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咫偶聞/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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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瑣記塞曉亭宗室(爾赫)《八藝詠》,效《飲中八仙歌》體:唐侯腕底生煙雲,畫中今日顧將軍(唐通議靜岩)。悅乾卓犖振奇人,朝披案牘常等身,當場一諾輕千鈞(博郎中悅乾)。婁山高士無懷民,百城坐擁高崑崙,人間富貴俱埃塵(馬處士匯川)。芝園清操挺霜筠,暗室不愧形與神,開軒圖史四壁陳(塞員外芝園)。風流大使技不群,君平詹尹同絕倫(富大使仁軒)。紅鵝作詩忘晨昏,奔騰千里騏驥馴,得意渾同居要津(阿琛亭統領)。清影常書白練{君巾},折釵畫沙屋漏痕,舉觴狂叫驚四鄰(平郎中弼侯)。目耕寫蘭巧逼真,少年奔走如騖の(永資政以仁)。

  馬協恭名寅若,內府人。其尊人以事戍遼左,卒時,協恭年十五。徒步奔喪,負骸歸葬。養母以孝聞,依姊丈貴禹恭讀書。伉爽好義,在官不避貴近,由郎中歷織造、監榷、淮關,卒於官。國立民詩:孤兒背上肉,老父關外骨。骨歸肉巳穿,老母雙眼血。酸風捲地來,行道亦悽惻。貧極還讀書,照室惟片月。爲馬作也。

  《紫幢軒集》(宗室文昭著)《京師竹枝詞》十二首云:珠寶馬帝城春,剩冷微暄半未勻。幾日東風初解凍,琉璃瓶內賣金鱗。芳草裙腰路尚微,少年賭射馬如飛。銀貂日暮宮牆外,一道玉河春鴨稀。四直門四繡作堆,暢春苑外盡徘徊。聖人生日明朝是,爭看高梁社會來。棗花照眼麥齊腰,南苑紅門入望遙。鉦鼓前鳴香唄起,燒香人上馬駒橋。食罷朱櫻與蠟櫻,賣冰銅碗已錚錚。疏簾清簟堪逃暑,處處蒲桃引竹棚。水檻涼生綠樹遮,冰盤旋剖辣麽瓜。潞河報道糧船到,滿載南州茉莉花。坊巷遊人入夜喧,左連哈達右前門。繞城秋水河燈滿,今夜中元似上元。涓涓涼露碧天高,砧杵聲中百結牢。紅縐黃團都上市,果房又到肅寧桃。才過霜降無多日,閉瓮黃齏正好時。捆入菜車書上用,沿街插遍小黃旗。孟冬朔日頒新曆,猩色香羅疊錦囊。監正按名排八分,一齊先送與親王。城下長河凍已堅,冰床仍著纜繩牽。渾如倒拽飛鳶去,穩便江南鴨嘴船。催辦迎年處處皆,四牌坊下聚俳諧。關東風物東南少,紫鹿黃羊疊滿街。

  昔我太宗創業之初,諄諄以舊俗爲重,及高宗復重申之。然自我生之初,所見舊俗,聞之庭訓,已謂其去古漸遠。及今而日習日忘,雖大端尚在,而八旗之習,去漢人無幾矣。國語騎射,自鄶無譏。服飾飲食,亦非故俗。所習於漢人者,多得其流弊而非其精華。所存舊俗,又多失其精華而存其流弊,此殆交失也。

  八旗人家生子女,例須報明本旗佐領,書之於冊,及長而婚嫁亦如之。又必須男女兩家佐領,互出印結,謂之圖片。凡三年一比人丁,又使各列其家人名氏,而書之於冊,謂之冊檔。及歿而削其名氏於冊,故旗人戶口無能增減,姓名無能改移,凡以爲整軍經武地耳。

  八旗舊家,禮法最重。余少時見長上之所以待子弟,與子弟之所以事長上,無不各盡其誠。朝夕問安諸長上之室,皆侍立。命之坐,不敢坐。所命聳聽,不敢怠。不命之退,不敢退。路遇長上,拱立於旁,俟過而後行。賓至,執役者,皆子弟也。其敬師也亦然。子弟未冠以前,不令出門。不得已而出,命老僕隨之,故子弟爲非者甚鮮。

  滿洲舊俗,讀書人不肯涉標榜之習,皆以致用爲本。故立德、立功者極衆,而文章一道,致力者鮮。間有所作,亦不肯出以示人,人亦無稱之者,以其爲末務也,然佳作因此而不傳者多矣。

  前輩講理學者甚多,每以《近思錄》、《朱子全書》、《伊洛淵源錄》、《呻吟語》、《嵩陽講義》等書爲指歸。訓子弟,以小學爲入門,大抵比戶如是,而讀書尤慎。先伯祖恭慎公訓子弟,語及《四書》,輒曰:某篇、某章、某句。檢尋之無少誤,經書皆能舉其注語。先高祖贈光祿公訓子弟,倍諷書手不持本,有誤必斥,先輩皆然,殊不以爲異也。

  丁景行,名思孔,漢軍人。順治壬辰進士,官湖南巡撫。時逆藩始平,拊循雕瘵,務存寬恤。振興文教,疏請頒國子監校刊經史,置嶽麓書院。政暇集諸生講論,今書院有丁公講堂。

  施愚山先生嘗制苧帳,題詩其上,寄贈林茂之古度。一時名士多屬和,名曰詩帳。徐蝶園先生創制詩枕,名流亦多題詠。二事俱韻事,見《亞谷叢書》。

  撫遠大將軍費揚古,平噶爾丹,威震殊域,武功稱最,宜其於文事未嫻。乃其詩才不下唐人,有雜詩四首云:晉室尚風流,稱最惟嵇阮。性癖德無鄰,行孤心乃遠。犢車自往還,竹林任偃蹇。仰首望飛鴻,舉足登絕。放浪天地間,久假而不返。無占亦無今,誰復驚歲晚。(其一)。秋日出都門,言尋西山道。試登最高峰,放眼觀浩浩。天風飄塞鴻,荒原衰白草。日暮起層陰,落葉隨風掃。煙雲盪長空,野水枯行潦。薊邱古戰場,殺氣飛霜早。草味竊英雄,妄意窺大寶。千秋幾鬥爭,士卒塗肝腦。白骨幽黃沙,撲面傷懷抱。倚杖獨徘徊,漫憶渭濱老。百世樹奇功,長往終難保。何似赤松游,飄然歸絕嶠(其二)。陌上草青青,隴頭煙靄靄。行歌田野間,春風拂衣帶。野雀集蓬蒿,蛙聲滿溝澮。小蝶舞隨人,平楚郁松檜。日午聞雞鳴,村婦向田外。桑麻四望稠,衣食真足賴(其三)。攬衣登高台,悠然舒遠眺。林皋木葉飛,荒阪淨野燒。塞雁下沙灣,落霞明晚照。天末起悲風,何處哀猿叫。脈脈感幽心,我亦發長嘯。雲山足徘徊,懷古足憑吊。今昔幾何年,臨風想同調(其四)。又《新秋》七律云:西風颯颯又經秋,綠暗園林雨乍收。金井自寒連晚照,玉簫中斷起離愁。江清水落芙蓉岸,夜永香沈翡翠樓。勛業未成空攬鏡,生憎白髮已盈頭。數詩皆不減唐人,非專門名家者所及,始知大才不可以一端盡。

  滿俗喪禮,輕於漢人。斬衰止百日,期服六十日,大功三十五日,小功一月,緦麻廿一日,較之古禮似不及遠矣。然其居喪也,衰服不去,身不聽樂,不與宴,居室皆用素器,木幾素席,以終三年。期功各以其等降,相率行之,無敢逾。若戚友家喪,有服者如其服,無服者男去纓,女去珥。喪主人奉男腰纓,奉女首經,拜而進,受者亦拜。

  滿俗,婦人衣皆連裳,不分上下,此古制也。古人男子有裳,婦人無裳,蓋正如是。至於婦人禮服,補褂之外,又有所謂八團者。以繡或緙絲爲彩團八,綴之於褂,爲新婦之服。按:《周禮》內司服注,揄二翟,皆刻繒爲之,彩畫之綴於衣,以爲文章。古人文盛,雖雲刻爲翟形,然不必果全刻爲雉形,亦必有他文以間之,此正其遺制。若今《三禮圖》所畫衣等,則但以難爲行列,恐古人正不如是。如蒲璧、谷璧等圖,均畫全株之形。而今所見古玉,曷常如是?此可類推。

  長白福大宗伯(慶)工詩。熱河回京,成邸叩其新制。福以途中即事,有「蟹螯驢背舞,蟬翼馬頭吟」爲對。成邸戲曰:古有崔鴛鴦、鄭鷓鴣,君其福驢乎!聞者絕倒。

  京師果甚繁,而足證經義者,尤莫先於棠、杜二物。自毛、鄭已混棠、杜而一之,蓋毛、鄭於鳥獸草木原不甚經意也。故昔人譏康成不識梨。本朝朱竹婆爲棠,以檳子爲赤棠,又混婆、沙果而一之,尤堪捧腹。按:棠、杜之分,當以《爾雅》爲定,而陸璣、郭璞亦能分別井然。《爾雅》:杜,赤棠。白者棠,又曰杜甘棠。郭註:今之杜梨。陸璣《詩疏》:赤棠與白棠同耳,但子有赤白美惡。此皆分晰明白,昭如白黑。自後代經師,不復留心細務,遂將多識草木鳥獸一節置之不講,百物晦矣。蓋北方之果,近似於棠者凡六。曰:婆,種出西域。曰:檳子,又曰:虎拉賓,則小於果而香最烈。曰酸檳子,大小與虎拉賓同,而色紫,味酸。曰:沙果,又小於檳子,其肉沙即沙棠。曰:海棠,果又小於沙棠,其色白。此即《詩》之白者曰棠。又有一種皮作赭色而厚,名曰杜梨。即《詩》之赤者曰杜,亦即《爾雅》之赤棠。除白棠、赤杜、林檎而外,皆由他果接栽而成,非本有也。

  京師人名雪梨曰雅爾梨,以其產於沙雅爾,故以地名名之也。及讀《文昌雜錄》,則作壓沙梨,然知者絕鮮。又有一種柔而多沙,味略酸,名雅廣梨,其名因雅爾梨連類以及之也。乃光緒《順天府志》則誤爲呀兒光。初見之,不解。細思之,則由南人聽北音不審,遂有此誤。蓋修此志時所聘皆外方人,初不悉京師事。其中如內城巷名,城外村名,及後設諸署及官學等,皆有誤,訖未糾正。

  《文昌雜錄》記唐人歲時食物甚詳,今惟端午粽,重陽糕尚存,餘者竟無一在。至於節令,如人日,二月二日,三月三日寒食;八月一日,今亦不復爲節,而今人中秋,唐人亦無之也。

  北方食物,有南方所未有者。如臘八粥、水餃子之屬。又以面裹榆莢蒸之爲糕,拌糖而食之。以豌豆研泥間以棗肉,謂之豌豆黃。以黃米麵合小豆、棗肉蒸而切之,名切糕。以糯米飯夾芝麻糖爲涼糕。丸而餡之爲窩窩,即古之不落夾是也。

  人家元日陳幾於庭上,列素ゾ乾果之屬,名天地桌。或五日而徹,或牛月始徹。內城家家如是,不知何所起,或即遼金拜天禮歟?

  內城房式異於外城。外城式近南方,庭宇湫隘。內城則院落寬闊,屋宇高宏。門或三間,或一間,巍峨華煥。二門以內,必有聽事。聽事後又有三門,始至上房。聽事上房之巨者,至如殿宇。大房東西必有套房,名曰耳房。左右有東西廂,必三間,亦有耳房,名曰{彖皿}頂。或有從二門以內,即迴廊相接,直至上房,其式全仿府邸爲之。內城諸宅,多明代勛戚之舊。而本朝世家大族,又互相仿效,所以屋宇日華。

  京師有婦人李氏者,群呼爲李瘋子,年六十許。每晨提一籃游於市,無弗歷,亦無弗詈,且行且詈。凡政府之闕失,士夫之敗檢,行陣之弗武,有司之不職,風俗之侈,人心之險,一一指陳無少諱。初爲金吾致之獄,然形狀狂易,無可科之罪。撻之不懼,舍之詈如故。初聞者尚掩耳,久亦安之。瘋子所至,群兒隨之。市肆爭施以錢,或有爲之具飯者。得錢既多,則以之修廟,所修凡七廟,皆延僧主之,行詈如故。遇冠蓋及外洋人,聲益高。然至人家則又和顏款接,初無瘋狀。問其所以如是之故,自言三十歲時夢神迫其如此,不從則疾作欲死。問其所得,則持斎念佛而已。甲午春忽卒,詈聲始絕。

  高詹事(士奇)《城北集》有《鐙市竹枝辭》云:晴和愜稱上元天,靈佑宮西列市廛。蓮炬星球張翠幕,喧聲直到地壇邊(先農壇,都人呼爲地壇)。堆山掏水米家鐙,摹仿徐黃顧陸能(京師米鐙,用鐵線掏成山水、人物、花草,襯以細絹,粘貼其上,加以渲染,幅幅如舊人畫)。愈變愈奇工愈巧,料絲圖畫更新興(近日丹陽料絲鐙,仿宋元畫冊,愈覺雅艷)。鴉髻盤雲插翠翹,蔥綾淺斗月華嬌。夜深結伴前門過,消病春風去走橋(正月十六日夜,京師婦女,行遊街市,名曰走橋消百病。多着蔥白米色綾衫,爲夜光衣)。火樹銀花百尺高,過街鷹架搭沙篙(即杉木)。月明簾後鐙籠錦,字字光輝寫鳳毛(月明簾、鐙籠錦,皆盒子內放出者,最後有「五夜漏聲催曉箭」詩,全首字如斗大,光焰熒熒,良久方滅)。百物爭先上市夸,鐙筵已放牡丹花(京師鐙節,牡丹、芍藥已開,皆從燠室中出)。咬春蘿菔同梨脆(立春後競食生蘿菔,名曰咬春。半夜中,街市猶有賣者,高呼曰賽過脆梨),處處辛盤食韭芽(黃芽韭初生,最爲美品)。數詩詠京師鐙景,可見大概。

  都門風土,例於臘八日,人家雜煮豆米爲粥。其果實如榛、栗、菱、芡之類,矜奇鬥勝,有多至數十種,皆漬染朱碧色,糖霜亦如之。盤內,閨中人或以棗泥堆作壽星、八仙之類,交相饋遺。

  明陳耀文《天中記》:宋時東京十二月初八日,都城諸大寺作浴佛會,並送七寶五味粥,謂之臘八粥。《譬喻經》謂諸米果煮粥,取逼邪祛寒卻疾病。前人詩云:今朝佛粥更相饋。此風相沿已久。

  舊俗元日至上元,各店例閉戶半月,小肆亦閉五日。此五日中,人家無從市物,故必於歲底烹飪,足此五日之用,謂之年菜。近年各肆多不如前,初二日即交易,或初一日即然,謂之連市。然不開門,買者叩戶而入。蓋此半月中,賈人或拜年,或出遊,肆中人少在者,故爾。

  明人《帝京景物略》紀京師節物,今考之大致無異,而小有不同,別記之如右:正月初一日,子刻後祀神,謂之接神。遍至戚友家拜於堂,謂之拜年。初二日,祀財神。初三日,旃檀寺打鬼。初五日,名破五。以前五日,禁婦女往來。初六日,歸寧。琉璃廠開市。初八日,夜以油鐙百八盞,祀星。十三日,試鐙。黃寺打鬼。自初一至十五日,游大鍾寺。十九日,游白雲觀。二十日,雍和宮打鬼。

  二月初一日,太陽宮進香。人家以米糕祀日,糕上以彩面作雞形。

  三月初三日,游蟠桃宮。十五日至二十八日,游東岳廟。清明日,南城城隍廟厲壇。人家上冢。

  四月初一日至十五日,藍靛廠廣仁宮進香。西直門外萬壽寺有廟市。初八日,各寺浴佛。人家煮青、黃豆結緣。廿八日,游北頂。

  五月初一日至初五,崇文門外游臥佛寺。初一日至初十日,都城隍廟廟市。初一日至十五日,南頂廟市。十三日,十里河關帝廟進香。月壇外瓜市,至立秋止,沿街賣冰振酸梅湯(至七月)。

  六月初一日,草橋中頂進香。初六日,善果寺晾經會。廿四日,各關帝廟賽會。二十五日,祀馬王。

  七月十五日,城隍廟赦孤。釣魚臺看河鐙。各寺燒法船。阜成門內荷花鐙市。兒童點蒿鐙、荷葉鐙。人家上冢。

  八月初三日,崇文門外祀灶君廟。十五日晚,祀月兒。童祀泥兔王爺,沿街市者極多。果子市賣諸鮮果。

  九月初九日,游法藏寺,登浮圖。齊化門外土城登高。

  十月初一日,城隍廟厲壇,人家上冢。

  十一月十五日,看月當頭。

  十二月初八日,寺觀、人家煮臘八粥。二十三日,送灶供餳。是日貼對聯、門神。歲暮上冢。辭歲。余嘗謂京師有二大古董,一則太學石鼓,一則旃檀佛像。二物皆始自周代,去今皆二千年以上。昔東坡已嘆石鼓「人生焉得如汝壽」矣。今去坡老又八百年,而其壽未有極也。且二物自古不離帝都,亦奇。

  京師有三種手藝爲外方所無:搭棚匠也,裱褙匠也,扎彩匠也。扎彩之工,已詳一卷。搭棚之工,雖高至十丈,寬至十丈,無不平地立起。而且中間絕無一柱,令入者祗見洞然一宇,無祇木寸椽之見,而尤奇於大工之腳手架。光緒二十年重修鼓樓,其架自地至樓脊,高三十丈,寬十餘丈。層層庋木,凡數十層,層百許根。高可入雲,數丈之材,渺如釵股。自下望之,目眩竟不知其何從結構也。若裱褙之工,尤妙於裱飾屋宇,雖高堂巨廈,可以一日畢事。自承塵至四壁、前窗,無不斬然一白,謂之「四白落地」。其梁棟凹凸處,皆隨形曲折,而紙之花紋平直處如一線,無少參差。若明器之屬,則世間之物無不克肖,真絕技也。

  京師井水多苦,而居人率飲之。茗具三日不拭,則滿積水鹼。井之佳者,內城惟安定門外,外城則姚家井。次之東長安門內井,再次之東廠胡同西口外井,則劣矣。而安定門外尤必以極西北之井爲最,地名上龍,其水直又增於他井焉。若宮中所用,則取玉泉山水,民間不敢汲也。

  京師百貨所聚,惟正陽門街、地安門街、東西安門外、東西四牌樓、東西單牌樓暨外城之菜市、花市。自正月鐙市始,夏月瓜果,中秋節物,兒嬉之泥兔爺,中元之荷鐙,十二月之印板畫、煙火、花爆、紫鹿、黃羊、野豬、山雞、冰魚,俗名關東貨,亦有果實、蔬菜,旁及日用百物,微及秋蟲蟋蟀。苟及其時,則張棚列肆,堆若山積。賣之數日,而盡無餘者,足見京師用物之宏。

  京師有諺云:東富西貴。蓋貴人多住西城,而倉庫皆在東城。又云:東風西雨。蓋逢東廟市日多風,逢西廟市日多雨,而今則皆不盡然。蓋富貴人多喜居東城,而風雨亦不復應期矣。

  嘉、道間,都中有小官大做,熱官冷做,俗官雅做,閒官忙做,男官女做之謠。蓋德州盧南石(蔭溥)爲儀曹郎,而氣宇軒昂,議論宏暢。雜之各長貳中,幾無以辨,故曰大做。而龔暗斎(麗正)值樞垣,不以奔競趨走爲事,故曰冷做。楊蓉裳(芳燦)由縣令捐入戶部,而與名流唱和無虛日,故曰雅做。周采川儀曹(錫章)專以應酬爲事,終日奔走不暇,故曰忙做。而蔡浣霞(鑾揚)好作艷體詩,時復顧影自憐,故曰女做。京師蒔花人,以時送花,立券而取其值。馬秋藥員外(履泰)名之曰:花券。阿雨窗制軍(林保)戲贈以詩,有「片言訂得林間約,一紙招來天下春」之句,此風今猶未替。

  正月元日至五日,俗名破五。舊例食水餃子五日,北方名煮餑餑。今則或食三日二日,或間日一食,然無不食者。自巨室至閭閻皆遍,待客亦如之。十五日食湯團,俗名元宵,則有食與否。又有蜜供,則專以祀神。以油麵作莢,砌作浮圖式。中空玲瓏,高二三尺,五具爲一堂。元日神前必用之果實、蔬菜等,亦疊作浮圖式,以五爲列,此人家所同也。

  京師之果味以爽勝,故俗有南花北果之諺。如一梨也,有鴨兒梨、金星波梨、紅綃梨、白梨、秋梨、鴨廣梨、酸梨、杜梨。一婆也,有林禽、虎拉賓、酸賓子、沙果、秋果。一葡萄也,有公領孫、兔兒糞、馬奶白葡萄、梭子葡萄。一棗也,有戛戛棗、纓絡棗、罈子棗、老虎眼酸棗、白棗、黑棗、壺盧棗。一杏也,有巴達杏、白杏、紅杏。一桃也,有十里香、大葉白、董寺墓、鶯嘴桃、扁缸桃、毛桃、桃奴、深州蜜桃。一李也,有朱李、綠李、御黃李。一櫻也,有朱櫻、蠟櫻。一椹也,有白椹、紫椹、赤椹。一瓜也,有竹葉青、羊角蜜、倭瓜襄、黃香瓜、青皮脆。至於蘿菔,亦有數種,大者盈尺。有青、紅二種,甘美如梨。又有象牙白,亦可生啖,別有入蔬之蘿菔。

  昔龔定庵《詠獅貓》詩云:京師俊物首推渠。蔣叔起超伯有《悼貓文》,亦京城獅貓也。誠以獅貓爲京師尤物,上自宮掖,及士大夫,及紅閨俊賞,無不首及於此。其名,舊有金鈎掛玉瓶,雪中送炭、烏雲蓋雪、鞭打繡球諸名,實不止此,此數色亦非其至者。貓之花色變幻,有百餘種,然佳者亦至爲難得,純白者尤不多見。柔毛有長四五寸者。眼必以兩色爲貴,名雌雄眼,都人以此與獅狗競爽。

  庚子之亂,余有《感事》八首,錄之足稱京師之變相云:斯民百萬化沙蟲,金馬門前血盡紅。絳帕蒙頭笑孫策,赤刀斬鬼誤黃公。河魚大上長堤滿,梁燕歸來故壘空。惆悵延秋門外路,探丸出沒市塵中(其一)。九關一夕撤重防,誰遣單車出未央。野火不遺丞相府,炮丸飛過靖恭坊。侍中旌節拋林外,腰下珊瑚泣路旁。守在四夷千古計,是誰衷甲肇蕭牆(其二)。桑乾河水渾復渾,八龍絕景過崑崙。侍臣立馬看三殿,萬姓含悲望九閽。置社頓更景教廟,鐵輪橫過正陽門。建章玉樹人人識,溫室而今恐不溫(其三)。匆匆於役又河陰,多少公卿抱痛深。此輩濁流元不惜,一時清議竟何心。豈無過望傳青史,恐有奇才索素琴。誰識季鷹心事苦,蓴鱸十載費沈吟(其四)。朝陽門外碧磷微,此地曾經再合圍。街柳半依空屋立,宮鴉還傍壞垣飛。翕侯盡住諸王宅,戎卒都披一品衣。猶記遺山沈痛語,大船載得汴京歸(其五)。神畿南望迥生愁,萬瓦鱗鱗一夕休。匕首割殘督亢陌,鈎沖飛入易京樓。乞師南八徒留指,報命劉虞祇見頭。可嘆滹陽方寸地,紛紛隕落五諸候(其六)。頗怪天心未厭兵,東方聞又敗前盟。赤眉亂欲連三輔,黃屋憂誰恤兩京。懼有花移渤海市,更無參賣鳳皇城。最憐長白山前路,密霰寒雲久未晴(其七)。都人辛苦望迴鑾,父老多應倚杖觀。天府有誰收御輦,明堂無地植神竿。榻旁人睡瞑難穩,屋上烏啼夢未安。努力中興望公等,草苑空有淚辛酸(其八)。

  《遼金元明都城考》《遼史》:南京析津府,城方三十六里,崇三丈,衡廣一丈五尺,敵樓戰櫓具。八門,東曰:安東、迎春;南曰開陽、丹鳳;西曰顯西、清普;北曰通天、拱宸。大內在西南隅,西城巔有涼殿,東北隅有燕角樓。

  《大金國志》:都城四圍凡七十五里。城門十二,每一面分三門,其正門四旁又設兩門,正東曰宣曜、陽春、施仁,正西曰灝華、麗澤、彰義,正南曰豐宜、景風、端禮;正北曰通元、會城、崇智,此四城十二門也。《金國南遷錄》:初忠獻王粘罕有志都燕。因遼人宮闕於內城外築四城,每城各三里,前後各一門,樓櫓池塹一如邊城。每城之內,立倉廒、甲仗庫,各穿復道,與內城通。時陳王兀室、將軍韓常婁宿皆笑其過計。忠獻曰:百年間當以吾言爲信。及海陵煬王定都,既營宮室,欲徹其城。翟天祺曰:忠獻,開國元勛,措置必有說。乃止。《大金國志》:宮城四圍,凡九里三十步。自天津橋之北,曰宣陽門,內城之南門也。

  又:應天門,內城之正南門也。樓高八丈,四角皆垛樓,瓦皆琉璃。金釘朱戶,五門列焉。東西相去一里許,又各設一門,左曰左掖,右曰右掖。正東曰宣華門,正西曰玉華門。殿九重,凡三十有六,樓門倍之。北曰拱宸。

  又:西至玉華門。曰同樂園,若瑤池、蓬瀛、柳莊、杏村,盡在於是(按:同樂園,地當今釣魚臺)。《金史》:魚藻池、瑤池殿位貞元元年建。

  又:京師北離宮,有大寧宮,大定十九年建。後更爲「寧壽」,又更爲「壽安」。明昌二年,更爲萬寧宮(按:萬寧宮,今西苑地)。

  《堯山堂外紀》:章宗爲李宸妃建梳妝檯於都城東北隅。今禁中瓊花島妝檯,本金故物也。

  《金台集》:西華潭,金之太液池也(按:此潭當是今南北河泊,在金宮城之內)。

  《北行日錄》:左掖門後爲敷德門,其東廊之外,樓觀飛,聞是東苑。又城濠外,土岸高厚,夾道植柳甚整,行約五里。經端禮門外,方至南門。過城濠上大石橋,入第一樓,七間,無名。旁有二亭,兩旁青粉高屏,牆甚長,相對開六門以通出入,或言其中細軍所屯也。次入豐宜門,門樓九間,尤偉麗,分三門,由東門以入。又過龍津橋,二橋皆以石欄分爲三道,中道限以護阱,國主所行也。龍津,雄壯特甚。中道及扶欄四行華表柱,皆以燕石爲之。其色正白,而鐫鏤精巧如圖畫然。

  橋下一水清深,東流。橋北二小亭,東亭有橋名碑。次入宣陽門,樓九間,分三門(按:所謂橋下水,乃今涼水河也)。

  《元史》:世祖至元四年,始於中都之東北置今城而遷都焉。九年,改名大都。

  《輟耕錄》:京城方六十里,里二百四十步,分十一門。

  禁扁:城之正南曰麗正,左曰文明,右曰順承;正東曰崇仁,東之南曰齊化,東之北曰光熙;正西曰和義,西之南曰平則,西之北曰肅清;北之西曰建德,北之東曰安貞。宮城,正南曰崇天,左曰星拱,右曰云從。東有東華,西有西華,北曰厚載。

  《大都宮殿考》:南麗正門內千步廊,可七百步,建靈星門。門建蕭牆,周回可二十里,俗呼紅門闌馬。牆內二十步有河,上建白石橋三座,名周橋。橋四石白龍擎載。旁盡高柳,鬱郁萬株,遠與城內海子西宮相望。度橋可二百步,爲崇天門(按:此雲海子西宮,則元大內在今大內少北)。

  《輟耕錄》:宮城周回九里三十步。

  又:國家起朔漠日,塞上有一山,形勢雄偉。金人望氣者,謂此山有王氣,非我之利。金人謀欲厭勝之,乃求通好。既而曰:願得某山以鎮壓我土。乃大發鑿掘,運至幽州城北,積累成山。因開挑海子,栽花木,構宮殿。至元四年築宮城,山適在禁中,遂賜名「萬歲」。

  《寰宇通志》:洪武初,改大都路爲北平府。縮其城之北五里,廢東西之北光熙、肅清二門,其九門俱仍舊。

  《明實錄》:永樂十七年十一月,拓北京南城,計二千七百餘丈。

  按:京師古蹟最古者,惟采師倫《重藏舍利記》云:憫忠寺,在幽州東門內。此以見幽州城在今外城西南也。次則《遼史》所云:城中東北隅有燕角樓。此即今廣寧門內之南北煙閣胡同也。以地勢言之,則遼城即唐城也。若夫金城,則其初忠獻王粘罕因遼城之外,別築四城,每城各三里。及海陵廣中都城,欲去之,以翟天祺言而止,是金之城仍即遼之城。計遼之城,方三十六里。而四方又加以三里之城四,是每面又加以六里,而四城又去大城少許。以此計之,每面取徑且十六里矣。則《大金國志》所云:七十五里者,或海陵廣城時,但就四城連爲一大城耳。而遼之城,當依然不毀,但以此大城爲外郭耳。故元人所稱爲南城者,皆此遼城。若金之大城,方七十五里,地已包入元都城之內,則當元初已毀之矣。觀王秋澗《復隍謠》云:煬城咫尺不划去,適足囊奸養狐虺。又云:禁軍指顧舊築空,郊遂坦夷無壅隔。夫曰煬城,則其爲海陵之城明矣。秋澗此作,在至元二十五年。其後大德八年,虞伯生《游長春宮記》猶云:燕京故城。又云:長春宮,壓城西北隅。是足爲遼城猶存之證。若金城則長春宮居其正北矣。又明徐中山令指揮葉國珍計度南城,南城至明初尚在,則是遼城未全毀之一證。又明人記梁家園外有廢城者,亦即此城也。故今宣武門外迤西,有地名老牆根,此亦即遼城之基之東北隅也。若夫金城,今惟八里莊西,地名十里河東岸有廢城,以准望計之,此爲海陵故城,正與圍七十五里之廣輸相准。此外,永定門外舊有九龍岡,土岡回環,此金城東南隅也。蓋金之城,其西北直包今釣魚臺(金名同樂園),東北包今西苑(金名萬安宮),而西南包今豐台,東南抵南苑矣。若元城,其東西與今城同,北則抵今北頂,包黃、黑寺於內;南則止及今兩長安街而止。至徐中山改縮其北面,永樂又展其南面,是爲今城。自朱氏《日下舊聞》及吳氏《宸垣識略》,皆不能詳指遼、金、元故城所在。故考古者,遂茫無頭緒,直等諸殷土芒芒而已。余嘗於暇日走都城西南,遍搜遺跡,歸而發書證之,如是者非一日矣。一旦天啟其衷,恍有所悟,亟援筆而成。是圖推之於遼、金、元、明四史,旁及諸家之說,廣征博考,無不悉合。今而後如出喉鯁,大快人意,亟登之此書,以資佐證。

  敘曰:昔我始祖於天命二年歸朝,以二等侍衛事太祖、太宗扈蹕入關,定鼎京師。暨我二世祖、三世祖,亦克承前烈,以畢前人之勛。遂以造我區宇,用奠京師於金湯焉。自時厥後,朝野漸以義安,弓戢武,蒸蒸與三代同風,而我高祖以文學顯。自時厥後,我祖、我父科第勿絕,我伯祖恭慎公,實左右宣宗,以篤前人光用,垂休祜爰。暨我祖、我父分符守郡,厥緒勿墜。嗚呼!吾宗之入本朝,蓋二百八十年於茲矣。其始居陪京者三十年,居京師者二百五十年。吾族居京師者十二世。在我先之京師,我不得而知之矣。在我後之京師,蓋有數變。庚申之役,通大沽,建使館,而京師一變;戊辰隨先大夫官江南,庚辰返京師。值甲申之役,空樞廷而逐之,左文而右武,而京師又一變;及甲午之役,割台灣、棄高麗,士競新舊之爭,人懷微管之懼,而京師又一變;逮庚子之役,六龍西狩,萬民盪析。公卿逃於陪隸,華屋盪爲邱墟,而京師又一變。此數變也,京師之爲京師,亦僅僅矣。鈞也,於祖父無能爲役,況謀國之大而敢知之乎。然世居京師,習聞瑣事,可以繩《夢華》、《夢粱》二錄之前蹤者。自乙未以來,信手條記。凡得若干,置之篋中,未暇整比。今夏伏處江干,日長無事,依類條次,都爲一編。緣述小聞,署名《天咫》。追溯舊事,正不異玉堂天上之嗟。嗚呼!昔日之笑歌,所以釀今朝之血淚也。後人慾睹承平面目者,庶其於此求之。或以無裨時用見譏,亦無憾焉。光緒二十有九年,歲在癸卯秋,七月既望。曼殊震鈞敘於古長蘆庵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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