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漈遺稿/卷一
斯堂本幽泉怪石、長松修竹、榛橡所業會，與時風夜月、輕煙浮雲、飛禽走獸、樵薪所往來之地。溪西遺民於其間爲堂三間，覆茅以居焉。[1]斯人也，其斯之流也。顧其人，家不富亦不貧，不貴達亦無病，與爾屬相周旋也。
堂後青松百尺長，堂前流水日湯湯。
西窗盡是農桑[2]域，北牖無非花[3]葛鄉。
罷去精神渾冉冉，看來几案尚穰穰。
不知此物何時了，待看臨流自在狂。
堂後施[4]柴堂上燒，柴門終日似無聊。
蓼蟲不解知辛苦，松鶴何能慰寂寥。
述作還驚心力盡，吟哦早覺鬢毛彫。
布衣蔬食隨天性，休訝巢由不見堯。
一泓澄沏照人間，明月團團落古灣。 不向奔流隨浪擊，獨持高潔伴雲閒。 禪房夜靜留清鑑，閬苑仙歸墜碧環。 每到軒前心轉逸，了無纖翳可相關。
青嶂迴環畫屏倚，晴窗倒入春湖水。
村村叢樹綠於藍，列列行人去如蟻。
新秧未插水田平，高低隴麥相縱橫。
黃昏倦客忘歸去，孤月亭亭雲外生。
千載清風去不留，何人能伴赤松遊。 乞骸直到骸歸日，告老須臨老盡頭。 元亮園田何處有，向平昏嫁幾時休。 湖州別駕發深省，掛卻朝冠便自由。
黃埃游輦轂，翳日冷旌旗。
龍去攀髯遠，鸞孤對影微。
魂沉江縹渺，淚染竹依稀。
枯樹空千載，寒松已十圍。
蘆花深月色，燐火劇螢飛。
橫笛瀟湘暮，哀猿何處歸。
長謝椒房草，終為薄命身。
那教蘭蕙質，翻與雪霜親。
臉膩勻脂淺，粧殘促恨顰。
故知關北夜，無分漢南春。
紅淚殘胡月，輕衣半洛塵。
琵琶淒切語，愁殺路傍人。
歌成薤露悲，秋草正離離。
昔異修文事，今同鬼伯司。
盾衰雙日落，夷惠兩風遺。
衰俗吾無恨，親曾識紫芝。
巫山能雨亦能雲，宮麗三千杳不聞。
延壽若為公道筆，後人誰識一昭君。
泉心[7]漱玉開心孔，山色挼藍熨眼花。
著手摩娑溪上石，他年來訪汝為家。
西風曳曳片雲閒，一夜寒泉臥北山。
倚杖巖頭秋獨望，稀疏煙壠是人間。
一掬金丹向晚風，山前草木盡龍宮。
詩書便是神仙味，更笑行沖問藥籠。
薌林蒼翠甚，極目可□詩。
梅子風前落，杏花雨後移。
清溪[11]過半郭，孤月隱疏籬。
寂寂雲山外，蕭然獨自知。
薌林蒼翠甚，霽色繞吾廬。
四面鳥聲寂，一庭月影疏。
有山皆入坐，無日不安居。
好向牆東臥，看人獻子虛。
東方斜未徹，暝色淡初分。
宿鳥林中噪，淒風葉上聞。
鐘鳴催過雨，星落避行雲。
獨立草堂內，涓涓羣動紛。
夜雨瀟瀟至，天寒擁敝裘。
空床聽幻響，獨詠解深憂。
次第園蔬潤，參差漁火幽。
長江風浪息，何日放舟遊。
荒村常寂寂，小雨自涓涓。
寒氣侵人急，野花入目妍。
看山頻當戶，聽鳥倍難眠。
萬事蕭條盡，空餘日暮煙。
飄飄雨色亂，終日悞聞聲。 釣客呼持笠，牧童喜啜羹。 輕香樹下滿，餘響谷中清。 為謝登臨者，枕流洗耳傾。
枳棘何榛榛，猿狖不敢下。
芳苓何燁燁，雹霜不敢灑。
驊騮馳曲囏，舉足難寬假。
所以古之人，犁鋤聊自把。
天命既倒懸，將身費[12]椒糈。
朝行畏日薄，暮行畏齟齬。
娵娃雖見珍，衆嫭心未許。
輾轉溷餔歠，敢俟慶雲舉。
孤鳳落鷹巢，啼麟墜虎穴。
未能脫蒙茸，安得出軒凸。
迢遞空自倬，[13]耀靈久已滅。
禔身入三門，黽勉成吾拙。
修身以為弓，矯思以為矢。
立義以為的，亦云善擬議。
嗚呼彼鴻漸，進德亦猶水。
我如駕其說，木舌暢所指。
八荒有禮樂，塗民以耳目。
五政不得加，七賦不能育。
古今貴天常，最厭彼嬰犢。
嗟哉生不辰，霑頂滋觳觫。
潛天以不策，潛心以不手。
天人既和同，飛潛均不朽。
吾生既病勞，未敢輕俯首。
久幽不改操，旦夕謀杯酒。
岷峨自沉冥，丘壑難為後。
德行尊顏閔，股肱卑蕭曹。
明哲知寢伏，文章亦弁髦。
縱彼攀龍鱗，何如棹小舠。
人生一世間，慎勿輕自豪。
賢者不飽食，何為仕與農。
聖人不詭時，何為世所宗。
顯晦既有因，盛衰亦偶逢。
先秋而後春，俄頃自雍容。
金革久不息，遐方徒憚[14]指。
誰為民請命，皇天猶未喜。
茂德自不綏，眷眷我梓里。
傷哉古王道，樵夫亦冷齒。
嗟余本固陋，湛身入花渚。
未製芙蓉裳，已習離騷語。
綽約雖多姿，涕零何如雨。
季夏遭繁霜，天寒不可禦。
天下輕黃憲，居鄰孰戴良。
暴田安足較，散絹未為狂。
失劍羞余里，還牛讓古鄉。
家風留不墜，少賤自翱翔。
竹床讀史慣，土銼勿粘塵。
灑掃王維德，澆鋤郭太仁。
使才看著屐，有道驗時薪。
小物汝知謹，同心作古人。
每恨紈綺子，交遊半博徒。
棄家尋有道，捨命事名儒。
風雅非難及，今人貴與殊。
夜深何所囑，囑汝似狂夫。
讀書經百卷，見影豈須驚。
中夜山精笑，寒燈草魅爭。
脫冠神采足，擲樏眼光明。
面壁吾常事，菴題天耐名。
佻達憑豪族，疏狂自克家。
看人呼狗竇，縱我泛漁槎。
鑿穴安蜂豕，穿籬避管笳。
如能癡勝黠，寒食賀騮驊。
誰使余為墨，朝朝哭染絲。
獵鷹才子累，殺虛古人癡。
早信山宜面，休嫌谷可移。
日光圖史滿，炳燭卻驚遲。
學儉誠佳事，慳名豈足居。
寫多崇厚論，讀廢絕交書。
結客饒傾產，破貧累賣車。
前人家訓在，孫孔未全疏。
隻身空後死，千卷未酬恩。
不辱看來世，貪生託立言。
無家稱馬糞，何史世龍門。
負名今愁晚，中宵弔屈原。
壁間颯颯松濤起，□□□□□氷冽。[15]
呼燈始見王右丞，毫毛矜貴逞奇傑。
揮灑冬山書屋圖，巖壑幽櫺坐高哲。
數筆蕭瑟天貌寒，不盡枯枝不盡雪。
高崕崛曲形淒肅，驅禽逐獸但松竹，
傍有一水白於峰，千頃奔茫日難昱。
絹外似覺風慘激，大江盡斷船相逐。
室中之人淡如菊，長年手攜一卷讀。
窗外蒼虬恣飛瀑，欲奪造化齊冷燠。
天下無幾焦孝然，當世寧更有梅福。
苦吟抱膝此何人，乃肯蕭條立煉谷。
古今書畫技總微，貴有嶔崎生眼目。
我聞孫登居北山，隆冬披髮以自覆。
又聞昔賢暑重裘，六月御車鄙王侯。
二公氣岸皆千里，郎月白霜胸際浮。
名士逆天天不怒，冬景能暖夏能秋。
千載斯人不可致，我於畫間得其意。
揆向高飆遠遠至，筆光墨汁俱吐棄。
但懸此幅清吾心，千崖炎伏曦景熾，布褐推車我不避。
石頭城下何紛紛，將軍疋馬氣如雲。
金鼓死兮弓矢休，勢失英雄不自由。
風淅淅兮月沉沉，荻花滿崖江水深。
千年江水留明月，一片將軍報國心。
春山曉露洗新碧，宿鳥倦飛啼石壁。
手攜桃杖歌行役，鳥道紆迴愜所適。
千樹朦朧半含白，峰巒高低如幾席。
我生偃蹇耽幽僻，撥草驅煙頻躡屐。
采采前山慎所擇，紫芽嫩綠敢輕擲。
龍團佳製自往昔，我今未酌神行懌。
安得龜蒙地百尺，前種武夷後鄭宅。〈鄭宅為先別駕公所居。〉
逢春吸露枝潤澤，大招二陸棲魂魄。
年年秋水崩江石，秋水年年連天碧。
山中草木盡號呼，江外魚龍輕虛擲。
既憐茅屋化飛蓬，又嘆蝦蟆共枕席。
人生變化不可知，且聽秋風吹蘿薜。
煙冉冉兮雨紛紛，負耒耜兮出柴門。
出柴門兮踏行雲。
茫茫山色天未分，相率歌吟兮樂耕耘。
漠漠兮水田，嫋嫋兮輕煙。
布穀啼兮人比肩，縱橫兮陌阡。
提筐兮阡陌，花紅兮衣白，步遲遲兮心迫迫。
行至止兮嗟於役，低聲相勞兮日其夕。
野鳥日啼戶外，涼風時入簾間。
老夫夢後欹枕，稚子病中解顏。
陋巷顏回早死，柴桑陶令長生。
達觀千載兒戲，厭見一時利名。
門前半畝禾苗，日午翠色可描。
笑間耦耕沮溺，何勞蓑笠終朝。
今古去來有數，乾坤闔闢無涯。
人生行雲流水，處世運甕搬柴。
初秋一雨新涼，子夜長吟未央。
階下花枝冷艷，堂前佛火微茫。
壺山八面蒼翠，蘭水一泓漣漪。
容我放歌問渡，憑誰拄杖支頤。
空山無人堅臥，冷竈有飯晚餐。
安得原憲與語，雪霜不受天寒。
花下閒傾濁酒，人前莫道清貧。
殘生全無奢願，歲月徙倚竹筠。
臨水時思下釣，閉門聊學吞羶。
一身苦樂無定，萬事安危有天。
鄰沽數盞微醉，坦腹北窗短眠。
風送松濤聒耳，驚回夢蝶翩翩。
靜涵空碧色，瀉自翠微巔。
品題當第一，不讓慧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