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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卷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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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第二十卷評

鈍翁曰:

秉公道之人,在嫡親侄兒跟前,亦爭不去,誠可太息。爭家禮者,越行不得。倒不如兇惡而爭家財者,還得便宜。然便宜雖然占去,而殺才之名已布於鄉黨鄰里矣。

因二十金之故,便致父子割恩合氣,蘇季子貧窮則父母不子之歎,千古同然。

薄氏這薄,大約已非一日。方器生之氣,亦未必今日方才氣生也。今值方生氣之時,恰遇宦萼,得其解囊一贈。氣者不氣,薄者不薄。銀之為銀,真通神之物也。此寫薄氏欲去而未去,前寫權氏□□□□□□去而仍是未去。妙。

詳寫刁桓、父岳之結局,非無味之贅筆,亦是勸人做好人之□□□□揮欺寡婦孤兒,謀奪其職。刁千戶夫婦終日醺醺,□□□□□□□,只取快一時,生此等子女,以至滅門出醜。悔□□□

□□□□□□,男子之身已終,只剩一母氏寡居苦守。為殮乃必至之苦情,幸鄰居一有□□美,一有□□□,遇宦萼而□□□,使屍骸不致暴露,子女皆有所歸。宦萼之陰功固大,而聖人裏仁為美之言,不可不知。

口角之交,因些微小利,以至性命相搏,恐此人面獸心之朋友世不乏人。

勢敗奴欺主,古今一轍。沒奈何之懦主遇無良之惡僕,將奈何?向小娥所勸,宦萼所行諸善事,一則見小娥之才,二則總是要宦萼做到一個絕頂的好人。

瓊州府知府焉得還窮?其窮者,因有沒福之子故耳。其子沒福,家業一賭蕩盡,幾至流為餓殍。雖有後而實沒得後矣,所以子名牧福,父名牧德厚也。屈攀桂、仰氏既屈於下僚,而仰攀富貴之上司以為榮。得一沒福之婿,只圖目前之熱鬧,不慮兒女之終身,何其愚也。

若不遇宦萼,其女尚可言哉?可為攀高結貴者戒。幸其女名紳姐,故屈而尚有能伸之時,後隨父之通州也。

屠四、刁桓、曾嘉才,與眾賭榻同此一結,不但了去眾人,且見放賭者、好賭者、局賭者,一遇廉明官府,如魑魅之見皎日,自然盡化為烏有矣。詳寫曾嘉才之妻女子媳者,因一賭字,以至家破人亡。可見賭字大害,一至於此。貪賭之流見之,亦知稍警醒否。作者之意是要勸諸人不可如此,切勿錯會起來,竟去效顰。不但負作者之心,真成一大笑話矣。

寫宦萼在賈文物家豪飲,非謂其量宏也。特寫其大醉後,尚能有不平之鳴,與裸婦同臥,猶能自持,較坐懷不亂尤難。總是要將他高抬到十二分地位。

趙酒鬼與正傳雖無涉,寫賭字之害已畢,更寫一酒字之害以做襯耳。宦萼代眾窮黎還拖欠,雖是一片熱腸,然對知縣所說的話,仍然膏梁公子氣味,故妙。他雖心地變好了,如何便能一旦貫通到無所不知的地位?仍帶三分呆氣者,寫公子不得不如此。看者要知作者之心,因要寫公子之呆,非作者之有呆筆也。看者勿被作者又笑其呆。

宦萼之美事敘完,而用兩個同心報德之人以終之,妙絕。先用一開首之賴盈報信,總結上文,更妙而又妙者。

兩回大書,受宦萼之恩德者多矣,無不領而謝之。只頭一個劉太初竟卻而不受,出人意外。有眾人之受,方完宦萼之善心;有太初之不受,方顯其高節。

宦萼失身在泰安州,妙甚。泰安者,太安也。以為至此安然無慮矣,不意反致被盜。人生快意處常失意,亦同此類。

宦萼領回官誥,雖與積德事無關。這兩回書將宦萼善事寫完,見冥冥之中亦報其德,使祖父受朝廷之恩榮。恐人看不出,故寫途遇鮑德,又為寫一報德同心之人,直送他到盧溝橋也。

《姑妄言》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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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受恩百姓男婦感洪仁 積德賢朗父母膺上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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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屈氏一意捨身報恩 宦萼兩番坐懷不亂

話說宦萼見了曾公道,忙下馬近前。舉手道:「公老為甚麼動怒?」他一看,認得是宦公子,忙舉手道:「失瞻得罪,尊駕往那裏去?」宦萼道:「偶從此過,見公老在此說話,故來聽聽。這二位是誰?有甚麼事,以致你發怒?」曾公道道:「老爺,你是位貴公子,明理的人,見的又多,你就評評這個是非曲直。這是我兩個舍侄。」指著那大漢道:「這是我前頭先嫂生的,名字叫做曾嘉才。」指著那一個一臉血的小後生道:「這是我先兄續的先繼嫂生的,名字叫做曾嘉禮。大的這個奴才,小時不知花了先兄多少銀子。先兄當日還有幾千金過活,單替他娶媳婦,就花了七百多銀子。前年先兄臨危時,請我到跟前,替他二人分家。房產地土一樣均分,只有一千兩銀子。先兄是極公平的,說道:『大的若論起來,這銀子他一分也不當得,他用過何止千金?今日若單給小兒子,人未免說我偏心。這銀與大的三百兩,小的七百兩。他雖然分的多些,他還不曾娶媳婦。要論起,大的當日娶親,就差不多用了七百兩。這只算與小的娶親的銀子,家俬還不曾分著一個錢呢?』去年大的這奴才,又刻薄,又不長進,龍天不佑,把一分家俬就輸得精光。著了急,來同這小的鬧,說他多分了銀子。小的還知道些人理,請了我到他家。他道哥哥輸光了,看著他那樣子也過不去,把他父親多與他的那二百銀子與了哥哥。這卻均分了,說了個斷絕,此後再不許胡鬧。當初,先繼嫂問他娘家要了個小丫頭服侍,後來先嫂去世,這丫頭就歸到小舍侄跟前,至今也生了兩個孩子。大的這沒廉恥的奴才,不好鬧銀子了,要來分這丫頭。小的說:『不要說我這丫頭是母親問外祖母要來的,就是父親銀子買的,今日跟我兄弟養了兒女,哥哥也不好賣了分的。』大的決定不依,說:你要留這丫頭,該多少身價,要兄弟沖出那一半銀子來與他。小的急了,說:『你當日娶嫂子費了七百兩銀子,也該沖出一半來給我。』他沒的說了,說兄弟把嫂子比了丫頭,又賴他說要賣嫂子分銀子,把兄弟打得頭破血出。老爺你請想,天下可有這樣不公平的事?我來說他兩句,他還往著我跳。老爺你請看看,他那氣象可看得?我定要送他到官,處治這奴才,才出這口氣。」

曾嘉才翻著眼睛瞅著他叔父,道:「我勸你老人家將就些兒罷,不要太做出來給我看。

我知道你老人家衛護他。鵓鴿兒揀旺處飛,他是有錢的侄兒,自然該心疼的。你老人家送我到了官,料道沒有我的死罪,我出來不打死他,也不是人娘養的。拚著替他償了命,大家撂開手,那時你老人家也沒有偏的了。」那老兒越發怒起來,上前要拿頭撞他。

宦萼拉住他,道:「令侄那種氣質,叔叔都不認得,人倫都沒了,可是同他講得理的?

公老,你是盛德的人,不必與他較量。若經了官,徒傷骨肉之情。知道的是他理虧,不知者還道是你偏護。這種人不睬他就罷了。」

那曾嘉才自幼不孝不友,俗語說的,天是王大,他是王二。毫無忌憚。人背地起他個混名,把他的名字改了一個字,都叫他曾殺才。他聽見宦萼說了這幾句話,那裏還依得?因見他樣子體面,還不敢十分動粗,只氣狠狠的白瞪著眼,望著宦萼道:「我各人家的事,用不著你費心,別扯騷蛋子。老廖怎麼死了的?操心死的。一個鼻子三眼,多出了一口氣兒。一條褲子三條腿,多了你這個管。這才是賣蘿蔔的跟著鹽擔子,咸操心。」傍邊看的人認得宦萼的,齊都喝道:「你這人紅了眼,人也認不得,這是宦大老爺,說的是好話,你滿口胡說的是甚麼?」他聽見是宦公子,也就軟了三分,不敢再說。

宦萼聽了他說那幾句可惡的話,心中大怒。又回想道:這樣不孝不友的下流奴才,我同他一般見識做甚麼?冷笑了一聲,問他道:「你到底要你兄弟多少銀子?」他道:「那丫頭爛不濟也值五十兩,我該得廿五兩。」宦萼叫小廝稱出廿五兩銀子來,對曾公道道:「公老,我看你小令侄還是個孝弟知禮的人。我與那兇徒這銀子,替你小令侄解了兄弟之仇。」又向眾人道:「列位親翁皆在這裏,這個惡人不是我沒本事處治他。我今要處治他,他方才罵了我,人不知道的說我小器。我如今倒給他這銀子,此後他再來與兄弟打鬧,叫他兄弟去對我說,我送他到衙門裏,替曾家除了這一害。」叫小廝將銀子撂與曾嘉才。宦萼道:「曾老不必生氣,也請回罷。」曾公道道:「寒家不肖的事,倒破費老爺。」同著嘉禮作揖謝了。宦萼向眾拱了拱手,上馬而去。那曾嘉才拿著銀子,披上衣服,敞著胸,欣欣得意也去了。是個下流無恥的人,潑皮形狀。

宦萼正走著,見一個老兒拉著一個小夥子,許多人在那裏勸。宦萼看那老兒有些面熟,一時想不起他的姓來。問他道:「你老人家好面善,你為甚麼事?」那老兒認得他,答道:「宦老爺,我是葛子恩,你貴人不認得我了麼?這是我那不長進的兒子,叫做葛器。我一生一世苦掙了廿兩銀子,我兩口子都年老了,留著做棺材本的。他毆死毆活定要借去做生意,去了幾個月,不知在外邊怎樣嫖賭,花光了回來,說是折了本。這樣不孝的奴才,我定要送官處死他。」宦萼道:「你老人家有幾位令郎。」葛老道:「這一個就足夠了,我還禁得有幾個?」宦萼道:「你既然只這一個,要送了他,後來老了靠誰發送?」他道:「我死了,靠這奴才,還有本事掙口棺材與我麼?不過是狗拖豬啃。不如今日送死了他,我且出這一口氣。沒有他,我倒罷了。古語說: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陽溝裏,就是棺材。我也顧不得這些了。」宦萼問葛器道:「你怎就花了你父親的銀子,叫他這樣的恨怒,割恩絕義的?」葛器道:「老爺,這事冤屈死人。我又不嫖又不賭,如何會花?時運不濟,兩三次生意做不著,就折得個精光。我家老爹和我合氣,咬住這麼說,叫我沒得辨,只得憑他老人家罷了。」宦萼叫小廝稱了廿兩銀子做棺材本,道:「你父子好好的回去罷。」那老兒笑嘻嘻的道:「怎敢當老爺賞?」一面推辭,一面就納之於袖了。葛器叩謝,宦萼拉他起來。他父子二人歡歡喜喜,一點怒氣也無,和和氣氣說著話回去了。

宦萼騎上馬正走,忽見一家門口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氣憤憤的,臉脖子脹得烏紫,靠在門枋上。內中一個婦人潑聲潑氣的大罵。宦萼勒住馬,問那人道:「你姓甚麼?為甚事氣得恁個樣子?」那人正受了一肚子髒氣,沒得訴處,聽見問他,往內指著道:「老爺請聽聽。」宦萼側耳聽時,那婦人罵道:「窮忘八,人家嫁漢子原是圖吃圖穿,叫我成日熬清受淡的。你既沒有本事養活老婆,留我做甚麼?你與了我休書,像我這樣的能幹老婆,不是說大話,怕嫁不出好漢子來麼?三隻腳的蟾尋不出來,像你這兩隻腳的漢子,要無千帶萬多的很呢。」嘴裏罵著,把桌子板凳打得一片聲響。宦萼聽了,問道:「端的為甚麼緣故?」那人歎恨了一聲,道:「小人叫做方器生,這婦人是我的妻子薄氏。成日家橫草怕拈,豎草怕動,只是要好的吃。小人開了個小酒店,蘇碟小飲,就在這巷口。倒好來,每日無移的賺錢數銀子。一日除日用之外,還有多的。每晚有剩下的葷菜拿回來,又帶兩壺酒與他宵夜,一句閒話也沒有。小人前因病了,兩個來月就把本錢花用了。如今不做買賣,沒得給他吃,終日這樣吵吵鬧鬧的。剛才吃飯,他要買些熟肉吃。家中又沒一個錢,連飯碗都摔掉了。罵了這半日還不住。」宦萼道:「你這酒店也得多少本錢。」方器生道:「桌凳壺碗鍋灶器皿傢伙都是舊有的,不過買些雞魚蝦筍香腸肉什件肫肝之類,酒是抬兩壇賣兩壇,四五兩銀子就夠了。」宦萼叫小廝稱了五兩銀子給他,他不敢接。宦萼笑道:「我給你做本錢的,你收了,我還有話說。」遂下馬,附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句。方器生謝了,拿著進去。

宦萼輕輕躡足跟了去,在窗下竊聽。那方器生到了房中,薄氏罵道:「倒運鬼,背時鬼,你今日晚上沒有肉與我吃,我明日早起卷卷拍拍屁股,各人尋好漢子去,你不要見怪。」方器生把銀子往桌子上一丟,說道:「不要罵了,等我明日發市,開了輔子,寫休書與你另嫁就是了。」那薄氏正罵著,一眼見了銀子,一臉的笑。忙跑到跟前,道:「好東西呀,你是那裏的?」方器生道:「你是要去的人了,管我這閒事怎麼?」那薄氏笑嘻嘻的道:「你有了銀子,大風大雨的,我望那裏去?」方器生道:「你婦人家好見短,見我沒掙頭,就要嫁漢子去。見了銀子,就不去了。」那薄氏笑著道:「你道我當真要去麼?恩恩愛愛的夫妻,往那裏去?不過是激你的意思。不虧我這一激,你肯弄這銀子來麼?不說買些好肴打兩壺好酒來謝謝我,倒還說我的不是。怪不得人說男人沒良心,還是我婦人家的心腸好。」哈哈的大笑。方器生又是那生氣,又是那好笑,便道:「你吵鬧了這些日子,此時見了銀子,就說這些鬼話。」薄氏笑道:「你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難道自己的賢德妻子拿假話激你,都聽不出來麼?你今後開了輔子,有得酒肉我吃,看我可做聲?再要吵鬧,就舌頭上長個碗大的疔瘡。你不聽見人說,八十歲的媽媽嫁人家,不圖生長只圖吃麼。況且嫁丈夫圖的是甚麼?原圖上下兩張嘴都有肉吃。」又笑個不住,道:「不要講閒話,且快拿錢,把銀子買些酒菜來,我替你道喜。」那宦萼忍不住好笑。

出來上馬,又走到一條街上。見兩個人廝揪廝扯,打得頭破血出,口中祖宗父母無樣的那惡言語都罵了出來。就像有殺人的冤讎一般,要以性命自搏的樣子。宦萼不知他們有甚麼大仇恨,恐內中傷了一個性命,忙叫小廝將他二人分開。叫了一個到跟前,問道:「你兩個人姓甚麼?有甚麼冤讎,就到這樣死命相打?」那人氣狠狠道:「我姓任,因家中開個小面鋪,人都順口叫我做任面。」指著那人道:「他姓壽,名字叫做壽新,是我的緊鄰。我兩個自小兒光著頭就相好,還拈過香,磕過頭,拜過弟兄。對天發誓,願同生同死,有官同做,有福同享。做了這些年的好朋友,連臉也不曾紅過。我家賣八鮮面、鱔魚面,那殘湯剩水,他也不知擾過我幾千次了。今日同他出來閑走走,前面人走腰裏掉下一百文錢來,我先看見,就拾了起來。他說無義之才應該均分,我不分給他,他就揪著我打,要同我拼命。老爺請評評看誰的是,誰的不是。」宦萼先當有多大的事,聽說只為一百文錢,笑了笑,叫過壽新來,道:「你們既是好朋友,這一百文錢能值幾何,就到這樣地位。他雖刻嗇,你也太覺小器。」壽新道:「老爺好輕巧話,一百文錢我應得五十,紅糙米買得二三升,夠家中一日過活,他憑著甚麼理該一個人獨吞?他說我擾過他幾千回殘湯剩水,我家賣熟牛肉,那剩下的骨頭骨腦,他也不知擾過我多少擔數了。這沒良心的想吃獨食,叫他一家子吃了打脊梁上過,我同他兌掉了這命才罷,我也認不得這樣的朋友了。」宦萼道:「你們不過是酒肉相交,原算不得朋友。事禮不大,我替你兩個解了仇恨罷。」叫小廝取出一百文錢來,遞與壽新,道:「你兩不必再講,各自去罷。」壽新接錢在手,滿臉是笑,道:「倒多謝老爺了。」向任面道:「我們多年好朋友,不要為這點子事薄了麵皮。這位老爺給我一百文,你也是一百文。我兩個打個平火,和好了罷。不要給人看著我們為這小事,薄囂囂的笑話。」任面笑道:「老弟,你說的是。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打鬧的是甚麼?」兩個人摟肩搭脖,嘻笑而去。因這兩個人面獸心的人,有一調《駐雲飛》感歎世間的朋友,道:

朋友交情,道義當年尚有人。近日相親敬,勢利胡廝混。哎,一遇事來臨,相推不認。腹笑心誹,反面無情有甚。看而今,友道場中沒一人。

宦萼見他二人去了,又是好笑,又是可歎。打馬正走,見一個襤褸不堪的人,拉住一個體面騎馬的道:「我沒吃沒穿,你可憐見我,多少幫補我些。不但是你的厚情,也只當積陰騭。」那人馬上道:「你快放手,不要胡纏。我要不看情面,打你一頓好鞭子。」那窮人拉著不放,哀求道:「你不看我,也想想我去世的老爹情面,你忍心看著我餓死了麼?」那騎馬的道:「你餓死了,干我屁事,我各人有事,還不放手?」揚起鞭子來要打。這窮人只得放手,他打馬而去。這人跌足切齒道:「天地間有這樣沒良心的人,求老天看著他罷了。」

宦萼看見必有緣故,叫他到跟前,問他詳細。這人滴淚道:「我姓穆名鼐,也是世家子弟。因無營運,坐食山崩,一貧至此。方才這騎馬的姓吳名天良,他祖父在我家當了幾輩子家奴。先父在日,念他十數年的勤勞,就把一家白放了出去為民。他原是鳳陽府人,就回他故鄉去了。不知幾時他發了財,在鳳陽總督標下鑽謀了一員承差官。不知有甚事,差了到這裏來。我今日遇見他,求他資助些須。他不但一文捨不得,反使勢要打我。老爺你說,世上可有這樣無良心天理的人麼?」宦萼聽了,十分恨怒。見他貧寒可憐,叫小廝稱了五兩銀子給他,他再三稱謝而去。宦萼一面走著,不勝長歎道:「都不過為些銀錢,父子夫妻弟兄朋友主僕皆不相認,世風至此,真堪墮淚。」一路歎息而回。

又一日,他到了一家門首,舉目一看,真是桑戶繩樞,茅簷草舍。蕭條景狀,鄙不堪言。聽得裏面一個女孩子聲氣,哭得十分哀慟。又不好進內去問,勒馬等了一會,只見兩個人打裏面出來,歎氣連聲道:「可憐,可憐,看這個樣子,真乃傷心。說不得我們行個好,弄碗飯給他度著命。」宦萼忙下馬問道:「是甚麼事?可對我說說。」那二人看了他一看,答道:「這家一個寡婦姓毋,他男人叫做終聲,早歿了。他從小守著一個兒子一個女孩兒,不肯改嫁。今年兒子十八歲了,女兒是十六。這幾年靠著兒子賣燈,他娘女兩個在家做針指度日。這毋寡婦已死了五六日了,家中一個錢也沒有,棺材也買不起。他有個小叔在鄉里雇與人家做長工,他兒子終小大去尋他叔叔來弄棺材。去了這幾日,還不見來。就來了,還不知可有本事弄口棺材來不能?這婦人孤苦伶仃守了這十來年的寡,死了連棺材也沒有。現在現地的撂著,豈不可慘。幸虧天氣涼,若是夏天怎處?他家這個女兒,日夜守著娘屍哭,家中一顆米也無有。我二人是他左右緊鄰,才來看看,商議弄碗飯度他的命,故此說傷心。」宦萼聽了,甚覺慘然。道:「你二位同我進去看看。」

二人同他入內中,見死屍放在門板上,那個女子坐在地下哭娘。宦萼道:「小大姐,不要哭了。你起來,聽我說話。」那女子也就住了哭聲,站起來。宦萼叫小廝稱了十五兩銀子,對他道:「你不必傷心了,這銀子與你,就煩這二位替你母親買口棺材裝殮了。等你哥哥回來,就抬去埋了罷。多的銀子,你兄妹兩個做件衣服穿,買些柴米度日。」又對那二人道:「他母親死了,這個孩子無依無靠,他叔父要來不消說了。倘不來,就煩你二位替他尋個好人家嫁了罷。不然,靠那裏過日子?」那一個道:「小人賤姓淩,名居美,倒有一個小兒。這個女孩子我素常知道他很好,不出言不出語的,做一手的好針線。只是不敢做這門親,恐他叔叔後來有閒話。」宦萼道:「只問這女孩子情願不情願意。他若願意,你只管做了。若他叔叔有後話,我姓宦,你來尋我,我與你做主。」他二人方知是宦公子。宦萼又問那一個道:「你貴姓?」答道:「賤姓梅,名仁。」宦萼道:「我做主婚,就煩你做個主媒。」那梅仁說:「老爺既有此美意,小人情願做媒。」因對那女子道:「這是你的造化,遇見了老爺這位大恩人。淩大哥的兒子淩保,是你常見的。你若情願,就過來謝了老爺。」好。這人善於做媒,這女子肯與不肯,如何好答應?叫他拜謝,願與不願意在其中矣。那女子也正在無處歸著的時候,今得了婆家嫁丈夫去,有甚麼不願?就過來叩頭。宦萼道:「不消,請起。」又對那淩居美道:「等他母親棺材一出去,你就接了他去罷。」淩老也稱謝了,宦萼方回去。

淩居美去買了棺材來,把那毋寡婦裝殮了。這女子是他的兒媳,自然不同。回去叫了婆子來同他做伴,送茶送飯,好不應心。那淩保也來幫著照看,替他家買柴糴米,燒火挑水。

淩居美又忙忙買布替兒子媳婦做衣服被褥,收拾房子床帳。

又過了兩日,終小大方回來,說:「尋了叔叔幾日,找不著,不知何處去了?」問起棺材來歷,淩居美同梅仁把宦萼事對他說了。那小子正慮妹妹無處依靠,見有了人家,也甚歡喜。淩居美把銀子遞與他,道:「十五兩銀子,除買棺材並換錢買柴米等項,共用三兩五錢,這是十一兩五錢。你可收了。宦大老爺叫剩的與你同妹子做衣裳穿。如今你妹子既與了我家做媳婦,衣服是樣都是我做,這銀子留著你做本罷。」那小子也就接下來。

次日,僱人將他母親抬了去,與他父親合葬了。淩居美煩了梅仁的娘子送了衣服來,叫那女孩子洗了個澡,通身換了,接到家中,與兒子成了親。第二日,淩居美帶著兒子淩保同終小大到了宦萼家叩謝了。

再說那宦萼舍了棺材銀子,這日到了家中,在侯氏房內,小娥也同坐在一處閒話。宦萼喟然歎道:「如今的人,不但鰥寡孤獨無衣食的甚多,死了沒棺材的也不計其數。我遇著的就施捨了,我遇不著的卻怎樣。我想了一個道理,我既行好事,不如開個大棺材店,專舍棺材。各處貼了報了,但是沒有力量買棺材的人家,就來抬去,這豈不妙?」小娥道:「老爺安心做好事,可行的也甚多,不止這一件。」宦萼道:「我一時想不起,有見不到處,你有何高見,只管說來。」小娥道:「譬如舍棺材的這件事,人既連棺材買不起,定是窮到極處了。雖然舍給他一口棺材,抬錢又出在那裏?何不每舍一口材,再與他一兩銀子做抬錢並埋葬工價。再者,人家有祖墳地的不消說,抬去埋葬了。或沒有墳的,或是外鄉來的人,又叫他何處去尋地?老爺再買幾塊義塚地,有沒地者,願葬只管來葬,不願的也不強他,這豈不是一個陰功做到底?」宦萼大喜道:「想得好,就是這樣做。」他又道:「這是為了死的。既做好事,要一視同仁,生的也要為。如今人窮財盡的時候,貧人很多,無歸的人也不少。何不再蓋一所大養濟院,凡是無依靠的人,或年老無子,或疲癃病者,都養活著他,終年給以衣食,這可不是養老了。如今人為窮了拋下小男碎女的甚多,再蓋一所育嬰堂,雇些有乳的婦人,收留人家拋棄的嬰兒。養大了,有沒兒女的人要去養活,就與他領去,這不是慈幼了。這兩件陰功莫大。還有一種病人,困窮了沒錢吃藥捱死了的也不少。再開一座大藥鋪,修合各種應病的丸藥,施濟貧民,也算得一件好事。」宦萼道:「你是讀書大通人,見得到,雖帶三分奉承,卻是自己覺得不甚通,自愧不如語。再想還有甚好事說來,我一併奉行,你也有一半功德。」小娥道:「這是我成全老爺做個全美好人,我有甚麼功德?要說好事可做的甚多,也說不盡。只在性長,遇著就做,力行不倦方妙。若半途而廢,就把前功盡棄了。即如修橋補路,冬夏舍茶湯舍衣服,那一件不是事,強如齋僧敬道,做那無益的事萬倍。還有一個濟貧的法子,叫做不費之惠。拿十萬金開一座當鋪,多的不當,富的不當,專當與窮若百姓。成兩的就不當,只當三錢五錢的,只要一分利息,夠房租工銀那就罷了。雖不賺錢,卻不得折本,窮人卻沾了多少恩惠。還一件要緊的事,如今討飯吃的先生甚多。只認得一本 《百家姓》,公然就去教學。偏有這些瞎東家,只圖省束,也不管好歹,就送子弟去讀書,白花費了多少錢。念上幾年書,連一個字還不認得。我聽得說有一個姓張的,名字叫做東旭,是人家的一個逃奴。他領著一個兒子,無可糊口。到了一個村中,誇他大通,會教學,拿班做勢,裝出那假斯文的樣子。那村中有個姓馬的,就做領袖,替他糾合了一二十個學生念起書來。這姓張的雖認得幾個字,卻不多,教得別字連篇,可憐一村的人竟沒有一個知道。有一讀書人在那村中過,在他學房中歇腳,聽他教一個學生的書道:『伯牛有疾,子問之,自庸執其手。」又教一個:『在下位,不拔上。』這人大笑而出,遂替他哄傳,稱他為拔上先生。牖字認不得還罷了,連授字都認不得,就公然去教學生,豈不可笑?他這樣不通,教了幾年,竟還發了財,真是異事。老爺如今開幾個義學,延請先生宿儒,設帳一年,厚資館穀。人家的子弟不計金厚薄,即窮無力者,只管來念。雖不能保得個個做秀才中舉中進士,再沒有個一字不識的,成就人家多少子弟。這件陰功卻也不少。雖然使這些混帳不通的先生討吃無路,原是他自己作孽,也怨人不得。況他不知坑了人家多少兒子,就餓死了他,天理當然,也不為罪。」何不叫此等先生也來入學讀書?

宦萼此時一心要行好事,二來又是新來的次婦人善意,二善相合,他就力行起來。騰了幾間閒房子,接了向惟仁一家過來,請他掌管當鋪。兌出十萬金來做本,一分行息,專當與窮民小戶,每年送他勞金二百四十兩。又叫了鄔合來監管養濟院、育嬰堂、棺材店、義塚地、各處事務、支放銀錢、給散糧米,一年也與他一百二十金酬勞。又開了七八處義學,煩梅生請了幾位老成在庠的通儒,平儒也在其內,每位一年金五十兩。撥人承應,一日三餐上好供給,教訓生徒,招攬有志上進者來念書。他又買了千畝良田,將族中這些窮戶,凡系同祖傳下者,不論親疏遠近,一年按人口大小給以衣食,有力者不在其內。又置了五千金佃房討租,為這些人婚嫁死葬之費。就選了兩位年高族長,一正一副,掌管出入。他把諸事都安排得停妥了,自己還在外邊尋著好事做,勇猛力行,全無倦怠吝惜之心。

一日清早,到了上元縣衙門口。見有帶枷者數十人,繩拴者約有百餘人。內中還有婦人,都有差役帶著。宦萼不知是甚麼緣故,心中動疑。上前問那些差役道:「這都是些甚麼人?為了甚麼事?」差人認得是宦萼,忙上前答道:「這是本縣管下各鄉各的排年裡長,拖欠錢糧,拿來追比的。」宦萼道:「為何有枷的?又有拴的?」差人道:「枷的是早拿來的,今日到限,帶來打比較。拴的是新才拿到的,見了本官,少不得都要枷責。」宦萼道:「他們這幾個窮百姓,能欠多少錢糧,就這樣的枷打。」差人道:「欠戶多得很呢,萬人還不止。拿不得這許多,這都是為頭的,追比著他們,好叫他催徵。」宦萼又道:「一戶也該多少?」差人道:「這個不等,也有欠幾錢的,還有欠幾分的,成兩的少。雖沒有甚麼多欠,總起來銀數就多了。」宦萼道:「他們欠的既不多,何不完了,了卻一件事。」差人道:「人戶多了,這都是那窮苦極了的百姓。無衣無食,要一個錢也是艱難的,如何得能夠完官?」宦萼道:「怎麼又有婦人?」差人道:「他丈夫躲得沒影,小人們空回要受責罰的,不得已才帶了婦人來抵搪繳批。」

宦萼聽了這番話,又看見這些貧民形狀,甚是不忍,激出一腔義氣來,道:「甚麼話?為民父母,不能體恤民情,這樣的窮百姓,還拿來胡敲亂打。這卻是呆公子,不知做官的苦。一個良善好民,又不曾做強盜,做窩主,為何拿人婦女?余謂話雖是呆公子,心卻是大菩薩。都替我放了,我替他眾人一力全完。」眾差人不敢不依,都把項上的繩子解了。

眾人聽見說他一力代還,跪在地下,響頭磕得震耳,那些帶枷的也兩手扶著枷叩首。宦萼道:「你們起來,我會了知縣放你們。」眾人歡呼踴躍,一個個歡歡喜喜,不像先那樣愁眉苦臉的了。

宦萼催馬到衙門口,道:「進去對你們本官說我來會他。」那陰陽生往裏飛跑。頃刻,儀門大開,陰陽生回道:「請老爺馬上進去。」宦萼昂然直入。進了儀門,見知縣在甬道旁拱候。原來這知縣的祖父與宦實是會榜同年,他還算宦萼的年侄。宦萼忙下了馬,他讓進後堂坐下。門子送上茶來,吃罷接去。

知縣見宦萼滿臉怒容,道:「老年叔尊面為何有不豫之色?」宦萼道:「我才在衙門外,見許多窮百姓,一個個披枷帶鎖。問起來,說是拖欠錢糧的甚麼排年、里長。這的的確確是公子話,他不知排年、里長是何物。眾人該錢,拿著他們枷打,也忍心麼?況且說這些欠戶,連衣食都沒有,為民父母的,還該可憐他才是。就是這些排年、里長,也未必都是有錢的人。別人不得與他,他未必能夠代還,就打殺了他也沒用,這不是屈棒打平民麼?」那知縣通紅了臉,滿面愧容,道:「老年叔見教得極是,小侄也是無可奈何。目今軍需緊急,一時應付不到,上臺就要參處。在他眾人還易於為力,不得不加棰楚。小侄不但沒有這些銀子替他們代償,況從來可家中馱了銀子來做官的呢?既從事簿書,自己的功名要緊,仁慈惻隱四個字就提不起了。」有命的話。宦萼道:「這些男人還罷了,怎連人家的婦女都拿了來。」知縣道:「這卻小侄不知。」回顧傍邊吏胥。一個稟道:「因他男人逃避,故將家屬拿來。」知縣怒道:「本縣不曾吩咐,如何擅拿人婦女?少刻到堂上重責。」宦萼道:「也不必責罰他們了。方才鎖著的人,我叫都放了。可把那些枷著的都釋放了。我亦許了眾人,替他們代還。可算起了共欠多少,叫人跟我去取。」知縣道:「老年叔凡事要三思。雖然是老叔一片熱心,但他們欠的多著呢,恐還不得這許多。」宦萼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既許了他們,他們頭都磕了,豈有反悔的理?只將正數查清,不要加火耗就是你的盛情了。任憑多少,我都力償。」

知縣喜得滿臉堆著笑容,說道:「老年叔這一番菩薩心腸,小侄為民父母者已不勝愧殺。再想圖火耗,真狗彘不如了。老年叔這一場義舉,免了貧民多少比較,陰功無量了。」吩咐六房書吏相幫去算,又命將眾人的枷都開了。

知縣讓宦萼到書房中吃了便飯。等到將午,戶房來稟:「通細算清,共欠一萬七千有零。」宦萼道:「甚麼零不零,叫人跟我去取一萬七千兩來就是了。」連知縣的考成俱完全了,大有行取之望。知縣道:「正是,大數足了足矣。些微零頭,那就易於開銷了。」宦萼道:「我替他們還了銀子,你給他們個執照,不要把我的這項錢弄在夾曾層裏去。」知縣道:「豈有此理。少不得都給眾人紅票去。小侄還各鄉各出示諭,使眾百姓知道老年叔這番恩德。」宦萼起身,知縣送到丹墀中,讓宦萼乘馬而去。

到了大門外,眾百姓果然枷都開了,又跪下叩謝。宦萼道:「你們共欠一萬七千兩,我都替你們還了。方才知縣說給你們紅票做執照,你們領了,都回家去罷。」眾人又歡呼拜謝。

宦萼同著一個戶房,知縣的兩個管家,還有二十多個衙役,拿著籮筐扁擔到了家內。上去將前話稟知宦實,宦實極力讚美。宦萼在箱中搬出三百四十封銀子,叫家人運到廳上。查點明白,交付縣中眾人而去。

他回到房中,向侯氏、小娥說,都不勝欣喜,誇不絕口。次日清早,聽得大門外人聲鼎沸,家人忙進來回道:「有幾百男子女人,手拿著香在外叩謝。」宦萼出到門外,眾人見了跪下,齊呼道:「蒙老爺天恩,救了我們窮苦百姓,少捱了多少棍棒。願老爺壽高百歲,子子孫孫代代八座。」罷了。宦萼喜笑道:「你們請起,我請太老爺來看看,這是他老人家的恩典。」宦萼忙進去請了父親出來。眾人看見,又都跪下叩謝。宦實大喜,命每人賞錢一百文。眾人口中宣揚著佛號,高呼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宦菩薩,鼓舞而去。少頃,知縣親來拜謝年伯祖同年叔,待茶而去。

第二日,宦萼飯罷出門。方到門外街上,跪倒百餘人。也是荷枷帶鎖,大叫道:「求老爺天恩,一體救撥小民罷。」宦萼問甚麼人,原來是江寧縣排年、里長,聽見宦萼救了上元縣的欠戶,故此都來乞恩。宦萼道:「你們都起來,等著我回了太爺,帶你們同去。」復翻身進來,下馬到內邊,向父親說了。宦實道:「同一窮民,何分厚薄?該多少,你也替他們還了罷。」宦萼領了父命,笑吟吟出來,跨上馬到外邊,招呼眾人同到江寧縣來。這知縣昨日聽得上元縣的欠戶宦公子替還了,將二萬金舊欠完全,歎道:「寅翁好造化,遇這位積福的善人,省了多少心力,脫了多少干係。考成十分完全,榮升在即,偏我就遇不著。」正想時,忽報宦公子領了本縣這些排年、里長來了。知縣喜得屁滾尿滾,嘴中忙叫道:「快請,快請。」如飛的到儀門外接著。讓到迎賓館坐下,叩其來意。宦萼把替眾人還欠項的事說了。那知縣笑容可掬,左一恭,右一恭,贊了又贊,謝了又謝。多時算清,共少一萬二千有餘,江甯縣的百姓比上元縣略富庶些。宦萼也如數還了,眾百姓也焚香叩謝。這上、江兩縣數萬欠戶,自從宦公子替他們還了這宗拖欠,免得提心吊膽,如釋重負。男婦大小無不感念,望空叩頭保佑的也不計其數,真是家誦戶祝。凡相遇著,提起一個宦字,就感恩誦德不已。這宦公子的美名,卻也就幾幾乎傳遍闔京了。話不繁言。

宦萼一日高興,到城北一帶走走。人煙稀少,儘是園圃。見一座墳墓邊有三間小房,一個獨院,左右無一居鄰。聽得內中一個婦人聲音喊叫救人。宦萼心驚道:「此處荒僻,莫非有人做甚不公不法的事物?」忙跳下馬來,進入院中,大喝道:「房中甚麼人喊叫?」只聽得喊著道:「是那一位?快些進來救救人。」宦萼忙叫了一個小廝同到房中,見一個少年婦人吊在梁上,一個老婦抱著兩腿,往上住。見了宦萼,叫道:「老爺積陰功,幫著救一救。」宦萼叫小廝相幫住,問道:「你家有刀沒有?」老婦道:「那桌子上有把剪子。」宦萼拿了過來,把繩子剪斷,同著將那婦人抬放在床上,替他捏著喉嗓。叫那老婦道:「你摸摸他的心口可還熱?」那老婦摸了摸,道:「還熱呢。」宦萼道:「不妨,你快去燒些熱水來。」那婆子去了。

宦萼此時也顧不得嫌疑,將那婦人抱在懷中,抹胸度氣。不一會,喉中漸有聲響,才把繩子解去。那婆子也拿了水來,忙灌了幾口,那婦人哎出一口痰涎,才透過氣來,就哽哽咽咽的哭。宦萼見他已救活,心才放下。叫那老婆子扶他坐著,然後下床來,坐在凳子上。將這婦人一看,這一句便寫出菩薩心腸,聖賢肝膽。先只忙忙以救命為事,並不看其妍媸。此時見救活了,方才一看。有二十一二年紀,生得十分美豔。一身雖都是絹衣服,卻補補納納,舊而且破,不堪之甚。有一調《秦樓月》說他道:

香馥馥,眼中一個人如玉。人如玉,荊釵裙弊,苦寒裝束。嬌羞緊把眉兒蹙,千般隱恨縈心曲。滿肚愁腸,淚痕盈目。

看他房中雖然都是破爛之物,卻是個舊家光景,知是大家子孫敗落下來的。宦萼道:「府上貴姓?尊夫在那裏?有甚麼傷心的事?如此青年,為何就尋這個短見?」婦人見問,越發哭得傷心。宦萼道:「不必悲傷了,有甚麼話,可告訴我。我或者出得些力,也不可知。」那老婦道:「這位老爺是你救命的恩人,奶奶你有若楚,何妨說說。到了這個田地,你還瞞甚麼?」那婦人才要說,看見宦萼的小廝在,欲言又止。宦萼會意,叫小廝道:「你到外邊去。」小廝出去了,那婦人一面流著淚,一面說道:「我家公公姓牧,名字叫做牧德厚,婆婆聶氏。是極。不是作了孽,如何沒得後?生下這等好賭下流的兒子來。公公在廣東瓊州府做過一任知府,掙有十數萬金。廣東謂廣州府為睡十萬,瓊州府為坐十萬,潮州府為跑十萬。瓊州知府雖掙餘十萬,禁不得兒子一賭,奈何?只生我丈夫一個,名字叫做牧福。沒福之人,雖留下百萬,又奚益哉?從小不知管教,任他胡做非為。我爹爹姓屈,叫做屈攀桂,母親仰氏。我因是我爹爹得官那年生的,叫做紳姐。造化,虧這個小名好。我爹爹就做瓊州縣知縣,公公做窮知府,老子又做窮知縣,宜乎兒女受窮。是他的屬官。因仰攀他家的富貴,把我嫁與他家做媳婦。不幸公婆染了瘴癘,一齊病故在任上。我隨了丈夫扶柩到這裏來,只三四年間,把銀子綢段、金銀器皿、首飾衣服,並房產地土,一色等項,賭輸了個乾乾淨淨。家人賣的賣了,走的走了。」指著那老婦道:「只剩下這老兩口,賣是沒有人要。他是公婆手裏舊人,也可憐見。他們所以捱死捱活的跟著,連房子也沒得住,搬到這墳上來住。如今吃的也沒有,穿的也沒有,他還只是賭個不住。當日有錢,還同的是體面些的人賭。如今窮了,那略像樣些的人都不同他賭了,就同那些光棍屎皮辣子不堪的下流人賭。該了七八個人的銀子,成月上門上戶的打鬧,時常被人村辱不堪,他一些也不知羞愧。新近又輸了一個甚麼刁公子的五六十兩銀子,每日叫小廝們上門來打罵。這個壞良心天殺的,不知幾時看見了我。」說到這句,臉就緋紅,大哭起來。

宦萼道:「不必哭,有話說完了。有甚麼事,我替你做主。」那屈氏道:「刁家那斫頭的起了一片壞心,他對我丈夫說,叫我同他做那不長進的事。若依了他,還叫我那不成人的丈夫寫張典我的文書與他,不但他的幾十兩銀子不要,該眾光棍的銀子他都替還。我男人先還不肯,這姓刁的串通了這些光棍,終日打罵,在街上把他淩辱不過。我男人急了,竟應允了他,許他明日來。他替還了眾人的銀子,我就算他的人了,叫我陪他睡,今日來對我說。我也是好人家的兒女,怎肯幹這樣醜事?所以才尋自盡。不想老爺又把我救活了。我早晚是必死的,辜負老爺這片好心。」說完,放聲大哭。

宦萼大怒道:「刁家這奴才,我素常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刁桓,一個麻臉,幾根黃鬍子,混名叫羊肚石。這奴才萬惡萬刁,他老子做著個千戶,多大個官兒,他公然在外邊做這些惡事,誘人家賭博,又想騙人家妻子。這奴才同一個慣開賭場的姓屠的勾連,坑了人家多少子弟。你放心,我替你報這個仇。我明日如此如此設法救你。」屈氏忙忙下床來拜謝。宦萼道:「不消,不消,你丈夫在那裏?」屈氏道:「他怕有人來打鬧,躲在一個小庵裏,離這裏有一里多路。」宦萼道:「我有一句話,你不要惱。」屈氏道:「老爺有話,只管請說。」宦萼道:「如今把你們這場事弄清了,設或你丈夫又輸了別人的,把你又要典與人,我如何得知?又怎麼來救你?除非叫你丈夫把你典了與我,我替你做了主,他才不敢又生他想。看至此,未有不疑宦萼心愛此婦,故以恩結之。竟大謬不然。愈見其聖賢心腸,豪傑氣象,作用不凡。你心裏的酌量,可行得麼?」屈氏想了一想,道:「罷,老爺救了我一命,再替我出了這口氣,我應該報答的,強如捨身與那樣奴才。」宦萼道:「須得把你丈夫尋來,當面說明方可。」屈氏道:「家中沒人去尋他,怎麼處?」宦萼指著老婆子道:「他的老頭子呢?」屈氏道:「他雖六十多歲,因見家中沒得吃,每日早起,雇與人家做小工,掙三分銀子,買升米買個柴來家度命。」宦萼道:「他不在家,怎麼樣呢?」那老婦道:「我認得,等我去尋。」宦萼道:「你尋著了,把我先說的話不要告訴他,看走了風,眾人知道了。」那老婦道:「我知道。」忙忙的去了。

宦萼問屈氏道:「你家柴米,這個老兒去掙了。家中日用油鹽菜蔬並冬夏的衣服,這些零碎盤纏出在那裏?」屈氏見問這話,紛紛落淚,道:「可憐一碗飯還不得飽吃,還說甚麼菜?幾個鹽花就是下飯的菜子,成個月連油星兒也不見。燈是久不點的,有月的日子多坐一會,無月之日早早便去睡了。至於衣裳,好的准了賭賬,與人去了,賣也賣了些。有不值錢略像樣些的,都當了日用。剩下破爛的,當賣不得,拼拼補補,遮體罷了。」宦萼道:「你身上這件衫子好像百家衣,太難為情。把你當票拿來我看。」屈氏在一個舊拜匣裏,舊拜匣,妙。好的賣是賣掉了。拿出一包票子來,約有百十張。宦萼道:「你可認得票子上這種字是些甚麼東西?逐張念與我聽。」屈氏道:「我都有字記在後邊呢。」原來這屈氏寫得一筆好字。此寫屈氏認得字,非誇其聰明。江南當票上別有一種字,不然,宦萼既認不得,屈氏又記不得許多,將奈何?故說他認字,便益於查耳。他遂一張一張的都念與宦萼聽。宦萼把他穿得著的衣服,並幾件丁香簪棒被褥之類,都把票子接過來,別的仍叫他收起。將這些票子本利一算,該二十多兩。宦萼道:「我若把銀子與你,怕你丈夫又拿了去賭,我替你贖了來罷。你家這個老頭子,明日以後不必打發出去了,留著家中使喚。你家柴米我都送來。」屈氏歎道:「我們有甚麼補報老爺的,老爺這樣的恩情到我?」宦萼道:「我憐你是宦門之女,嫁了這樣不成器的丈夫,故動了一點慈心,豈望你報?」

正說著,那老婦同牧福來了。老婦路上已將屈氏上吊,虧這人救活,並將要典他的話,對他說了。他一進門,就與宦萼深深打恭道謝。宦萼看他有二十四五年紀,好一個齊整少年,也穿得襤褸不堪。暗歎道:可惜這樣個人品,卻做這樣的下流事。那牧福問道:「請教老爺貴姓?」宦萼道:「我賤姓宦。」牧福又深深一揖,道:「原來是宦老爺,晚生何幸得遇?」只見屈氏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粉面通紅,向著牧福道:「我已是吊死了,蒙宦老爺救活了我的命,如今許替你應那姓刁的同眾光棍的賭賬。你早想要把我典與那刁姓的,你如今寫文書,就典與宦老爺。」那牧福低著頭,紅著臉,不做聲。此所謂無羞之心非人也。人雖下流,此心幸未喪盡,故後尚能自新。宦萼道:「這憑你願與不願,也不強你。」屈氏又道「你把我典與老爺就罷,若典與姓刁的,我叫你人財兩空。」牧福道:「你不用著急。既蒙老爺救了你,又肯替應欠賬,自然該的,還有何說?」就取了紙筆,親筆寫了一張將妻典銀的文書。夫妻同畫了字,遞與宦萼。充好古因男色而棄妻,牧福因好賭而典妻,勿謂作書者過言。余親見江寧有一妓曰卓二官,系揚州人。厥夫酷好嫖而無資,因命妻接客,得他人之嫖金,以作己之嫖資。不知此輩人心腸是何生法?宦萼道:「明日他們說多昝來?」牧福道:「說是早飯後來。」宦萼道:「等他們來,你留他們坐著,我自有道理。」說了,就告別上馬而回。

到了家,叫小廝送了一擔米兩挑柴一千錢到牧家去。他然後到府尹衙門來,會見了樂公。樂公一見便道:「年兄前日替兩縣窮民代償拖欠,這一番義舉,不但萬民銜恩,就是兩縣也受德不淺。誠所謂惟大英雄餘本色了,我學生不勝敬仰。」宦萼道:「這是家父憐念小民的一點慈心,晚生遵而行之,何敢當老先生過譽。」樂公詢其來意,宦萼便說,「有一牧舍親,他令先尊曾蒞任太守,他年幼無知,被眾光棍誘賭,將家俬輸盡。」並惡棍刁桓夥同賭局屠四,勾他輸了銀子,希圖奸騙他妻子的話說了。道:「求老先生重究,以警刁頑之輩,牧舍親一家生死皆銜恩德矣。」樂公生平極恨的是賭博,又是個嫉惡如仇的人,聽說刁桓的這些壞處,勃然大怒,命傳番役到了面前跪下,吩咐道:「你們眾人明早同宦老爺的管家,去將那些賭博光棍全拿來。若走一個,重處不貸。再將開賭場姓屠的,一併拿到。」眾人應諾下來。宦萼也就辭了回家,叫眾番役到他家中,道:「明日你們去拿人,那姓刁的並眾光棍身邊都帶著銀子,你們只管搜了去用。拿到衙門動刑時,加力打那廝。我過後知謝你們。」叫家人待他眾人酒飯吃了去了。次早,眾番役約了宦家小廝領路,同去拿人。

再說那刁桓他常來牧家走動,久矣看上了屈氏。不想牧福剛剛輸了他銀子,他是光棍中的魁首,遂約了眾人,終日在他家打鬧,料道牧福不得不走這條路。今見牧福把屈氏典與他,滿心歡喜。他預先都與眾光棍說明,牧家那裏來的銀子他都代還一半,向著牧福只說全還。眾人見牧福窮到這個地位,這項銀子也有八分置於度外的了,今得一半,還有何說?遂一同八九個人說說笑笑而來,好生得意。

那刁桓滿心今日要與屈氏做新相知,穿了一身新衣,搖搖擺擺,都到了牧家,方才坐下。那知這些番子們在左近四散看著,見這一起人進去,知道是了。哨了一聲,同走了進去,不由分說,都套上了鎖,帶到天井中拷吊起來。這些番子都受了宦公子之囑,將眾人先打了個下馬威,然後都在房檐上高高吊起。那眾光棍還受得些苦,這刁桓他是個嬌養子弟,如何奈得?殺豬也似的叫。身邊帶來還人的銀子,盡行奉送。眾光棍身上有帶著賭本的,也都傾囊相贈,方放鬆了。帶到衙門中來,正值午堂,樂公略問了幾句話,每人三十大板,一面大枷。刁桓系為首光棍,屠四系開賭之人,各加責十板。眾人俱枷號一月,限滿問徒。一個個都打得血肉分飛,帶到通衢示眾。那刁桓他是好人家子弟,只因生性好賭貪淫,遭此羅網。他如何禁得這等重刑,只枷了三五日,就嗚呼哀哉,死於枷眼之內。正是:

未遂姦淫身已喪,因貪賭博命橫亡。

且待我把這刁桓的來歷細說一番。他父親是個世襲的衛千戶,家中頗覺富足。一生惟有杯中之物是好,終日沉酣,與曲生為友。他妻子尹氏,亦同此癖。夫妻二人自清早起來,每人捏著一個杯,直到臨睡時,方才放手。

他二人在酒字上做了工夫,到色字上毫不介意,因此一生只生刁桓一個。這刁桓生得一臉指頂大黑麻子,自十五六歲上,便長出數撮黃須。麻子疤上不長,只在那空隙處長將出來。摣摣巴巴,長得奇形怪狀。人見他那尊容,取其形似,都稱他為羊肚石。

他自幼貪淫好賭,刁頑之極。他乃尊終日昏昏醉夢間,不但不管教,而且不知,任他在外胡做非為。刁千戶有個上司暴指揮,名字叫做暴如雷,也是世襲前程。這職役原是他哥哥長房頂襲,他哥哥艱於得子,後來年老方生一子繼名,叫做觀音保。他哥哥死後,該觀音保承襲。他欲謀此職,買出本族作證,說他哥哥並無子息,這個侄兒是個螟蛉,本姓闕,名映寶。祖宗制例,異姓不許襲替,應該他胞弟承襲。族中人貪他賄賂,都具了甘結。他各衙門都打點了,觀音保幼小,寡母難與爭,只得讓了他。

他自得了官,屬下這些千百戶的便宜,他個個占盡,是不消說。本管的那些窮衛丁,他放賬盤利,刻薄無比。雖掙了一分好家俬,卻也無人不唾駡,無人不飲恨。他又性如火烈,鞭撻衛卒,凶暴非常,因而怒氣傷肝。到五十歲外,便成了雙瞽,只得退了前程,在家閑住。

他白占了侄兒功名,自己又無子,遠房不准承襲,把一個世代功名白送掉了。他妻子亡故,只留得一女。他要想續弦,人都知他刻薄,且性子起來,專好打老婆,他前妻因此氣死。又瞎了兩個眼睛,誰肯嫁他?只得買了個丫頭在身邊答應。

他這女兒生得更是可笑,一個臉歪在一半,因出痘瘡,又壞了一隻眼。那瞎眼要是閉著倒還罷了,他卻沒有黑睛,只雪白的一個眼珠子,疊暴在外,如鑲嵌上的一顆大珍珠一般。人聞其形,也贈了他一個美號,稱為海螺杯。這海螺杯姑娘之名,人人皆知,竟沒人求親。直捱到青春將及四八,猶然閨中待字。他忍耐不得,竟自己尋起佳配來。他家有個小廝,是個海南的黑鬼子。雖系異類,因自幼養大,頗通人性,名字就叫小鬼子,海螺杯就看上了他。同氣相求,海螺杯原也是海裏所出。暴指揮家中奴僕因主人暴戾,都逃走乾淨,只剩了老邁兩口不能遠走,在家中以供炊爨。小鬼子是外國人,也還老實,二來他那面貌無處可逃,在家以應灑掃差使之役。

暴指揮閉著雙眼,毫無一事,酷好聽鼓兒詞,常養著一個姓夏的瞎先兒在家,專一說書。那通房之婢,時刻守定瞎主人扶持,寸步不離。海螺杯或在父親房內聽說一回書,倦了到自己房中睡一覺,他先胡糊塗塗,倒也過了。

一日晚間在他父親房中,聽說《西遊記》上陷空山無底洞老鼠精那一段鼓兒詞,忽然引動春心,便十萬個金剛也降伏不住,走向房中去睡。上床脫光,用手摸著牝戶,不住長歎道:「人家女兒像我這樣大,不知生了多少娃娃了,要是十三四歲得了早子,都見孫兒了,我還不曾嚐著人間的滋味。」心中著急,將枕頭摟在懷中,亂聳亂拱了一會,越發難過,翻來復去,一夜難眠。

天色才明,聽得小鬼子在堂屋裏掃地,心中想到,我實在有些過不得了,把這小廝應應急罷。低低叫了兩聲「小鬼子來。」那小子聽見,推門進來,走到床前,暴氏問道:「老爺起來沒有?」小鬼子道:「還關著門,像是還睡呢。」暴氏道:「你關了房門來,我叫你做甚麼。」那小子關了門,又到床前,暴氏掀開被子,道:「我的小肚子疼,你上床來替我揉揉。」那小子上床蹲在床沿上,暴氏仰臥著,把被掀開,露出一個光肚皮,同胯中那條細縫,叫道:「替我揉。」那小廝嘻嘻的笑,伸手去摸,直摸到那條縫上,用指頭一勒一擦的動。暴氏笑道:「你的可是這樣的?」他笑道:「我的不是這樣。」暴氏道:「你也拿給我摸摸。」遂伸手到他褲襠裏去。

那小子十六七歲了,已知識大開,一個半大陽物也自挺硬,暴氏摸著了這件寶貝,那裏還忍得,指著陰戶向他道:「把你的放在這裏頭試了。」那小子聽說,喜得忙脫了褲子,就上身來,暴氏用了些唾沫,捏著他龜頭,對了自己門戶,說道:「你往裏送送。」那小子往裏一下,進去了大半。你道他一個處子,如何這等容易?一來那小子的陽物不大,二來情急得很了,先被摸勒了一會,也有些津津水出,所以不覺煩難。暴氏雖不見樂趣,也覺內中有些意味。抽了一會,恐他父親起來,叫那小子出去,囑託他每夜等老爺睡了,悄悄到房中來同宿。小鬼子滿口應諾,此後每夜約那小廝來相伴,權且按下。

那暴指揮也不知他令愛奇醜,偌大年紀尚無人來求,心中也暗急。他一日衣服上掉了根帶子,叫女子給他釘。海螺杯答道:「我年老了,眼睛花,看不見了。」暴指揮聽了這話,知是女兒年長無偶,歎了口氣道:「我知道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愈加著急。偶然想起刁桓來,他也廿八九,尚未娶妻。因他父母只在酒杯上做工夫,故將兒子的姻事蹉跎下了。今日若將他二人配合,豈不合了兩句俗語道:

破磨對瘸驢,歪鍋配斜灶。

真是一雙兩好。遂叫夏瞎子去探刁千戶的口氣如何,並說自己無兒,將來家俬都是女兒女婿的。夏瞎子去探,刁千戶雖知他女兒醜聘,一來是舊上司,扳了親,圖體面。二來貪他的內囊,滿口應允,遂成了這門姻眷。迎娶之日,新人進門。夫妻合巹,彼此一看,真合了古人的一副絕對,那刁桓恰是:

麻臉黃須羊肚石,倒栽蒲葉。

那暴氏恰是:

歪腮白眼海螺杯,斜嵌珍珠。

兩人一見,各各氣生。你道是何緣故?暴氏素常以為,他這歪臉暴睛,是千古美人圖上畫不出來的妙容,二語令人絕倒,然而實在千古美人圖上決無此等妙容。真要算絕代佳人,滿心思想嫁一個賽潘安強衛玠的丈夫,不想今日嫁了這樣個醜驢。較之小鬼子,那不過黑些。論起形容來,刁桓比他尚還不及,如何不氣?那刁桓雖然醜態可憎,他是專在婦人身上用工夫的,瞞著酒鬼老子偷出銀錢嫖妓女,養私窠,偷野食,這些淫婦人只貪他個錢,那管生得醜俊。他閱人甚多,婦人中從未見這樣奇美的怪相了,語甚新趣。這是終身配偶,朝夕相對,如何過得,焉得不氣。

兩人各氣在心頭,卻發洩不出。晚間上床,刁桓少不得要做些成親的圈套,扯扯拽拽。

那暴氏攥住褲腰,死也不放,亂蹦亂抓。刁桓也並非高興,不過是虛應故事,見他如此,也就放手各睡。

過了數日,兩人並不交談,那刁千戶夫妻只知吃他的酒,那裏知道兒子媳婦的這些瑣事。一日夜間,刁桓有了幾杯酒,忽然興發,想到:「他雖然貌醜,或有件好物,也不可知,況他這樣門扇大的肥身子,其物必肥,且我從來所遇的婦人都是破物。他到底是女兒,自別有妙味。果然有個好美窟,夜間吹了燈又看不見,尚可盤桓。再想終日相守,沒有個只有夫妻之名而無男女之實的道理。」這一回想,把他的醜忘了一半,就伸手去摸暴氏。那暴氏已是知味的女子,起初嫌丈夫醜陋,各睡了數夜,那心也有些忍不住了。想道:「當日同小鬼子私偷,原不像意,我大著他十四五歲,已生得下他來,況他年幼,此物自然渺小,今日他是將三十歲的大漢,必定此物也雄壯,既明公正氣嫁了丈夫,放著美食在傍不吃,何苦擔饑,只閉著一隻眼,人說眼不見為淨,憑他去弄去,且快活一時是一時。」正然想著,見他來摸,假裝睡熟,等他解開了褲帶,將摸到那要緊的去處,方才用手來掩。刁桓趁著意兒,褪了他的褲子,一翻上身,還以為他是處子,拿出憐香惜玉的手段來。用了些唾,輕輕款款,做那蜻蜓點水之勢,不想只略往裏一送,如蛇鑽窟窿一般,一下全身入去。方知這位醜美人,是合了《連環記》上那《銷南枝》曲子上的兩句,道是:

青青柳,嬌又柔,一枝已折在他人之手。

遂興致索然,連忙拔出睡下,心中氣忿忿的。要聲張起來,不但礙著丈人是父親的舊上司,且又想妻子的東西雖醜而破,他陪嫁的私囊卻富而厚,只得忍住。既好氣又好笑,這樣的婦人還有甚麼人愛?肯同他私偷,真不可解。

那暴氏見丈夫弄了進去,比小鬼子的大有不同,內中塞滿,以為定有大樂,心中私喜。

不意他忽然拔出睡下,知是嫌他不是原封了,大掃高興。那忿恨之心又說不出。

次早起來,彼此都是一個惡狠狠的面孔。先前二人只是彼此嫌醜,尚無恨心。今日又加上這一番,怨怒自然越發加倍。不到半月,兩人終日言語相激,竟致反目。初而罵,繼而打。不想那刁桓生得瘦怯,反沒有暴氏壯實有力,被他摔倒,一屁股坐在頭上,拳頭如擂鼓一般。打得刁桓披頭散髮,滿地亂滾,喊叫救命。刁千戶夫妻正在醉鄉,聽見了,吃了驚,跌跌倒倒的跑來拉開了。刁桓賭氣走了出去,竟不回家。暴氏哭了一場,將陪嫁之物一一收起,絲毫不發。

過了幾日,刁千戶叫人找了兒子來,勸他進房。兩個相見,怒目而視。不但恨他,前日被他打寒了,竟有幾分懼怯。晚間雖也同床,卻兩頭各被而睡。此後刁桓終日在外,或是賭場,或在妓館,常不在家。手內無錢,到家中要尋些須,為嫖賭之資。暴氏也知他在外走這狹邪道路,便罵道:「都是我家賠來的東西,倒不得你拿去嫖賭。」刁桓見他識破機關,東西又沒得藏得沒影,只好等父母醉臥,偷些私蓄出去行樂。滿月後,暴氏回家去住對月,他熬了這一個月了,還拿小鬼子來解渴。住了些時回來,仍然斷了葷味,心中說不出的苦。

一日夏瞎子來看姑奶奶,暴氏想道:「這瞎子雖沒眼睛,膫子是有的,何不在他身上尋一番樂境?」主意定了,留他說書,到晚不放他回家。這晚刁桓恰好未回,刁千戶一則醉生夢死,不知防閑,二則知是親家翁家中的長遠主雇,媳婦留他說書,有何不可?便叫在堂屋裏鋪了個鋪給他睡。

到夜間人靜,暴氏悄悄到外間瞎子的榻上去就教。那瞎子既看不見他的好醜,且又是三十多歲無妻的一條壯漢子,婦人的這件美物,是他求之不得的寶貝,可有推辭之理?公然鸞顛鳳倒起來。不意那瞎子竟有一具壯觀的陽物,暴氏喜出望外。再三叮囑,夜間要常留他不便,恐公婆疑心。姑爺是日日不在家的,你不妨日間源源而來。公婆知痛飲,不管閒事,家下沒有多人,遇便即可行樂。夏瞎子一面笑著,一面不住聲答應。果然那夏瞎子竟不爽約,過兩三日就來走走。暴氏見沒人,掩上門,到床上就做一番,如此多次。

一日,二人正在綢繆之際,忽然刁桓回家。推門進來,一眼見了,大罵道:「沒廉恥的淫婦,你在家做女兒偷漢子,到我家來還偷,我同你了不得。我前日就疑心甚麼瞎眼的人愛你,同你偷,原來就是這瞎奴才。」冤哉,冤哉,真是冤殺傍人,笑殺鬼子。又罵瞎子道:「你這瞎奴才,敢膽大做這樣的事,我把你送到官去講。」夏瞎子正同暴氏做得好,將入佳境。忽聽得刁桓聲音,唬得一翻身滾下床來,光著屁股滿地亂爬。亂爬,妙。既唬癱了,又看不見。又被刁桓在光屁股上踢了兩腳,又不敢叫,就地亂滾。暴氏雖是個淫醜的惡婦,今做這勾當,被丈夫撞見,不但自己覺愧,心中也有些膽怯。

遂急出一個主意來,一骨碌爬起,說道:「你不稀罕我,難道叫我守一世活寡不成?你在外頭嫖得,我在家裏也嫖得。我同你好講,你若聽我,以後我的東西任你拿去嫖賭。錐心入耳之言,刁桓那得不聽?不意此婦有此急智。我也不管你,你也別管我,各人幹各人的事。要是這樣便罷,不然,要死要活我同你做。我不怕你這樣子,我也不願活在這裏呢。」刁桓心中本有幾分怯他,所以先見時不敢上前去打。聽得他這番話,倒心中情願,暗喜藉此挾制著他,不愁嫖賭之費。說道:「罷了,罷了。從今後,你是你,我是我。」說了這一句,反走出來。

暴氏見他去了,餘興未已。下床拴了門,太小心。扶起了瞎子來,還要他終局,雖知那瞎子被這一嚇,把個陽物縮得只剩些軟皮,掃興。暴氏與他再三撥弄不起,只得放他回去。

這日,刁千戶夫妻飲得醄然大醉而臥,兒子媳婦這一番大鬧,他竟不知。次日暴氏見刁桓進來,向他要私房,因要他買路,這真是買路錢。放膽子往來,只得給刁桓些私蓄。刁桓自此因手頭充闊,越發在外日夜嫖賭。他在屠四家與牧福相識久了,一日去尋他,無心中見了屈氏。眠思夢想,要算計他。因想出這個惡主意,勾了牧福,羸了他這項銀子。諒他沒得還,不怕不走這條路,拿妻子做當。孰知天道難欺,剛剛遇了宦萼,他投入法網,送了性命。

刁千戶見兒子死了,媳婦無出,送回暴家,任他改嫁。暴氏回到家中,不想嫁人只同夏瞎子、小鬼子二人輪流作樂。後來夏瞎子同眾夥計飲酒,多飲了幾杯,偶然失口,說出這段佳話。

內中有個古瞎子,一個真瞎子,留了心,次日公分請他,求他介紹,不然便要聲張去稟暴指揮,夏瞎子醉後失言,悔已無及,不敢拒他二人,恐有禍患,只得婉轉向暴氏說。自說感佩厚情,恐獨力不能報效,要薦賢自代,不知肯容納否。孰不知暴氏寬容大量,久有延納豪傑之心。因恐瞎夫撚酸,不好啟齒。今見他說這話,真是入耳之談,一諾無辭。夏瞎子見他慨允,向暴指揮說:「門下有兩個同伴,說得古詞甚好而多,特特舉薦來孝敬恩上。」指揮甚是歡喜,就叫領了他二人來,說了半日,果然可聽,晚上留下,同夏瞎子一處起臥。那一夜暴氏竟悄悄開門下去,四個人滾做一床,輪流做了個通宵之樂。後來有人知道,編了四句歌兒道:

三男一女一隻眼,一個陰門六個卵。
父夫作孽女妻償,正是天公有巨眼。

傳得人人皆知,只有暴指揮還在睡夢中,竟不知道。小鬼子雖是個化外的人,見暴氏如此不堪,便不肯同臥。暴氏屢屢強他,他推卻不得,偷了些東西,不知逃往何所。後來暴指揮死了,他族中的人恨他刻薄,又見暴氏醜名難聽,無不掩耳,沒一個上門。暴氏獨掌了家俬,更覺快心,常養著這三個瞎子,日夜作樂。後來被他寡伯母同觀音保並族中人公稟了官,差人夜間到他家,三瞎一女在床,光光的鎖了,只給了一件上衣穿著。

次日帶到衙門,恨三瞎朋淫職官之女,每人四十頭號大板,一面重枷,都送了性命。暴氏本當重處官賣,念他祖父門第,免究,只攆了出去,家俬房產入官。暴氏無人肯收留,他到了卑田院,做了眾丐之妻。

暴指揮刻薄了一生,掙了個家俬,卻生了這個好女兒,替他出醜。人生行刻薄者何益?

刁桓思謀人妻,未得沾身,不但自己送了性命,妻子落了這個下場頭。天處高而聽卑,淫賭二事,若能永戒,必不上干天譴。即酒之一字,亦當知節。刁千戶夫婦若不終日醺醺,或兒媳猶不致此也。刁千戶雖是酒徒,還無過惡。後來他房中有個使婢,叫做蓮房。刁千戶一時酒後高興,來同他點綴了一番,露滴蓮房之中,竟生了一個兒子,得繼後嗣。閒話且住。

再說那些光棍枷滿一月,帶到衙門。樂公一生最惱恨是賭博,都問滿徒三年。這幾個人中,剛剛曾嘉才也在其內。他性凶貪賭,前次去騙兄弟,打鬧了一番。宦萼替曾嘉禮給了他那二十五兩銀子,他欣欣得意,不暇歸家,就走到屠家賭場呼麼喝六。不到半日,一送精光。

過了幾日,見別人大包的銀子,成袋的銅錢,都在那裏大擲。他看得眼中冒火,心裏急得像滾油煎的一般。再要去騙兄弟,又無可尋之因頭。況宦公子又說過他再要去騙放肆,定要處治他。他雖是個賭棍,豈不懼王法?不敢復萌此念。竟把三間住房賣了,租了一間房子,有個小院,他一妻一子一女一媳擠著住下。他把房價也輸了,將家中床桌杌凳之類,凡值數十文之物,無不賣了賭去。一家全打地輔,連吃飯就把地當了桌子。他家中虧得妻子同女兒媳婦做些針指度日。

他兒子二十多歲,倒是個顧家的人,每日下苦在外做些小買賣,每晚掙三四十文回家,貼補母親度日。曾殺才沒法了,想出一條妙計。到一個相熟的藥鋪中,說要配老鼠藥,買了些砒霜藏在身邊。到家中不住的歎氣,他妻子道:「你今日怎不耍去了來,歎的是甚麼氣?」他道:「我如今這麼個樣子,還賭甚麼?悔也遲了。我從以後起,誓再不擲骰子,捱這窮日子罷。」他妻子道:「你此時是沒有錢的話,恐怕有了錢,又不是這話了。」曾殺才道:「我也是個堂堂丈夫,說一是一的。先是心昏,賭了這些年,弄得傾家蕩產,還不灰心,真連人味兒也沒了。你不信,弄壺酒來,我當天起誓。」昔劉伶戒酒,誓云: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石而醉,五斗解醒。婦人之言,切不可聽。我代才誓云:天生殺才,有錢還來。婦人之言,安可聽哉?可確哉否?他兒子聽了,喜歡得了不得,說道:「爹果然要戒了賭,別的不能夠,我就頭拱著地,每日掙飯來養活爹。冬夏好的不能,粗布衣裳我也包著有得穿。只要爹的心拿得穩。就是一家的造化了。」好兒子,此等殺才,如何有福留得此子?曾殺才道:「呆孩子,我恁大年紀,難道還不知世事麼?你母子們只管放心。」那兒子笑容可掬的道:「爹既這樣說,我去賒壺酒,替爹戒賭。」飛星般去拎了一大坐壺酒來。他先斟了一碗,遞與父親。曾殺才假誓道:「我此後再要耍錢,定遭官刑,不得好死。」說了,把那碗酒一氣飲乾。再斟上,他叫妻子女兒媳婦都吃了些。壺中所有,他獨飲了,還剩下一碗。他暗暗將砒霜著上,向兒子道:「我自幼受用慣了,一點事是不會做的,只好在家閑著。家中的事,全靠你去苦掙,將就捱這窮日子罷,這碗酒與你酬勞。」他兒子喜笑道:「爹放心,養我一場,別的沒本事,連碗飯都掙不來,還成個人麼?爹的酒不夠,請用了罷,我不吃。」曾殺才道:「我不吃了,這是我給你的。大家吃些,後來好同心協力的過日子。」他兒子遂接過,幾氣吃下。

收過了壺碗,不多時,面色發紫,叫肚裏疼。先還用手捧著,次後肚子疼緊,站不住,蹲在地下。他娘與妻子忙來攙扶,他忽然滿地打滾,口中大叫道:「疼死我了。」他母妻那裏按得住,只見滾了一會,嘴同鼻耳一齊冒血,氣絕而亡。他母妻妹子放聲大哭,只說他偶得暴病,那裏疑到是老子毒死了他,那殺才也假意在傍跌足歎氣。他窮得這個樣子,那裏還有錢買棺材?拿了一片墊睡的破蘆席,找了兩條糟繩子。這一口斜紋軟棺材,加上金箍三道,就是他送終之具了。殺才自己背去,棄於城外亂葬岡上。

他這媳婦娘家一個親人也沒有,只過了三日,殺才說家中無有飯吃,打發媳婦轉嫁。他婆媳那裏拗得過他,他串通媒人,賣與人做小。得了身價三十兩,瞞著妻子到賭場,三日不歸,絲毫無剩。銀子沒了,就想到女兒身上。有一個過路的官府要買丫頭陪嫁閨女,他帶人暗暗相了,講明身價四十兩。來抬人時,他母女才知。哭得肝腸寸斷,真是眼中流淚,心內成灰,生生拆散了去。

他妻子怨恨填胸,才想到兒子之死,是他所為,日夜哭泣。只剩他一個,孤孤淒淒,柴米俱無,傷心欲絕。曾殺才輸背了氣的人,把銀子拿到賭場,一日到晚,連快也不曾擲一個。越急越下注,越下注越貼臭,白亮亮一大包,輕輕又屬了別人。他心中想到妻子,一狠百狠,女兒媳婦都賣了,那老婆還留他做甚麼?想得甚有理,何不想到自己這樣殺才,還留他做甚麼?托媒人要賣他妻子。四十多歲了,一家要娶他續弦,只出財禮銀八兩。他急等銀子去賭,只得依了。

他那妻子忿恨入骨,毫無留戀,大罵一場,上轎而去。他把賣妻之銀,又被六塊骨頭送去。這卻沒得想頭了,房子退還原主,罄身挨到屠家來棲身。說道:「四叔,你家中也沒人,我身子也沒家,此語趣。留下我相幫罷。」屠四欣然應允,他就頂了竹思寬的衣缽。

屠四先有竹思寬相幫,到後來郝氏贅了他去,家中如拆了左右手一般,可還有這等下流的人肯到他家來做長工。年來屠四那半嬸半妻之通氏,因要生產。他是個寡婦,孕從何來,不敢去叫收生婆。屠四隻得自己替他收接,不想娃娃橫在肚中,母子俱斃。那非弟非子的那個孩子,沒了娘,無人照看他。屠四隻顧得照管拈頭,那裏還有工夫去顧到他身上?饑一頓飽一頓,得病死了。今得了曾殺才來,好不殷勤,又四叔長四叔短叫得震耳,屠四樂不可言,留他在家相幫。

曾殺才過了些時,見沒有大油水,不過食粟而已矣,就入在眾光棍黨內。今遭了這一場官刑,枷滿問徒遠去。在路腰無一文,乞食前往。又值炎天,棒瘡腐潰,走了幾日,便死於路上。解差報了地方官,差人相驗,給了回文自去。將他屍骸拋棄荒郊,作為老鴉喜鵲的口糧了。這是好賭的結局,卻是眼前的活報應。那屠四是窩家,受刑既多,枷號又大,家中並無一親人照看,也死於枷內。他的家俬房屋無主,地方呈報入官。遣人清查,他多年積了竟有二三千金之蓄。人屠戶、屠四叔侄開了一生賭局,坑了人家無限不肖的子孫。雖聚多金,自己又不得受享。今日到了這個下場頭,有何益處?這叫做: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不必細說。再講牧福他正陪人坐著,眼巴巴望宦公子來替他還銀子。突然見一群如狼似虎的公人走將進來,把這些人都拿去上鎖。他嚇得魂都沒了,鑽在床底下去躲。又聽得拷吊了那一番叫喊連天,他面目失色,渾身抖顫。眾人去了,他還不敢出來。屈氏笑道:「你既好賭,又怕的是甚麼?這是宦老爺替我除害。要是拿你,床底下是躲得掉的麼?你出來罷。」那牧福如夢方覺,才放了心,爬將出來。滿頭滿臉,一身全是灰。屈氏替他撣著,說道:「宦老爺今日必定來,你可預備些酒餚謝謝他。大遠的路,叫人家餓著肚子來回的走,也不好意思。」那牧福定了一會神色,拿了宦家昨日拿來的那吊錢,帶著老家人到街上買了些酒餚果品回來。他道:「我往庵裏去。」屈氏道:「你不等他來謝謝,又去怎麼?今日料沒人打鬧了,你還躲甚麼?」牧福悄悄向他耳邊道:「出這些力,又送這些東西,原是為你。恐怕他要說甚私房話,牧福言至此,以為屈氏之身決不能保矣。後日見宦萼竟保全之,實出望外。我在家不便宜。」那屈氏紅了臉,不好做聲。

牧福去了不多一會,宦萼乘馬而來。屈氏讓了進來,坐下拜謝了,就拿上酒來吃,說笑方才拿人的這些話。正說著,那小廝驢子上馱了兩個大包袱來,送到房中。宦萼叫放在床上,屈氏去打開,查了數件。宦萼看看都是半新不舊的絹衣服,並綢緞被褥。諺云:貧了富,還要穿三年布。富了貧,還要穿三年綾。他是富了貧者,故家中尚無布衣也。情景真妙。宦萼笑著道:「你此後留著穿罷,再不要當了。」屈氏道:「這算你給我的,他如何當得我的?

況家中又承你送了這些柴米,有飯吃就罷了。」宦萼道:「你就把衣服換上罷。」屈氏滿心以為宦萼未必放得過他,定要同他如此如此的,也不避他,便去掩上門,到床上破皮脫下,露出那團圍乳酥胸,竟是一塊無瑕的白玉。下邊穿著一件破夏布小衣,還有幾個大補釘。他換了一條半新廣綢小衣,兩條嫩腿猶如玉柱,一雙小腿實賽金蓮。宦萼看得明明白白。屈氏少年婦女,焉能老臉至此?今寫他如此者,非謂屈氏之無恥,乃寫宦萼見此等之美軀,竟能不動心之為難耳。

此時正是五月初旬,天氣正熱,屈氏穿了一件白線紗衫兒,縐紗裙子。上著石青廣紗背心,耳上戴上金丁香,頭上關了兩根簪子,更覺得十分俏麗。他把別的衣服都收在一個大舊皮箱內,疑他酒後要高興,把床上褥子也鋪好,蓆子拭抹個乾淨,被也疊了。此處寫屈氏以為宦萼決定如此,孰不知竟不然,實出意外之想。然後來共坐飲酒。宦萼讓他吃了幾杯,見他雪白粉腮,襯著微紅。此時也熟滑了,說說笑笑,兩隻媚眼生春。真個是: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令人魂消,幾不自持。極贊屈氏是傍筆,高抬宦萼是正意。宦萼秉住了心,雖同他說頑說笑,總不動一毫邪念。吃了一會,叫小廝來,拿過了銀包。打開,拿了有四五兩散碎銀子,遞與屈氏,道:「你留著陸續換了盤纏,余先見宦萼送屈氏柴米時,只給錢一千文。甚疑。每與他人,或幾兩,或幾十兩,今與屈氏何其少也?至此方悟為一片深心。先送錢一千者,暫時用度,恐多了,牧福又拿去賭輸。今贖面,暗與他四五兩,叫他留著陸續盤纏,其意可知。我過些時來看你。」又把昨日典他的文書,在銀包內拿出付與他,道:「這個你也收了,卻不要與你丈夫知道。」屈氏道:「你為甚麼不收著,怎交給我?」宦萼笑道:「我要他做甚麼?或燒了,或留著,都憑你。」起身而去。

那屈氏滿擬他必然有一番動作,身子料保不住。見他不動而去,倒也猜詳不出是甚麼意思。晚上牧福歸家,夫妻上床。牧福道:「他今日同你怎麼個意思?」那屈氏道:「只吃了一會酒,說說話就去了,連戲言也不曾說一句。」牧福那裏肯信,道:「這話哄娃娃也不信。他不是貪圖你,為甚麼來?」屈氏道:「你既然把我典與他,我的身子就是他的了。比得我私自做甚壞事,瞞你做甚麼?」牧福到底半疑半信。

此後宦萼或半月或一月來看他一次,定留些銀子與他盤費。無柴送柴,少米送米。牧福但見他來,必推辭避出。到冬來,又替他做了一身絲棉衣。連牧福並老家人兩口都做了棉衣,待這屈氏十分親厚,只是不及於亂。屈氏暗想道:他在我身上可謂百般用情,怎再不見他做甚事,是何緣故?他是好心人,大約是恐我不願,所以不敢妄動。我受他這樣厚情,除了此身之外,拿甚麼報他。等他再來,我去就他,再無推辭之理。

一日,宦萼又來。他是預備下的乾菜果子好酒等候他來,一到就拿上來同飲。吃過幾杯,這屈氏與他親厚了半年,來往多次,雖不曾做那貼皮貼肉的事,卻情孚意合,竟像夫妻一般。此時又有了酒蓋著臉,竟一屁股坐在他懷中,同他一遞一口的吃酒。吃到後來,屈氏少年婦女,一來要捨身報他,二來三杯落肚,坐在男人懷裏,未免烘動春心。拿嘴含著酒到他口中,宦萼也笑著咽了。昔有二人,論魯男子柳下惠之事。一曰:「閉戶不納易,坐懷不亂難。」一曰:「既坐懷,可以不必及亂,此易為。閉戶不納者,誠難也。」孰難孰易,諸君共評之。

宦萼知他是感情,故俯身來就。心中雖十分愛他,倒有二十分憐他。只是嘴中說笑,聯手也不敢伸去在他身上摸一摸。吃了多時,宦萼恐酒多心亂,把持不住,留下一錠銀子給他,忙起身別了回家。屈氏見他去後,疑道:這真奇了。我這樣就他,他難道是鐵打的心腸,就不略動一動。要說他沒有那東西,這一想,是山窮水盡想頭。我前日問他,他家中妻妾四五個,又都有兒女。要說嫌我貌醜,我也還不是甚麼東施嫫母。這事真令人不解。我既然同他如此親厚,還怕甚麼羞?改日竟摸他一摸,看有陽物沒有,便可釋疑了。

又一日,宦萼來看他。天氣冷,屈氏同他並坐在火箱上飲酒頑笑。二人並肩疊股,合盞而飲。屈氏做盡媚態,撒嬌撒癡,睡在他懷內。說道:「要說你不愛我,我看你疼我的心腸,百般俱盡。要說你愛我,我同你親厚了半年,總不和我沾身,是甚麼緣故?」宦萼只是笑,也不答應。屈氏見他不答,倚著酒意,忽伸手到他褲襠中一摸。宦萼雖然不肯淫汙他,但這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倒在懷中,又做出十分嬌態,雖鐵石人也沒有不動心的,那根厥物,其硬如鐵杵一般直豎。寫得愈見其堅忍之難。不提防伸手來摸,見他摸著了,笑著忙用腿夾住。

屈氏先還疑他或沒此物,所以不做這風流樂事。今摸著了,不但有而已矣,且竟是放樣的分外粗大,唬了一跳,連忙縮回手。說道:「你既這麼動興,再不見你同我怎麼的,到底是甚麼意思?」再三追問,宦萼道:「你起來坐著,我對你說。」屈氏起來坐下,宦萼正言厲色的道:「我起初憐你,救你一場,我怎肯又淫汙你?我要做了這傷天理的事,與刁家那奴才又有何異?真豪傑。我同你親厚者,一來憐你舉目無親,所以仰仗我。若不與你這樣假親熱,我資助過你幾次你未免心就不安。你少長缺短,怎好常問我要?你以為身子屬了我,一家才好靠我養活。二來我若同你做些苟且的事,我圖了一刻風流,豈不壞你一生名節?況你丈夫,今日他窮,出於無奈,教你做這無恥的事,倘後來他有了好處,他不怪自己不成人,反責備你是失節的婦人,後來你夫婦如何相守?再者,我同你若做了淫媾的事,設或有了孕,生下來弄死了,豈不有傷天理?你家若留著,是我亂了你牧家宗祧,我如何當得這大罪過?真菩薩。我若收了你去,又有你本夫些氣脈。我清白人家,怎肯養個雜種?真丈夫。三來我看你丈夫人品,目今雖不成器,你牧家祖宗當日或稍有積德,他若能改過自新,將來或者還不終於流落。古人云:人人有面,樹樹有皮,況天下事再瞞不得人的。我若同你有私,後來叫他怎麼抬頭做人見人?真聖賢。四來我正要煉我的心,雖不能到聖賢地位,也正要藉此打磨個鐵漢子,真鐵漢。所以百般堅忍。我今日雖然說破,你不必多心,此後我還照常養活你們。」那屈氏聽了,忙跳下火箱,兩眼流淚,雙膝跪倒,說道:「恩人,你這一番心腸待我,真叫我粉身碎骨也報你不盡了。我每常感你的恩,不過想以賤軀相報。今日恩人既這樣說,斷不及於亂了。但你活我之恩,與生我者並,我也無可報答,我認你做個恩父罷。不盡之恩,生生世世為犬馬補報。」說著,就叩下頭去。宦萼忙起身拉住,道:「你請起來。既如此,我同你認做兄妹就是。」屈氏道「我認恩人做父,還是過分,怎敢說兄妹?恩人若不稀罕我做女兒,下次我也不敢受一絲毫恩賜了。」宦萼見他心真話急,也就受他了四個頭,認了父女。

且說那牧福,他問過屈氏數次,屈氏回他宦萼並不曾沾身,他心中不信,道:「他我非親非故,他若不圖這些兒風流勾當,他為何肯這樣竭力照看?」這日,他在外邊偶然回來,見院子裏拴著馬,知是宦萼在房中。天氣冷,他兩個小廝在廚房中烤火。牧福才要避出,見院子裏沒人,心中想了想,悄悄到窗下來竊聽他二人舉動,看每常屈氏的話可真。聽了宦萼的這些說話,汗流浹背,赧愧無地。暗想道:他倒這樣憐愛我,我自己反不惜皮毛,禽獸何異?我素常疑妻子是誑言,誰知他竟是這樣一位盛德君子。忙忙跑了進來,也流著淚,向宦萼跪下叩頭,道:「恩人,你恩德如天。我是不成人的料,無答報之日。我祖父陰靈也感恩人的恩私。今日恩人這樣的大恩,憐念我,保全我夫妻名節。我從此若不改過,真是畜類不如了。」宦萼拉住,道:「你果然能改過,替你祖宗父母爭口氣,勝如報我了。我別的不能,一年衣食我照舊供給你。」他夫妻二人又叩謝了。宦萼歸家。那牧福感恩無地,後來竟果然戒了賭。此一部書中寫好賭者多人,而能改過者,只戴遷、牧福二人。足見人之趨於下流者易,改過上進者難。每每恨既往之非,常常暗中流淚。

屈氏次日雇轎子,老家人隨著,到宦家來,拜見宦老夫婦為祖父母,拜侯氏為恩母,向小娥為次母。宦老問兒子他來拜認的緣故,宦萼先述他二人父母的履歷,次及他丈夫不肖的話。後說因兒濟他的貧窮,故他感恩拜認,宦實也就信了。屈氏恐埋了宦萼的好處,感恩的心重,竟不避羞,當著眾人,將他捨身報恩,宦萼堅拒,不亂始末原由,細細告訴。贏氏在縣堂不避羞直訴者,恨入骨髓。屈氏對眾人不避羞細告者,感入肺腑。其理一也。宦實大驚異道:「我不過只說兒子變成了好人,行些善事,誰知竟造到坐懷不亂的地位,真跨灶之子了。」

老夫婦喜歡不用說,侯氏、小娥闔家大小,無一個不讚揚他的好處。宦老夫婦也憐念屈氏是好人家兒女,與了許多的東西。侯氏是恩母了,越發不用說得,留了酒飯。小娥也有所贈,屈氏竟滿載而歸。四時八節時常接喚,宦萼月月不斷與他送柴送米,添補衣服。宦萼間或到他家來,竟像嫡親父女,連戲話都不說了,屈氏敬他如親父一般。那牧福借妻子的光,也認了翁婿。

過有年餘,屈氏的父親屈攀桂升了南京通州知州,到京城來見上臺,找尋著了女兒、女婿。見女婿家業蕩盡,要帶他夫妻同往任上去。屈氏雖不好對父母說那捨身的話,只說窮極尋死,遇宦恩父救了命。如何照顧一家衣食,如何接喚如嫡親父母一樣,如何宦老夫歸併恩母疼愛與東西的這一番周濟,詳細說知。那屈攀桂感激不已,登門拜謝,送了許多廣東土物。宦萼也送下程請酒,兩下親家稱呼。仰氏同女兒也拜謝艾老夫人,親母侯氏、向氏,然後才一齊往任上去了。屈氏隨父母到通州,此後伸而不屈矣。

那宦萼一日在賈文物家拜夀,鍾生、童自大、鄔合都在那裏。賈文物備了極豐盛的酒席款待,並無一個外客。飲酒中間,鍾生笑向宦萼道:「我與長兄忝在至戚,同飲亦多次矣,總不曾見長兄一大醉。但恨弟一蕉葉量耳,不能奉陪。長兄約略也能飲多少?」宦萼見鍾生贊他的量,一時豪興大發,哈哈大笑道:「弟不敢瞞親家說,酒色二字中,弟可稱一員驍將。酒之一物,弟自幼即能豪飲。醉亦有之,然而酊酩則未也。酒後性剛則有之,若雲酒狂亂性則未也。至於能飲多少,倒從不曾較過。」賈文物正想讓他酒,遂道:「大哥尊量,弟亦不能窺其底際。今日弟之賤降,承眾位光臨在舍,鍾兄又欲見吾兄之量,何不一較之?將舍間所有之觥盞,大哥各飲一杯,何如?」宦萼道:「賢弟取來,我吃了看。」賈文物叫家人進去將大小各樣杯斚皆取出來,擺滿了一張大幾。內中有一個金鑲沉香桶,約盛五六斤。又一個雕花大面爵,可盛四斤。其餘則金杯玉盞、瑪瑙、琥珀、玳瑁、犀角、象牙、海蛋、海螺、竹根、倭漆、螺鈿、銀爵,或大或小不等。童自大看了,吐舌道:「哥,你這些東西得好兩千銀子才製得來,叫我就不做這呆事。吃酒只要酒好,就是磁杯也吃得醉人,何必費這些閒錢?」他此話,富貴人論之,定謂其吝而呆,道學人論之,誠至理也。以精金美玉為器,而貯以柴茅村釀,能使之佳否?鄔合道:「賈老爺是素富貴行乎富貴,老爺所說是成家守業的話,各人志向不同,如何一例論得?」篾得通。兩家都奉承到。鍾生見拿出許多酒器來,笑道:「若論這些酒杯,將盛百斤,如何吃得?但憑宦長兄儘量而止。我輩相契,不過適興而已,豈必強之以難。」宦萼聽了,立起大呼道:「親家以我不能也,可自大至小篩來。」家人忙將大香桶斟上,那是個沒奈何放不下的尖底,家人捧著,他以嘴就酒,數氣吸乾,道:「何如?」鄔合贊道:「大老爺尊量,真如滄海了。」久不聞他諛語了,此處略點綴一二句,方不脫本色。宦萼連道:「斟來,斟來。」他大者兩三氣,小者一氣一杯。席上十六碗茶未曾上完,他竟將几上所列盡皆飲畢,卻一著菜也不曾拈。大笑對眾人道:「我之量如何??童自大說:「哥,你不要怪我說,你也不像吃酒,竟像灌老鼠洞。這些酒差不多夠我洗個澡的了。」笑道:「要是幾年前,我見你有這大量,也不敢請你。幾時到我家,我雖沒有二哥這些好杯,我拿大碗也敬你這些酒。」鄔合道:「大老爺海量,真天下無敵了。晚生看老爺興猶未足,門下家寒屋窄,不敢屈尊。今借賈老爺美酒,做個借花獻佛。」下席來將那大香桶篩滿了,跪下奉敬。鍾生道:「宦兄之量固宏,然酒亦足矣,可以不必罷。」宦萼此時的酒已有十分,聽見鍾生這話,他笑道:「親家以我鼠量已盈耶?」遂道:「拿來。」家人雙手持著,宦萼對鄔合道:「你起來,我飲。」鄔合道:「晚生特敬,如何敢直,求上過了。」宦萼大笑,也站起來,兩三氣飲完了,道:「乾,請起。」鄔合才起來。那宦萼也覺太過了,就靠在椅背上動不得。鍾生見他醉了,說道:「宦長兄今日飲興大豪,也似乎過了,且在榻上小憩,若何?」宦萼道:「親家以我醉耶?我特酒滿耳,我也不吃一點東西了,我仍躍馬而回。醉人不服醉,寫得逼真。只可與知者道。小廝們快牽馬過來。」眾家人牽馬到。鍾生還要勸他,他起身下廳,到簷前一拱,道:「恕不陪了。」一躍上馬,呼道:「我不醉也,得罪了。」大笑鞭馬而出。

走了不到數箭地,他酒湧上來了,寫酒亦有層次。先寫酒滿,還不大醉。後一躍上馬,酒便上湧,然後方醉。妙。在馬上東晃西晃。家人忙上前兩邊扶住,前面一個攏著轡頭,慢慢的走。正走時,只見一個酒輔門口圍著許多人。宦萼道:「是為甚麼事?我進去看看。」家人忙分開眾人,讓他馬進去。眾人認得他的多,又見他醉醺醺,都閃開了讓他。到了裏面,只見三四個人拉著那賣酒的往外拖。那人緊緊的扳住門枋,死也不放。說道:「就是送我到官,也許我分辯分辯。容緩兩日,慢慢的設處,你拉我去怎的?」宦萼見了,喝道:「為甚麼?快快的放了。」那幾個人也認得他,忙放了手。宦萼叫那賣酒的問道:「為甚麼事?」那賣酒的道:「小的兩年前因沒本錢,問阮大老爺家借了十兩銀子做本,五分行利,月月不少。今兩年多,利錢也打過十幾兩了。這幾個月生意遲些,利錢交不上,打發這幾位大叔要把小的送到縣裏去處治,連本錢都要追。小的一時如何還得起?正在哀求他列位緩兩日,他們不依,不想驚動了老爺。」宦萼聽了大怒,吩咐家人道:「把這些放肆的奴才拿住打。」眾家人見主人醉了,可敢不依?上前拿住,阮家三四個惡僕見他人多勢眾,又素知宦公子的名大,跪下道:「老爺天恩,小的們奉主人之命,不敢不來,與小的們何干?」宦萼雖然酒醉,心中還明白。遂問那開酒鋪的道:「你方才說借他多少銀子?連本利共該多少?」他道:「本錢十兩,欠五個月利銀,共十二兩五錢。」宦萼哈哈大笑道:「我當該多少?」對阮家的人道:「多大事,你家主人這樣要緊。你們叫甚麼名字?」一個道:「小的名字叫龐周利,他兩個一名盛苟,一名司敷。」忙中伏下一筆,看官須牢記。宦萼道:「你三個明日拿了他的文書,同他到我府裏去取。」又問道:「該多少?」賣酒的道:「十二兩五錢」。宦萼道:「我替你還他,饒這惡奴們一頓好打。你們是誰家的?」答道:「小的們是阮老爺家的。」宦萼對家人道:「饒他去罷。」寫他的話重復瑣碎,活是個醉人,活是說酒話。家人放手,那三個人爬起,飛跑而去。

宦萼此時覺酒越湧上來,有些把持不住了,說道:「扶我下來歇歇再走。」家人忙扶了下馬,到鋪坐下。那賣酒的見他攆去了阮家人,又許明日替他還銀子,心中快活不過。走到面前,道:「這個去處,不是老爺坐的,請到小的房中坐一歇兒罷。」宦萼立起,就扶著他肩膊進去,吩咐家人道:「你們在外邊伺候。」眾人應諾。賣酒的扶著他,一步一踵走到房內,靠著桌子一張柳木椅上坐下。出來對他妻子道:「難得宦大老爺解了這場禍,我不敢近前,你篩一杯茶送去。」

婦人是個蘇州人,頗有丰韻,長身材,細白麻子,走路俏生生的。雖是布衫布裙,卻十分乾淨。就是房中,雖無甚擺設,即床帳桌椅,也都一塵不染。他便篩了一鐘茶來,宦萼醉眼迷離,道:「放著。」那婦人將茶放下,宦萼道:「那賣酒的是你甚麼人。」婦人嬌聲嫩氣答道:「那是儂家丈夫。」宦萼乜乜斜斜向他道:「有你這樣個人,還愁無錢使麼?」復大笑向他道:「我是你甚麼人?」此數語寫宦萼已愛此婦之甚,而後來竟能堅持不亂者,所以更為難得也。那婦人紅了臉,不敢答應。宦萼此時已醉到十二分了,受不住,道:「我醉得很,我要睡睡。」婦人道:「老爺不嫌床鋪醜,請安歇安歇。」那宦萼就站起,摟住他道:「你扶我床上去。」那婦人沒法,又不敢得罪他,扶他到床上。他此時也忘其所以,只當是在家中,伸腳叫婦人替他脫襪子,只得替他脫了。他自己將衣服脫了,道:「拿過去。」那婦人也接了,搭在椅背上。他只穿上一衫一褲睡下,婦人又拿被與他蓋上,然後出來。

誰知他丈夫在窗洞中看得明明白白,遂拉住他妻子商議道:「宦老爺雖許明日替我還賬,但是他醉話,不知醒了怎樣?我看他有些愛上了你,你陪他睡一夜,若同他厚上了,還愁沒吃沒穿的麼?」那婦人抿著嘴笑道:「這擠噶行得?儂若同他困,他乘了酒興,還饒得過儂麼?這事儂弗會子幹個。」他丈夫笑道:「你又來說假話了,我每常覺得你會得很呢。要他不饒你才好。你想,我們銀子沒得還,阮家把我送到了官,打了板子,還要追比。這房子是租的,連家俬翻過來也不夠還他。那時弄得家破人亡,不如你舍了身子救一救罷。人家的老婆,瞞了丈夫,還要去尋野食。這是我叫你去救兩口子性命,怕甚麼羞?」那婦人笑道:「命雖救了,怕人你的頭要綠哉。」他丈夫也笑道:「如今正經人家,那男人暗戴綠帽的不知多少,何況於我?頭雖綠了,不強如一頓板子打得通紅的血屁股麼?」婦人笑道:「你怕屁股痛,不難為儂了?」他丈夫道:「但放心,你一點也不痛的。就是弄破了,我尋個皮匠替你縫戛兩針,還是照舊。」二人笑了一會,那賣酒的又道:「他一個大老官的性子,須你去就他才好。你留心些,我到外邊照看那些大叔們去。」那婦人也未嘗不肯能融,見丈夫雖然這樣說,卻不好慨允,那心中早已依了。見丈夫出去,他笑著進來。看看天晚,收拾完了。他蘇州人的此竅,無日不洗幾次的,那不必說。領了丈夫的命,也就上床,脫了上下衣服,掀開被,與宦萼同衾共枕而臥。此亦與屈氏相同,婦人未必無愧心於此,蓋欲高抬宦萼耳。看那宦萼時,酣呼大睡。他有一番心事,不但睡不著,也不敢睡。

到有四鼓,宦萼醒了。心中想道:我昨日在賈兄弟家吃酒回來,到一個酒鋪中來。幾時來家,就不知道了。是個大醉後醒時光景。古詩有云:獨憶卸冠眠細草,不知誰送出深林。此數語在詩中化出。覺得那被硬邦邦的,用手摸了摸,竟是布。大約宦萼生平此是頭一次試新。心中說道:「我家中如何有這被?這是那裏?」見傍邊有一個睡著,還疑不知是妻是妾,問道:「你是誰?」那婦人明醒著,不好答應,以為等他高興之後再扳談不遲。問了數聲,他總不答。宦萼伸手去摸,在他身上猶不覺,摸到了那妙處,覺得與妻妾之物大不相同,他此時酒雖未大醒,心內已明白,忙縮回手,問道:「你是甚麼人?」一連問了幾聲,那婦人料道隱瞞不住,只得答道:「昨日老爺醉了,在我寒噶要困。儂丈夫蒙老呀許還阮噶印子,無恩可報,故叫儂來服侍。」宦萼聽了,忙坐起來,道:「豈有此理。你丈夫在那裏?」婦人道:「渠在外面同眾位大叔們困呢。」宦萼道:「我的衣服在那裏?」婦人道:「外面早得極,老呀再安歇一會兒罷。」宦萼道:「那裏有這樣的事?你快遞與我。」那婦人知他是不肯如此的了,忙穿了衣服下床,黑影裏在椅背上摸著了他的衣服,遞過去。宦萼一面穿著,說道:「快叫你丈夫點燈來。」那婦人出去叫他丈夫,把前話向他說了,那人跌足抱怨道:「我就說你不在行,把事弄壞了。他這一醒,決不肯認賬。」婦人也啐了一口道:「臭忘八,他弗肯個,難道叫儂攥住渠的不成?」他丈夫只得點了燈來。宦萼正色向他道:「我一番好心,許替你還銀子。你倒做這樣的事,幾陷我於不義。」那人忙跪下道:「小的怎敢?蒙老爺天恩救拔,無可報答,所以想出這個法子來。」宦萼道:「叫我的人備馬,我馬上回去。」婦人道:「外面鑼才四擊,又無月色。老呀回府,柵欄雖不敢阻,黑了弗好走個。」宦萼宿酒尚未十分醒,也怕路黑難行,便道:「燒茶來我吃。」那賣酒的忙忙去了。

這婦人羞羞慚慚站在傍邊,宦萼笑道:「多謝你的美情,承你俯身相就。我想來也非你之本意,不過因貧窮所使。我雖不敢淫汙你,同宿半夜之緣,我也憐愛。明早叫你丈夫跟我去取,我與你五十兩銀子。除了還阮家,剩下的做個本錢,夫妻好好度日,以後這美人計萬不可再用。你婦人家一失了身,為終身之玷,再悔不來了。」那婦人忙紅了臉,跪下叩頭。

宦萼道:「起來,起來。」那婦人忙到廚下向丈夫說了,歡喜無限。燒上茶來送上,也叩頭謝了。

他二人說話時,宦萼家人皆在窗外潛聽。見主人如此,無不讚歎。後來大家常常說及,鍾生知道,歎道:「不想他當日一個匪人,以為改過已奇了,何期造到聖賢地位。可見蓋棺論定四字,方能定人之終身。」賈童二人知道,皆自以為不及。宦萼坐到天明,叫那賣酒的跟了他家去,給了五十兩銀子,他叩謝而回。他夫妻因此而成家,供著他長生牌位。後來生了兒女,兒子的小名便叫做宦大、宦二,女孩兒的小名也喚做宦大姐、宦二姐,以志不忘宦公子的恩德。受宦萼之恩者多矣,而獨寫此賣酒人感之更深者,何故?謂保全人家婦女名節,其恩德更厚,藉此意以警世間人耳。宦萼數年來,他也不知救了多少窮苦患難,若要全記起來,真可汗牛充棟。人背後編他兩句謠歌,道:

昔年呆公子,今日善菩薩。

久之,傳遍闔城。這些小孩子都聽熟了,路上遇著他,就齊聲相和的唱起來。他聽見了,也自覺得意,越肯做好事。他一日出門,任著馬蹄行去。在梅生家經過,他下馬進去相探。梅生留坐,便酒小飲。正飲著,聽得隔壁人家一個老嫗一個婦人的聲音,哭得甚是悲哀。宦萼問道:「這家有甚麼傷心的事,哭得如此悲切?」梅生笑道:「這家一個兒子,有名叫做趙酒鬼,因醉死了。一個是他老母,一個是他妻子,古人說,幼婦哭夫,老母哭子,都是極悲慟的。」宦萼道:「此人如何就到醉死的地位?兄試道其故。」梅生道:「說起來倒也是個笑話,可以佐酒。兄慢慢消飲,聽弟細說,以助一笑。」二人一面對酌,梅生一面細談他的妙處。

你道這趙酒鬼如何是個笑話?他父親倒也是個本分的人,家中也還有一碗飯吃。三十歲上才生了趙酒鬼,這酒鬼娶得有妻,也生了一子一女。他自幼好酒,先還瞞著父親,私下偷吃。到了十八九歲娶親之後,也不避父親了,竟無時無刻不飲起來。後來糟透了,飲則必醉。他父親也罵過不計其次。他聽熟了,不但當是罵他吃酒,竟像罵著勸他吃酒一般,再醉得利害。到了三十多歲,父母六旬外了,他但天明起來,便到酒鋪中去吃。當日淳于髡是一斗亦醉,五斗亦醉,一石亦醉。他則大謬不然,雖好飲而量極不濟,一鐘亦醉,一碗亦醉,一壺亦醉。他的飲法亦奇,大約是讀過飲中八仙歌的,他內中摘了兩句,道是:

道逢曲車口流涎,飲如長鯨汲百川。

他無錢時,三文沽得四兩燒酒,一口飲之。若有錢時,沽得一斤半斤,也是一氣飲下乾無滴,多寡總是一醉。他更有一件妙處,把劉伯倫酒德頌中兩句,學得爛熟。你道是那兩句?是:

幕天席地,任意所如。

他但醉後,不拘街上路傍,放倒頭便是一覺。他也是從劉伶「死便埋我」句中學來。一日大清早起,他吃得東倒西歪的回來。他父親見了,不覺歎了兩聲,說道:「孽障,酒誰不吃,也有個時刻。或午後,或晚間,消閒無事吃些也罷了。大清早睜開眼就吃得恁個賊樣,我知道你那是吃酒,明明是作死。」他哈哈的笑道:「老爹,你有年紀的人了,怎還不知道理。一個吃酒,有甚麼時候。古人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可見這酒是不等開門就要吃的。我聽見人念李太白的一首酒詩,我拿他當了聖旨,我念給你老人家聽:

春若無酒花作羞,夏若無酒風生病。
秋若無酒月徒明,冬若無酒雪沒興。
早起無酒懶下床,晚間無酒睡不定。
一時無酒便有災,因此把酒當性命。

我續了他兩句,道是:

世上若有同心人,幾句良言便相贈。

老爹你說,可通不通?我講個道理給你老人家聽聽。人家說早起甌一甌,強如做知州。

這酒從清早晨吃起,慢慢的自然就醉到午後下晚了。你道我作死,當日彭祖活了八百歲,你看他不吃酒來麼?世上的老頭子難道都是不吃酒的?那月子裏的娃娃,同娘肚裏的孩子,就死了,那也是醉死了的不成?他這一番說,實在他的令尊沒得答。我雖吃酒,還有個檢點。不像別人死貪著他,倒街臥巷撒酒瘋。我有個《耍孩兒》唱與你老人家聽聽。」遂高聲大唱道:

勸為人酒莫貪,吃了他就發癲。行兇撒潑欺良善,雙親不識高聲罵。兒女相扶打幾拳,妻兒不敢傍邊站。勸人生休貪美酒,不飲他倒也清閒。

他父母聽了,又好笑,又好惱。罵道:「奴才,你既知道這個曲子,你又望死裏貪他怎麼?我管你死不死,只可惜我白養了你這樣大。」他道:「我死只填了我的坑,與你老人家不相干。你倒不吃酒呢,你的鬍子頭髮就不該白了。有了幾歲年紀,那滴溜都碌的葡萄話,不知打那裏來的,叫人入不上耳。」復哈哈大笑道:

三杯和萬事,一醉翻筋頭。

「哎呀,快活快活」,一步一跌的往房中睡覺去了。他父親不由得生氣,罵了幾句,飯也不吃,到房裏也就睡了。這趙酒鬼一覺直睡到次日天明方醒。渴了要茶吃,他妻子倒了一鐘茶與他。說道:「你也三十多歲了,吃杯酒越發連尊卑都不認得了。昨日老爹勸你少吃酒,不過是疼兒女的好話。你嘴裏胡說亂道的,把他老人家氣了一日沒吃飯,睡倒在床上。一個六十多歲的父親,養一個獨子,不能孝敬他,反倒叫他生氣,你心裏也安麼?你也現有兒女,將來不怕學你的樣兒麼?」趙酒鬼道:「放屁的話,我從來是極孝順的。除了吃兩杯酒,別的再沒壞處。況酒吃在人肚裏,又沒吃在狗肚裏,我可敢衝撞他老人家?這不過是你想勸我斷酒,拿這不孝的名來壓枉我,你當我不知道麼?」他妻子道:「你當我說假話,你過去看看老爹可有病沒有?你再問問奶奶你昨日說些甚麼話來。」他道:「我不信,我吃酒從來也不會醉。就有三分酒意,心裏像明鏡一般,再不糊塗的。」他妻子道:「你自己說的明白,三杯落肚,天也不知多高,地也不知多厚呢。你還知道甚麼?」他道:「當真的?既是這樣,我這酒還吃他做甚麼?我從今就斷了,再也不吃他。」妻子道:「你那有本事斷。你要斷了酒,除非狗就不吃屎。此時說斷,停會見了酒,喉嚨一癢,好又想開酒。」酒鬼道:「甚麼話?你把我看得半個錢也不值。你當我愛吃酒麼?我不過適興而已。漢子家說話,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說不吃就不吃,甚麼要緊。我再要吃酒,如同吃脖子上的血一般。我今日同你打個賭,看我可有本事斷沒有?」他妻子聽他說得斬釘截鐵,滿心歡喜,忙去向公婆說了。他父母雖信不過,想他或者戒了,也不可知,心中也暗喜。趙酒鬼果然虧他竟戒了一日,是平生所未有的事。

到了次日,老早出去,下午時分,他吃的醉得不堪。一身臭泥,滿頭滿臉都是,帽子也沒了。一個姓扶的朋友攙著送了他來家,說道:「他不知在那裏吃得恁個樣兒,跌在溝裏倒浸著,幾乎淹死了。幸喜我看見,救起他,送了回來。」他妻子謝了那人,扶著他進房,渾身臭不可聞。抱怨道:「昨日賭咒發願說不吃了,今日越發醉得恁個樣兒。」酒鬼大怒,跌跌舂舂,夾臉就是一拳打去。短著舌頭罵道:「我肏你娘的眼,我吃脖子上的血,與你甚相干?」那婦人見他打來,忙一躲閃開,不曾打著。他打了個空,失了一失,幾乎跌倒。越發怒起,兜襠一腳,正踢在那要緊的地方。那婦人一手揉著,蹲著哎呀哎呀的叫。他那一兒一女見娘如此大哭,叫道:「奶奶快些來,爹爹把媽媽踢壞了。」酒鬼怒道:「肏你多嘴的娘。」一個一腳,踢得兩個孩子滿地亂滾。那婦人心疼兒女,怕打壞了,忍著疼,掙起來,一隻手拉著一個,彎跑了出去。他便橫倒在床,頭向裏,腳拖在床沿下,酣呼大睡。

次日醒來,叫他妻子。那婦人只得一瘸一跛的走到他跟前,他問道:「你好好的怎麼瘸了?」他妻子道:「你昨日撒酒瘋,把我同兩個孩子都幾乎踢死了,還問怎麼?」他大笑道:「這裏那裏來的鬼話。我前日戒了酒,昨日只吃了一杯,又不曾醉,好好的撒甚麼酒瘋?拿這沒影兒的話冤賴我。」他妻子道:「你不曾醉,你這一身臭泥是那裏的?你的帽子望那裏去了?要不虧扶大爺送了你來,大約也淹死在溝裏了。」他看了渾身的泥,咂嘴道:「這又奇,這又奇了。」才沒得話說。他妻子見他滿身滿床無處不是臭泥,心裏固然氣惱。又看不過,燒了水來,叫他洗了,渾身換了衣服,他又出去了。累得這婦人把被褥都重拆洗過。他父母知他是個勸不醒的了,說也無益,任憑他去。

一日,深秋天氣,他又多了一杯。套學古人的詩句,略略改頭換面,古詩云:

醉臥松竹梅林,天地借為衾枕。

他在街上就高臥起來,竟一覺放開天地,穩的大睡。忽然下起雨來,雨雖不大,連綿不住,渾身淋得精濕。他在醉鄉深處,全然不覺。有一兩個認得他的,走來推叫,那裏叫得醒?大雨下著,人都怕濕了衣服,各人都自顧去了。他睡了多時,身上被冷雨一逼,也漸漸醒來。打了兩個寒噤,睜眼一看,原來睡在這樣一張大土床上。爬了起來,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掙了回來。他妻子歎了幾口氣,又把濕衣替他換了,放他睡倒,拿被替他蓋好。到了半夜,渾身熱如火炭。次日便不能下床,懨懨睡倒。延醫調治,藥都不受,服即吐出。茶飯都不吃,終日只飲數杯。他母親守著他,哭了幾場,他也心酸落淚。過了幾日,倒也覺得好些,飲食稍稍略進。他母妻喜得了不得,勸他道:「你這一回若逃得出命來,真是死裏逃生了。此後酒再不可吃了,留著命多活兩年罷。」酒鬼道:「我難道是死人麼?經過了這一回,還不知道。前日見奶奶望著我哭,我心酸得要死呢。」又過了十多日,竟可以扶杖而起。也將有廿多日,一滴也不曾沾唇。

一日偶出,大醉而歸,病復大返,卻待斃了。他妻子坐在床沿上,流淚歎道:「每常爹媽說了你多少,我勸過你幾千百次,你總不聽一句。今日到了這個地位,丟得父母年老,妻兒幼小,你也放得下麼?」他悔也無及,一言也沒。只長歎了幾聲,滴了些淚,還要了一碗酒吃,便奄然而逝。他父親雖有這兒子,每常生氣,似有如無。見他死了,墮了幾點淚,也就撂過。他母親只此一子,焉得不慟。他妻子見公婆年邁,兒女幼小,自然哭得傷心。梅生是緊鄰,盡知底理,詳細向宦萼說了。不禁大笑,作別而回。

宦萼行了好事多年,越發勇猛精進,竭力行善。小娥數載連生三子,都好個齊整相貌。

那宦老夫婦後來雙雙活到百歲,一日無病而逝,人皆以為奇異,都稱他訓子積善之報。宦萼夫婦同小娥家俬越富,皆享期頤之壽。兒孫滿目,個個孝順。這都是冥冥中暗酬他的陰德,正是:

欲享遐齡須積德,要生好子定存仁。閱至此,以為宦萼之事終之言矣,不意後面還有數段,真寫得好。即如前面已行到水窮山盡,忽然一轉,又見奇峰突起,令人眼界倍新。

此是後話。且說那權氏在宦萼家磨了二三年,雖有衣有食,無一日一時得暇,時常逢恨自愧。那繆氏又常言冷言冷語的點他,道:「做婦人的,不管窮富,守著一夫一妻,將就度日子,就是造化。得享福呢,是命好。受窮呢,怨自己命不好。俗語說,命裏只該八合半,走遍天下不滿升。爬得高,跌得重。我們在人家當著個奴才,雖不愁吃穿,伺候主子,深不是,淺不是,一日提心吊膽。巴不得做個窮百姓,無拘無束,吃口涼水也安心,何等快樂。

我聽見說你當日的丈夫還是個相公,就是窮些,誰不叫你一聲奶奶?你今日到了這裏,趕得上誰?人都知道你休棄丈夫,誰眼裏還有你?你如今可悔麼?」權氏也無言可答,惟有眼淚鼻涕的哭。

一日,侯氏生辰,有鍾奶奶、戴姨娘、梅奶奶、賈奶奶、童奶奶、鄔大娘都來拜夀吃戲酒。撤席以後,正本兒點了《爛柯山》,朱買臣前逼、後逼、癡夢、潑水四出。繆氏同權氏也在傍邊看。看到逼嫁的那個樣子,繆氏笑著悄悄的向問他道:「你當日同你家相公吵鬧著要嫁,想也就是這個樣兒子。」那權氏羞愧無語。繆氏道:「一個漢子這樣跪著哭著苦留他,他還不肯,好個狠心的淫婦。」笑道:「丈夫這樣心疼,就窮死了何妨。怎就無恥到這個田地?」權氏想起在平家,雖無穿少吃,丈夫也極恩愛。今日到此,有誰動憐?不住擦淚,那心又悔了幾分。繆氏冷眼看著他,看到癡夢那種醜態,繆氏笑著歎道:「你看崔氏這淫婦,當日耐一耐窮苦,今日何等的榮耀?大約他此時不知怎麼心悔呢。」又看見張木匠出來那關模,笑道:「揀漢精的娼婦,嫌丈夫窮,就該嫁個官兒做夫人奶奶去,還嫁了個木匠。你也就像他了,鄉宦財主嫁不成,嫁到人家來當奴才。」羞得那權氏真無地縫可入。又看到潑水那一出,繆氏道:「你看看這個淫婦,與其今日跪在馬前這樣出醜,何不窮的時候忍一忍?今日也是香車寶馬,何等受用?也怪不得,他沒這個福。」那權氏越深自後悔,聽那朱買臣唱道:

恁娘行福分底,恁娘行福分底,做夫人做不得。恰才是夫唱婦隨,舉案齊眉,你享不起。
繡閣香閨,翠繞珠圍。蠢婦你年將四十,羞答答,薦誰行枕和席。

繆氏道:「將四十歲的老婆,後面的光陰也就有限了。既跟著丈夫苦了多年,就窮死了,也有個好名。何苦吵吵鬧鬧,到了人家,還是這個樣子,反落了萬代駡名。這是何苦?就算嫁了個財主,男子漢的心腸,見他嫌窮棄了前夫,一個活人妻,也就不把他為重了。」那權氏正是三十七歲出來的,聽了年將四十這兩句,又羞又恨,由不得泫然泣下。又聽得唱道:

收字兒急忙疊起,歸字兒不索重提。蠢婦,你可記得當初拍掌的時節麼?我慘哭哭,雙眸流淚;的溜溜,雙膝跪地。那時節,求伊阻伊,實望指你心回意回呀。要收時,把水盆傾地。

繆氏笑道:「這癡淫婦,水如何收得起來?與其今日求他收回,何不當初不要鬧出。我聽得說你的前夫雖不曾做官,這三年來得了美館,比當日大強了。」又笑道:「你幾時也去潑潑水,求他收你回去,免得在這裏受罪。」權氏忍不住跑了回房,上床拿被裹著頭暗哭。

此夜他一心痛悔欲歸,不敢出口,只把心腹話告訴繆氏,時常流淚。那司富說了數次,他仍墮淚不止。

司富一日大怒,拉到宦萼的跟前,道:「這老婆作怪,這幾日無緣無故,動不動就淌眼淚的哭。說著他總不理,要打幾下才好呢。」宦萼問他道:「你好好的哭甚麼?」他不敢答應。宦萼怒道:「他大約是想漢子了。這樣無恥的婦人,我上邊也用他不著,可將他配一個馬夫,叫他幫著漢子群裏去煮料。」看草的養馬的司婦就拉他道:「跟我去。」他跪下哭道:「老爺就打死我也罷,我不願去。」宦萼道:「你既不願,你心裏要想怎麼樣?」他欲說又不敢,只含著眼淚不作聲。繆氏在傍使了個眼色與他,道:「老爺問你,你有話就說,怎麼含著骨頭露著肉的?」權氏叩頭道:「老爺奶奶的恩典,把我賞回前夫,就是萬代的天恩了。」宦萼道:「你還想回去?只恐怕你到了他家,又想要跳槽。」權氏道:「我一念之錯,到如今悔已無及了。若得跟了原夫,就餓死也不敢再生他想了。」宦萼道:「你當日賣到我家來,今日諒你丈夫那裏有銀子贖你,我為甚麼白放你去?除非打一百皮鞭。一則戒你不許再效前番的舉動,二則算我的身價。你要受得,我就放你去罷。你怎麼說?」權氏欣然道:「老爺恩准我回去,情願領打。」宦萼叫取了皮鞭來。登時取到,宦萼又問道:「你果然願打麼?」權氏道:「願打。」就爬在地下。宦萼笑道:「權記著你這一次。」向司富道:「帶他去罷,他當日的衣服換了來。」司富遂叫他跟了去。宦萼又吩咐去請平儒。

權氏仍換了向日來的那衣服,帶了幾件首飾,又帶了來。宦萼、侯氏同站了起來,讓他坐。他不知是那裏的賬,那裏敢坐呢?睜著兩個大眼睛,他此時真是睜著兩個大眼睛做夢。望望宦萼、侯氏,又望望眾人。宦萼笑道:「你請坐了,我有話對你說。」司富拉他坐下。

宦萼把當初遇見他父親、丈夫,說他要休夫改嫁。「我知你夫家甚窮,就叫他強留下你,也不能相安,故商議了這個計策。弄你到我家來,磨磨你的性子,叫你後悔。你想一想,你就另嫁了人,一個活人妻,還有人敬重麼?我憐你夫妻,不忍看你們拆散,故想出這個法兒來。你今既然悔心,要歸前夫,是極美的事了。你原夫在我家教了三年學,家中也不像那樣貧寒了。你此去安分守己,同丈夫一心一意的過。再有不肖的這念頭,恐就不能再容你了。」那權氏聽說了,如夢方醒。見是成全他夫妻這一點好心,又羞又感,跪倒痛哭拜謝。侯氏忙忙親自攙起,又勸了許多的好話,還贈了他些衣服零碎物件。他又拜謝了司富、繆氏眾人。司富只算是大座師,繆氏方是嫡親房師。外面來說,「平相公來了」。宦萼出去道:「恭喜,尊夫人已悔過了。」遂將來歷,著兩個僕婦,一個做惡,一個做好,如何點醒他。今日悔悟,又將如何試他的詳細告訴了。道:「先生今日同回,可謂珠還合浦了。」平儒揖而又揖,謝而又謝。宦萼吩咐叫兩乘轎子來,又叫請出權氏。

他夫妻一見,不覺大慟,雙雙拜謝。轎已到了,讓他夫妻上轎同回。隨後送了一桌菜一瓶酒去。平儒請了丈人相會,權氏又羞又喜。一家深感宦萼成全之德,念不置口。他夫妻後來甚是和美,白頭偕老。平儒教了幾年學,得了兩百銀子束修,雖不能豐厚,也不像當年無衣無食,一貧徹骨了。按下不題。

且說宦萼的大舅子侯敏,十數年來已升到太僕寺正卿。帶一封信來說,朝中四路發兵,太僕馬匹發盡,兵餉不繼,無從採買。兵部太僕寺公奏,奉旨新開捐納事例。內有一款,凡系革職內外文武大小官員,一品者捐馬二百匹,二品者捐馬一百五十匹,三品者捐馬一百匹,以下遞減,每匹折銀一百兩,准復祖父封贈,本身誥命。如捐復職者加倍。老伯何不趁此捐復祖父封贈,亦絕好機會。宦公父子商議,宦公道:「我之封誥可有可無。我做官一場,祖父的封贈一併消去,深為可恥。今去損復了,也是一件美事。須你親去同你大舅商量行事。」宦萼答應了下來,遂差人先去僱船。

尚書正二品該捐一百五十匹,著六個的當家人押銀一萬五千兩,從水路進京,先期去了。他自己帶了五千金,打旱路起行,要到京中托他大舅打點料理。收拾明白,擇吉日起身。眾家人要帶鳥松、弓箭、腰刀之類,宦公知道,問道:「你們帶這些東西做甚麼?」眾家人道:「帶著這麼些盤纏,路上好防盜寇。」宦公笑道:「好不知事。你們帶著兵器,明是告訴人帶著銀子了。古人說,投鼠忌器。若路上不遇著小人是萬幸,倘若遇著了,那都是亡命之徒,你們就同他敵得過麼?銀子失去小事,還要送了性命。你們不許帶一件器械。真是老誠之見。即不幸遇賊,竟全送與他。我也還不窮在這幾千金上,只保你小主平安回來就罷了。」眾人可敢不遵老主的命?鍾生、梅生、賈文物、童自大治酒錢行。臨別之日,送至江口而回。

宦萼帶了十數個家人,雇了騾子進京,一路平安無事。一日,到了泰安州地方,離城尚有四十多裏。一片荒郊,杳無人跡。有幾句道那時的境況:

十里俄驚霧暗,九天倏睹雲昏。八方民舍斷朝煙,七有浮屠無夜火。六翮飛禽爭投棲於別群,五花頭踏盡潛避於州堂。此位州尊可謂畏賊如虎。四野牛羊皆沒影,三齊百姓悉無蹤。兩下來人俱說此間行不得,一聲呼哨果然草莽有強徒。

正然走著,突遇一夥土賊。有五六十人,拖槍拽捧,蜂擁前來。也有拿著割麥的扇刀,有拿著辟柴的斧頭。頭上都裹著花布手巾,腿繃赤腳,一床藍布單被子拴在一根竹竿上做了旗號,敲著兩三面破銅盆作了金鼓圍了上來。手中亂舞,腳下混跳,口裏唧唧喳喳,只叫留下買路錢。確乎是一起烏合土賊行徑。眾人見了這些樣子,又好笑,又好惱,面面相覷。赤手空拳,寡不敵眾,可敢同他相抗?將所攜的五千金全然劫去,還將鋪蓋行囊,扛的扛,背的背,一轟去了。

宦萼同眾家人,一個個垂首喪氣。問了家人可還有剩的盤費,這個說還有兩餘,那個說還有三四兩,共算算,還剩有二十餘金,夠作盤費,可以到京。又走了廿餘里,到了一個大村莊中,約有千餘人家,覓了一座店歇下。店主見他們沒有行李,不肯留。宦萼就坐在店門口,告訴他午間遇了這夥賊劫去。店主道:「近來土賊竊發,各處都有,多少不等,儘是餓民哨聚。地方官又不敢申報,來往的人吃了他多少虧。近來客人們都知道了,三二百結夥同走,方保無事。你們怎麼也不問一問,就冒冒失失撞了來。可惜失去了一注大財。主僕們商議還是報官,還是走路?」宦萼道:「據店主說,四處都是賊。報了官,去拿那一起的是?

知道是誰劫了去?只管守著,豈不耽誤了大事?忍著撂了罷,到京尋你大舅爺商議,再作區處。但只是沒有行李,恐路上盤詰瑣碎。」

正在躊躇,只見一個人走進店門,向著宦萼納頭便拜,道:「恩人方才吃驚了。」宦萼連忙扶起,看了看,不認得。問道:「尊駕是誰?面荒得很,怎麼認得我?又何以知我遇賊?那人笑道:「老爺不認得小人了?小人名叫賴盈,那年該了賣貨郎姓畢的十兩銀子,蒙老爺替小人還了,又賞了小人一錠盤費。小人想,一身是病,在外沒用,就趁那銀子做路費。回來兩年,病倒好了,今年又遭了流賊,只剩了一身。又值年程荒歉,只得入了賊夥度命。老爺的天恩,小人是時刻想念著,方才是那裏見了老爺就認得。因同眾人在一處,小人不敢認,特暗暗跟了下來。老爺可報了官?多著些官兵,小人領了去,靠那些毛賊中甚麼用,所失的東西,一去就可奪回。」宦萼大笑道:「今日晚了,我們明早同到州裏去。」

正然喜笑,只見門外一陣有三十餘人,都騎著馬,個個彎弓插箭,臂鷹牽狗,簇擁而來。宦萼正要問店主是甚麼人,只見為首的那個彪形大漢,一眼看見他,忙跳下馬來叫進來,道:「這不是南京的宦恩兄麼?」宦萼忙站起,細細將他一看,原來是鮑德。他一把拉住宦萼的手,道:「恩兄幾時到的?那陣風兒吹了你來?這兩年想殺俺了。若不是我今日出來打圍,幾乎錯過。如今往那裏去?」宦萼將上京有事,適間遇賊被劫,並賴盈才來報信,明早要去報官的話相告。鮑德笑道:「恩兄放心,包在弟身上取來。還且請到捨下去再講。」宦萼真是他鄉遇故知了,無限的歡善。叫拉出馬來,同他並騎而行。

到了他門,好一所大宅。門外都是合抱的大柳樹,圍牆數仞,四角四座看家樓。進了大門下馬。二門內方是大廳,兩邊刀槍兵器插滿數架。兩人揖罷坐下,鮑德道:「自從別後,無一日不想念恩兄。我屢屢要南去一會,因連年荒歉,盜寇縱橫,不敢離家。今日甚麼風吹得恩兄到這裏來?」叫小廝:「快去請辛大爺來,你說南京的宦老爺來了。」宦萼道:「令姑母安健麼?令表兄府上在那裏?」鮑德道:「家表兄那年承恩兄資助盤纏,兼程星夜來家。家姑母一見,病就好了,近來著實康健,每常感念恩兄不盡。」宦萼道:「多大事,為何尊兄這樣掛齒?使弟不勝汗顏。」不一時,辛同到來,深謝向日之情。

少頃,拿上酒餚來。雖不比宦萼家烹調味美,他都是豬羊鵝鴨燒煮著,大盤堆砌饅首薄餅米飯粉湯,也十分的豐盛。鮑德同辛同陪著,又吩咐家人款待宦老爺的管家同賴盈吃。他主僕上下都吃畢了,請宦萼到小齋內坐。又擺上果品醃臘下酒之物,讓了坐下。鮑德向他道:「弟有些須小事,今晚不得奉陪,家表兄在此相伴。」宦萼道:「尊兄只管請便。」鮑德去了,辛同陪著飲了一會。宦萼不用了,榻上已鋪設下簇新的衾枕。與前鮑德到他家一對。辛同吩咐下人,管家們都給他們鋪蓋,細。答應俱有了。然後二人對面兩床睡下。宦萼著了辛苦的人,又因心中歡喜,多飲了幾杯,一覺直到黎明方醒。

忽聽得外面人聲洶洶,馬嘶犬吠。宦萼驚問辛同道:「此是何故?」辛同笑道:「大約是舍表弟回家來了。」宦萼道:「令表弟何處去來?」還未說了,只見鮑德箭衣紮袖,頭裹包巾,腰懸鐵鐧,如天神相似進來,哈哈大笑道:「幸不辱命。」宦萼忙起來看時,許多人搬進銀子搭連並鋪蓋行李。所失之物,一件不少。問鮑德道:「尊兄效三鼓奪昆侖之法,請教在何處得來?」鮑德笑道:「弟與家表兄在此處頗有個聲名。我這村中有二千餘家,老幼不算,健壯男子將有三千人。農忙時耕種,閒時操練武藝,做古制寓兵於農之意。眾人尊我兄弟二人為首,悉聽調度,器械皆是我給他們,他等齊心守護莊村。一聲有械賊,我二人一個領眾殺賊,一個統人守護。不要說這些土寇,就是些少流賊,也不敢到我這裏來。伏後點燈子敗去。這左近的毛賊,我也不去傷他,他也不敢來犯我。昨日晚間別了恩兄,帶著賴盈,我領了幾十個人,有二鼓將盡,到了那裏。眾賊正然好睡,將一個個綁了,追問這項銀子東西。他們聞知是我朋友的,他等磕頭賠罪,雙手送還,一絲不少。弟也便饒了他等。」宦萼謝道:「非兄大力,此物已屬他人了。但只賴盈是不能回去了。」鮑德問他道:「你可肯在我這裏?要是肯住下呢,我替你安個家,也很容易。」賴盈忙叩頭道:「蒙老爺天恩收留,小人的大造化了。」宦萼梳洗了,要到辛同家去相拜。辛同辭道:「不敢勞尊駕罷。」宦萼道:「不但有老伯母在上,就是尊兄,也沒有個在此一會的理,竟不到府上。」

辛同同鮑德陪著他,也不騎馬,三人步行,同到了辛家。重又作揖,托他稟侯老伯母。他老母請到上邊去一會,深謝了一番。坐了片時出來,就留酒飯。宦萼要辭行,鮑德笑道:「恩兄好容易得來,至少也住十日。」宦萼將捐復祖父封誥的話相告,恐誤了日期。他二人道:「既為此大事,不敢苦留。兄回來時,在此多住幾日罷了。」宦萼道:「這不敢許。弟或水路回去,或又走他道,怎敢失信於尊兄?」他二人道:「罷了。兄今日住了一日,明早送別。」宦萼見他二人情意殷殷,不好再辭,也就住下。吃畢酒飯,辛同留住他下榻。他每人以二百金為程儀,宦萼再三辭謝,道:「弟所帶盤費盡夠用了,不敢勞二位尊兄費心。」他二人知他帶的銀子多,也不相強,午間備席共飲,鮑德道:「兄既遠來,才會得一日,就要別去,何以為情?」向辛同道:「近日賊寇公行,我要保家,去不得。今宦兄攜著重資前往,我又不放心,恐前途有失。奈何?老長兄帶幾個孩子們,護送他到盧溝橋再回來,方才放心得下。」辛同欣然道:「我明日同去。此行用辛同送去者,彼二人皆受過宦萼之情,鮑德奪回行李,已報之矣。故辛同遠送,以報向日之情耳。作者一筆不肯易下。宦萼是驚弓之鳥了,見他說送了去,說道:「承二位尊兄如此見愛,真朋友而骨肉了。」一宿晚景不題。

次早約到他家,吃了酒飯起身。宦萼臨行,給了賴盈一百兩銀子安家。他要推辭,宦萼不肯,他叩頭領了。鮑德同賴盈送了廿餘里方回。辛同帶了七八條健漢,都帶著弓箭,騎著壯馬,直送到盧溝橋後,方作別回家。宦萼言謝不盡,兩人分手。

宦萼進了京城,到他舅子家住下。他二舅子侯捷也相會了,一番親熱接風,不必細說。托他打點,錢能通神,自然明白。家人押的銀子也到了,交了進去,仍將昔日追出的官誥給還。宦萼見旱路的賊多,要從水路回去。他素常聽得鍾生說戴氏的父親在張家灣開大船埠頭,他叫人先去問著了,說了詳細。此時戴良老故了,正是戴遷主家。他久矣接女兒的信,知他的外孫定的是宦尚書的孫女、宦公子的女兒,不勝欣喜。今聽得他來到,忙叫請了來,酒飯相待甚濃。次日,又戲筵款待,宦萼甚是不安,煩他雇了兩隻麻溜船,要圖趕快歸家。戴遷又送了許多下程食物,煩他帶信與鍾生。又帶了些東西送兩個外甥。宦萼謝了他上船,晝夜兼行,月餘到家。

宦公見請了誥命回來,心中大喜。宦萼說起遇賊劫去,正在進退兩難,虧得賴盈報信,鮑德奪回,辛同送至都門,詳細稟知父親。宦公歎道:「俗云:行好自有好報。做好人何嘗吃虧?可笑世人不肯行好,奈何?」宦萼取出戴遷的信,同帶來之物,差人送到鍾生家去。

鍾生同賈文物、童自大、梅生又來賀喜接風,熱鬧了十多日。

過了月餘,一日,鍾生來對宦萼道:「賈兄做了一件豪舉,我們竟不知道。昨蒙聖恩,特授兵部職方司員外。他到捨下來問弟當受不當受,弟才得知。」宦萼道:「請長兄細說其詳。」鍾生自首至尾告訴了。宦萼道:「可惜這場義舉,被賈弟一人做了,我們少不得大家約同公賀」你道賈文物做了甚麼義舉的事,平白地就得了官?且看後文,便知分曉。

《姑妄言》卷二十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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