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政府主義 (胡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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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政府主義
作者:胡適
1921年10月22日

  剛才陳先生所說的介紹語(此處從略),我有許多不敢當。但人類是總有點野心,總有些希望。打破空間時間的觀念,確立一種世界觀念;把學說主張,貢獻到全世界,並予未來時代的人以共見:也許是人類應有的希望!又陳先生對於我的名字之解說,似乎可以說是「投機家」。但是「投機」兩個字,也可以作好的解釋。從前人說:「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英雄與時勢,二者迭相助長,如環無端。使無投機者,則時勢無從變更起。使無相當的時勢,雖有英雄,亦且無從新造起。惟少數人的主張,根據於大多數人的需要;而大多數人得着這種主張,可以得着結果,而使時勢發生變遷。所以到了時機成熟,應時勢的需要,而發生有意志的有目的的有公共利益的主張,必易得大眾的承認,而見諸實行。這種主張,也許是一種投機。我知陳先生所希望的,必是這種投機!

  我以為應時勢的需要,而有所主張,最要的是要有簡單明了,而且人人皆可以承認的目標;這種目標,就是我今天所講的「好政府主義」。這好政府二字,是否救時的大家公認的目標,待我仔細說來。

  好政府主義,假定的是有政府主義。政府之為物,有的說他好,有的說他壞。有兩種說法,各走極端的:其一,以政府是天生的,神意的。如中國古代所說的「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及西方古代有些學說,都是神權的政府觀。這種政府觀底變相,西方近代,仍然有的,而變其名曰「自然」。如德國混國家與政府而一之,不承認個人之自由,把天然的需要,說得神秘莫測似的:這是一種極端的學說。其二,以政府為有害無利,退一步言之.也說為利少而害多。謂政府是用不着的,須得自由組合,自由協商,以自由動作,代替強制。從前政府的強制力,常被軍閥官吏濫用之以魚肉小民,不如爽性的把他去掉,這是無政府主義派所說的。中國的老子,主張此說,西洋希臘到現代也有許多人倡此說的。這兩種學說,好似南北二極;於這兩極端之中,還有許多主張。我以為今年今日的民國,不談政治則已;苟談政治,便不能適用前兩種極端的主張。極端的無政府主義,吾無以諡之,只諡之曰奢侈品;為其未完全根據於大多數人底需要故也。但需求也可分兩面說:(1)心理的需求,(2)實際的需求。根據這兩點,就可確定目標,所假定的這種目標,要是合於大眾的心理社會的實際底需要;那麼要做什麼便做什麼;不患政治社會無改良革新的希望了。今日的中國,不但無目標,並且無希望,即由缺少一種公共的目標。這種目標是平常的簡明的有公共利益的老生常談,就是好政府主義。

  好政府主義,既不把政府看作神權的,亦不把政府看作絕對的有害無利的,只把政府看作工具,故亦謂之工具的政府觀。

  什麼是工具?這裡似乎用不着詳細的解釋。譬如紙與筆是寫字的工具;就黑板上寫字,則不用毛筆鉛筆鋼筆而另用粉筆,粉筆亦是工具底一種;用這種工具,可以達到目的。然而造工具者,誰歟?

  從前有人說:「人是善笑的動物,」這話殊不盡然。又有人說:「人是有理性的動物」,這話,證之世上為惡的人,亦頗足使我們懷疑。惟現代法國哲學家柏格森說:「人是造工具的動物,」這話是頂對的。其他動物,類皆不能創造工具。就是蜂蟻之勤於工作,也不能製造工具。惟人具有製造工具的天才。所造的工具,能適合於人們之運用。造房屋,用以蔽風雨;造橋梁,造鐵路,用以利交通;造弓矢刀劍,槍炮,用以驅猛獸而御外敵:這種種的製造,都不是其他動物所能做的。

  但所說的工具,初不限於物質的工具;就是,所造的語言,文字,文學,也無一不是工具;什麼家庭制度,社會制度,以及國家的法律,也無一不是工具。政治是人類造出的工具之一種;政府亦是人類造出的工具之一種!

  政府既是一種工具,而工具又是應需要而生的,那麼政府之由來,我們也可以推知了。

  政府何由而來呢?乃由人民的組織漸漸擴大而來。社會中有家族有鄉黨,凡團體中之利害,與個人的利害,小團體與小團體的利害,或大團體與其他大團體的利害,均不免時有衝突。這衝突委實不是個人所能了的。譬如兩人相鬥,糾結不解,世世復仇,冤冤相報;若單由他兩造自行去了結,一定是辦不好的;勢必須有第三者作個公共機關去裁判他兩面的是非曲直,才能夠調解衝突。所以欲消弭個人與個人,小團體與小團體,或小團體與個人交互間底衝突,非有超於小團體及個人的公共機關不可。——這是政府成立的要因。

  前面說,政府是人造的一種工具,他的緣起,是為的大眾的公共的需要。那麼適應於公共的需要的,便是好政府了。

  大抵一種工具,是應用的;以能夠應用者為好。這種實用的學說,也有作工具主義的。這工具主義,就是好政府主義的基本觀念。

  政府是工具,必定要知道這種工具的用處與性質,才可以談到應用。

  政府是有組織的公共的權力。權力為力的一種,要做一事,必須有力;譬如電燈之明亮,是由於有力,鼓打得響,也是由於有力。可是這種有組織的公共的權力,與他種權力不同。假定無這種組織,無公共利益的權力,社會上必免不掉衝突。譬如從前北京的拉車的拉到車馬輻輳的前門地方,常常有所謂「擋住道」的事情發生,必要等前等後,乃能走動。為什麼這樣的擁擠停滯呢?就因為沒有公共的秩序,公共的組織,公共的規則。你看上海的浙江路與南京路之間,來往的人數車馬,那樣繁雜,但只有中國及印度之巡捕,手持不到五尺長的木棍,從容指揮,而兩路來來往往的車,便不致擁擠;假使此棍無權力,亦何能指揮一切?惟其有了權力,只用一短小之棍,表示車底行止之使命;而可免掉時間的損失,和事情的耽誤。政府之權力,足以消弭社會間所有的衝突,亦猶是也。

  政治法律,把這種權力組織起來,造作公共的規矩——所謂禮法——以免去無謂的衝突,而可發生最大的效果,這是政府的特別性質。

  但是在這些地方,不過想免去衝突,仍然是一種消極的作用;此外還有積極的作用。質言之,不獨可免社會間的衝突,亦可促社會全體之進步。

  因為人類有天然之惰性,往往狃故常,愛保守,毫無改革求進的志趣;如家庭之世守祖業者,就是這樣。惟政府是指揮大眾的公共機關,可使社會上的人減少惰力,而增加社會全體進步底速率;有些個人所不能為的事,一入政府手中,便有絕大的效果。

  數年前曾主張白話,假如止是這樣在野建議,不借政府的權力,去催促大眾實行,那就必須一二十年之後,才能發生影響。即使政府中有一部分人,對於這件事,曾欲提倡,也仍然沒有多大的效果。現在因為有一道部令,令小學校通同用白話文教授。這樣一來,從前反對的人,近來也入國語傳習所,變成贊成的了;從前表示贊成的,這時更高興,更來實行起來了。試思以二三十字之一道好的命令(部命),而可以縮短二十年三十年的少數人鼓吹的工具之實施期間,政府權力之重要,為何如者!

  再舉禁鴉片煙一事為證,十餘年以前的人,以鴉片為請客——甚至請貴客——之珍品;而今卻不敢自己吃;從前認為闊綽的情事,而今認為犯法的行為:這亦不外政府權力所使然。自然,有些地方,鴉片還是橫行;可是鴉片之所以橫行,非有政府之過,乃無政府之過,無好政府之過。試思不好的政府,猶可使有那樣的效果,假使有了好政府,鴉片豈有不全被禁絕的嗎?

  所以政府的組織及權力,如果用之得當,必能得着最大的效果;不但可免社會間交互的衝突,而且可促社會全體底進步。

  綜前所說:好政府主義有三個基本觀念:——

  (1)人類是造工具的動物,政府是工具的一種。

  (2)這種工具的特性,是有組織,有公共目的的權力。

  (3)這種工具的效能,可促進社會全體的進步。

  以下再說由工具主義的政府觀中所得到的益處:

  第一,可得到評判的標準。從上面所說的工具主義的政府觀中,得着個批評政府的標準。以工具主義的政府觀,來批評政府,覺得凡好工具都是應用的,政府完全是謀公共利益及幸福底一種工具;故凡能應公共的需要,謀公共的利益,做到公共的目的,就是好政府,不能為所應為,或為所不應為的,就是壞政府,

  第二,可得到民治的原理。政府之為物,不是死板板的工具,是人作的,要防避他的妖怪;《西遊記》中的妖怪,加害於唐僧的,如老君的扇子,青牛哪,童子哪,都是工具,只因為主人稍為大意,工具變成了妖怪,就能害人。我們做主人的人民,如果放任政府,不去好好的看守他。這種工具亦必會作怪的。所以在這一點上可得到民治主義的原理。政府這工具,原為我們大多數人民而設,使不善造善用,則受害者亦即在這些老主人。因為人類有劣根性,不可有無限的權力。有之,即好人亦會變壞。「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免不掉濫用權力以圖私利了。所以宜用民治主義去矯正他。雖把權力交給少數人,而老主人不能不常常的監督他,不可不常常的管束他。這是民治主義之淺者,其深義待一涵先生講之。

  第三,可得到革命的原理。剛才說的工具是應用的。不能應用時,便可改換;茶杯漏了換一個,衣服敝了換一件;政府壞了,可改一個好政府——這是淺顯的革命原理。所以在工具主義的政府觀之下,革命是極平常而且極需要的,並不是稀奇事。

  上列三項,就是好政府主義的引伸義。

  複次,好政府主義的實行,至少須備有幾個重要的條件。

  (一)要覺悟政治的重要。大家須覺悟政治不好,什麼事都不能辦。例如教育事業,誰也相信是要緊的,而北京近年的學校,及武昌高師,因為政治不好,相繼感受惡影響。且也政治不好,連實業也興辦不成;去年京漢京浦路上,打仗一禮拜,而中國煤礦業的商人竟損失了二百五十萬之巨。今年武昌宜昌及其他慘遭兵禍的地方,乃至連小生意都做不成。所以好政府主義底實行,第一須有這種覺悟。

  (二)要有公共的目標。有了覺悟,而灰心短氣,不定下一個目標出來,也不成功。我們簡單明了的,人人能懂的,人人承認的公共目標,就是好政府三字。如辛亥革命之目標是排滿,真吃虧在此,其成功亦在此。凡研究盡可高深,預備不妨複雜,而目標則貴簡要。故我擬好政府三字為目標。有了公共的目標,然後便易於實行。

  (三)要有好人的結合。有了覺悟,及有了目標,尤須有人組合起來,作公共的有組織的進行。厭世家每嘆天下事不可為;我以為天下無不可為之事,只因為好人縮手說不可為,斯不可為矣。故好人須起而進行,從事於公共的有組織有目標的運動:這是謀好政府的實行所必備的第三個重要條件。

  三個條件,是必須完全具備而不可缺一的。

  諸君!我今天所講的好政府主義,是平常的簡單的淺顯的老生常談;然要知道必得此種老生常談實現之後,中國乃能有救!


(本文為1921年10月22日胡適在中國大學的演講,甘蟄仙筆記,原載1921年11月17日至18日《展報副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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