可致恨意也。
尊丈所著朞三百筭法,尙未承覽,幸暫惠旬日如何?所答江左丈《中庸》疑義,想已覓還,幸勿終秘如何?
答金退甫
[編輯]頃因士兢歷過,得十月廿四日惠書,旣而學甫傳致講目一通,旣而因河上遞到初五日所惠長牋,附以疑難數紙。合幷通看,有以知傾倒於不敏者爲不淺,誠荷眷念之意厚。然顧賤弊,何足以當是寄哉?仍審寒令,起處勝相,玩索探討之功,不懈於憂遑煎迫之餘,所以慰沃固陋者多矣。向來閤憂,已獲出場。雖其所得不足以仰副大庭千里之望,然萬事莫不有命,過此以往,又將奈何?來書不能無戚戚然者,或留在胷中,久未融化,則無或近於不受命者,而延平所謂「積下一團私意」者,又不可不之慮也。區區不量,竊以此道相期,故輒有一言以廣兄意,然自恐無病者不知人之疾痛耳。
象靖所患心氣無時發作,往往癡然如中酒人,日用應酬之暇,欲稍近書冊,則神識短而妨於究索,精力淺而不能藏記,雖欲分寸躋攀,而不足以敵一落千丈之勢。所以有望於直諒多聞之友以資其左右提挈之助者,不啻飢渴之於飮食。而每一書來,輒爲浮辭過奬,以供一時諛說之資,而於眞病實差,未有親切指敎之意。夫人己一致,處於人,所以處乎己,今於己則過謙曲諱抑之,使墜於地;於人則陽推虛借揚之,使上於天。其抑揚仰俯之間,所謂本然之體者,必不能湛然自在而或失其公平之用矣。如何如何?
數條疑問,係是義理深處,平日所聽瑩而未能窺者,將以奉質於思索之下。而今略開微端,不肯披露,豈不欲遏人話頭,使得以極言竭論而徐賜一言以剖之邪?謹以鄙意,逐段具列,以求再敎,自覺言語闊疎而少情理,意思廣蕩而欠平實。蓋懸揣不比於實見,在傍而談人之物,與入其中而據爲己有者,其虛實淺深,固有分也。倘蒙不厭違覆,親切指示,區區荷幸,又奚啻棄敝屩而獲珠玉邪?
《心經》疑義,伏蒙大丈逐段開示,向日疑晦頓釋,有以決兩家相持之案,不待親操几杖,而所以惠我周行者大矣。觝滯之見,不能無一二信未及處,敢私布於下執事。或可宛轉求敎於隅侍之際,卻以回示,毋使象靖陷於唐突妄言之誅則幸也。
學甫一味向學,直是可畏。權景晦亦嘗一再見,其意思儘好。鄕中此輩人往往有之,只是一等稍長上如我輩者,直汨沒無狀,極是可愧。於是而所望於尊兄者不淺,幸加意用功,進取竿頭之步,使吾儕有所恃而不恐。象靖之愚,亦得憑依抵賴,或有尺寸之進,乃荷君子愛人之德也。
延平書平日亦極愛看,只是義理含蓄,未易窺闖,恨不及當日講席獲聽緖餘也。《心經考誤》,如戒內上。其間亦有一二可商處,外大父蓋欲辨論而未及,至今爲子孫之恨耳。《四七新編》,門少輩所謄抄,多有落字闕張處,恐未易看。旣蒙俯索,不敢不呈。幸覽觀而指示其得失醇疵,亦格致之一端也。
別紙
[編輯]心無限量之說,蓋人得天地之理以爲性,受天地之氣以爲形,理與氣合則爲虛靈之體,以主於一身。蓋通天地只是一箇理氣,而心爲總腦,以司其主宰運用之權,形骸軀殼,雖有內外之分,而卽此本然之體,徹顯微一人己,貫上下通遠近,語其大則無外,語其遠則莫之禦。故程子曰:「心無遠近。」又曰:「一人之心,卽天地之心。」而朱子亦曰:「此心廓然,初豈有中外之分?」蓋皆謂此也。
所謂「腔子外是滿腔子物事」者,蓋盈天地間,只是一箇生生之理,流動充滿,憤盈發洩,無分段無間隔。夫人混然中處,得夫是理而爲之心。故其隱惻傷怛之意,盎然充塞於一身軀殼之內,疾痛疴癢,觸之而覺,不待思慮擬議而後知也。然此是無內外可分,無方體可言,初不可以軀殼而限之也。故卽此滿腔子者,便是無限量無際岸,天地雖大,萬物雖夥,而渾流周遍,逼拶充塞,血氣灌注而無毫髮之空闕,脈息關通而無頃刻之停歇。〈從程子「莫非己也。認得爲己,何所不至?」上,體認意思出來。〉此仁者所以渾然與天地萬物爲一體而無一物不在所愛之中,豈若病風患痺之人一膜之外便成胡、越哉?
心無出入,蓋謂心體至大,初無限量,凡酬酢萬變,雖無所不至,而皆其度內,不可以出入言也。故《語類》有一處說「心大無外,固無出入」,退陶先生亦曰:「一人之心,卽天地之心。充滿天地之間,安有出入之處?」據此則心之無出入者,其義可知也。故《孟子》「出入」二字,當作操舍意看。如順理而動,則雖遠薄四海,高入千古,而亦只是入;纔涉昏放,則雖闔眼兀坐,不接事物,亦不害其爲出也。
大抵此心,語其體則爲主宰總腦於一身,而語其用則貫事物而通天地。以其主宰總腦於一身也,故雖中國一人,天下一家,而不落於認物爲己之病。以其貫事物而通天地也,故雖窮居陋巷,閉門自守,而不流於自私爲我之蔽。此儒者之學所以卓然不淪於墨子、楊氏之學而得體用之全者也。區區得於管窺之餘者如此,幸乞斤敎以牗蒙陋。
道也者,原於天而具於心,散諸日用事物之間,無一息間斷,無一隙空闕。故君子之體之也,其戒愼恐懼之意,無須臾之或息,自平常動作之處,以至不睹不聞之時,亦不敢弛其敬畏之心,蓋極言之以至此耳。
愼獨雲者,又見夫一念動處,是善惡分界,萬事根本。故於全體戒懼之中,略加提省檢察之工。蓋只是戒懼中節度,本不可以對待。然愼獨是專言動處,而戒懼卻兼包靜時。故雙關對說,以分動靜之工。其義例,如元統四德而有時而與貞對,仁包四常而有時而與義對。蓋統體而言而不害其爲兩端工夫,對待爲說而又只是一項道理也。故以統體者言則曰「戒懼是全體工夫」,又曰「戒懼是普說」;以對待者言則曰「戒懼是靜工夫」,又曰「戒懼是涵養於未發之前」。〈並朱子說〉隨其所指,意各不同,初不以睹聞二字之有無而異其用也。
今曰:「戒懼是兼動靜,著不睹不聞則是靜工夫。」審如是,則子思本文,旣賺連不睹不聞者而爲說。是專言靜時工夫,而其曰兼動靜者,只是後來截取四字孤行說去時,方有此名也。今且熟玩章句「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可見其義。其可以著不見聞字而以常存敬畏者爲專說靜時邪?
其《答胡季隨書》曰:「戒愼不睹,恐懼不聞,乃是徹頭徹尾,無時無處,不下工夫。」〈朱子說止此〉是雖著不睹不聞,而亦不害其爲兼動靜矣。蓋「戒愼不睹,恐懼不聞」者,其立言命意,蓋曰「道理無乎不在,雖此等耳目不及之地,亦加照管收拾」雲爾,非謂揀所不睹不聞之時而別下一段工夫也。故雖著此四字,而其爲統體工夫者,固自若也。鄙見如此,乞賜覆惠。
《敬義齋記》中「貫一」之義,向來鄙說,自覺差謬。更貢淺臆,以效再瀆之愚。蓋朱子嘗讀《易》而得兩言,及讀《中庸》、《大學》而得持敬之道、明義之端,又見二者交須互用,有合於太極之論,則於是始知凡天下之理,雖散殊有萬,而其要歸統會無不貫於一者。蓋其發端由於數書磨勘之餘,而其所悟者,蓋因此而識彼,推往而知來,正如子貢問無諂無驕,及聞夫子樂與好禮之訓而知天下之義理無窮也。此是見解到脫灑處,工夫到極至處,來諭之雲,恐亦少通透活絡之味,未知如何?
夫人之一心具動靜之德,而動爲客而靜爲主,動有資於靜而靜無資於動。故周子發主靜之旨,欲人處靜而觀動。然自註曰「無欲故靜」,則其意蓋謂全夫天理之正而不雜以人慾之私,則本體湛然,無紛擾汨亂之患。是則所謂靜者,而及其感應之際,品節不差,物各止所,則其湛然之體,依然故在,亦不害爲動中之靜也。
程子慮夫一向求靜,易流於一偏之弊,遂易以敬,則其工夫親切,意味平實,益有下手用力之地。然整齊嚴肅而無非僻之干,主一無適而無二三之雜,則卽是此心湛然而靜,非別有持敬之工在於主靜之外也。
夫動靜一理,內外無間,苟於平日莊敬持養之工至而不雜以人慾之私,則其未發也,鏡明水止,而其發也,自然中節。蓋敬則便靜,只是一時事。若謂敬而後能靜,則猶成兩截矣。故程子以「敬則自虛靜」與夫「敬而無失,乃所以中」者屢言之,而又曰:「未發更怎生求?只平日涵養便是。」是蓋合敬靜而一之者也。
「靜中須有物」物字,《語類》云:「只太極也。」據此則萬象森具之說差長。然寒岡先生以爲只是有主宰之意,又與《語類》不同。竊謂合二說而幷觀,其義始備。蓋至靜之中,知覺不昧而萬理含具,是則所謂有物者也。尋常看得如此,今此獻疑,幸乞批回。
又別紙大丈所答《心經》疑義中,有一兩信不及處,敢此獻疑。
[編輯]戒愼恐懼條
鄙意以爲專言戒懼則兼動靜,而對愼獨則屬靜工夫,是以上下二章而分偏專之異也。退甫以爲單言戒懼則包動靜,而賺言不睹不聞則爲靜工夫,是一章之中而有分合之殊也。來敎所謂「存養,專言則該動靜,對省察則屬之靜」,此語與鄙意實同,而但所謂「雖不見聞,亦不敢忽,實屬靜一邊」,此句竊聽瑩。看雖字亦字,則其語意政謂「常存敬畏之心,雖此不見聞無緊要處,亦不敢萌易慢之心」雲爾。此實兼包動靜而言,恐不可專屬之靜也。
唐突分疏,極知悚罪,幸自以意稟之隅侍之日,如何如何?
《心經贊》附註西山說
朱子說亦有如此處,不知在何書?蒙陋未卽承見,今但示以無可疑,而不敎以所以然之故,不勝鬱塞。《朱子行狀》曰「根於性則爲仁義禮智之德」,此卻倒用句語,意實無病。而今乃以性對形氣,而以聲色臭味者對仁義禮智,則似或有些商量,未知如何?
西山學識朱門後第一,而往往議論有失稱停處,《太極圖說》小註及《性理大全》論人心道心處,有一兩處可疑,恨未得奉以質之丈席也。
「語似未安」雲者,乃《釋疑》中語,溪門質疑中,本無此句耳。
天理、人慾,同行異情。
竊謂此語就一人上說也得,就二人上說亦得。然觀《知言》本意,蓋曰:「天理人慾,同體異用,同行異情。」皆就一人性情體用上說,而朱子去上句而取下段。《語類》亦曰:「只是一人之心,合道理底是天理,徇情慾底是人慾,正當於其分界處理會。五峯雲『天理人慾,同行異情』,說得最好云云。」先著「一人之心」四字,而卻引用此說,則其意可知矣。其曰「一人之心,豈有天理、人慾一幷發出而其情各異」者,恐有不然。此蓋平論人情之發,其事雖同,而情實各異,理欲分界只在毫釐之間雲爾。正如人心道心之雲、理發氣發之說,非謂一心之中兩端偕發如來敎之所慮也。未知如何?
程子曰:「善觀者,卻於已發之際觀之。」
近看朱子《養觀說》及《語類》諸說,論此條甚詳。蓋謂未發只是寂然無可觀,發而後方可以施其觀省之工也。向來鄙說,似涉太鑿,不勝惶悚,謹此拜稟。
答金退甫
[編輯]向者,伏承辱惠書,五紙諄誨,一倂披讀,所警昏惰而開迷謬者,又奚啻合堂之穩邪?大抵鄙見每馳騖於虛曠高遠之域,而盛誨多在平鋪近實之地,其虛實之分、得失之形,固不待多言。
然象靖亦粗涉書史,豈全然不解此心之爲何物而敢發之爲此言者?蓋古人元有此說,天下元有此理,或有統體說者,或有分開說者,或近言之而不害其有遠,或深言之而不害其有淺,橫說竪說各有攸當。今此所論,論心無限量,論腔子外,論無出入,則所謂「以統體說而言遠且深」者也。故不得不爲此說,非謂只有此而不知有所謂分殊者也,亦不謂淺近之外別有所謂深且遠者也。
今高明於象靖之論統說者,以其分殊者而攻之;論遠且深者,以其淺且近者而斥之,固不患於無辭。然於天下元有此理,不可執一而廢二,何哉?雖然,本其不能相合者,亦有說焉。蓋鄙意本不如此,而或來誨有錯看者,來誨不啻丁寧而或鄙意有未安者,或來誨與鄙見,語同而意有不合者,數疑相礙,互相牽連,所以愈久而愈未合也。玆敢逐條分段,各以鄙意疏註於其下,以爲求敎之地。且因以宛轉乞請於異時隅侍之日,未知能不鄙夷,終有以辱收之否?
大抵鄙論,極言心體之大,故說到築底處。然於下學下工處,卻未襯切,不若且以渾然在中者爲體,感而應者爲用,而卻加存養省察之工,是爲日用最要處。及其眞積力久,致中和位育之功,則所謂「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始有可得以言者而不爲空虛無實之歸矣。〈【〉《〈中庸》致中和章句,亦有此意思。〉雖然,胷裏意思,說時不能無病,說得縱不大悖,而於反身自省處,全無絲髮得力,只自撫躬自慨而已。
兄見處平實,說得醞藉。但恐於大原處,終有些商量。又執一說而欲廢衆論,至於「一團物事」、「一頭在千里外」、「天地皆吾心」,則殆若以象靖爲癡人說夢,不能不以淺之知我者,致介介於座下。然亦恐自家談空說虛,自有以召此譏耳。
所謂「不若以渾然在中感而應爲體用」,此語亦本北溪《心說》中語,幸更檢取元本,仔細勘破,卻以回敎。若早得斤正,何幸?而或恐南轅不少留,奈何?
《心箴》附註,溪門人亦有兩釋。老先生以「伯恭甚忽之」爲句絶,問是門人之問。而朱子之答,止於「說得如此者」,「此意蓋有在」,是門人解朱子之意云云。今當依此讀如何?
理氣無限之說,曾於《與學甫書》中,見得盛論。今又承示橫看直看時分地頭之說,極分明有條理。所謂「通透灑落」者,正自道語也。但「分數不足」四字,或爲語言微疵邪?
所去學甫書,以不別封裹,恐其中無不可與人言者。故犯《小學》開坼之戒,悚甚。
延平書中「官命未改」,分明是左氏語,而未詳出處。「前後際斷」、「使言語不著」,退陶答吳子強書曰:「前後際斷,未詳。恐前後,只如瞻前忽後之前後;際斷,似指聖人地位人所不及處,如程子所謂『此地位,直是峻絶,大段著力不得』處耳。使言語不著,猶言用言語不得也。」象靖未見此說,嘗妄有一說云:「前後只如本末始終之意,際如下文極際氣象之際。言此一句形容聖道之本末始終,極其際而判斷,不可著言語也。」今先生定論如此,妄說當在所廢。然不敢輒隱以蓋不知妄言之罪,幸賜恕照。
別紙
[編輯]心無限量ː高明以爲四海九州之內、千歲之前、百歲之後,皆爲吾一人之心乎?
竊謂通天下亙古今,只是一箇理氣,吾乃得此而以主於一身,故爲萬理之總腦,而天下之大、古今之遠,皆爲其度內也。今謂天下古今,皆爲度內則可,蓋天下古今,渾同一理而心者其主宰也。謂天下古今,皆爲吾心則不可,蓋天下古今,爲物而在外,吾心主於身而在內,不可認物而爲己,喚外而做內也。
高明果謂吾一箇心,自腔子裏,至腔子外,天地萬物之間,一直相連,漫漫然作一團物事乎?ː何嘗以六合八荒莽莽蕩蕩之地,便作吾心體段哉?誠如是,吾在此而應千里外,非方寸中之心,乃心之一頭,本在千里之外,卽其地而應之也。
高明果謂此心在方寸中者,實作一團物事乎?實有體段頭尾乎?竊謂在方寸中者無物事無體段。故卽此無物事無體段者,足以管乎物而應乎事。蓋主於身而管乎物,非相連萬物爲一團也。處乎內而足以應乎彼,非一頭在千里而應之也。
盛意以爲在內者亦吾心,在外者亦吾心,天地之間無非吾心,是不可以出入言乎?
竊謂心只是一箇,安有三般兩樣?心只是內底,安有在外在天地?以其一而在內者,其度量之大足以貫事物而通天地也。吾兄又疑鄙說所謂貫通者,直如一串物。從此而亘彼,則心本無形,安有自此至彼之跡?如孔子所謂「一貫」者,亦自此貫彼,如一箇錢索樣乎?天地之間,只一理氣,而稟其秀而體其全者爲心,則心與天地萬物,果不可以貫通而爲一乎?出入二字,別有說在下,今不論。
右三條,來誨錯看鄙說。
方寸之間,虛靈洞徹,萬理咸備,此其所以爲大。
此說固是。然萬理散在事物,如何咸備於方寸之中?謂物理來具吾心,固不得;謂此心去管物理,亦不可。蓋天下只是一理,而此心爲其總會。故凡事物之理皆卽吾心之所具者,此其所以爲大者然也。
只此方寸之間,凡天下之物,無不爲其度內。
方寸自是方寸,天下之物自是天下之物,如何爲其度內?於此究其所以然,則當知鄙說所自。
謂心爲神妙者,以其在軀殼之內、方寸之中,而其體至大,其用至廣,萬事萬物無不管攝雲爾。
此說亦是。然腔內至小,體用何以能廣大?方寸在中,事物何以能管攝?蓋同一理氣,無分段無間隔,不可以軀殼而限之也。於此識得,則可以見其無體之體、不宰之宰,足以普四海而彌六合。只以神妙二字,儱侗包罩,則所謂廣大管攝者,不幾於無情理無頭當乎?
右三條,來誨與鄙見,語合意異。
「腔子外是滿腔子物事」ː自天地之心至人物之心,皆可謂惻隱之心。在此惻隱之心,卽在彼惻隱之心;在彼惻隱之心,卽在此惻隱之心,非謂腔子外皆吾惻隱之心也。
蓋人得天地之帥塞而爲體性,故天地萬物本吾一體。一箇惻隱之心,充塞貫徹,無所不周,所以腔子之外,亦只是這箇物事也。蓋以分而言,則固有人己彼此之異。然以理而言,則初無內外物我之限。故先儒往往發明此理,指示仁體。今以天地人物各有惻隱之心者爲說,則是天地人物互成窠窟,各自把弄,一膜之外便成秦、越,何處見得仁者與天地萬物爲一體氣象邪?
蓋兄見心與萬物有內外之分,而不知其所具之理本無隱顯之異;見人與萬物有爾我之形,而不知其所稟之氣初無彼此之間。以其無隱顯之異,故渾涵周溥,不以內而有外而無;以其無彼此之間,故貫徹亘塞,不以形而拘體而局。張子《西銘》、程子論醫書一段,正說此義,退陶答黃仲擧一書尤十分明白,細賜勘照,當知鄙說非全然無稽也。
程子曰:「心,生道也。〈止〉人之生道也。」
此說與論滿腔子者,各是一義,不可以彼而攻此。然善觀之,亦不害爲同歸也。
擧斯心加諸彼
平論推廣仁術處,則可如此說。而今方論天地萬物爲一體,則恐用此說不得。語各有攸當,所就而言之者不同也。
右三條,來誨不合鄙見。
何必以地勢、步武擬其所以遠且大者,有若一箇有形體之物哉?
鄙說初無地勢、步武等語,何從而得之也?若指遠薄四海、高入千古者而言,則兄所謂「四方八面無所障礙」者,又何謂也?
「通天下一理」一段,意語圓足,義理明白。象靖之所以爲說者,亦若此而已矣。試取前書,仔細勘過,當知區區妄揣。或可以備愚者之千慮,恐不可一例斷置也。
不幾於釋氏和虛空沙界爲己身,而他人食飽,公可以無餒矣乎?
通天下只是一理,而我乃爲之主宰。故以我爲大本,則自榦而達支,由體而達用,不妨與天地萬物混爲一體。若不知大本之在我而卻向腔外,泛指天下公共之理而便認以爲一體,則莽莽蕩蕩,全無交涉於自家界分矣。故釋氏之病在於不敬其父母所生之身,而不專在於和虛空沙界爲己身;陳氏之失在於不復知我身之所爲我,而不必在於見天地萬物皆我之性。蓋徒知理之一,而不審其分之殊;但見一體之無不愛,而不識其愛之有差等也。試觀前後鄙說,還曾有如此氣象、如此意思否?〈釋氏不可謂見理一處,而其規模略有相似,故如此說耳。〉
右二條,來誨錯看鄙見。
以統體言,則所謂「腔子外是滿腔子物事」者也。以分殊言,則腔子外自是腔子外,滿腔子自是滿腔子。
此說固是。然亦須知以統體言而不害其有分殊。所謂分殊者又未嘗離夫統體者之外也。雖然,以統體論腔子外者,亦主自家惻隱之心而言,非如來諭所謂「天地人物各有惻隱之心」者也。
聖賢言心處,固非一端。然其大意,皆不過就此一身內指出虛靈知覺之體用而已。
心固是虛靈知覺,然此虛靈知覺,用之有數說。有以動靜言者,如「寂然感通」是也;有以度量言者,如「體與天地同其大,用與天地相流通」是也。〈陳北溪《心說》,朱子稱其甚善。〉有以內外言者,如「未發謂中,已發謂和」是也;有以無內外言者,如「一人之心,卽天地之心,此心廓然,豈有中外之分」是也。學者須知此一虛靈知覺而其用之有不同,又須知言之雖不同而不害爲一虛靈知覺者之爲。然後方是周遍,方有下落處,恐不可執定一邊,存一而廢百也。
右二條,來誨與鄙見,語同意異。
心無出入
盛論亦不可謂無此理。但見前輩所言,皆不如此,故不敢輒從。今雖多言,恐無可合之理。玆引諸老先生說,復此煩溷,蓋不敢自信而信師說者也。
《語類》曰:「心大無外,固無出入。」
退陶答趙起伯心有出入之問曰:「謝上蔡曰『心無出入遠近精粗之間』,今有物有形體者,則立其形體,自有內外,心則一人之心,天地之心,充滿天地之間,安有出入之處?」
西厓《心無出入說》曰:「心之爲物雖在於一身之中,而實有以管攝天下之理。凡宇宙內上下四方,皆心之境界,不可以在內者爲入而在外者爲出也。《中庸》言『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體物而不可遺』,此雖說鬼神,而實所以狀心之體也。旣知體物,則可知逐物非外,特於是加省察之功耳。」
愚伏答人心豈有出入之問曰:「此心廓然,本無內外之限,四方八紘,皆其境界,故不可以出入言也。孔子所謂『出入無時』,特以存亡操舍而言耳。」
據此三說,則溪門授受之旨,可得以窺覰。然所謂「充滿天地」者,非一團物事之謂;所謂「皆其境界」者,亦非一頭相連之謂也。今或慮此而欲盡廢此等之說,則何處見得心體之大?如不可廢,則區區鄙說亦在所擇,恐不宜一筆句斷也。
大抵高明見心體在內,不可以外言。故稍涉向外之論者,皆欲廢之,然不知其在內者實包乎外而無餘也。見心在方寸,不可以包物。故凡言度量之大者,皆不樂聞,然不知其理實貫乎彼而無不盡也。無方體也,故內可以包外而無團成一物之累;無形跡也,故此可以管彼而無一頭相連之礙。此心之所以活而不可以拘、大而不可以局者,夫豈若有形之物隨其大小遠近,而自成一物,不可以相通哉?
戒懼、愼獨
此條,所貢鄙說,似不大錯,而又此勤渠見敎,恐所以言之者未達其旨乎?大抵來諭所謂「戒懼於不睹不聞則爲靜工夫」者非不是也。象靖所以前後獻疑者,蓋言戒愼恐懼四字,則其所睹聞與不睹聞者,皆包攝在其中。故曰「兼動靜」以該之,則靜時之爲不睹不聞者,固不言而自明矣。以其兼動靜而該睹聞與不睹聞也,故或備擧而兼言之,或對擧而偏言之。今必欲就一章之中而析言之,故曰「子思已自言無時不戒懼,而又發得不睹不聞字」雲爾,則試看子思只言「戒愼不睹,恐懼不聞」而已,其曰「已自言」、曰「又發得」者,果可謂本文正義乎?一段之中而離絶其句讀,一義之中而累析其意趣,恐非所以隨文釋經之義也。
靜無資於動,動有資於靜。
鄙說何足備數?高明殆欲引而進之耳。「靜無資於動」此語,本朱先生說。蓋一動一靜,互爲其根。然亦不無主客之分,故乾不專一,則不能直遂;坤不翕聚,則不能發散,龍蛇之蟄、尺蠖之屈,蓋莫不然。故朱子又曰:「動靜理均,而但靜字勢重耳。」又曰:「體立而後,用有以行。」據此則動之資於靜者,可知也。
又別紙
[編輯]偶見《語類》,有一處論橫渠「一故神,譬之人身,四體皆一物」一段云:「發於心,達於氣,天地與吾身,共只是一團物事。所謂鬼神者,只是自家氣。自家心下思慮才動,這氣卽敷於外,自然有所感通云云。」今且道,自家形骸與萬物,分明有物我,如何合而爲一?然亦可如此說者,以氣言也。至於心,獨不可如此說乎?所謂一團物事者,非一直相連之謂,則可知此心之亦非一直相連矣。
又按論橫渠「天大無外,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一段云:「橫渠此說固好。然只管如此說,相將便無規矩無歸著,入於邪遁之說。且如夫子爲萬世道德之宗,都說得語意平易。從得夫子之言,便是無外之實。若便要說天大無外,則此心便瞥入虛空裏去了云云。」此其慮患之意深矣。然須知其說固好而不能無病,又須知所謂「語意平易」者,便只是無外之實,非是此無外者之外別有所謂平易也。但此等義理,高了闊了深了,一向說著,便無規矩無歸著,不若且謹守先聖平易明白底話,從事於所謂「無外之實」者,眞積力久,下學上達。此正當門路,端的蹊徑,是則不可不知耳。然如來諭必欲廢此一節,則恐終有礙處,不敢輒從。未知在盛見又以爲如何耳。
「久假不歸」之歸,又無本冊,不能檢看。然臆料五伯假借仁義,託名尊攘,以僭竊美號而不知遜讓,如今倩人物事,因不還歸本主相似,此孟子語法耳。如此看如何?
答金退甫《朱書講錄刊補》攷疑問目
[編輯]《答何叔京》ː先生後答
伊川文集答張閎中元書「有理而後有象云云」,其下低一字,有數行語云:「理無形也,故因象以明理云云。」所謂「後答」,疑或指此也歟?
《答胡廣仲》ː以前後而對者,截去其一段云云。
所論甚精詣。「左右偏枯」以下,條理極分明,排置極亭當,平日固愛其辭旨之痛快明白,而不能細意硏覈究竟至極,承示曉然。信乎書不可易讀,講論不可少也。但此義,又有更要仔細處。蓋陰陽,雖以左右對,然以流行者而言,則不害其有前後;善惡動靜,雖以前後言,然以對待者而言,則亦不害其爲左右。此等類例,且以語意理勢之賓主輕重而略分配之耳,非有牆壁遮攔絶不可相通也。
《答汪太初》ː雜者似博
胡五峯曰:「學欲博云云。」「雜似博,陋似約云云。」恐當從《刊補》。
《答潘叔度》ː醍醐毒藥
本書截去上下,孤行一句。本註,蓋亦以義推之。今亦未見其必然。然此等處,無他證左,無他按本,且當以闕疑之道處之,而涵泳於其所易知者而用力焉,此爲日用著緊工夫。如此推說,固未敢保其必然,恐反有害於涵養之工。未知盛意以爲如何?
《答孫仁甫》ː保養發揮
鄙意註說,恐未可輕破。蓋成己固當發揮,然對物而言,則占得保養意思多;成物當使保養,然對己而看,則占得發揮意思多。此等,只以語勢之輕重、文義之賓主而略分屬之耳,恐未有大害也。如何如何?
答金退甫
[編輯]嚮者輒因便風,仰訴哀臆,自知庸陋不足以有槪於盛心。迺蒙還賜手敎,辭旨鄭重,旣又駁訂謬疑,垂惠盛辨,所以傾倒敎詔之意,勤懇如此。廬居廢伏之蹤,又無異執簡史而奉談讌於從容也。仍審彼時孝候支相。信後秋淸,伏惟時節之感,觸緖增劇,有不能自已者耳。
來書縷縷,有以竊窺觀書玩理之業,不以創鉅而或廢,而其內省反修之功有進進而無已者,此古人所謂爲己之學者而高明有意焉。象靖未之能也而有聞焉,故其得此於人,不啻飢渴之與飮食,非敢以色笑相然諾也。
竊伏聽於道途,賢者執禮過苦,其疎節細行往往在於人之耳目。而及得盛諭,所以內訟自悼之意,若反居於尋常魯人之後者,雖出於一時退讓之餘,然其欲寡未能之意,居然自見於言外,與夫得一善而懣焉以自足者,其氣味自不同也。
象靖每竊自念,不肖無狀,旣無以承顔先意,以供弟子之職於前日,惟有茹哀抱痛,用心於哭泣顔色之際,以少贖平生不孝之罪,而心慮荒亂,志氣頹憒,加以日月之久而雜以事爲之煩,則又忽焉忘之,往往不知衰絰之在其身。如所謂愛惜軀命者,在高明則壓於慈天,有不得自如其心者。若象靖,孤露險釁,無所爲於斯世,而乃過自保養,言語、飮食、居處、衣服,恬然無以自別於平人,則必分爲孝思之罪人,而不可以高明之所處也者自諉也。
至若隔壁咆哮之擧,在於粗㬥之性,尤爲難制之證。常患是而未能有以自救,而適高明之敎及焉。悚然起立,未知所以措其躬也。雖然,竊詳來諭,說病詳而下藥之功少,悔咎剋責之意勝而積累完養之味有不足。凡庸德之見於行與夫過動之慊於心者,一一體驗推究,加以灌漑涵泳之功,使日用之間,行著習察,病根融化,本心昭著,則所謂「孝弟之至,通於神明」,而盡性至命之功亦不離於此而得焉。又推其餘,以永不匱之思,則忝在交遊之後者,亦與被錫類之功矣,何其幸也?
所諭觀書善忘之患,此吾儕之通病。區區之齒,後於賢者,殆五筭矣,而患是則有年矣。賢者以十年患難之餘而遽罹大故,雖隨處有以檢攝,然靈明之體,安得不隨而少損哉?嘗聞之,惟敬可以收其放心,而聰明睿知亦由是而出焉。涵養於本原之地,操存於未發之體,肅然以立其主宰,然後應事則主一不貳而靡及乎他,讀書則深體熟玩而不務於多,若動若靜,有事無事,常截然嚴整,不爲外物之所勝,則志專而氣壹,神閒而宇定。伊川夫子所謂「記性倍進」者,有實然之驗而不可誣矣。
大抵朋友之道專在講磨,此古人所以有取於直諒多聞之益,而四倫之所賴而明者也。鄙性褊隘,往往信口胡說,以求過於無過,而高明德性深厚,省己周而責人恕。如此書者,殆數千言而太半自悼反省之意。至其施於人,則門路規橅之擬、識見工夫之諭,世間當別有一等人,可以當是語,此區區者未有萬分或一近似者。是以每得書,輒赧然自愧,不敢持以示人。以高明之自省甚審而所以察於人者,必不如是其昧然也,則是必有其故矣。高明接人持己,自有定見,以撝謙若虛爲處身之一路,而以吹噓引掖、薄責揚善爲接人之大端,其意則固近厚矣。然使聽者或未能默識於言外,而以一時巽與之言,直爲終身可誦之資,則不惟無以進人於日新,而或反以肆其自恣無憚之心,恐亦非小故也。
昔朱先生之於南軒,蓋屢書以箴之,而東萊亦每每以損減斂藏之戒,進於朱子。自今觀之,彼數賢者固粹然未有一疵之可指。其從容應酬之際,宜相與稱揚其德媺,而乃切切以從事於此,則是豈欲以交相厲哉?適所以盡朋友之職焉耳。今吾輩交際,不敢援引古人。然來諭蓋將有意於三先生居喪之禮者,其必以三先生之所以處人也者自處也,故敢僭易及之。且念正此罪伏,無以出而資於師友,惟有簡書往復,可以導達其志意,而又一向贊誦,無以攻實病而進實功,則徒取人之駭笑,而奚益於人己哉?惟高明更思而有以辱敎之,幸也。
《朱書刊補》自是一部成書,不敢輒有指擬。而向來一番覽觀,不免隨手箚記以備還塞,未論義理當否,已犯不韙之罪矣。不能深藏固閉,遽登崇覽,汗怍靡措。然因此得承箴砭之益,則區區妄發,不害爲求敎之一端也。及得來誨,乃反盛加奬諭,而指點斤敎,不及十之一二,非始望於高明者。然一二斤敎皆切中其病處,其八九之所未言者,亦可以類推矣。近日略加再校,自覺前日之疑,多過越不中,或本自無病而妄生疑難,或偶有窺覘而不能周完;析之苦而反少意味,覈之切而全無含蓄。要之不能深思潛玩,而從傍看覰,隨手指摘,所以意屢偏而言多錯,恐或有妨於篤信師說、尊畏前輩之義。信乎書未易讀,理未易精,而此事未易以朝耕而暮穫也。盛辨,辭約意明,足以見求義之精、析理之審。鄙意所未安者,別紙求敎,幸有以批回也。
濂溪主靜之旨,此義理蘊奧,自顧蒙陋,何足以與聞斯義?特因來諭之意而效其疑,可否,當俟敎也。蓋人生而靜,五性具焉,則其分固屬乎靜。然又自各具動靜之德,故其所就而言者或不同。上文五性感動之雲者,皆以其由體達用者言,此章則又以其中仁流行發舒之用,對夫正義收斂確定之體而互爲動靜之德焉。蓋四德各具動靜,故又有時而互爲體用,錯綜交羅,似若參差不齊。然徐究其所以然,則條緖分明,血氣灌輸,言之雖或不同而其理固未嘗不一耳。〈《孟子或問》曰:「以性言之則皆體也,以情言之則皆用也,以陰陽言之則義體而仁用也,以存心制事言之則仁體而義用也云云。」五性感動,以性言者也;中正仁義而主靜,以陰陽言者也。蓋四德雖分,而實一性之眞,故擧起一頭,全體渾然,隨處異用而不害其爲理之一。上旣以五性爲體,此以其性中之中仁爲用,似若相礙。然所就而言者有性與陰陽之分,則其理之體面不得不隨而異。然又是一理,故仁之厚重、禮之嚴敬,固默具於正義之中;義之時措、智之運用,實同流於中仁之際。但據其方盛而爲主者言,而其寓而客者,在所不言耳。脈理交互而自有條緖,間架分明而實無遮攔,惟在人活看如何耳。〉其曰主靜雲者,又以見夫人慾盡處,本心虛靜,而正義之體,於是而立焉。故特言之,以明其所謂靜者,以其無人慾紛擾之私耳,非若異敎所謂寂滅者也。及其動也而其無欲者固自在,故發而中節,各當其則,則中仁之用,於是而行而不害其爲動中之靜。此靜字所以勢重,而動之所以資於靜者,又可以默諭矣。今因正義屬乎無欲之靜而疑中仁之爲有欲而動,則不幾於滯泥而不通乎?
至於陰陽動靜異天人之屬,則恐亦有說。蓋天地之陰陽五行、人心之動靜四德,有則俱有,固無先後之可言。然卽其見成之中,各就其地頭而言,則亦不害其有主賓向背之分。陰陽固統乎五行,而以五行分陰陽,亦可也;動靜固管乎四德,而以四德分動靜,亦無不可。且上文旣曰「形生神發,五性感動」,則固以陰陽統五性矣。五性旣具,則又自互爲陰陽而有動靜之分,亦如陰陽生五行。而五行旣生,則以質具氣行,統言錯論而有互爲陰陽之異。是則天人之際,實未嘗不相契也。
抑嘗聞之,窮理之工固無所不至。然亦有先後緩急次第之宜。今且當先究仁義中正之德其體面何如,無欲主靜之旨其意味何如,今所以用工者其下手何地,聖人所以定之而吾之所以未能者其病根何在。一一如此,親切體驗,眞實履歷,涵泳浸漸,日積月累,則意思平貼,功夫的當,日用之間,有實地之可據,而義理精微之際,其纖悉曲折,不待一一究索而往往自呈於心目之間矣。
象靖之所聞者如此,而不能試用一日之力,欲收之桑楡之景,而病根深錮,非歲月之功所可救治。敢因來諭而僭易誦言,亦因以求藥石之劑,未知高明又將何以見敎也。
別紙論《刊補》疑義
[編輯]《答程允夫》ː「可者欲之」ː因善端之發而要人識得云云。
鄙意竊恐注意,或涉擴充以後事,敢有記疑,不謂盛論亦如此也。卽此可欲底心,只緣文句短澀,不免著一心字,其意只如孟子所謂「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之心,以見此可欲底,卽是本心發見,善端呈露,不涉人功處。然便覺帶累,則當依示抹去此一字耳。攷疑中所論發處言善一段,意語明的,義理完足,自非用工夫實見得,如何說得到此?不勝歎仰也。
《答林擇之》ː「太山頂上」,太山諭事業,頂上諭道體。
太山、頂上諭道體、事業,如此對說固好,但鄙意終覺有礙。蓋道體無窮,無物不有,事業雖大,亦道體中一段耳。道體包乎事業而有餘,而事業不足以盡道體。故程子又以太虛中點雲取諭,太山卽點雲之謂,而道體卽太虛之比,何得謂點雲在太虛之外?又何得謂太虛與點雲相對各爲一物也?
若如來說,直以太山爲事業所占而無與乎道體,則是頂上空處,僅屬道體。所謂道體者亦有空闕不滿之處,而特與事業略爭高下大小之分耳。蓋理事道器在他處,則或可對說,此方論道體之無窮,則擧天下之物,無一不在其度內,然後方見其所以無窮之實,恐不可以尋常屬對之例分開看也。鄙見如此,必不中理,乞賜反覆。
《答詹元善》ː不作士大夫
浙學二字,似近迫切,鄙說亦甚泛忽,來諭所謂「罪輕罰重」,是也。但恐此句借引《晉紀》,以諭世間讀得孫、劉諸書,便有飛揚掀動立功名樹事業之意,無復雍容斂飭守繩墨謹禮法以遵士大夫規模之意。蓋當時必有此一等人,今不可必指以實之耳。如此看如何?
《答潘叔度》ː和自家這裏有病
只就忿字上說,恐失曲折。蓋惡惡之心本出羞惡之端,初非有病。但加一忿字,則便是自家這裏有偏繫夾雜等病,〈或是氣質偏重,或是物慾牽累,皆在其中。〉於羞惡分上,添加得些子,拕拽得些子,所以做出病痛,畢竟是心術上證患。今曰「只就忿上說」,便與自家不相涉入,未知如何?
《答李守約》ː大綱收斂
嘗見朱子《答曾光祖書》曰:「念欲刻苦加勵,又恐遂成助長之病云云。」「大綱且得以敬自守,而就其間講論省察云云。」《答余國秀書》曰:「學問之工,無內外身心之間、粗細隱顯之分,初時且要大綱持守,勿令放逸,而常切提撕,漸加嚴密,更讀聖賢之書,一一理會云云。」看此等用大綱字,只如大槩大總之語。
蓋持敬工夫,不能窮理涵養,而徒欲強加抑擦制縛之工,則迫切紛擾,反成坐馳之病。須是收斂得大綱,不至放逸,而更著窮格工夫,到義理精後,思慮自無妄動而心體不期靜而自靜矣。
蓋凡百工夫先須把得大體,立定綱領,然後內加細密之功以充之。此先後之序、緩急之宜,只作不大段之義看,則意味或反不足,未知如何?
《答鄭子上》「大體、規模」ː實下手處
蓋《大學》以三綱爲大規模,注說固本此,不敢更有他語。但鄙意恐當更有仔細處。若只領略綱領旨趣,以八目爲實下手處,則未知格致當如何?誠正當如何?恐未有著緊用力處。又下文所謂「行程節次」者,正指此大體規模而言,恐不可以三綱領當之。〈朱子曰:「《大學》一書,如行程相似。自某處到某處幾里,自某處到某處幾里,識得行程,須便行始得。」又曰:「《大學》如行程曆,皆有節次。今日行得到何處,明日行得到何處,方可漸到那田地。」○按此皆指八條而言。〉故愚意看《大學》時,先須領取三綱、八目大體規模,有許多間架,有幾箇等級,然後卻回頭就其中,尋得下手孔穴。如格致,因其已知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如誠正,則「無自欺」、「愼其獨」、「去四有」、「存三不」,皆是著緊用力處,不可只守格致、誠正、脩齊等行程節次,便認作到頭看也。
大抵此規模二字,隨處異用。以三綱、八條對言,則三綱爲規模,而八條爲節目;〈朱子語及許氏說,見《大學序》註中。〉以三綱言,則止至善便是規模,而明明德、新民便是節目;〈朱子語,見《語類》。〉以八條言,則平天下爲規模,而上七條爲節目;〈朱子曰:「如明明德於天下,是大規模。其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脩身、齊家等,便是次序。」〉以學者用功言,則八條又爲規模,而雜出於他經者,爲其中修爲節目。〈朱子曰:「某要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語》、《孟》,次讀《中庸》云云。」又曰:「《大學》是爲學綱領。先讀《大學》,立定綱領,去看他經,方見得此是格物、致知事,此是誠意、正心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齊家、治國、平天下事。」〉蓋義理無窮,隨處活用。今此書,以下文行程節次之雲而知其爲統指八條也。用大體字亦然。故朱子曰:「《大學》,曾子述孔子說,門人又傳述,以明其旨,前後相因,體統都具。玩味此書,知古人爲學所向,後面工夫雖多而大體已立矣。」蓋用大體、規模等字多如此,豈可專指三綱爲規模而槩謂八條爲節目邪?
表裏、虛實
以理言則心爲粗而性天爲妙,以工夫言則窮理爲實而盡心爲虛。蓋下得窮字盡字,粗細迥別,與平論理字,恐不同也。且盡字,是知性工夫到築底處,此心無一毫不盡處。對理而言則不害爲工夫一邊,而並知性而言則又自是成就效驗,不可幷指爲著力用工處也。
謂此書與《集注》不同,尤不敢聞命。蓋其曰「盡其心者,卽是知性而知天者也」,觀此語句,卽與《集註》一串意思。又曰「只是一時事,非有工夫漸次」,則亦是物格而知自至底意思。今並作工夫看,則是知性與盡心,別是一項工夫,有漸次有時節矣。鄙見如此,更賜斤敎。
答金退甫別紙
[編輯]月半奠値俗節
月半奠,與俗節同日,鄙亦致疑,而不能就質於禮家,承示,不知所報也。蓋朝設望奠而別薦時食,恐有煩瀆之礙,欲廢奠而行俗節,則不惟世俗通行而特然廢之之爲未安,如寒食、冬至或値朔朝,則亦當廢朔而獻時食乎?以朔重於望,又廢時食而行朔奠,則一殯之內、一歲之間,擧廢無常,望朔異禮,亦未知爲允愜也。無已則遇朔節同日,朝設奠儀,兼薦時食,於告朔之中,仍寓時節之感,禮意宛轉,庶幾兩全,未知如何?鄙家方如此見行,敢仍以就正,幸賜反復如何?
參禮及殷祭獻酌異儀
大抵家禮參禮及殷祭獻酌異儀,而世俗例不能準禮,鄙家亦從俗未有以矯之,今不敢妄有云云。然嘗聞之,喪與其易也寧戚。此等若未至於大害義理,則或循世俗,或用家家見行之儀,亦無甚妨否?恐如此立論,又易墮於因循苟簡之弊,是又可懼也。
喪服補緝
綻裂甚害事處,雖不可別用布補貼,只略用線綴住,使堪著而已,恐不至大害否?
頭巾汗漬,澣洗及別製是否?
亦未知當如何。澣濯則冠裳生熟稍異,或礙人見。世俗或別用新布以著,亦未見得是如何。幸更思而有以敎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