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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卷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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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第二十四卷評

鈍翁曰:

要寫慕義等辭官,先寫阮大鋮一番貪惡,不然慕義諸人皆一時之傑,豈不識時務,那時局勢尚可戀戀於功名耶?不辭去,則為不知天時之流。欲辭去,又不忍負崇禎之大恩。史樂二公之知遇,真難下筆。算出阮大鋮一番索賄,眾人一齊辭退。不但不做負恩人,且不失為知機之士。後應史公之命者,非寫眾人為馮婦,所謂士為知已者死,正是英雄心事耳。豈止眾人去得高,即三千義勇亦去得妙。不然,將來這些何以結局,二來正寫強將之下無弱兵也。

寫鐵化、贏陽之得官,雖是寫竹思寬之詭計,陰氏之舊情,總是要顯出阮大鋮的貪惡來。此一回內極詆毛氏之淫濫者,借其妻以罵其夫耳。雖系曲筆,以阮大鋮立身行己受之,亦不為屈。

艾鮑、艾福弒父之人,而阮大鋮、馬士英受其重賄以官之。阮馬二人雖不曾弒君,送去明朝之天下,較弒君之罪等耳。兇惡相遇,自然臭味相同,無足怪也。

竹思寬、郝氏初遇,一部書淫事起頭。竹思寬、火氏同死,一部書淫案總結。思與絲同音,謂以一絲總貫二十四回大書也,是一部大關鎖。

樂公憂國而卒,高傑為賊所害,史公與城同碎。國家將止,大家散場而已。令人酸鼻。

鍾生未去之先,既去之後,連寫許義士輩許多忠義之人者,謂將此等國家之幹,皆屈於草莽,而廟堂之上,專任阮、馬宵小之流,焉得不四海分崩,天下盡喪?又見得人者昌,失人者亡之意耳。

此書二十四回中,各色人無一不備,並未極力寫一孝子。雖寫鍾生之孝,亦不過能至乎哀。至於韓無儔之賣子葬親,蔡繹生之刻苦養父,亦不過淡淡寫去,並未寫事以禮,葬以禮,祭以禮之一人也。昔人有云:當今之日,或有忠臣,決無孝子。作者亦是此意。

此一部書中,殘寇惡人甚多,竟無一樑上君子。此何故?要知為人臣而不忠者,國家之賊。為人子而不孝者,家庭之賊。讀書而不循道理者,聖門之賊。不悌不信無禮無義者,倫常之賊。蒞仕而虐下者,地方之賊。自暴自棄者,世間之賊。此等賊,書中不可勝數,其穿窬之賊故不足道也。

此部書內,或詩、或詞、或賦、或贊、或四六句、或對偶句、或長短句、或疊字句、或用韻、或不用韻,雖不打油,然而較諸小說中,無一不備。真可謂善於說鬼話者矣,正與姑妄言名相合。

《姑妄言》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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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小狗子敗子竟回頭 鍾麗生神龍不見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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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定國奸謀害勇將 鍾生神膽救仙狐

話說這一位阮大司馬,他名大鋮,字圓海,原是魏忠賢門下頭一個心腹用事的走狗,殺害東林諸公。那一本點將錄呈與魏璫,按名殺害,全是他的主意。一生專與正人為仇,不想他竟得漏網,躲了這些年。他與馬士英自來相厚,臭味同投。所以馬士英一入了閣,就薦他平素知兵,起他做了江防兵部尚書。大學士高弘圖請下九卿會議,馬士英道:「若命會議,大鋮決不得用,況魏璫之遂非闖賊可比。」給事中羅萬象上言:「阮大鋮不知兵,恐燕子箋春燈謎乃彼枕上之陰符,袖中之黃石也。」馬士英力違眾議,特疏舉薦。弘光惟以他言是聽,竟准用了。阮大鋮退居了這十數年,今日一旦做了顯官,越發凶鄙不堪,真是:

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

他無錢不受,無惡不作,無醜不備,都還是末事。更有可恨之處,令人髮指。南都擇日祭先帝烈宗之靈,黎明,百官皆縗絰齊集,獨阮大鋮一人不到。眾人排班等候,直至已飯時,他才八輿黃蓋,鳴鑼呼擁而至。

眾人看時,他內穿大紅圓領,外罩白袍。進門大號道:「先帝呀,因你不曾殺盡東林逆黨,致有今日。臣必殺盡諸人,以為先帝雪恨。徐汧諸人今皆北走矣。」馬士英忙趨過,以手捂他的嘴,道:「徐九一現住蘇州,東林尚有多人,先生快不要如此。」兩班眾人見他兩個這樣子,也有忿恨的,也有匿笑的,卻不敢發語。你道可恨不可恨?

他到了江北,慕義、林忠、尚智、國守、鮑信同眾千把總,少不得都要來呈履歷參見。他見沒有送了禮來,心中大惱。稟過三四次,方許進見。參畢,他滿面怒容,道:「你眾人虛報軍功,本部素知。當日何嘗有一個流賊到此,史閣部為爾等蒙蔽欺騙。欺主騙朝廷爵祿,這幾年也受用的夠了。俟本部查訪實確,把你們這些冒功受職的,少不得都要題參問罪,且各回去管事後再定奪。」眾人雖滿腔忿忿,卻不敢出言。

出來聚在一處商議道:「我們當日原為各保身家,大家義舉,原不指望受賞加官。不意蒙史樂二公天恩,提拔我們至此。又蒙先帝天恩,我等一介小民,雖有殺賊微功,叨食皇家二品俸祿,本欲殺身報國,盡我一片忠忱。今看阮家這個賊胚,是想我們的銀子。我們一腔忠義,惟天可表,除了俸祿之外,別處毫無所取。如今休說無錢,就有錢,也不與這貪污之徒。若不理他,久之必為所害。此時若奮義殺了他,不過如捕腐鼠,上可為朝廷除害,下可為東林諸公出一口怨氣。但有識我們心事的,謂我們是一口忠義之氣。倘有知道的,說我們背反朝廷,豈不把生平的忠肝義膽都枉費了?為今之際,我們戀此微名做甚麼?但我們受史老爺莫大之恩,今日一面寫稟帖送到揚州帥府內,一面申文告病辭了這官職,他豈奈我何?」眾人商議停當。鮑言道:「諸位既有同心,我又何戀此微名?如今樂老爺現掌吏部,我也辭了罷。」遂一齊告了病。

此時各衙門正要尋事革官,出了缺,好賣銀子。要無辜革退,還恐人含怨。見來辭職,喜得了不得,可肯有不准之理?就都准了下來。他們大家都繳了札,各自回去了。有四句打油道這阮大鋮的惡處:

北都會逆忠良盡,脫網南逃故土來。
今為朝廷驅猛士,奸邪貪惡甚於豺。

樂公先還不准鮑信辭職,後來見眾武官都辭准了,留他一個文職何用?也就准了。史公見了他眾人稟帖,大驚道:「可惜失此沿江保障。」差人探聽兵部准與不准,回報都准辭退了,史公跌足歎息不已,欲上疏保留已無及了。差官去調他們來軍前效用,尚智知機,苦推有病。惟慕義、林忠到他幕下。千把總也有一半去的,一半情願退閑。國守先也還有意赴調,他與尚智最相契厚,再三勸他留下了。史公見眾人到來,心中大喜,皆以厚待,以厚銜委用。後來揚州城破,史公自刎,慕義、林忠也自殺殉難。國夫人正在巷戰,見丈夫自盡。他是婦人家,恐死於道路,屍骸暴露。忙將丈夫的屍首搶回寓處,縱火自焚。他夫妻的忠烈不愧為英雄,有兩句道:

義烈雙雙同自盡,夫妻千載姓名香。

那幾員千把總死的死了,去的去了。此是後話,不題。

再說阮大鋮正要尋事害他們,見他們知機辭退,心中暗喜。出了這二十多個缺,正算計要賣一塊好銀子。暗叫一個心腹書辦名叫黃金聚,在外招攬主顧。誰想這些鄉勇見主將辭退了,也大家聚攏,說道:「我們又不吃朝廷糧餉,各人自己替朝廷出力,原是大家的義舉。今日眾將主都無故辭了,我們為甚麼叫別人來管轄?這個事做不成。就是流賊再來,憑他殺了也罷。我們大家也散了罷,只有盔甲器械原是官給的,我們一齊到江防兵部衙門交還了他。各人去安生理。」大家約同了,一兩日傳遍了三縣。這三千人齊集了,到了衙門口,大喊道:「小人們原是百姓,因怕流賊,故大家出力相保。今日太平了,情願歸農,將當日領的盔甲器械交還老爺。」遂一齊堆在衙門前,一鬨而散。

中軍官忙傳稟了進去,阮大鋮知道了,又羞又氣。氣的是才來未久,就激散這些義勇,失了沿江保障,氣不氣否?羞的是這些缺,也賣得好些銀子。這一散了,既無兵可管,還設這官做甚事?豈不白丟了這股財。想要殺幾個出氣,又恐人多激出禍來,只得罷了。他著了急,但是有缺,只要有銀子就賣,雖娼優隸卒總也不管,銀子一到就補授,咨送到馬士英跟前來考驗。馬士英因他是久交,況又是他舉薦一場,凡事不好違阻,每每曲從。後來竟連瞎子、瘸子、撆手,並七八十歲的老漢,都放了要緊武職。送來考驗,馬士英太覺不堪,也恐人談笑議論,遂回下一角文書,道:「此後送來考驗人員,貴部當稍選略似人形者,方不遭物議。」尚恐他來歪纏,出了一張大告示,內云:

凡來考驗武職,若有疲癃病廢殘疾不似人形者,除革退外,仍重處不貸。

這些買官的人見了告示,恐費了銀子反要獲罪,不肯買了,才阻住了他。他見了這些話,恬不知恥。但是馬士英不准也沒法。無奈何,只得又略略稍揀不瘸、不瞽之人。真是自古亡國之人臣,再沒有個醜似他的,可笑似他的了。

阮大鋮在外邊無惡不作,他夫人在家中無樂不為。向年,阮大鋮差龐周利往京中去探聽逆黨的事體,回來路上遇見了馬氏,到家稟知了阮大鋮。過後有人傳入毛氏耳中,毛氏急於要問苟雄的信。因阮大鋮在家,不敢叫龐周利來問。一日,阮大鋮往祖堂寺去了。毛氏恐怕上房人多耳眾,就到嬌嬌那房裏去。

原來毛氏將此房收拾潔淨,床帳俱有,時常到那裏閑坐。這日到來坐下,叫丫頭叫了龐周利來。問他道:「前日我聽得人說你稟老爺,說你在路上看見馬六姨,可是真麼?」龐周利道:「小的真看見來,還同他說了半日的話。」毛氏道:「他跟著苟雄逃去,你既看見他,可曾見苟雄?」龐周利將苟雄被殺,馬氏為娼的話,詳細說上。

毛氏聽說苟雄死了,心中蹬住了一會,由不得掉下淚來。恐龐周利同丫頭們看見,連忙轉過臉去拭了。只長歎了幾聲,道:「這淫女倒還在,可惜了個苟雄倒死了。」

這龐周利自幼生得清秀,是阮大鋮的龍陽。他奸詐百出,有一段鬼聰明,哄得阮大鋮滴溜溜的轉,故此阮大鋮著實抬舉他。長大了,遂將他做了大管家。他自聽得馬氏說毛氏與苟雄有私,他也就懷著希望之心。非愛主母之色,乃貪主母之財。倘弄厚了,定有重賞。況他又熟知主人的陽物不甚修偉,他腰中的一副本錢可為苟雄之副,以為得主母一幸,定然是他的如意君。心雖如此想,卻無進身之策。今日恰好毛氏叫他來問話,有此機緣。又見毛氏聽得苟雄死了,這番悲慘歎息傷心的樣子。知他非悲苟雄之橫死,不過是念苟雄孽具。隨機應變,無中生有,謅出一篇話來哄誘毛氏。便說道:「馬六姨向小的啼啼哭哭,好生埋怨來,說奶奶坑了他,有好些話叫小的告訴老爺。小的蒙奶奶這樣恩典,怎敢向老爺說?」毛氏道:「這淫婦苟雄逃走了,自作自受,怎麼埋怨我?又叫你對老爺說甚麼?」龐周利道:「這話只奶奶聽得。兩位姐姐在這裏,小的怎敢說?」毛氏遂叫丫頭們都出去,等我叫再來。兩個丫頭去了,毛氏道:「你說罷。」龐周利道:「奶奶不要怪小的,小的才敢說。」毛氏道:「你是過那馬家淫婦的話,我怎麼怪你?」龐周利道:「馬六姨說他當日好好的在家,偶然一日要對奶奶說話。也是到嬌嬌這屋裏,奶奶正同苟雄做甚麼事,被他撞見了。奶奶同苟雄光著屁股跪在地下,百般哀求,叫他不要對老爺說。恐他過後嘴不穩,苦苦求他也要同苟雄弄弄才放心。他見奶奶是這樣小心,心裏軟了,才同苟雄相好。後來恐怕老爺知道,沒奈何,才同他逃走。可不是奶奶害他?叫小的細細的回稟老爺。奶奶請想,這個話可是說得的?」毛氏聽了,臉脖子通紅,低了頭不做聲。龐周利道:「奶奶只管請放心,這話小的爛在心裏,決不肯告訴人。就是老爺知道些風聲,憑著怎麼盤問小的,小的可有個不衛護奶奶的?決不肯說。」又挑一句道:「苟雄這沒良心的人,不要被強盜殺了,就剮一萬刀也是該的。不想想我們一個做下人的,蒙主母這樣天恩,把千金身子都賞你受用,就死也值。怎麼就忍心撇了就走?要是小的蒙奶奶這樣恩典,拿刀壓著脖子,還攆我不去呢。」

毛氏想了一會,見龐周利這漢子也不亞似苟雄,且又少年,模樣還比他強了許多。且他的聲口有幾分訛意,若不給他個甜頭,恐張揚得阮大鋮知道,亦非兒戲。二者自苟雄去後,守了活寡,多時臍下那件作怪的東西不住發癢發燥,也有些忍不住了。看此憶起一個《掛枝兒》,與毛氏正命:悄冤家不住叮,又不是虼蚤咬,陰天又發癢,晴天又發燥。尋一個棒槌大的好東西,搗上他幾千搗。遂道:「我當日也是一時錯,好錯,只恐今日又要錯了。失身給這奴才,誰知他這樣沒良心。你剛才嘴倒說得好,但你男人們的心腸走滾大,那裏拿得定的?」龐周利聽毛氏口氣有幾分俯就之意,忙跪下道:「小的若蒙奶奶施恩抬舉,敢有一毫負心,天打雷劈,遇強人斫一萬刀,比苟雄死的還利害。」毛氏也就笑道:「要你心應口才好。」龐周利見這話明明是肯了,遂叩了個頭,道:「日後奶奶才知道小的的心呢。」站起來,就將毛氏抱在榻上睡倒,掀開衣服,替他脫褲。毛氏道:「我依了你,你要憐惜我些才好呢。」龐周利見他說得肉麻,不覺暗笑,忙自己也脫了。毛氏偷眼看他的陽物,比苟雄略次,心中私喜。龐周利將他的臀墊起,挺起陽具,直向毛竅中攮了進去,使起蠻力,如搗碓一般,足搗夠有兩頓飯時,還不敢歇。毛氏覺他的陽物堅硬,伶泛過於苟雄,十分歡喜,已丟了數次。說道:「你歇了罷,恐丫頭們等得太久了疑心。改日老爺出門,我來這裏叫人,叫你去。」龐周利道:「奶奶略等一等,小的也快了。」說著他自首至尾狠搗了百餘下,搗得毛氏面赤口張,哼聲震耳的,他方才泄了。毛氏將他摟住,把舌尖度入他口中,咂了一回。龐周利穿了衣褲,喜孜孜出去了。毛氏還歪在椅子上,喘息了一會,才穿褲起來,慢慢走回上房,心中不勝暗喜。此後但是阮大鋮出門,他二人便在嬌嬌房中行樂。

一日,兩人在床上,龐周利抱著毛氏親嘴咂舌,又咂了咂癟乳,說道:「小的不知前生怎樣修積,今生有福蒙奶奶這樣抬舉。」毛氏裝嬌作媚,偎倚在他懷中,道:「我有年紀了,怕你嫌我老。你要始終這樣好,我也不肯忘你。」龐周利忙道:「小的敢嫌奶奶老?就該萬死了。小的看奶奶的這件寶貝比少年的還嫩呢,不要說別的女人的這件東西,小的也見過些,從沒有這麼些好。毛奶奶是貴人,到底比別人不同。」毛氏笑道:「這上頭毛多倒好麼?這是你反說,敢自是光的有趣。」龐周利道:「小的怎敢說謊?奶奶請想,譬如男人四五十歲,嘴上沒有鬍子,像一個甚麼樣子?」會奉承。說著,縮下身去,含著花心,咂了一陣。又擄著那毛贊了一番,然後伏上身,大弄一番,半晌方歇。常常得空便弄,到今阮大鋮常往江北去,毛氏同龐周利才得任意行事,無三日不弄。龐周利也陪受了毛氏許多賞賜,都不過是阮大鋮刻薄來的餘貲。把毛氏的事且暫擱下。

再說阮大鋮的醜不能盡言,姑舉一二以見其餘。他受了鐵化三千金之賄,喜得非常,特題了他長河衛掌印指揮,公然三品武臣。這也還罷了,連贏陽戲子而兼龜的人,也就放了他浙江湖州府歸安縣守禦所千戶,豈不可笑?

你道他是何故?這阮大鋮酷喜填詞,魏璫正在勢焰之時,他或南來替他採訪害人的事體,或無事之時,在祖堂寺、呈劍堂,日間同諸狎客敘飲談笑,夜間便作戲文。作了幾部傳奇,那時贏陽正在他門下,他夫妻都唱得好,陰氏又風騷可喜。這大鋮除氣字之外,酒色財三字是無一不愛的,同這陰氏契厚。不過後來贏陽回去了,每每想念。過了數年,贏陽因記掛女兒,到南京來看看。此時魏璫已敗。阮大鋮正縮頭藏頭躲在家中。門庭冷落,贏陽因感念他向年託鐵院替他報了聶變豹的仇,不能相忘,親自到他家叩謝,又送了些蘇州人事。阮大鋮見他心不忘舊,冷灶添柴,倒也甚是感他。近來贏陽聞知他陡然做了兵部尚書這樣大官,想來打他抽豐。備了百金一分賀禮,陰氏又梯己帶了些私房人事送他。

贏陽到了南京投見送上,他心中甚是歡喜。但他要人的銀子,心中尚嫌不足,可肯拿出己囊來贈人?多了捨不得,輕了過不去,無可答情。正值這個缺出,就補放了他,以酬他夫婦之情。那贏陽來意,不過想他兩百銀子,夢想不到竟得個官做,公然峨冠博帶戴起來。他在戲場上久了,禮貌比別人更熟。來會了女兒女婿,又見外甥十多歲了,甚是清秀,好生歡喜。他向年來雖已見過,那時鄔繼祖尚少,他只當是女兒親生的,並不知是拾來之物。今見女兒女婿家道更覺從容,也買了房,又有家人使用,外甥又大了,要帶他們同往任所。鄔合此時正替宦萼管事,他手頭寬裕,又戀土難移,贏氏難舍丈夫兒子,都不願去。贏陽不能強他,回到崑山。他丈人丈母早已亡故,只同陰氏郡君四轎而黃蓋。這樣一對好老爺奶奶,竟赴任做官去了。阮大鋮所用之人,大都如是。這算他忠心為主,薦賢報國了,豈非奇聞?

那贏陽夫婦自到任之後,一日,兩人偶然閒話。贏陽歎道:「我家世代做戲,少年時遭了多少卑污苟賤,今日竟得了個些小前程,無非天地鬼神之恩。我們無可報答,只做一個好人,存一點善念,以報上蒼萬一。我想好人也不知是何做起,我又不曾讀過書,這倒不然,我見讀書者不肯做好人的更多矣。不知這些道理。我聽見人說好話,開口就說萬惡淫為首。況我二人在這個淫字上也領教過多了,從此把淫心盡息是第一件。二者我現做著個頭目,待這些管下人眾,要著實的恩待他們。你想我們是何等出身?娼優隸卒。良人蹺起腳來,比我們的頭還高。眾人誰不知道我們來歷?自己卻不可忘了本。」陰氏屢年來淫心也甚淡,頗有良善之心。聽了這些話,大以為有理,深贊甚是。贏陽此後待人一味謙和,馭下甚有恩惠,管下的衛丁個個感激他,倒也有個好名。

他夫妻年俱半百,贏陽時常歎道:「我家世代單代,今到了我,卻斷了根了。」陰氏道:「我是不能生的了。你娶個小,或者還生得出,也不可知?」贏陽笑道:「我這樣人雖弄了一頂紗帽在頭上,不過如戲場上一般,為人要自己知道出處。我們今日享朝廷一命之榮,已是過分。又想娶小生子,真是妄想折福了。我有個笑話說給你聽:

當日一個女人嫁了丈夫,總不生育。他一個親戚婦人同他閒話,問道:『奶奶,你同你家是不的麼?怎再不生產?』那女人答道:『倒也不不呢。』那婦人道:『既不不,你不生是甚緣故?』他道:『這個道理連我也不明白。若說不生,我在家做女兒時,也生過幾個。要說生,自從嫁到這裏,竟不生一個。』

即如你若說不生,當初怎麼生皎皎來?雖說是金家的種,到底有我的氣兒。就是你心裏,也未必辨得出是那一個的骨頭。要說你生,這二十多年種也下過幾千次,我的精脈也去了幾盆,總不見個影兒,可見是命中該絕了。命既如此,就尋個小來,也未必能有。我年力精壯,你還不受胎。今日衰了,越發沒用,何苦白耽誤人家女兒。」陰氏笑了一會,道:「事情不是這樣論,這叫做撞造化,必定有個可生的東西,你去撞了看,或者撞著了,竟生個兒子,亦未可料。我如今是不能生的了,你就撞塌了頭皮,也是沒用。」贏陽道:「你要想男兒誕子的事,圖僥倖你自己生出個兒子來。婦人家到了五十歲還不能生育,何況於男子?諒越發不能夠。勸你不要癡想。」他夫妻談笑著一段,甚趣。確實他二人的話,移於他人不切。夫妻大笑了一會。

他衙署隔壁有一個秀才,叫做陳繼常,他妻子東氏,妒惡異常,他家有一個丫頭,叫做海榴。謂其多生子意。也並非美婢,不過生的黑的是髮,白的是臉,身軀不粗不細,還是個人形,不至於魑魅惡態。東氏疑他丈夫同這丫頭有苟且的事,時常打罵。那陳秀才極其老實,循規蹈矩。那丫頭雖在面前伏待,他連眼也不敢多看。看的禁不得東氏動了疑,見丫頭上前,說他浪漢,在主公面上討好。及至退後,又說他故意做出嬌態,引誘主公,無日不打。面上掐的瘢痕,身上打的血印,新舊重疊,再不能脫。

陳繼常看得甚是不過意,想要勸勸,又恐越發疑心起來,倒不是替丫頭求生,反是與他送死了。他夫妻二人同贏陽兩口子都說得來,頗覺親密。後院僅隔一牆,有個便門可通往來。陳繼常把這事告訴贏陽,求陰氏內中解勸解勸,打發掉他,救他一命,只當大積陰騭。贏陽也嘗向陰氏說過。陰氏近日想替丈夫尋小,每常見這個丫頭也還看得,就想到他身上,也不說破。

一日,聽得隔壁東氏打這丫頭,打夠百餘。那丫頭殺豬似的叫,還不肯饒,口中不住大罵,又聽得不明白。陰氏帶了個僕婢,開了後門,就走了過去。東氏見了他,方才住手。陰氏笑道:「奶奶,為甚事又在這裏生氣?」東氏讓了坐下,臉都氣得雪白,戰篤篤的說道:

「奶奶,說不得天地間那裏有這樣大膽的事?大白日裏,這騷淫婦同那沒廉恥的偷,剛剛被我撞見,你說氣得過麼?我定要打死這淫婦才罷。」

看官,你道這事可是真麼?原來這早東氏卯飲了幾杯,一時醋興發作,拿這丫頭來消酒,結結實實打了一頓。一時酒湧頭暈,到床上去睡。這丫頭受不得了,趁這空兒,到後面廚房去尋死。卻好陳繼常走去看見,再三叫他不可輕生。道:「我已求了隔壁贏奶奶救你,你權且忍耐。」那丫頭聽見有生路,自然就捨不得死了。陳繼常也恐東氏醒來,忙忙走出。恰巧東氏睡醒了,見丈夫匆忙自後出來,心中大疑。忙走到後邊去,看那丫頭還在那裏拭淚。一見了,大發雷霆,說他兩個偷情,定是向主公哭訴他的狠惡,定要打死。

陰氏也不知內中真假,便勸道:「奶奶,殺生不如放生,一條人命何苦輕輕斷送。你不如賣放他,眼中何等乾淨?又算行了好事,可不好麼?」東氏道:「奶奶勸我,我可有不聽的?況我的心比菩薩還軟幾分,別的都待得過,就是這一件,我眼裏心裏都放不下。這一時那裏就有人買?若要留著他,我那有這些精神去防閑,真是一刻也留不得的。」陰氏笑道:

「我跟前一個大丫頭配了漢子,近來正沒個丫頭使喚,正要買人,奶奶不若賣給我罷。也不好講價錢,奶奶當日是多少銀子買的,我照原價送你罷。奶奶可肯麼?」東氏道:「這淫婦原是十二兩銀子買來的。既是奶奶要,我就奉送也有限。但只是一件,他是引漢子的班頭,恐怕後來同你家贏爺七個八個的,你不要抱怨我。奶奶,你看我這樣防得緊,他們還偷空弄鬼呢。」陰氏道:「我自然會管他。」便叫僕婦回去取了十二兩銀子來,遞與東氏。東氏也將原來文書查出給與他,說道:「此是海榴丫頭文書,請奶奶收了。」陰氏即將文書收了。

亦即告別,就將丫頭帶回,把前話告訴贏陽,笑了一陣。

過了幾日,這丫頭脫了棍棒之難,陰氏又著實恩待他,好茶飯給他吃,那臉上身上的痕跡都漸漸退去。陰氏見他好了,叫他洗了個澡,換了一身新衣服叫他到跟前,向他說要與丈夫做小的話。那丫頭一脫地獄,連登天堂,已感恩不盡。忽然又聽見說要他做小,他雖是下人,十七八歲的丫頭,何嘗不想見見男子的異物,因主母利害,主公畏怯若此,何暇萌及此念?今有這樣美事臨頭,那種歡喜那裏還說得出來。頓時笑容滿面,跪下叩了無數的頭。

陰氏叫他起來,請了贏陽到跟前,笑道:「你一番好心,叫我去救了這丫頭來。今日已將息好了,算你救了他的命。他給你做小,報你的恩,也不為過。你今夜去同他共宿。」又悄向他耳邊道:「看陳奶奶的話,這丫頭也未必是處女了。只要他有本事養兒,整破也不必論罷。」那贏陽還要假推幾句,心裏喜得只是笑,連話也說不出。陰氏便叫僕婦送上果酒,他夫妻並坐,就叫那丫頭坐在傍邊。閱至此,偶憶一奇事。有一相識姓傅,四十餘無子,其妻為之娶妾。進門之日,三人共坐而飯。至晚,其妻親送二人進新房。次早眾人起時,其妻自縊死矣。此婦心腸豈非奇極,令人不解。若謂如何不與之娶,既為之娶,何又自己吊殺,真可笑。贏陽細看那丫頭,雖比陰氏少年,而美貌十不及一。但小女子十五至二十五六,十年之中,只要略似人形者,定有幾分丰韻。今日陰氏老了,兩處看著而竟有可愛之處,嘻笑得意。

晚間陰氏叫他二人到西屋去睡,贏陽乘著酒興,自己脫光了,替那丫頭脫衣褲。每常惡主母拿木棍棒打,還不敢不脫。何況此時善主公要用肉棍具抽,是件有樂苦的事,可還敢做假?脫得好不快當。贏陽摸他身上,也還光光滑滑,摸到了那個妙處,沒有這樣大方的處子,少不得佯羞做態,將褪夾緊,用手捂住。贏陽興發如狂,將他扶正了,跨上身,以為他是久經風雨的了,向胯中亂戳。戳著了門,努力一下,戳進去了一個頭子。那丫頭先也有些偎怯,見戳得外邊癢癢酥酥,以為內中也是如此。不妨戳了進去,大非前局。贏陽的厥物又成文,疼得那丫頭把身子忙往後續縮,口中連聲哎呀哎呀不住。贏陽見他竟是真處子,更加歡喜憐惜,附在耳上笑道:「我當你是破了的,誰知你還是女兒。既然如此,你家奶奶為甚麼只管打你,前日又告訴我家奶奶,說你同陳相公私偷?」那丫頭也將主子疑心,不能辯白,那日尋死,被相公看見解勸的話,細說一番,流淚道:「我只說奶奶救了我來,免得終日捱打,就是造化了。那裏想到今日!」贏陽十分憐愛,款款輕輕做了一度,完事後將帕兒一揩,看了看,猩紅點點。他當初娶陰氏時並未見此,今日五旬的人,初嚐處子的滋味,你道他樂也不樂?喜得他摟緊了,親了好幾個嘴,相抱而睡。半夜又做了一次,那丫頭見不似前番苦辣,欣然承受。贏陽大展槍法,戰了一場,興盡而止。次早告訴了陰氏,說他竟是女身,把前後話細說了一遍,陰氏也好笑了一場。

大凡人有一善之念,上蒼決不負人。贏陽、陰氏各存了一點的好心,戒淫行善,定然不致絕嗣。那知贏陽同這丫頭一夜中風流了兩度,竟得了胎,真果喜出望外。到分娩之時,竟破了他祖宗單傳之例,生了一個雙胎,得了兩個兒子,喜得他夫妻笑得嘴都合不攏。他此時大小到底是個地方官,賀喜者填門。雇奶娘,擺酒席,那是不消說得。彌月之後,替丫頭上了頭,家中皆稱姨娘。

那東氏知道了這事,心中大惱,怪陰氏為何把丫頭與丈夫做小,這樣傷心敗俗的事都做了出來,隧同陰氏斷絕往來。這種妒婦吃別人家的醋,真可笑之極。後來贏陽這兩個兒子大了,一個叫做贏紹之,一個叫做贏續之。也不學戲了,拋去這祖傳缽,都教他們念書。

贏陽做了兩年官,一日,向陰氏道:「為人不可不知足。古人兩句話說得好:

知足知辱,知止不殆。

更還有兩句話更說得好:

無官一身清,有子萬事足。

我僥倖做了這一任官,真出於意想之外,還圖升遷到那裏去?況又得了兒子,有了後代了。你我都將望六旬的人了,還不想退步,便是無厭之徒了。我於今辭了回去罷。」陰氏也著實贊助,贏陽便告老還鄉。在他也就算榮歸故里了,到了家中自然比當年更熱鬧些。金礦、閔氏更加親熱。後來他兩個兒子都大了,俱娶妻生子,闔家歡樂,他夫妻偕老壽終。可見人能一心向善者,天必賜之以福。贏陽、陰氏何等之人?當日受閔氏之恩,便念念不忘。告聶變豹雖是自己報怨,卻救拔出閔氏,又全他嫁了金礦,也算以德報德了。今在任上又存了一番善念,又生了二子。可見人存一番好心,自有一番好報。贏陽之人猶如此,何況勝於贏陽者,反不自省。自貽伊戚,豈不惜哉?話不多敘。

再說那竹思寬自當年遇了火氏這一位佳人,模樣既少而美,美而騷,牝戶又小而緊,緊而泄,較之郝氏,不啻有雲霓之隔。且他那一番相愛之情,又深又厚,厚而且濃。真是一個生死冤家,魂靈兒已死久了在他身上。多年來,二人雖會過十數多次,都是提心吊膽,偷偷摸摸的。不但火氏不得大遂心懷,就是竹思寬也不曾十分的暢快。後來巧兒大了,火氏沒氐,自己要留他做馬泊六,耽誤他到老不嫁人之理。雖欲分惠於他,他那個原封未動的牝戶,可禁得這放樣異常之孽具,沒奈何,只得把他嫁了人去。不像嫁了個丫頭,竟像沒了丈夫,如剮了心頭肉一般,淚流了多日。

自從沒了牽頭,有好幾年他二人不曾相會。火氏想另託一個丫環,但都是蠢物,古云:乘駿馬,使癡奴。可見僕婢都是蠢的才好。不足與語的。倘機事不密,走泄了風聲,越發無望,只得待其時而已矣。但他兩地相思,如山高海闊之比。這火氏他既去了一個知心貼意的丫環,又老死了那條解饞殺火之妙狗,真是愁腸百結,度日如年。

竹思寬雖是五十多歲的人,因他陽物放樣,少年不曾作喪,還精精壯壯,像個四旬多的面貌。那郝氏是花甲外的老嫗了,青年間在色字上掏傷了的,髮白蓬鬆,形容衰朽。況且臍下那件閱歷多人的癟牝,當日被竹思寬揎得甚寬大無比,今日一老了塌下去,竟成了一個大坑,惟有許多縐皮而已。只可相伴,難以行樂為歡。因此竹思寬時時刻刻把火氏放在心頭,閉上眼似乎他就在眼前。欲會無由,要想設個法兒騙了鐵化遠處去了,好與火氏時常相親,數年來總沒有一個良策。近聞得阮大鋮懸榜賣官,他黃家舅舅的孫子黃金聚,現在他衙門當書辦,替他走線索。因想做財主的人,心中再無不想做官。我如今拿功名二字,或者可以打動他。

這日是端陽佳節,他也無心去遊戲,衷心忖道:我到老鐵家去。今日大節下,他必定在家。不但對他可以說話,還可以痛擾一回。戴了一頂馬尾瓦楞帽兒,一。穿了一件新葛布袍兒,二。闊桶漂白水襪兒,三。淺臉黃草鞋兒,四。拿著一把青陽扇兒,五。拴著一個阿魏扇墜兒,六。一氣走到鐵家。門上並沒一人,原來這年秦淮河龍舟大盛,鐵化被邀去遊船。家人見主公高興,眾人大家也就行樂去了。

竹思寬走到廳上,也沒有人。見書房院子門虛掩,推開走入,跨進書房,一眼看見了五百年風流孽冤。只見火氏靠著一張桌子,手托香腮,口中咬著小指指甲。活是一幅美人圖。面前放著一本《如意君》,看那上面的圖像。見薛敖曹蚓筋兔首的那件陽物,正觸著心事。想起竹思寬來,攻得火上雙腮。正情不能禁,猛聽得腳步響,一抬頭,見了這歡喜冤家,喜極而悲,竟掉下兩點淚來。

你道火氏緣何在這裏?這日他知鐵化不在家,吃了幾杯雄黃酒,一時事上心來,無可消遣。也道是大節下,定無人來,故到書房中走走解悶。偶然見架子上有一部書,順手拿過一本,翻開一看,上面都是做這件風流事。這才是鐵化架上的書,不然放何書?正看得入神,一見了竹思寬,因相思日久,不覺滴下淚來。生怕丫頭看見,忙背過臉拭去。毛氏先滴淚,是悲死苟雄。火氏此時滴淚,是見活思寬。雖是兩樣心腸,確是相思二字。竹思寬上前做了個揖,道:「我是來尋鐵大爺的,不知奶奶在此,多有得罪。」說了,就在窗外站立。火氏故意問丫頭道:「這位是誰?」丫頭道:「就是竹相公。」火氏道:「原來是你爺的好友。倒是奶奶的好友。大節下,你快燒一壺好茶來。」火熱的天,涼茶正好。燒新鮮茶有好一會耽擱,此淫婦之急計也。那丫頭答應去了。

竹思寬見他遣開了丫頭,忙去閂了院子門,跑來抱住。不暇開言,親了個嘴,抱到涼床上,就要扯褲子,火氏道:「不好,恐一時到了高興的時候,丫頭拿茶來,怎麼處呢?你去關了角門來。」竹思寬一邊解著衣帶,一面跑去關門,回來時,火氏已經脫得精光,臥在床上,竹思寬連忙脫去衣褲,爬在他肚上,往裏就頂,兩人都急得有趣,卻正是白日偎人來。那火氏先看書時,就有許多水出來,滑順之極,兩人都是情急了的,忘了紮根子,被竹思寬猛然一下,比每常多進去了寸餘,那火氏哎喲了一聲,腸肚生疼,眼淚都流出來,揉著肚子,道:「哎喲,被你頂斷了腸子了。」又是那好笑,有幾句說他二人,道:

一別多年,相逢半霎,回想昔年滋味,難教片刻從容,何暇款款爭鋒,急急匆忙對壘,花心雖綻,半入尚可承當。玉莖全投,腹內如何可受?只因久渴,心中愛至,幾柔腸中損傷。

竹思寬見傍邊放著一條縐綢手帕,忙拿過來纏上了,又恐耽誤了工夫,不敢稍停慢弄,用力蠻抽重扯。二人都是相憶久了的,不多時,就一齊大泄,連忙起來穿好衣服。

竹思寬久別嬌容,仔細把他一看。雖然年過三旬,丰韻如同昔曰:

黑油油的頭髮,高高的吊著桃兒,一。兩邊刷的光蓬蓬的鬢兒,二。挽著個蘇州纂兒,三。插著兩根金簪兒,四。戴一枝香噴噴的茉莉花,五。白白的臉兒,六。紅紅的嘴兒,七。彎彎的眉兒,八。直直的鼻兒,九。水汪汪的眼兒,十。齊斬斬牙兒,十一。金丁香墜兒,十二。外面穿著金壇葛布衫兒,十三。裏面桃紅生紗衫衣兒,十四。下系著玉色露地紗裙兒,十五。顯著紅通通紗褲兒。十六。一彎小腳兒,十七。嫩尖尖手兒。十八。誠然可愛。前敘竹思寬打扮只六個字,此處敘火氏是十八個兒字,一部書中所無。

竹思寬每常都是燈下相會,今在白晝,看得分外真切,愛到百分。摟住又親了幾個嘴,抱他在懷中坐,各訴相思。竹思寬把他近來想的計策,詳細說了一遍。火氏喜的只是笑,就如頑石聽得生公說法一般,盡著點頭。竹思寬又道:「外邊慫恿在我,裏邊攛掇在你了。」

火氏有利於己,自然虛心承教。

兩人敘到情深之際,竟忘了丫頭拿茶。聽得敲角門響,吃了一驚。火氏道:「丫頭拿茶來了,我兩個在這裏好好的閂著門做甚事,這怎麼樣的?」竹思寬道:「不妨,我且回去。你去開門,只說我去久了。」火氏還有些不舍,竹思寬道:「我們若此計成了,相會有日,不在此一時。」忙忙開門而去。火氏把院門插了,將書仍放在架上。細。把那一條乾一塊濕一塊的汗巾,揩不得嘴了,塞在褲帶上,以備他用。走到後邊來開門,道:「竹相公早去了,我又怕撞了外人來,故此把前後都閂了。你跟我回去罷。」此等脫空話,只好哄丫頭。外人自後門而來耶?

到了房中,他數年所聚的那些慾火,今日忽經了這一番狂弄,雖不能十分大泄,也覺寬舒了好些。心中快爽,上床睡了一覺。

過了數日,火氏正想竹思寬所說之話不見動靜,恐計不行,心下憂疑。只見鐵化走了進來坐下。鐵化當日怕他,躲避慣了。或一兩個月進來宿一夜,火氏總不許他沾身,他也無可奈何。自從火氏與竹思寬私通之後,自己良心有些過不去,未免內愧。可有個人家的妻子,陰戶外人倒弄得,親男人倒弄不得,焉有此理?後來待鐵化也就寬了幾分了。

鐵化見他不開口便罵,動手就打,以為他年漸日增,故而知事賢慧,也就漸漸來溫存親熱。就是要高興高興,火氏也不那樣拒絕。鐵化覺他的陰戶大的無比,也不疑著他有別的甚事,只說他身上發了福,所以此竅也隨運而寬,奇想,甚趣。還怨自己的東西太小,再不想是竹思寬揎得如此,那火氏見他素常要弄,也便任他弄弄,也不知癢,也不知麻,似有如無,只知肚子撞肚子,混拱一會而歇,這火氏叫做: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數年來,一個月中他夫妻竟有十數夜同臥,五七上身。這日鐵化到了房中,說道:「我有一件事來同你商議。我是要遠去的,你看可行不可行?」火氏道:「是甚麼樣事?」鐵化道:「如今兵部阮老爺大行賣官,價錢又賤,老竹勸我趁此去求取功名。他的親表侄姓黃,是他母舅的孫子,現當阮老爺的書辦,在外招攬過付。有這個好機會,你道這事該做不該做?」火氏知道是竹思寬的計行了,心中大喜,一臉的笑道:「這是上好的事,為甚麼不做?豈有戀著夫妻的恩愛,連功名都不去求麼?要去,該快些去才好。」何不雲此刻就去呢?鐵化見他說得名明正順,疑他想做夫人的心切,那知他是棄小鐵而取大竹?鐵化道:「老竹也說事不宜遲,要去早晚就要動身。」火氏道:「你這樣大家俬,你去了,我只照管得內裏,外面的事託誰料理?」鐵化道:「我去若得了功名,打發老竹回來,託他照看。」火氏聽得這話,心中喜極,由不得要笑,板住臉道:「老竹做人如何?他可肯替你照看?既要託他,除非常在家裏住著才好。這是第一句要緊的話。誰沒家小,恐他未必肯來。」鐵化道:「老竹做人又老實,又能幹,可以託妻寄子的好朋友。如今好朋友大概如是矣。我同他商議明白了,包他家中一年需用。他雖不能成年住在我家,就是兩頭來往照看也罷了。」火氏道:

「你到那裏,事體一完,就快快打發他回來才好?」鐵化道:「這是自然,不用你說。」火氏道:「如今你只快些料理外邊的事,裏面事我替你打點。」鐵化見他忽然賢慧到這地位,感激不盡。那裏知道火氏巴不得此一刻送他出去,另圖樂境。

火氏忙吩咐丫環僕婦打點衣裳行李,又把家中有七八個壯僕都叫了來,每人賞銀十兩,制辦行裝,跟主公出門。鐵化要留兩個看家,火氏道:「你如今要出去謀官,也要個體面。家中有兩個老頭子看門就罷了,要人做甚麼?」人多礙眼,不得不盡行遣去。鐵化見他盛情,不好違得,也去打點,一應停當,擇日起身。

先一夜少不得要同火氏餞行,枕上又囑了許多看家的話。火氏別無他囑,惟以家下無人,著竹思寬速回要緊。次早分別,火氏同他雖不恩愛,也是許多年的夫妻了。今日雖喜他遠去,心中竟像要永別一般,淒然有戀戀之意。送到了廳上,又看見竹思寬,不覺掉下淚來。見鐵化去,心中淒然,見竹思寬方掉淚。刻畫淫婦情形,輕重入神,如見淫婦心。鐵化見他如此,只當是捨不得他,心中甚是難過。便撫慰了幾句,硬著心腸去了。盲鰍做夢。

火氏見他出了門,好事有了八九,專等竹思寬回來,便做圓滿會場了。望了有個來月,不見他來。每日求籤問卜,問行人回來的日期。家中婦女見主人才去了幾日,主母盼他歸來,暗地好笑。那知他問的是心上情人,有那八句說火氏道:

天涯海角有窮時,惟有相思無盡期。
殘夢樓頭空自憶,離愁花底問誰知。
雲山深鎖真堪恨,風雨翻成薄命詞。
幾句鱗鴻占信候,金錢擲破歎歸遲。

一日,童自大有事經他門口過,想道:內兄去了月餘,不知可有家信回來,我何不進去看看?遂走了進來。看門的老僕忙入內報知,火氏請他到上房。笑吟吟的迎著,讓了坐下,問了些家常。火氏忙叫取酒來相待,童自大道:「不消了,我要回去。」火氏殷勤相留,童自大見他情意諄切,只得坐下。

頃刻,擺下一桌絕精的果肴。火氏斟了一鐘酒,送與童自大,他連忙接下來飲過了。然後彼此相讓,各飲了一數杯。火氏久素常聽見鐵化說童家妹夫會采戰,崔命兒被他弄死,火氏有心想領他的大教。此時望竹思寬,正等得心中火發。今見了他,就注意在他身上。火氏是無酒量,頻頻相勸。童自大的酒量自大,本好飲一杯。他讓得殷勤,也便杯杯不辭。飲到將暮,竟酩酊大醉,就伏在桌上睡著。叫丫頭抬到自己床上,他把四個丫頭每人賞了幾鐘酒,亦都醉了。他到西邊屋設了一鋪自睡。

不多時,丫頭們都醉得沉沉睡熟,他便走過東屋來。上了床,輕輕替童自大脫了衣服,他自己也脫光了,蓋上被,共枕而臥。伸手去摸他的陽物,雖無竹思寬的長大,較之鐵化更強許多,淫心頓起,那裏還睡得穩?又不好叫他,喜得夏夜甚短,直到五鼓將近,童自大方才醒了。見旁邊臥著一個精光的婦人,拿手弄他的陽物,他糊糊塗塗,也忘了是舅子家,當是家中與妾同臥。有此一語,以洗童自大的罪名。趁著些酒興,就上身高興起來,采了一次。那火氏快樂非常,覺勝竹思寬數倍,淫浪得無比,渾身戰巍巍的,如舞梨花一般,四肢百骸活動異常。童自大覺得他眾妾中無此伎倆,心中疑惑,問道:「你是那一個?」火氏不好答應,只嘻嘻的笑。不多時,天色微曙,童自大定晴一看,原來是嫡嫡親親的嫂。忙拔出來,道:「這是怎麼說?」忙忙穿了衣服,回家去了。火氏見他如此,雖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已得嚐了這美味,心中十分快暢。此一段極寫火氏之淫濫者,為死做結。二寫童自大始終不脫一呆子,亦是做結尾耳。

且說鍾生在家,一日梅生來相探,說道:「弟適間在笪橋市,遇見擁擠著許多人,說是殺流賊的奸細。兩個賊頭,十數個從賊,不知是從何而獲?」正說著,宦萼也來相訪,說起方知其詳。

你道殺的這奸細是何處人?是如何擒獲的?他二人是一胞胎生的兄弟兩個,父姓艾名金,妻子能氏,並無子女,在江甯縣牧龍亭居住。家中開著個小客店,在鎮市盡頭安歇過客。這牧龍亭是當年秦檜祖居生身之所,秦檜的墳墓尚在此處。這一村姓秦者一多半,皆不認秦檜是一強徒,從無一人在他墳上祭奠,那墳地漸漸平塌,不過有一故扯而已。艾金的房子就在他墳前。這艾金臨生之時,他父母夢見秦檜來投胎,因此他的小名叫做檜兒。長大了時,他父母已故。他將父母葬在秦檜墓傍,相離咫尺,他見秦檜之墓竟像他家祖墳一般,年年添土,把一座荒墳壘得老高。節節拜奠,傍人無不含笑驚詫。

他夫妻二人一生貪財,見了錢連命都不惜。何今日愛金夫婦之多也。又刻薄不過,見別人的一文錢,他都是心愛的。有那趕集的人在他店中過夜,次早開發店錢分,數足了遞與了他。他接過來數,定要藏起一二文,賴說短數。那人接過來數,果然少了,只說自己數錯,添上給他。那裏疑他開著個店,戴頭識臉的人,肯落一兩文錢的理。孰不知他叫做老臉大發財,那錢竟歸之袖中。諸如此類,他無樣的相應不想出來。到處定要沾人些便宜,是俗語說的:見糞桶的過,也要拿笊籬撈撈的主兒。

一日,傾盆大雨,時將下午,他道此時這大雨料也無人來了,出去要關鋪面。只見有兩個人騎著兩頭肥驢如飛而來,竟奔他的店中。他連忙讓進,接了頭口,就去搬行李,覺得內中甚是沉重。送到客屋裏去,關了門進來,忙叫妻子做飯,整治菜蔬。忽聽得外邊客人叫,忙走出來,那客人道:「我們因趕路程,不想遇了這樣大雨,渾身上下連被都淋濕了,此時身上有些涼涼的。你把好酒熱得熱熱的兩壺來。」那艾金耳朵聽著他說話,眼睛往兩張床上一看,見他的被褥衣裳都打開晾著。一張床上放著一個搭連,每個裏邊約有三四百兩的樣子,心中好生動火。

進來燙酒,那能氏正在燒火,那柴被雨淋濕了,吹灼又滅,焰得兩眼眼淚直流。他把火筒一摜,道:「受瘟罪的,我看開了這些年的店,也不見積的錢在那裏,焰得七死八活,受這樣的罪到那一日。火還燒不灼,還燙酒呢?」艾金把壺就放在鍋裏,就拾起火筒去吹火。一面燒火,一面出神,不住點頭磕腦的算計。能氏道:「你出神想甚麼?」艾金道:「我才見這兩個客人竟有八九百銀子。我想我們開著這個店,那一日才得發財?要得了這項物件,也不枉為人一世,所以在這裏想昏了。」那能氏更愛錢兒,更毒。他想了一想,道:「我倒有一個主意,可以圖得,只怕你不肯?」艾金笑道:「你的意想是要舍了身子,弄他的銀子麼?他五錢一夜嫖得好不受用,你是個甚麼天上有地下無的奇屄,他兩個就捨得這些銀子送你?遇著兩個狠手,銀子不能得,皮還弄塌了呢。」能氏笑著啐了一口,道:「我是正經話,你就胡說白道的。」艾金笑道:「你有甚麼主意?」能氏道:「自古說:圖財害命。你肯害了他的命,就可以得了他的財。」艾金道:「人說婦人家見識短,果然不錯。你也想一想,他是兩個,我是一個。財謀不成,弄的不好,到了官,先要短了半截。就作算謀死了他,放在那裏?鄰舍們知道了,豈是兒戲的事?況且還有兩頭大驢,越發沒處安放。」能氏道:「你麼空給你一個男子漢做,一點見識都沒有。今日這樣大雨,他兩個進來時,料想街上是一個人也沒有見的,只要有本事弄死了他,我家後園裏頭大靛池那裏,不要說兩個,再有兩個,也放下了。深深的埋上,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兩頭驢殺了醃起來。驢比不得豬,殺時又不會叫,醃成驢巴還夠吃好些日子呢。真能。倒只怕你一個沒本事收拾兩個,還是正經話。」說話之間,酒已熱了,拿了兩碟小菜,送了出來。

那客人嚐了嚐,說道:「你們一個大路口開著這麼個店,怎麼賣這樣薄酒?真吃不得,換些好的來。」艾金道:「我們這一鎮的酒並沒有一家的好。要有好的,豈可不打來爺們吃的麼?」客人道:「既無好酒,你把黃酒拿回,可買好燒酒來,多買幾斤我們吃罷。」艾金只得進來,尋傘找瓶,嘓嘓噥噥道:「天下雨,將就吃些也罷了,又叫我去打燒酒來。泥爛路滑的。」能氏大喜道:「這是龍天保佑,該我們發財了。」艾金道:「怎麼說?」能氏道:「東頭米奶奶家今日正淋燒酒。昨日他老人家約我今日去嚐,因下雨,我沒有去。你到那裏,不要說客人要吃。細心,真能。只說我身上有病,要些干榨酒泡藥酒吃。寧可多幾個錢一斤,不要攙了水的。那干酒甜甜的,吃著爽口。一時發作起來,如同小死。若天幸,他兩人醉倒了,那時動手就容易了。這豈不是天賜財緣麼?」艾金聽了他賢妻這樣的妙計,歡天喜地而去,也不顧腳下的泥濘,如飛而回。連瓶拎到客屋裏頭,道:「這是五斤好酒,爺們請嚐嚐。」他二人嚐了嚐,道:「好酒。你連瓶放著,倒是冷吃罷。燙熱了又沖鼻子,又噎喉嚨。這寡酒難吃,你把菜飯都拿來,我們先就著吃酒。」艾金進來取菜,只見能氏拿了一把艾金防身的短刀在那裏磨呢。記著這一把刀。艾金笑道:「古人的話,一些也不錯,道是: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
兩般猶似可,最毒婦人心。

你就這樣性急?快打發菜,他們要飯菜吃酒呢。」能氏便裝了盤子,無非是煎雞子、炒韭菜、兼蝦米拌木耳腐皮之類。掇了出來,擺在桌上。

這兩位客人酒量頗雄,也是該他命盡,一個一鐘好吃,把那酒也就吃了個八分,都有大半酣了。艾金在傍服事,聽得內邊叫道:「來拿了菜去。」艾金忙出去接了,攜送到二客面前。笑道:「這是今日早起,我買得幾個活鯽魚,做兩碗醒酒湯,敬二位爺。」二客正是酒渴,喝了一口,又酸又鮮,連贊道:「好東西。」肚裏也有些饑了,連魚帶湯全吃了下去。這是能氏想的妙計,恐怕醉不倒他二人。見他吃的是冷酒,做了這兩碗熱湯來,名曰是醒酒,其實是發酒。一肚子的冷干燒酒,被這熱湯一沖,就發作起來了。

不多時,一個仰著臉頭靠在椅背上睡去,一個伏在桌子上也就去夢黃梁。艾金忙走進去,拿出母夜叉蒙汗藥武松的樣子來,向能氏笑嘻嘻的拍著手,道:「倒了,倒了。」能氏歡喜得了不得,忙把刀給與他。一同出來,大門閂得好不結實。

進房中來,能氏先指著那仰面睡的脖子,做個殺雞的手勢,叫他動手。艾金貪財心勝,膽大如天,也顧不得天理了。俗雲,色膽如天。此則財膽如天。可見人壞心一起,則不能制服。走到跟前,壯著膽子對準喉管,盡力一勒。那客撥鼓通一聲,跌倒在地。那一個伏著的驚醒了,抬頭看見,叫了一聲哎呀。那艾金著了急,連頭帶腦狠狠的一下,也劈倒在地,蹬了蹬腿亦已嗚呼。記著他二人是如此死法,與艾金死時對看。此一段雖寫艾金、能氏之意,亦是警省在外做夢者,第一要小心,第二勿貪飲酒,慎之。夫妻二人見都完帳了,抬到後園,拋在靛池中。那裏還顧得甚麼泥水,忙忙埋好。又來把他二人的行李搬了進去,將兩個搭連向床上一倒,每個裏面八對,兩個十六封,共八百兩,餘外還有幾十兩零碎的,擺了一床。真是歡心樂極,眉開眼笑,忙騰個竹箱收了。又忙到客屋裏,將血跡都洗淨,收拾得乾乾淨淨。夫妻二人一夜不睡,把兩頭驢也宰了,開剝醃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竟不知困乏。

夫妻又商量一會,過了好幾日,將店關了,從新修飾,開了一個雜貨鋪。四路鄉村明知他的東西比城中貴些,因省了往返四五十里路,都在他鋪中來買。總是他這一步時運好,倒也著實大發財。他又買了幾十畝膏腴好地,招人佃種。合村的人都疑他是掘藏,那裏知他是做了這件盛德的好事,發了外財。

過了些時,能氏竟懷起孕來。他夫妻大喜,道:「我兩人十多年來總不見生育,今做了這樣好事,不但發財,又得了胎,真是百福駢臻了。」到了月分滿足,分娩之期,一胎生下兩個兒子。能氏將四十歲的人才生頭胎,萬分艱難,昏暈過去幾次。兒子雖然生了,卻把兒子的這位成家能氏早已了賬。艾金雖悲哀亡妻,卻喜得子。此時他在村中算小財主了,典了村中兩個有奶婦人來做乳母,男人替他家種地。能氏死的那一晚,他父親續娶的後娘亦臨產。他父親夢見能氏復來託生,說道:「兒今來託生,將來還嫁艾家,好了結前帳。」他父親醒來,雖不懂其中的原委,心中暗暗稱異。少刻,他妻子果然生了女兒。次日,艾金到丈人家報喪,他丈人方知夢幻非虛,就將小女兒叫作做再來姐。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有話即長,無話即短。那艾金的兒子大的取名艾鮑,次的名叫艾福,與再來姐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但時刻略差,都到了十歲。艾金見再來姐的神情舉動同能氏再生無二,又素常聽見丈人說是他亡妻託生,就向他丈人說要定他續弦。他丈人是個窮莊家漢,見女婿於今是財主了,況女兒託生時原說還嫁艾家的話,那管他年紀大著四十多歲,滿口應承。到了十六歲,娶了過來,此時艾金五十餘了。

且說這艾鮑、艾福先年小時還好,到了十二三歲時,就是兩條蠢牛。艾金若使喚他兩個,他兩個便橫眉豎眼的道:「我們不知道。」如再叫狠些,他二人便喃喃嘟嘟的亂罵。艾金又溺愛慣了的,只裝不聽見。如是多次,越無忌憚。艾金或唬嚇要打他,一跑無蹤,躲在鄰舍家空園中。艾金怕他逃了遠處去,便各處尋遍,方覓得回來。逢時遇節,叫他二人祭母親墳,他道:「我們不知道甚麼叫做母親,我們沒有見過。要上墳你上去,我們不去。」艾金強要叫他去,他二人便跑去,不知去向,到晚方回。後來不但性子憊懶,又是吃酒,又賭錢,又行兇。

他兄弟二人卻甚是和氣,獨同老子是冤家,常在背後嘓噥道:「我同你甚麼父子?那一日我還要殺你呢。」那艾金明明聽見,自己既不能管,他又捨不得送官處治,不由得心中竟隱隱有些害怕他二人。他兄弟見老子娶了後娘進門,暗忖道:這個老頭兒作孽,這樣大年紀娶這樣個少年妖精。他同我兩個同年同月日,與我們正是對子。今既在一家,豈可錯過?他兄弟二人商議道:「俗語說,月裏嫦娥愛少年。姨娘嫁了這個老頭子,再沒有個不氣的。我們兩個慢慢的齊心調戲他,管他姨娘不姨娘,後娘不後娘,你弄上了也不要偏我,我弄上了也不偏你,大家受用。」

那艾金見兩個兒子十七八歲,長成兩條大漢,他常向人誇道:「我行了一輩子的好事,陰騭上積了這一胞胎,生兩個好兒子。」外人知他乃郎的壞處,還只是暗笑。惟有這再來姐獨看上這兩位賢郎,他心中常想道:「我這樣青春年少,正該同他兄弟兩個相配。怎爹娘把我嫁了這位老姐夫?如今無可奈何了。兩個外甥我雖明嫁不得,暗裏嫁他誰人管得?那尼姑下山的曲子道:『男有心,女有心,那怕山高水又深。』何況是一家住著,又沒傍人礙眼。」他們既都有了私心,在那言語顧盼之中,也有許多曼倩之態。

一日,艾金進城去買貨,艾鮑向兄弟道:「我看姨娘近來也像有些愛我們的樣子。今日趁老頭兒不在家,我去硬撞。我若上了手,你就接上。」艾福喜諾。艾鮑昂昂進姨娘房中,艾金床頭有防賊的一把短刀,此刀即前所用之刀也,此處再用一次,是現刀之時也。他走去一下拔出來,惡狠狠劃刺一聲,往桌子上一摜,就上前將姨娘抱住,親了個嘴,便伸手去扯褲子,再來姐笑道:「短命鬼,你不過是要這樣罷了,冒冒失失,嚇我一跳。」艾鮑見他毫無拒意,抱到床上,脫去了下衣,竟弄將起來。再來姐雖嫁了多日,那艾金齒邁力疲的人,怎如這艾鮑少壯雄偉,今嚐此味,心喜非常,做出許多騷樣。艾鮑也是初嚐滋味,乍親女色,不多時,便泄了下來。艾福在門外張看,見哥哥完事,他忙忙進來,接著就上。再來姐興尚未足,也便笑納,幹訖一度。從此以後,他老子出去,他二人便來同再來姐作樂。這再來姐得他兄弟兩條健漢,以供胯下之樂,反視艾金如贅疣一般。

一日,艾金出去,他兄弟兩個走來同再來姐大弄。彼上此下,弄個不住。正在興濃,不想艾金撞進來。猛然一見,竟癡呆了。氣得大張著嘴,話都說不出。圓睜大眼,怒狠狠瞪著。再來姐著了急,忙把枕頭下那刀拔出,遞與艾福,道:「你不動手等甚麼?」艾福接過刀就跳下床。艾金見了刀,越走不動。方要叫喊,被艾福舉手劈面一刀砍去,跌倒在地。即前殺客之刀。艾福棄了刀,忙穿衣服。那艾鮑見他老子還在地下蹬腿,拾起刀,向喉下一勒,一個頭伶仃將斷。艾金制此刀只用一次,他賢郎倒用了三次。三人忙穿完了衣服,他兄弟上街買了一口薄皮棺材,將他老子屍首裝好,停在堂屋裏。將血跡洗得乾乾淨淨,然後走去報喪。也不念經,也不開吊,只放了七日,就厝在後園內。

再來姐戀著他兄弟二人,不肯改嫁,只說要守貞節。說要守節者,決不能守節。自古來,口口說忠孝,能盡忠孝者幾人?他父母不能相強,誰還來管他家的閒事?況且傍人見他不但是繼母兒子,而更是親姨娘外甥,那裏疑他有禽獸內亂的事?他二人倒像再來姐的一妻一妾一般,夜間三人同榻,好生恩愛。不二三年,他兩個把家俬賭得精光,連房子都輸了,算了與人。他三人在後園中搭了一間小房子住著。

再來姐一夜夢見艾金渾身是血走到他跟前,道:「兩個奴才殺我,算一報還一報也罷了。我同你兩世夫妻,有何仇恨?你挑唆他殺我,我如何饒得過你?」說了,就往他身上一撥。再來姐一驚醒了,卻是一夢。心中甚是憂疑,又不好向他兄弟二人說。隔了些時,忽然有孕。他二人著急,恐一時有人知道怎處,便往城中去買打胎的藥。走到半路上,遇著搖鈴的大夫,便問他有打胎的藥沒有。大夫說有,他便買了些回來,與再來姐吃了下去。其應如響,肚子疼得要死,卻生不下來,喊叫不止。他二人著了急,艾鮑一把緊緊抱住,艾福一隻手捂住他的嘴,一隻手下力一陣揉。約有兩個時辰,才把娃娃打下來,再來姐也就血暈而死。好藥。此婦兩世遭難產而死,其凶淫之報皎然。他巧冤巧報,毫髮不紊。

他們此時精窮,也無錢買棺材。那能老兒夫婦又死了,他哥哥是個大窮漢。艾鮑向他商議,他竟不管。兩個只得在後園中挖了一個坑掩埋。挖下有三尺餘深,忽見兩副骸骨。他二慘然道:「這不知是甚麼人的屍首,就是二位。不要動他。」就將再來姐的屍首並那娃娃,同那二骸骨合埋了。昔年能氏云:「再有兩個,也放了下去。」不想他夫妻轉生下世,亦在此中。是四個,以應先兆。

他二人毫無所戀,商量道:「我們如今無穿少吃,站不住了。常聽得人傳說流賊們著實快活,金帛子女四處搶擄,無窮的受用。我們把這園子賣幾兩銀子做盤纏,去投他們,豈不是下半世快樂?」二人主意議定,把園子賣與房主。房主嫌他父柩厝在裏面,不要。他二人將艾金的棺材抬到秦檜墳邊一塊地上放著,前世愛金朝,今世愛金銀。貪惡之骨,應該葬在一處。就算了牛眠吉地。他把園子賣了幾兩銀子,塞在腰中做路費,投流賊去了。

艾金的那口薄材風吹日曬,久之朽爛,那骨節也就拋散四處,不消說得。還不如那兩個客人,得個靛坑掩埋,免得暴露。艾金夫妻想做財主,圖得受用。艾金落了這樣個下場頭,雖不曾遭了國法,這報應也就盡夠了。那能氏更可歎可笑,設了一番毒計,想做財主婆,剛剛快樂一年而慘死,人算不如天算,信哉。艾鮑、艾福眼見得是那二客轉世索命的。再來姐生前挑撥艾金殺二客,今世又挑撥二子殺艾金,既以身償二子之淫債,又遭產厄。據他之夢,此子又是艾金來索命。報應分明,毫釐不爽。鬼神在冥冥中,豈有一著放鬆?世人只知任性胡為,就不回想一想將來的後患。真是《感應篇》上說的好,如「漏脯救饑,鴆酒止渴。非不暫飽,死亦及之。」可不懼哉?艾鮑、艾福雖是再生復仇,但今生名分,以子弒父,奚能免得天誅?不死於此,必死於彼,少不得暗暗有一場惡報。

他二人奔到陝西,投了李自成。闖賊見他二人數千里遠而來相投,且又生得雄阧,正在少年,心甚歡喜。便留在部下,充了兩名小頭目。後來差了些賊四處攻劫,時常得勝,漸漸得功。破北京時,每人給了一張偽總兵的劄副。瞎賊被大清兵殺敗,逃奔湖廣,又想攻取南京,因他兄弟是南京人,又聞得馬士英、阮大鋮大賣官職,叫他二人各帶了五七個心腹小賊,馱了兩萬銀子並金珠之類,投託阮大鋮,買兩名京城中管兵的武職。又給與偽劄數十張,招攬好漢,將來好做內應。他二人歡喜無限。李自成又許他成功之日,俱加封侯爵,他二人便感恩效死以報。

既到了江北,訪著了黃書辦,浼他送了阮大鋮五千金,還有許多珠寶,要求補京營的武員。阮大鋮大喜,就放了他二人兩員京營遊擊,咨送馬士英考驗。艾鮑、艾福也送了馬士英一分重禮。馬士英見他二人既生得魁偉,又且有厚贐,自然依允補授。

二人好生榮耀,金乎帶而其補,左右跟隨兵丁皆帶刀之士。他二人又將帶來的金珠之類孝敬了馬士英,拜在他名下。馬士英愈喜,待他二人甚厚,時常賜以酒飯,也熱鬧了幾個月。不想他二人該福盡災生了。

一日,樂公下朝。到了私宅門口,只見一個人迎著轎子跪下,道:「小的有機密軍情上稟。」樂公吩咐帶了進來,問他何事。他道:「小人姓蒙名德,系河南人。向年逃難來南,蒙百萬童老爺眾位施恩,救了一家的性命,次年得回故鄉。小的尋親戚,又還來了一次。回去時,不想遇了流賊,將小的一家殺害了,小的就被這艾鮑留了在家下使用。屢要逃出,但賊兵連營百里,再逃不脫的。前日李自成在山海關兵敗,今往湖廣去了。知道阮老爺賣官,因此打發他兄弟兩個來買兩員京營武職,並招攬人眾。他到湖廣聚兵來攻南京,將來好做內應。小的原系良民,怎肯做賊?向年老爺榮任府尹時,小的曾叨恩典,故此到老爺臺下來出首。」樂公驚道:「這雖是你的好心,但沒有甚麼憑據。」蒙德道:「他兩個現帶了李自成的許多劄副來招攬人眾,老爺只一搜獲,便是憑據了。」樂公道:「果然有此,你的功名也不小。」忙差人去請魏國公,此時他正管提督禁軍團營事務。又差人去請都察院正堂,兵刑二部尚書,並錦衣衛指揮。

不多時,都到了。樂公叫蒙德過來,將前事又說了一遍。眾官計議了一會,魏國公差人去傳艾家兄弟二人。又叫錦衣衛暗暗領人到他寓處,將他跟隨的人一併拿獲,不可走漏一個,把他行囊盡數拿來。

少刻,艾福、艾鮑已傳到了,叫了進來伺候著。不多時,錦衣衛官校將他人眾並行囊亦都取到了,樂公命細細搜檢。在一個皮匣內,搜出總兵副參游守偽劄數十張。魏公喝叫將艾家兄弟並手下人盡都拿下,叫蒙德將前事又說了一遍。他二人見活口、偽劄俱已當面,無辭可辯,一一招成。

樂公同眾官進朝面駕,將前事細奏,艾鮑、艾福淩遲處死,從賊斬首示市。弘光准奏,立刻押赴笪橋正法。樂公又奏,阮大鋮身為朝廷大臣,受賊私賄,題補京營武職。若非蒙德出首,釀成後患,京城內外生靈尚忍言哉?願亟賜斥逐問罪。即閣臣為朝廷股肱,不察奸細,和光同塵,亦不能辭賊。

這阮大鋮、馬士英都是弘光的心腹,進美女、獻孌童、合春方,感激他們了不得,焉肯說他的不是?替他辯道:「馬先生他不過見阮大鋮送來考驗,他見人品好就准補了,這有何過?就是阮大鋮他也不知他是流賊一黨,他要知道,肯擢用他麼?至於說受賄,那不過是蒙德小人口中的一句話,如何就做得准?便輕易壞一個大臣。」樂公再四進言,弘光執意不聽。樂公又奏蒙德有出首之功,當加重賞。弘光因他說阮大鋮的不是,心中暗惱。說道:「蒙德從賊已久,今雖出首,原自首免罪例足矣,如何還要賞他?」樂公只得同眾官退出。

見朝廷功罪不分,還成個甚麼法度?不勝忿怒,遂嘔了兩口血,從此就得了病。將二賊的行囊中的尚有萬餘金,賞了蒙德五百兩。餘者咨送戶部,留充兵餉。蒙德身無所歸,情願在樂公家當長隨,樂公也著實優待。後來樂公病故還鄉,他送到了家,然後才回河南,這是後事。

宦萼同梅生在鍾生家說起殺奸細的話,宦萼道:「方才有一個舍親在刑部,他才說起這事。」因把蒙德出首,樂公擒賊,並馬士英、阮大鋮受賄賣官與賊,弘光堅執不聽的詳細相告。鍾生惟長歎數聲,再無他語。

且說那火氏自試了童自大一番之後,心中想道:不意世間有此奇物。他若肯與我相交,又還希罕老竹做甚麼?有此一念,可見火氏全是貪淫,毫無情意。淫婦之濫如此。我看他前日那個樣子,是決不肯再來的了。只好等老竹來家,做個長遠主顧。他一時淫情舉發,那裏還制伏得住?日夜盼竹思寬回來,好做一番繡衾大戰的事。總不見到。又過了幾日,時已初秋,情緒無聊。他到樓上去倚欄盼望,兩眼真要張穿。見那朱榻依然,那一條妙狗已成朽骨,不由得一陣酸心,口編了個四句半的《劈破玉》,低聲唱道:

趁此秋光,憑倚南樓。想當初大雁兒飛去,小燕兒飛來,他兩個相遇在途中,他把春秋談論。大雁兒叮嚀小燕兒,囑咐你我兩個,作速分飛,休要耽誤了工夫。他那裏說,你我失卻了信行。到如今,你看小燕兒飛去,大雁兒他信信行行又來了。冤家,你可記得孔聖之言。大車無輗,小車無軏,豈可以行之哉?言而無信的冤家,你反不如了個禽鳥。我自眼含著珠淚,哭進了香房,跌綻了金蓮。自歎了一聲,哎喲,奴家不是悔恨當初錯認了你這人兒。冤家,我似醉如癡方才醒,好一似吊桶落在他人井。

唱罷,不由得香腮上淚下了數點,心似油煎一般。忽門上那老漢進來說,「竹相公帶了信回來了」。火氏聽見,真是喜從天降,精神頓起。忙忙下樓回房,便道:「快請了進來。」少頃,老漢同竹思寬到了堂屋內。火氏出來,竹思寬作了揖,火氏回拜。讓了坐下,竹思寬道:「恭喜姐姐,老爺榮任去了。自從到了那裏,送了禮,阮老爺大喜,特放了長河衛掌印指揮。我又同到了任上。那裏沒有文官,老爺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地方又富庶,著實威武。我住了幾日,老爺恐奶奶懸望,著我折身回來,所以遲了這些日子。」因鐵化做了官,有幾句說那時的時事,道:

是非倒置太湖塗,此輩如何濫仕途。
只為錢神能效力,掌印不復問賢愚。

火氏將家中男婦都叫了上來,吩咐道:「你主人得了官,上任去了。竹相公在家中照看。竹相公在書房安歇,你們小心伺候。但是竹相公到來,可到上邊來說。老爺不在家,我這裏也無事。僕婦們也不必上來,有事來叫你們。大廳後總門並角門,不到晚丫頭就早早關上。」眾人應諾。以為奶奶這樣貞操持家,誰敢不遵,那知全是詭計。竹思寬起身辭道:「我今日到家看看,明日再來。」火氏也不留,仍著老漢同他出去了。

火氏次日命抬了一壇好酒,自己親手整理了一桌豐盛碟子。下午竹思寬來了,老家人上來說,火氏吩咐廚下備飯與他吃,老早就叫丫頭把大廳後門關上。床上換了一副新被褥,虎皮褥子,虎丘席,正是:

安排新衾枕,好接舊情人。

到晚來,從新梳妝打扮,換一身新衣,把牝戶用香肥皂搓洗了一番。掌燈時,火氏命丫頭點了兩枝通宵紅燭,擺上碟子,燙著酒,吩咐丫頭們道:「你主子託竹相公看家,我們是主,他是客,豈有個不款待的?請他來坐坐。你們都在跟前伺侯,不許躲懶。」著兩個丫頭前邊去請,不必走大廳,打角門裏去。丫頭去不多時,同竹思寬來了,讓了對面坐下。

竹思寬見他越發風流標緻,身上一陣陣的香氣撲鼻,神魂愈覺癡迷。火氏也同他睽違兩個多月,且從不曾來到這個屋裏,也想兩個樁舊物試試新房。無奈丫頭在傍,只得免強假做正色吃著酒,口中雖假說正經話,兩隻眼去餳瞪的望著他,面上不住微微的笑。竹思寬也心中著急,恨不得同他摟做一處。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思寬此計,火氏前在童自大面前已用過。望著火氏丟了個眼色,道:「難為這些姐姐們在這時伏事,我每人敬他一碗。」便要了個飯碗來,一人一碗。丫頭們誰有這樣大量?推辭不飲。火氏道:「不識抬舉的賤肉,竹相公賞你們,敢不吃麼?」幾個丫頭沒奈何,捏著鼻子每人灌了一碗。竹思寬道:「敬個雙鐘。」丫頭們見竹思寬讓著,主母壓著,諒也不得不吃,又吃了一碗。內中只有一個略好些,那三個跑到西屋裏,連晚飯同酒一齊從嘴裏鼻孔裏都倒出來了,吐得無處不是,倒在地下就睡著了。這一個執著壺,東晃西晃,也站不住。竹思寬道:「你把壺且放著,我自己吃,你歇息罷。」那丫頭巴不得一聲,把壺放在桌上,也跑過去,倒下頭睡了。

火氏忙把房門關上。此時初秋還熱,二人脫的精光,相摟相抱,一口一遞吃了幾杯。火氏用嘴含著度了他幾口,看見竹思寬的陽物直豎,忙拿汗巾勒了根下,火氏上他身來,對面套入,一面吃酒一面動作。頑了多時,酒性已闌,色性大增,相攜上床。這一夜,此上彼下,此下彼上,二人做了個通宵的活計。自相交十多年來,這算頭一次放心受用。天色將明,竹思寬穿衣出去。火氏睡了一覺,方才下床。到西屋裏看丫頭們時,都還然未醒。叫了起來,一個個都還暈頭昏腦,收拾了傢伙。隔三四日定請竹思寬一次,幾個丫頭也大醉一次。

且說他家這些僕婦,丈夫都跟隨主人去了,主母上邊又不叫他們,每日無事。三個成群,四個作黨,在一處閒磕牙。偶然一日,三個婦人相聚在一處說家常。正是當日看見竹思寬陽物的那一個,同著火氏在西屋裏說話的那兩個。他三人說話中間,一個道:「我們男人這一去,不知幾時才回來?料道貞節牌坊是輪不到我們的。竹相公現在我們家裏,你當年看見他那件寶貝,是個異樣的東西,你何不去試他一試,看是個甚麼滋味呢?」這一個道:「那東西我是不敢惹,他一時搗斷了腸子,沒處尋這小皮匠到裏面去縫。你當日說吃四兩燒酒還捱得半截,你何不喝四兩,先擋個頭陣?要不妨事,我們大家也去嚐嚐。」那一個人又慫恿道:「你果有這高興,我去打酒,替你助助興。」這個女人又好酒,酒下一字更好,也說上興來了。便道:「從來沒有聽見閻王跟前有肏死的鬼。你果然打了酒來,我吃個半酣,去捱一下子看看。」那個婦人果然掏出幾十文錢,到大門口,煩那看門的老兒打了幾斤燒酒來。他接了拿到屋裏,撕了兩碟小菜,三人說說笑笑的共飲。讓那個婦人道:「你多喝兩鐘,膽子壯些。」那婦人也不辭。到掌燈時候,酒已罄了,便道:「我們同去。再遲,恐他睡下。」都有幾分酒意,就到書房裏來。見院子門關著,輕輕敲了幾下。

竹思寬正打點要睡,聽得敲門,不知何故,只得走來開門。見是三個婦人,一擁而入。

到了房中,竹思寬跟了進來,道:「三位大嫂此時到這裏來,有何話說?」那一個要擋頭陣的望著他嘻嘻的笑。這一個道:「竹相公不認得我了麼?」竹思寬道:「雖然常在這裏,嫂子們的模樣都認得的,卻不知姓甚麼?」這個婦人笑道:「他的男人叫做高興,竹相公是認得的。我那一年在茅廁上倒馬桶,遇見竹相公在那裏溺尿,我見了你那個稀奇物件,偶然對他說了。他想到如今高興哥跟老爺去了,他見竹相公自己一個在這裏,情願來奉陪。他自己不好說的,煩我兩個來做媒。」竹思寬見人來就教,何嘗不喜。但他三人同來,沒有個取一棄二的。恐怕一時弄上了,夜夜來纏,豈不誤了火氏那裏的事?又怕或遇了丫頭來請,走漏了風聲。假做正色道:「這事如何行得?你主人託我看家,我若做了這事,一時人知道了,有何臉面?」那婦人一團高興,被他一掃,老羞變怒,猴急起來,道:「我好意來伴你,你這樣掃我。我當真是求你的文麼?你怕沒臉面,我明日給你個當真沒臉面。沒人處,我抓破了你的臉。我吆喝起來,說你調戲我。等主人同我男子漢回來,合你說話,看你有臉面沒臉面?」

竹思寬暗想,這等婦人,他知甚麼羞恥?倘然真果做出來,如何了得?要回家避了,一來捨不得火氏,二來受了鐵化之託,突然回去,何以為辭。心下一轉,暗道:老住了他,給他個辣手,叫他魂夢也怕。一個吃了虧,那兩個自然不敢再來纏繞。遂作笑容道:「我是衛護你的話,你為何倒著惱?承你這樣好情,我感激了的了不得。我的東西既是這位嫂子曾看見,恐怕你受了苦,故此假拿那話回你,是我一團好意。」那婦人道:「我不信就這樣利害。你家奶奶也不過是一個屄,難道兩三個拼成的不成?」奇想。竹思寬道:「我先給你看看,你吃了苦,不要抱怨。」遂扯開褲子,拿出陽具來,道:「你看看,做得做不得憑你。」那婦人見他厥物硬梆梆,像一節大熟藕一般,眼中冒火,也顧不得死活,口中道:「我不怕,不怕。再大些我還不怕呢。」

他此時忍不得了,便褪下褲子,在那張醉翁椅上睡倒,兩條腿放在兩邊椅軸上,牝戶大張。竹思寬也脫了,安心要給他個利害,不但不用一點吐沫,對準了門,憑身盡力往裏一下,竟進去了有一半,只聽得那婦人叫了一聲道:「哎呀,我死。」竹思寬又往裏遂了兩送,婦人眼淚直流,叫道:「竹老爺,饒了我的命罷。」竹思寬也不理他,又加力狠搗了兩下,進去有多半截。那婦人聲都啞了,渾身亂戰,叫喊哎喲哎喲。

那兩個婦人看得毛髮皆豎,也不覺戰起來,竹思寬道:「你才說不怕,你忍一會就好了。」一下全拔出來,又往裏一搗。那婦人又哎喲了一聲,戰都都的道:「不好了,不好了,可要死了,我的小肚子要通了。」竹思寬知他試著了辣味,猛然往外拔出。那婦人又叫了一聲:「罷了我了」。口中哎喲哎喲的哼。這兩個婦人看他時,臉白唇青,渾身戰個不住,口中說:「不好了,不好了,我的東西兩半邊了!」二人看他的牝戶,果然把後邊裂了開來,與糞門成了一個大窟窿。

竹思寬兩隻手拉著兩個婦人道:「他不濟,你兩個來試試看。」那兩個婦人用手捂著褲襠,兩腿夾得緊緊的,道:「竹老爺,竹祖宗,我們是不敢惹你的,留著肚子吃飯罷。」竹思寬笑著放了手,他兩個將那婦人扶了起來,,他腰也彎著,直不起來。歇了有一個更次,也不穿褲子,這兩個婦人攙扶著他,他一手揉著小肚子,一瘸一跛,嘴裏還哎喲哎喲不住聲而去。這婦人睡了有半個月才起來,腰還彎著有些疼,陰戶不知長嚴了不曾,此後三婦再不想了。

話休繁敘,光陰迅速,又早寒冬。一日天氣大寒,瑞雪紛紛,下了一日。火氏晚間請竹思寬進來圍爐賞雪,把丫頭們都灌醉了,全躲過去,鑽在被中。冷呵呵的,誰肯走來做甚麼?火氏同竹思寬飲了一會,都有了酒意。火氏道:「床上冷,我們在火箱裏睡罷。」起來鋪了被褥,放下了枕頭。把桌子抬過,靠了火箱,火盆也抬過來,好燙酒。二人脫了上衣褲子,火氏穿著一件紅綾小襖。竹思寬只著了一件藍綢主腰,拿被蓋著下身,坐著吃酒。

火氏道:「我行一個令,我同你猜枚,你贏了我,你上我身來抽五十下,我吃大一杯; 我贏了你,我到你身上抽五十下,你吃一大杯,可好麼?」竹思寬笑道:「難為了我些。也罷,依你就是這樣來。」二人猜拳,先是火氏贏了,竹思寬睡倒,火氏上身來套入。竹思寬兩手搗著他屁股,用力蹬坐了五十下。竹思寬吃了一大杯。又猜,這是竹思寬贏了,火氏仰臥,竹思寬爬上身來,火氏兩手扳著他的屁股,也狠狠的搗了五十下。火氏在上,故竹思寬用搗。竹思寬在上,故火氏用扳。寫出兩人淫像。此書開首,於敷同昌氏猜枚,書已將完,用竹思寬同火氏猜枚做結,前後照應。火氏吃了一大杯,上下幾次,竹思寬泄了。火氏正在高興,替他百般搓弄,弄硬了,重新又起。竹思寬連泄了三次,這卻卻起不來了。

你道竹思寬為何就這等不濟?當日守著郝氏,髮蒼陰扁,十日半月不過偶然適應,近來遇了火氏,三四夜就要弄一回。這一夜中,饒不得他,要丟三四度。回家又要同郝氏做作一番,一個望六的人,如何禁得這等作喪?半年來精力衰敗,三泄之後,如一條粗皮條相似。火氏此時酒有十分,淫興濃到十分,那裏肯放鬆他?替他百般舞弄,竹思寬也醉得很了,見他這樣騷淫,也想大弄一場,無奈陽物軟硬不起來,又生一段慚愧,又是那作急,還盡著押熱酒,圖酒力來助他興頭。火氏含了熱酒,在那龜頭上吮咂,又用舌尖在他馬眼又四圍舔那龜頭。竹思寬被他如此綴弄多時,又昂然大舉。二人又一陣翻騰,酒都有了十二分。火氏酒也翻上來了,仰翻著,閉著眼,口中模模糊糊的道:「你用些力,狠狠的弄弄睡罷。」竹思寬竟也醉昏了,聽了這話,一進一出的亂搗。火氏心中快活,竟朦朧睡去。竹思寬泄過三次,也容易不得再泄。陽物被酒助動虛火,分外堅硬,形如鐵杵,混舂亂攮。

他二人翻騰了一夜,不想束根子的那件汗巾揉撞散了,竹思寬醉昏了的人,忘其所以,覺汗巾拖著礙事,伸手扯去,又憑身向下加力,往下一攮,一下直到了根。只見火氏大叫了一聲,腿蹬了兩下,就不動了。竹思寬連忙一看,面上漸漸變色,覺得陰中一股熱往外冒,便有些心慌。急將陽物拔出,低頭一看,血如泉湧。摸了摸,口中惟有冷氣。竹思寬酒也驚醒了,魂也嚇飛了,忙穿上衣服,開門出來。

天已微明,走到書房,開了院門走出來。見大門已開,冒著微雪,迎著北風,一溜煙往家中去了。

丫頭們睡到日高三丈,方才酒醒。睜眼一看,此時雪已住了,日色滿窗。連忙起來,恐主母見怪。慌走過來,床上不見有人。回頭一看,主母光著下身,睡在火箱內。忙近前要替他蓋被,只見面如白紙,兩腿大摣,胯下鮮血淋漓,褥子上流得一窪,牝戶大張,尚津津血出,吃了一驚。推了幾推,不見動轉。伸手在身上一摸,已冰冷鐵硬,做了風流鬼去了。多銀被驢弄殺,火氏被如驢之具弄殺,蓋淫婦之報也。替他把被蓋上,兩三個忙收拾傢伙,一個跑出去說與眾家人。幾個僕婦都跑了上來,看見死得這樣子,都不解其故。家中沒正經人,叫了個老僕到火家、童家去報信。

他父母已亡,只他哥火大夫婦來了。童自大自從那日在鐵家回去,心中自恨道:只為貪了一口黃湯,做了這件壞事。宦哥連外人還不肯淫汙,我竟淫內嫂,心中如何過得?又想道:這不是我去奸他,是他來奸我。我醉後無知,也還無大過。此後再不到他家去。聽得鐵家人來報說火氏死了,還疑是他弄了那一次之後,引動淫心,無處發洩,抑鬱而死,心中倒十分過意不去。那知他是這樣風流死法?同鐵氏到了他家,大家哭了一場。聽說死的這個樣式,都疑是急病暴死,決想不到被人弄殺。

回回家屍首不停放的,即日殮了。請了老師傅同幾個滿喇嘛混念了一陣,抬去回回墳埋葬。忙寫信僱人去報鐵化,火大把妹子住的房門封鎖了回去。

那竹思寬弄了一夜,泄了三次,也是虛飃飃一個身子了。吃了一夜大空心的酒,眼花頭暈,嚇得戰兢兢。迎風冒雪而回,受了寒氣,染成夾陰傷寒。頭疼肚痛,手足厥冷,遍身火熱,昏迷不醒。

郝氏忙叫竹美請了醫生來看,吃了許多肉桂附子之類,總無濟於事。二來也有年紀了,身子又虛弱。又看見火氏死了,是他多年契厚,未免傷心,如何得好?郝氏又聽得有一個專治傷寒門的胡道貴,手段高強,特請了他來醫治。說,寒重了,不得汗,再不得好。藥力不濟,須要滾藥水蒸洗,方得汗出。這郝氏叫作病急亂投醫,便依他。他撮了一大包藥,燒了一鍋滾湯,將竹思寬脫光,拿塊板放在澡盆上,抬他睡在上面,四圍放上火盆烤著。他將滾水倒在盆內,一面蒸,一面用布蘸水,渾身淋水,略溫便換。那竹思寬如死人一般,絲毫不動不知。竹思寬竟是水火煉度一般。掇弄了半日,並無汗出,也不見他動展。再看,已嗚呼了,渾身的肉已燙了個半熟。剛是火氏三日之期,趕到陰司去與他做長久相知去了。

鐵化在任所正然興頭,忽接舅子的信,雲妻子病故,著實悲悼。要想回來,還捨不得空丟這項銀子。以為內邊雖無火氏,外邊還有竹思寬可託。過了兩日,又接信,雲竹思寬死了。家中要緊,只得告病回來。丟了幾千兩銀子,只落了個半年的熱鬧,賺了個叫一聲老爺,還有個冠帶崢嶸。

到家時,他舅子也來了,交付門上的鑰匙。開門進去,房中無人,想起火氏這幾年來頗有恩情,臨別那一種依依光景。今日歸失,音容已失,不覺痛心,大哭了一場。過了兩日,請了火大夫婦、童自大同妹子去上墳,回來家又請了幾個老師傅並許多喇嘛。家中殺牛宰羊煠油香,做哈裏哇,念了一日回回經。完了又往竹思寬去弔孝,送了二十兩奠儀,不在話下。

火氏背夫貪淫,即以淫死,理所當然。竹思寬負友奸妻,臨死雖燙得半熟,猶為正寢,尚屬彼幸,不足盡其辜。鐵化交不擇人,致妻子如此,亦尖酸促恰之報也。人生世上,持身交友,可不慎諸?

再說郝氏自從竹思寬死後,他年紀雖老,淫心較少年更勝。前思寬在日,他那荷包口一般的牝戶,再沒十日半月不叫他揎一揎。今竹思寬死將兩月,不經此道了,心中時刻如有所失。意欲還要相與個老孤老,無奈白髮蒼蒼,皺紋滿面。不但兩手招郎郎不至,就是死命去拉,也未必有這樣高興的人來領教。況且他的大名口碑載道,誰人還有那賽敖曹的物件來尋他?日間混著還不覺,到了上床之後,長夜迢迢,把那一段肉放在心上,時刻不能合眼。要叫竹美去買個角先生來聽用,一來這件事不好叫兒子去辦,二來這件東西是他少年間領教過的,就是頭號巨物,也沒有竹思寬的粗大,料到不足以供行樂。急得那心似滾油澆的一般。

那日竹美買了幾段香腸來家,他心中觸動,恍然大悟,就觸類旁通起來。叫竹美買了一根牛大腸並五斤牛肉來,他在房中將牛肉剁爛,把髒頭取了有尺餘長一段,把肉塞上填緊,約有碗口粗大,用線紮好。他掂了幾掂,道:「此時若用,似乎太粗。等風乾了,自然合適。」吊在屋後簷下沒日色處。竹美夫妻看見,以為他放著香豬腸不吃,倒灌了這根牛腸子,不知有何妙處。暗暗失笑,意思等乾好了還要些嚐嚐是甚麼滋味。

郝氏每日眼巴巴望那腸子,求他速乾。過了十數日,那腸子漸漸縮小,粗中鐘口,長約一尺,比竹思寬的物件還略肥壯些。郝氏喜道:「雖比他的大些,料道也還容得。再要狠乾了,未免太硬,過於小。」遂取了下來,晚間到了床上,脫光仰臥,兩足大蹺,就拿那腸子對著陰門往裏搗。那裏進得去?他的牝戶只剩了兩塊寬皮,那腸子粗了又乾的,硬梆梆的,連皮塞了進去,如何能入?用了許多唾沫,仍然不能送進。他急了一身臭汗,急出一個妙法來。下床拿腳盆舀了一些熱水,將腸子泡濕了,他蹲在盆中,牝戶大張,也用水濕透,然後拿那腸子往內一塞,進去了小半。他就勢往下一坐,全然弄進。心喜異常,忙起來揩了屁股上的水,將那腸子夾在陰中,上床睡下。不住用手一出一進的抽,大遂其意,覺比竹思寬還強。

因竹思寬後來有了年紀,雖粗大如故,不比壯年勇猛堅硬,大遜往日的形狀。這牛腸中肉是風乾了的,熱水一燙,漸漸發脹,又比竹思寬的粗長了好些,所以郝氏覺得更美。況且又離了兩個月餘,復嚐新美之物,愈覺其樂。不住手搗了一會,內中固然快活。但年老了,膀力有限,酸痛非常。此時渾身已覺暢快,想到:「且睡一覺,歇歇力,醒來再弄。」恐睡熟了掉出來,那腸子反往裏塞了塞,全送入陰門之內,將腿夾緊而睡。

他因通體痛快,又費了些力,一覺直睡到五鼓。覺得有個東西在腹中,攻得心窩生疼。

驚醒來,忙用手摸那腸子時,已不知何往。伸指頭往陰中去探,只摸得著,卻拿不著。心一急,越覺得往上攻,滿腹作脹。這是他臨睡時全塞了進去,及至睡著了,那氣往上一提,故此那腸子便抽了進去。他先用熱水一泡,後又被陰津一浸,那乾了的腸肉著了潮濕,又發脹如新。他的陰戶雖然出了揎,內中可禁得飯碗粗尺餘長的一件巨物?他此時也著了急,下地蹲在馬桶上,要想他掉出來。坐了許久,那腸子在腹中脹滿,如何得出?漸覺脹得難過,下邊阻住了,氣不得行,便往上攻。臉上如火燒的一般,眼中都冒出火來。急得沒法了,也顧不得羞恥,叫了財香來,告訴了他,叫他想法取出來。

郝氏上床仰臥,將兩手扳住兩足,牝門張得如鐘口一般,財香用指頭探探,也摸的著,但沒處下手。只得走出去向竹美說道:「前日媽灌的那根腸子,我們只說他老人家要吃,是回回家上嘴吃的,不意他下嘴吃,如何能克化?誰知他拿了當膫子用的。如今塞了進去,攻得心疼。又勾不著,弄不出來,怎麼處?」竹美驚道:「這卻沒有甚麼法兒。」想了一想,道:「你拿鐵鉗子放在裏面去夾,或者夾得出來,也不可知。」忙尋了鉗子遞與財香,他走進來向郝氏說了,郝氏也急得想不出法兒,只得叫他夾,送了進去,腸子又大又滑,鉗子如何夾得住?東一下夾著肉,西一下也夾著肉,疼得郝氏亂叫,說道:「這個法兒不好,你再想個別法。」財香拿出鉗子,想了一會,道:「我那一回小產,胎不下來,是楊奶奶伸手進去取出來的。我也學他取罷。」郝氏此時覺得十分難過,便道:「就是這麼,你快些救我的命罷。」秋香取了一碗油來,把手潤了,向陰中一伸,已進去了,手雖送入,那腸子已滑,手上有油更滑,左找找不著,右攥攥不住,越捏越弄了上去,直送到胸口之上。那郝氏也年老了,氣脈虛弱。看看顏色漸變,口中如牛喘一般,手足癱了下來。財香見局面不好,忙把手縮出,叫竹美進來看時,口中氣已微細。不多時,便入黃泉。不圖為樂一至於此?他二人也哭了幾聲,忙替他把衣褲穿上停放好了。竹美跑到鍾家去報了。

錢貴聽得,親身來到,大哭了一場。問及是何病症,財香把這個新奇死法細細奉告。錢貴聽他是這樣壽終,倒滿臉含愧,看著入了殮才回去。還同鍾生來,上了個祭。送殯安葬,與竹思寬拼了骨,不贅。郝氏騷淫了一生,老年如此死法。雖說自尋的死路,也正是他好淫之報。

竹美發送了郝氏,查點他的私囊,竟將二千金之蓄積猶存。滿心歡喜,同財香商議了一夜。次日,拿了三百兩,到江北尋著了黃金聚,要謀幹個小前程。黃書辦道:「表叔表嬸去世,連百日還沒有過,你怎麼就想做這事?」竹美道:「趁著於今阮老爺賣官,有這條門路。若等我服滿,或換了官府,或者老表兄又不在這裏,就無望了。我於今謀個官做,父母英靈自然歡喜,決不怪我。」黃書辦見他這樣說,笑了笑,將他銀子收起。向阮大鋮乞恩,說竹美是他的親表弟,求賣個前程。阮大鋮雖捨不得白放人去做官,但靠他拉牽,也掙了許多銀子,後來大事還要靠他。只得忍著心疼,假敘軍功,放了竹美一個錦衣衛百戶。竹美領了劄回家,公然到任。紗帽玨帶,大紅縐紗圓領起來。人人都知他是郝氏之兒,又是兔子出身,編了四句歌兒打趣他,道:

而今兔子大軒昂,只為襠中穀道香。
義父賭錢猶篾片,母妻俱是女邊昌。

竹美聽得,恬不以為恥,到處以老爺自居。人見他還有幾個錢,無不奉承此老爺矣。國家之事至此,真笑殺多少識者,歎壞了多少義士。閒話稍住。

且說鍾生在他家聞得樂公同劾阮大鋮,弘光不聽。有年紀的人了,著了氣,嘔了幾口血。又朝夕為國事憂勞,食少事繁,構疾而殂。鍾生不應馬士英之辟,杜門不出,不敢往吊。在中途設位祭奠,痛哭了一場,以盡師生之情。宦萼偕賈文物、童自大親到他寓處祭奠。樂公兩袖清風,毫無宦囊。他三人共送千金薄儀,為搬家回籍之費。鮑信到靈前大慟,親為執喪。也送了奠儀一百二十兩,以報知遇之思。

到臨行之日,童自大親自送到浦口,贈銀三千兩與夫人公子為安家用度,以報當日不聽劉弘之譖,護庇之德。

那鍾生在家中終日鬱鬱不樂,對月臨風,惟有長歎。錢貴、代目百般勸解,他只張目不答。聞得人傳說,睢州鎮將許定國將興平伯高傑謀害,已往北走。史閣部在維揚,十分危急。

你道許定國是何出身?他如何謀害了高傑?他系太康人氏,也是一員驍將。他初守河南,流賊突至,箭如雨射城中,定國站在敵樓以刀左右亂揮,箭皆兩斷,高與身等。賊射漸緩,他笑向賊將道:「你乏了麼?你既不能射,快去每人取一塊板來,好擋洒家的箭。」賊將素知他是神射,果叫賊兵取了板來,賊將躲在板後,看他如何射法。定國以鐵枝箭連發數矢,將賊將釘死在板上,賊皆驚散。

他常同眾人聚飲,眾人請道:「聞公有神射,已見之矣。但公神勇,願借一觀。」他應一聲,忽然躍起,兩手扳住簷椽,全身懸空,走長簷殆遍,色不變。他此時已七十多歲,以總兵赦罪出獄,鎮守睢州。毀家養士,他自以為功高,不得顯爵。常輕高傑是流賊投降,反得封伯。每次上本,詆之為賊。高傑後來知道,心中恨甚,常道:「我若見彼,必手刃之。」這時史閣部欲恢復中原,親自督師,厚撫高傑,命他統領本部將士兵馬為前部。高傑到睢州,定國迎出數十里,在馬前跪接。高傑見他如此,下馬冷笑扶起,道:「你是總兵大將,為何也行此禮?」到了營中坐下,問他道:「你豈不知我要殺你,為何不逃去,敢來見我?」許定國叩首道:「定國知公每常動怒,但不知我得何罪?」高傑道:「你屢屢上疏,稱我為賊,還不是罪麼?」定國道:「因此定國不肯去躲,來見公也。定國目不知書,凡上疏皆是書記代寫。定國又一點文墨不知,不懂得疏中是何等話。若以此殺定國,真是冤枉了。」高傑道:「你這書記在那裏?」定國道:「他自知有罪,聽得公來,逃去不知何往,定國不逃躲者,正要向公明此一事,非定國之意也。」高傑是個粗直漢子,見他這樣小心屈服,倒反憐起他來。聽他這話,以為真實。

定國標下有一員千戶,知道定國要謀害高傑,投上牒文,雲定國謀公。高傑要以誠心待定國,將這千戶笞了六十,送與定國殺之。他遂同定國宰牲,約為兄弟。定國裝飾了一個美女送來與高傑,高傑不受,笑道:「軍行用此不著,你但養養,待我成功回來,以娛老景。」高傑大營離城二十里,給王命旗一杆,付與定國,命懸在城上,傳令道:「我兵非有令,不許擅自進城,違令者斬。」定國請高傑進城飲宴,高傑只帶三百名驍綺。到了他署中,定國設宴燒燈,奏樂飲酒。叫他兄弟陪待眾將親兵在別所,婦女賓客皆雜坐。酒半酣,定國之弟動靜失常。高傑部將中有明見的,覺得有異,起身走到席上,附著高傑的耳道:「今日之宴,看他兄弟志意非常,恐有詐謀,不可不防。」高傑用手推開,道:「你去,他如何敢萌此念?但放心痛飲。」那員將見主帥如此說,也就不在意下。

飲了多時,到三鼓盡,三百人俱醉,俱就別所休息。高傑臥榻之前,只幾個小兒服侍。

夜漏將殘,忽聽得房上歷歷瓦響,高傑心驚,出外看時,壯士逾牆越屋,已進來數十個。高傑急覓鐵棍,已被人偷去。遂奪了一杆槍,力鬥多時。此時進來的人越發多了,腹背受敵,孤力無援,遂被眾人拿住,從去的三百個驍健盡被所殺。許定國南向坐下,道:「三日來受你屈辱也盡了,你今如何?」高傑大笑,叫道:「我為豎子所算,死何懼乎?」大罵不絕。

定國遂將他殺害。高傑雖死,還是個直腸漢子,不過失於粗鹵耳。如許定國,則不忠不義,大奸大詐之小人,誠所謂老而不死是為賊。知道他大營人馬是邢夫人統領,素常聞名,知他的智勇,恐他來報仇。帶了親丁家屬,連夜潛逃往北去了。睢州一城的人聞知,都逃個乾淨。

高傑有一名驍健伏於床下,得脫出城,詳細報與邢夫人知道,帶領眾將士如飛奔來,已是一座空城。邢夫人大怒,連累睢州二百里內居民,悉遭屠戮。史閣部到了徐州,初得這報,還不肯信。後聞果是真實,痛哭道:「中原不可復圖矣。」回兵退守揚州,看看勢不能保。鍾生又聞得沿塘飛報,左良玉聞知崇禎太子自海上逃來,馬士英執意不認。誣是王之明假冒,在午門外拶拷。眾人雖知是真,背地潛泣,俱不敢出一語相救,恐忤了馬士英之意。有人題了一首詩,大書於宮牆之上,內有一聯云:

海上扶蘇原未死,獄中病已又奚猜。

合城人聲洶洶。馬士英也恐觸了公怒,暫且監禁。左良玉心中大怒,謂馬士英仇害先帝太子,欲清君側之惡,率領重兵,自湖廣殺來,聲勢猛甚。士英將沿江一帶兵將,黃得功、劉澤清、劉良佐等,悉調去上流迎擋。也有人勸他道:「大清兵馬南來,其勢甚銳。若將兵將全撤去,以堵上流,沿江一帶作何守禦?況左鎮並非背叛朝廷,不過欲救太子耳。」馬士英大怒道:「我寧為大清所殺,不肯為左良玉所殺。」眾人如何敢拗他?遂將各路兵馬盡行調去。一日,不知何人書了一聯在他堂中,云:

闖賊無門,匹馬橫行天下。
元兇有耳,□□□□□□

鍾生聽了這些事,知大勢已去,心中朝夕不安。又聞知許義士、髯樵叟、二雪和尚三人的事,歎道:「髯樵叟無一命之榮,尚有魯仲連義不帝秦之志。許義士豈有官祿之榮哉,猶自國亡身死,何況我食祿數載者耶?我常恨近賊諸臣,若輩熟讀詩書,平居談忠說孝,臨難只圖富貴,我每每切齒。我今既不能死,以負初心,愧許君、髯叟多矣。若再不效二雪,尚戀戀妻子家園,以圖歡聚。不但為名教罪人,異日何以見先帝在天之靈同我祖宗父母於地下耶?浙中深山老谷甚多,我何不隻身遠避,做一個世外閒人,庶可以此心稍安。」遂拿定了主意要去。

且道這許義士、髯樵叟、二雪和尚是怎麼個始末?聽我一番細說便知。許義士名如玉,吳郡長洲縣人。自幼穎異,六歲讀《論語》,至「攻乎異端」。問其師道:「何謂異端?」師云:「非聖人之道,楊墨之教是也。」又問道:「此方今日孰似?」師道:「釋道二教是也。」他道:「今之害天下者,此輩人耶。」從此遂不拜佛。有人問他何故,他道:「彼佛乃異端,我何拜為?」他日讀《孟子》,至「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遂慨然以道自任,深惡緇衣黃冠之流。說道:「我異日為政,必盡除之,以清吾道。」時有一僧,法名宗衡,與他父兄相善,嘗過其家,重玉見必變色。宗衡訝道:「貧衲與相公無仇,何為怒目相待?」他道:「汝輩聖賢棄倫常甘心異端,以亂吾儒,何謂無仇耶?」他此時年僅七歲,宗衡微笑而去,久不至其家。

父兄偶然相遇,叩其故,宗衡笑道:「君家有聖人,吾輩異端,當自絕。」因述其言,聞者大異。十三入庠,於諸生最少,然有老成氣度,同學數十輩,多敬之。弱冠補稟,聲譽益沸。讀書必求精義,不事呫嗶。嘗向人道:「學者稽古,當探聖賢心髓。而務身體而力行,以復其天性,否則無益也。」父母死,六年之喪,未嘗一日輟哭,亦未嘗入寢內室,思慕久而愈切。聞崇禎駕崩,即遍書「崇禎皇帝」四字於裏衣縗絰,悲號誓死,家人勸道:「君一介書生,非有官守之責,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聖賢所不取也。」重玉嗔目叱道:「君安天下,以生我臣民者也。生我臣民,天下之父母也。焉有父母為賊所害,而為子者尚可苟活乎?夷齊餓死首陽。豈有官守穀祿者乎?不過欲全大節於一身,明大義於天下也。況我已食廩,食人之食者,當死人之死。吾志已決,毋煩多喙。」乘間投閶江,家人奔救起,乃不食八日而死。

髯樵叟失其籍,亦未詳其姓名。因其美須髯,既善樵,而年最高,故人皆呼曰髯樵叟。身長八尺餘,多膂力。每負薪三百斤貨於市上,止索百斤之值。人怪之,問其故,他答道:

「人之力均負百斤,我能力負三百斤者,天也。我寧敢邀天之功,以為己力哉?邀天不祥,利己不善,皆惡德也。人生天壤間,不能履德,可蹈惡乎?」人皆笑以為迂。每清晨必負薪入市,貨薪必沽酒痛飲,放歌以歸,日日如是。午後則採薪洞庭山中,人跡罕到之地乃入。

人又怪問之,他道:「我力多,合遠采樵。彼等力少者,應讓之近地也。」初夏,山中人沸聞得闖賊陷京師,崇禎殉社稷,賊已改元永昌。髯樵叟聞知,捶胸長號,道:「我向知天子姓朱,何忽換姓李耶?」良久道:「賊何可為我天子乎?」遂痛哭三日,投震澤中而死。

二雪和尚名行幟,族姓林。其先福建莆田人,始祖遷浙之里安。和尚天性至孝,弱冠游庠,萬曆乙卯舉於鄉,崇禎戊辰成進士,與鍾生是同年。初任湖廣蒲圻令,庚午癸酉兩科分房楚闈,俱稱得士。三年循良之聲上達,擢翰林院編修。在朝與黃道、周倪、元路諸君子最深契。未幾,特遷東宮講讀。時國事日非,言路壅塞。乃進易卦講章,隱為諷諫。觸當道忌中,以他事降三級,於是公論不平。掌院黃景、塚宰李日宣,皆抗疏請復。遂晉侍講經筵,兼起居注,尋轉少詹。他終日勤勤懇懇於章句之間,冀得一格君心,反亂為治。奈天命已移,闖賊犯闕,國破君亡。惟在仰天長號,捶心泣血而已。闖賊逼他從順,酷刑幾斃,終不肯屈賊。後遁脫難南還,與史可法共圖國事。時馬士英當國,素知其才,數召見,與語多不合,二雪心知必敗,日夜憂之。史閣部薦以禮部起用,二雪識不能容,遂稱有疾,固辭旋裏。未幾,又以內閣徵用,二雪知大事已去,乃就呂峰逾尊長老,剃度為僧。

鍾生聞知他三人的事蹟,想道:我雖不能效許義士、髯樵叟,何不學二雪去逃禪。或儒或道,潛蹤遠遁。主意決了,旋制了籜冠布氅,麻履絲絛,一副道裝行頭。打點停當,遂對妻妾侄兒說道:「我看這光景,京城不能留矣。我去尋一個避身之地,再來接你們同去。」錢貴道:「端的往何處去覓地?幾時歸來?」鍾生道:「我隨步覓去,卻定不得地方,歸期也定不得日子。你們但好好在家度日,一有去處,我就歸來。」又向鍾自新道:「我見你諸事老成,不用我多囑。」此時他大兒子鍾文已十六歲,次子鍾武十四歲了,對著他二人道:「我像你們這樣大時,久已無父母了。你兩個可聽母親教導,哥哥管訓,立志上進,勿墮家聲。」眾人見他雖說回家,卻又都是不回來永別的話。再三哭勸苦留,他那裏肯聽?瞞了眾親友,只帶了一個小童,自己換了一身布衣,命小童著了一袱,悄悄步出通濟門,家人一個也不許送。他到了城外,雇了兩匹騾子,踽踽而去。宦賈童同眾人得了此信,都來探問。差人四處找尋,並無蹤跡。此處將宦賈童一提,從此接去矣。

再說那鍾生主僕二人,策蹇到了丹陽,搭船直抵虎丘。店中住下,他向那小童兒道:「我前日出門,一時匆忙,忘帶盤纏。你可回去取來,我就住在此處等你。」那小童兒也信以為實,就搭船去了。到家見了主母,把上項話說了,錢貴疑心道:「帶了盤纏去的,如何說這話?」叫了鍾用,交與他銀子,同小童星夜趕到虎丘,鍾生已不知何往。去問店主時,他道:「只住了一夜,次日就不知往那裏去了。」鍾用遍尋了幾日,杳無蹤跡,只得歸家報信。

闔家聽了,不知是生是死,痛哭了幾場。鍾自新要去尋叔叔,錢貴不肯,道:「你叔叔已是安心避去,必不在塵寰近處。浙江一路深山窮谷甚多,知道往何處去尋?況你兄弟又小,無人照管家務,你如何去得?」他見說得有理,只得在家。但時常想起叔叔的恩情,便哭一場。錢貴、代目並他二子,不知淌了多少眼淚。

過了十多年,鍾家一個鄰舍,叫做金德性。鍾生救小狗子時即有此人姓名,不過以為隨手編一姓名,為小狗子得父母之消息耳。不意伏到此時,謂鍾生一去十多年方得資訊。編書原要首尾相照,貫串得宜,閱者方不釋手。往浙江台州府去探親。因慕雁宕之勝,到那裏去遊賞。偶見老僧岩下有一間茅庵,進去歇腳。見一道人在裏面獨坐,見有人來,也就起身讓坐,卻不交談。金德性覺這道人好生面善,目不轉睛看了一會,猛然想起,道:「這人酷像鍾老爺,他出來了十多年,原來在這裏出家。」猶恐怕不是,不住的仔細端詳。那道人道:「居士為何只管看我?」金德性聽得聲音更熟,忍不住問道:「你可是鍾老爺麼?」那道人笑道:「既是鍾老爺,他如何到得這裏?」金德性道:「鍾老爺雖離家十多年,我是緊鄰,認得很熟。尊面相似得很,只是反豐嫩了些。」那道人笑而不答。金德性注視良久,越看越是。暗想道:「他形貌雖然略少,而聲音不能改變,定然是他無疑。」遂站起說道:「老漢同老爺一牆之隔,住了多年,常常相見,豈有不認得之理?老爺何必瞞我?」鍾生見他認破,也立起笑道:「高鄰,你好眼力,我便是鍾麗生。」拉著他的手讓坐下。金德性道:「自老爺出來之後,府上奶奶相公至今想念。老爺難道就不憶念家鄉麼?」鍾生笑道:「我已棄家為方外野人,復何紀念之有?」金德性道:「老爺這些年在何處居住?今何孤身在此?」鍾生知他是個盛德老實人,也將數年所歷之處細細相告。天色將暮,鍾生道:「日已銜山,老丈請回貴寓,此地不堪留宿,明日再來相晤罷。」金德性也就辭了回寓。次日早飯後,又到庵中來,只得一間茅屋而已,內中已空空如也,一絲他物皆無。正合了古詩二句,道:

又被世人尋討著,移家不免更深居。

那金德性歎息了一會,也還在左近訪覓了兩日,並無蹤影。知他又遠避去了。後來回到南京,把這信詳細說與鍾家。錢貴大家又哭了幾場,鍾文、鍾武此時俱已婚娶,定要去找尋父親,鍾自新也要去尋叔叔。錢貴起先不肯,道:「你們雖去,決定尋不著。就僥倖尋著了,他也定不肯回來。你父親叔叔的天性,可是肯做馮婦的麼?」他弟兄三人見錢貴不允,終日號泣。錢貴叫他們到跟前,說道:「我豈不願你們去見一面,但恐空費跋涉,不能相會,徒勞往返。」也就哭起來,道:「妙筆入神。不叫他們去者,是深知鍾生。然而夫妻之情,豈不記憶,焉有不哭者?情節肖然。你們既如此思慕,我安忍阻你們的孝思。鍾武在家罷,你兄弟二人同去,尋得著,尋不著,要早早回來,不要叫你母親同我在家倚門懸望。」鍾武道:「同是父母遺體,大哥哥是侄兒,倒還去呢,我難道不是兒子?我定要去。」鍾用也哭稟要跟了去尋主人,錢貴只得都依了。

他們收拾一肩行李,帶些途費,星夜去了。到了雁宕,尋了半月有餘,杳無影響。訪問附近居人,皆云不知。三人恐母在家懸望,號哭而返。到家說了備細,鄂氏、錢貴、代目闔家大小又哭了幾場。

你道金德性遇見鍾生,他緣何到了那裏?他當年在虎丘店中哄那小童回去之後,即改了道裝,次日就泛海到了崇明。地僻海陬,住了月餘。來游江陰,賞澄江風景。見城西白石山幽靜可居,自號白石山樵,復返儒服衣裳,訓徒自食。大清天兵南下,維揚失守,史閣部自刎。弘光聽知這信,也不與眾臣商議,同了十多個內監,十數個宮嬪,共三十餘騎,半夜開城向採石而遁,數十里外即為我兵所獲。次早宮門大開,宮娥內豎紛紛逃散。百官進朝,方知聖駕已蒙塵在外了。正是:

九重尚有逃天子,朝內焉無遁大夫。

大家一鬨而散。先是,韓贊、周養子、李國輔提督勇衛營,操練禁旅,盡心為國。馬士英奏弘光,遣彼往浙江開礦。奪其營篆。把他那呆兒子馬臺改名馬錫,提督營務,以此呆物綰兵柄,時人無不笑駡。馬士英年前特往貴州,調了數百苗兵來京,充當禁軍。他此時帶領,將他妻子蹇氏假充太后,同著家眷,向浙江逃去。浙人登城詬罵,閉門不納,只得逃往福建。因家貲重了,不能速行。那些五百兩一個的大元寶雖不能帶,尚有數十萬零碎之貲,日行十數里。過了仙霞嶺,那時鄭芝龍正在閩中猖獗。他聽了這信,遣將領兵,中途邀截。馬士英夫婦,同那呆子馬臺,假孫馬加盧,皆死於兵刃之下。媳婦香姑同他的妾婢,皆被眾卒搶去,不知所終。一生宦蓄悉為賊有。那阮大司馬更是在行,才聽得清兵一到,即匍匐營門拜降。營內諸公久聞他有《燕子箋》、《雙金榜》、《獅子賺》、《春燈謎》諸劇,問他能自度曲否?他欣然即起,執板蹬足,唱以侑酒,無恥到這個地步。他更算計的妙,想腳踏兩頭船,做兩朝的功臣。一面投順了我朝,一面著人私通隆武。後大兵追隆武,到贛州擒獲,在文書箱中收得阮大鋮密本,差兵擒拿。他正在中首獻花岩飲酒撥悶,聞得此信,自上投下,頭顱粉碎,骨肉如泥。阮大鋮向日曾以私隙殺雷縯祚於獄,此日早間忽見縯祚以斧擊其腦。大鋮頫手道:「介公饒我。」介公,縯祚之字也。他因心悸,故出外閒遊,是日果碎腦而死。有幾句贈他,道:

上臨之以天鑒,下察之以地祗。
明有王法相繼,暗有鬼神相隨。
行兇畢竟逢凶,恃勢終須失勢。
勸人自警平生,可歎可驚可畏。

他自阮最、阮優死後,並無餘子。此時毛氏也花甲初度了,也不想立嗣。著擁重貲,同龐周利朝夕行樂。別的妾見夫人如此,都效顰馬氏當日所為,都各相厚了個健僕逃去,莫知所往。後因阮姓族間眾口嘵嘵,毛氏無奈,方繼了一子。當日阮大鋮在日,毛氏雖同龐周利常常作樂,還不過是鼠竊狗偷的事。自阮大鋮死後,他無可畏之人,竟大張旗鼓,日夜叫龐周利到上邊,如同伉儷。他愈老愈淫,夜間弄了不算,日間還要找零。龐周利雖一個壯年,當日偶然應差還不覺。如今要日夜應付起來,如何有此力量?又恐失了主母之歡。他有同盟的三個家人,一個叫盛苟,一個叫司敷,二名前已見過。一個叫楊壯,此系新見。都知他是主母的嬖倖,常常求他介紹。龐周利一則不負眾人之託,二則實有些支撐不來,要薦賢自代。

一夜,正同毛氏幹著,趁毛氏歡喜的時候。說道:「小的有一句話要說,奶奶不要見怪,方敢開口。」毛氏將他摟住,親了個嘴,道:「怪奴才,我同你的恩情像夫妻一樣子,有甚麼話不許你說?還捨得怪你麼?」一部書中,淫婦甚多,有醜如毛氏者乎?恨阮大鋮不知耳。龐周利一面抽,一面笑說道:「小的蒙奶奶的恩,粉身碎骨也報不盡的了。但小的覺得近來的力量不能如當日了,恐怕服事奶奶不遂心,小的心想要薦舉兩三個人同來服事的意思。不知奶奶的恩典可要麼?」毛氏聽了,歡喜得了不得,假說道:「我看你的本事還好,況且我同你這樣相厚,怎好又要別人來的?你且說你要推薦誰?」語語是不要之要,妙。龐周利道:「這是小的無可報恩,出自小的的一點孝心。好義僕,非阮大鋮這樣忠臣家不能有。俗語說,船多不礙港,不要說小的薦來服侍奶奶,就是奶奶此時要叫人來服事,小的還敢爭說半個字麼?小的薦的是自家家裏的三個,就是盛苟、司敷、楊壯。他三個年輕力壯,可充此任。此謂毛氏愛龐周利勝於苟雄,以之為私夫,為其陽壯耳。細閱方明,大有趣甚。小的看他三個的漢仗力量都好,即下身的東西,只有強似小的的,惟盛苟的,比當日苟雄的還旺個半寸,不瞞奶奶說,當年小的們大家往桁桁裏去打釘,都曾比較過。」說得毛氏心花都開,摟住他不住親嘴,笑嘻嘻的道:「我的身子已是你的了,你說的話,我還有個不依的麼?真可謂納諫如流。只管叫他們來罷。」龐周利道:「奶奶這樣施恩,他們感激不盡了。憑奶奶吩咐,叫那個來服侍?」毛氏道:「哎喲,你既舉薦他們一場,要叫,少不得都一齊叫了來。若分個先後,不要說他們說我的恩偏,還要說你待他們的意有厚薄呢。」龐周利道:「奶奶恩典,既這樣說,小的明日晚上同他們一齊來。」毛氏聽說他三個人雄壯,盛苟陽道勝似苟雄,心中火發,恨不得此時就到跟前,嚐嚐他們的滋味如何。那裏還先禁得到明晚,忙道:「於今老爺已去世了,幾個小老婆都去了,過繼的小相公在外邊,又不上來,只這幾個丫頭,都是我的心腹,又都是你弄過的,還怕甚麼?一家就是我大,誰還管得我?你明日吃過早飯就來。」龐周利應諾。尋著他三人說了,皆喜不自勝,都打點精神服事主母。

毛氏忙忙催飯吃了,坐在一張花梨木八步床上,斜靠著枕頭等候著。龐周利同他三人一齊到房中,他三個忙跪下叩了個頭,起來望著毛氏嘻嘻的笑。毛氏也微微含笑。這日他三人都幸毛氏試過,興也十分足了,身子也軟癱了。此後或輪流服事,或四個齊來,也弄了幾年。毛氏年將古稀,淫性猶未倦。卻也漸漸乾枯,骨瘦如柴,白髮蓬鬆,渾身如雞皮皺一般。一個牝物越發癟塌不堪了,陰毛比當日更長更多,不黃不白,甚是難看。他四人貪主母之賞,少不得竭力以奉。

毛氏一日偶染了病,飲食減少,奄奄一息,日夜還要他四個齊攻。那日大白晝,他四人正輪班同毛氏大弄。弄了數次,只見他哼了兩聲,四肢癱於褥上,雙眼緊閉,龐周利忙摸他嘴鼻時,只有微微冷氣,已告終了。毛氏之淫安得治?竹思寬之有搗鬼,用藥水燙熟而死,始快人心。一部書之淫事以毛氏作結者,極寫其淫態之極,較諸人猶勝耳。他四人慌了,忙各穿衣下床。將他的箱櫃偷開,把阮大鋮在生所積的官貲,各卷千金之物,一同逃去。

丫頭們過來,見毛氏死了,忙報知他那螟蛉之子。追問毛氏死的原故,丫頭們隱瞞不住,只得細細供出。那螟蛉即尋他四人時,已不知去向。意欲報官,恐拿著了供出前事,醜聲揚播,只得罷了。開喪出殯,將毛氏同阮大鋮合葬了。阮大鋮作孽一生,落得一家如此而已。古語說:世間壞人,遠報兒孫,近報自己。試看阮大鋮、馬士英兩家,奸邪誤國,到今日身死嗣絕,貽笑千古,豈不信乎?

再說龐周利四人盜了重貲,直逃到江西地方住下。恃著囊有餘物,終日嫖賭。不上數月,空空如也。他們赤手空拳,就入了江洋大盜的夥內,後被官軍擒獲,皆戮於市,亦可謂惡奴之報。他四人朋淫主母,其罪應磔。因毛氏不成主母,故罪減一等。此書中之報應,皆有輕重之分。

再說弘光逃後,眾文武官見他一個皇帝,棄天下如敝屣。他們這一頂烏紗能值幾何,各擁著嬌妻美女,白銀黃金,一鬨而散,並無一個死節之人。只有一個乞兒,氣憤不過,題了二十八個大字在文廟照壁之上,投入拌池而死。題道:

三百年來養士朝,如何文武盡皆逃?
忠良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條。

鍾生聞知,撫膺歎道:「朝廷高爵厚祿,以養此輩,臨難不如一乞丐,竟做如此散場乎?」常常淚下。這白石山中居人,曩不知書,皆業農樵。鍾生居數年之後,樸教子弟皆響學,能文章,後明經者下餘輩。鍾生不愛交遊,惟與東山笑和尚相善,往來無間。這笑和尚不知何處人,語似楚音。忽來瓢子崗,寄棲一座破大王廟中。捆履為食,不乞化一文。人有與之者,笑而弗受。入市賣履,口不二價。他從不肯輕與人言,見人輒笑。人問之,則大笑不止。常山谷獨行,則鼓掌高笑。或臨池獨立,每顧影自笑。捆履之暇,或仰天長笑,或倚風豪笑。虛庭獨立,或啞然冷笑,或莞爾微笑。卒然或壺盧大笑,舉止未嘗輟笑,故鄉村男婦老幼都呼他為笑和尚。

每入市,市中群小兒因他好笑,皆拍手喧笑,擁繞大叫:「笑和尚來了!」和尚也喜與群小兒歡笑,相與大笑不休。常同鍾生危坐空山,終日作耳語。語畢,輒相視大笑而散。

和尚有一厚友叫做哭道士,也不知何處人,來江陰席冒出,蓋了一間茅屋獨居。冬夏戴一籜冠,麻履入市求食。人與之,必北面再拜而祭,祭必哭,哭必哀。人問其故,哭而不答。固問之,則放聲大哭。起初人皆怪異,後皆識其誠。每入市,人都道:「哭道士來了!」爭與之食,食必祭,祭必哭。哭罷,誦《黃庭經》以報之。

笑和尚一日邀鍾生去訪他,到了廬外,道士方陳芋粟在中庭哭祭,哭聲極哀。鍾生和尚聽得傷心,亦欷噓泣下。兩人在扉外佇立,等他事畢,候了許久,他哭愈勁,而聲愈慘,鍾生與和尚也掩面大慟。笑和尚已哭矣。日暮,道士哭休,二人叩門,拭淚入見。道士即獻茶,祭品共食。和尚說起適才聞他哭時,我二人也不禁傷心悲慟,不想觸動了道士的心,又復呼天號泣,悲慘動地。鍾生和尚亦皆潸潸淚下,相對達旦,於是三人遂成知己。道士善哭,每於風雨臨花、月明繞樹,或雲紉遠嶂,雪滿空山,莫不對景悲哀。椎心泣血,聞者莫不酸鼻,然不知他是為何故。又年餘,道士辭別鍾生,攜手痛哭,往終南而去。次年,笑和尚也要別去。鍾生挽留不住,乃握手大笑而別,並不知所之。

鍾生見他二人去了,無可為伴,也想他遊,意尚未決。不意城中有許多人紛紛來尋鍾員外,他恐露了形跡,也飄然去了。

你道城中人如何知道?內中有個緣故。那時江陰有一個杲頭陀,字劍庵,倒不知他的俗姓。天性端愨,幼孤,事母至孝。身長八尺餘,力能舉鼎。每食,粟一斗,肉十斤,酒一斛。家貧,力作奉養,日以草帶束腰,忍餓以給母。嗜學,晝則耕,夜則讀,每達旦不寐。三十成文章,工書法,下筆數千言立就,補邑博士弟子員,每試輒奪第一。里中弟子皆豐束脯,從學學子業,於是始獲飽餐。後母亡,遂為僧,隱居城南陽武墩。參心學,得某知識記莂。然無叢林氣習,風流瀟灑。常芒鞋草笠,獨步山中。拉樵夫牧豎話古今興亡事,樵牧不懂,欲謝去。杲則把其袂,必語竟而後釋。杲豈不知不可與言而與之言乎?或者謂衣冠中人不足與語,不若向此輩言之。

初,邑南境地高,不通湖汶,田家必藉山谿暴水始得稔。若經旬雨水流不迭,則苗腐。經旬不雨,土壤燥裂,則苗槁。多歉少稔豐,多貧困,皆鶉衣草食。杲深憐憫,捐貲募工鑿溝,澮浚溪港,建閘啟閉。旱則儲水各渠,潦則注水入江,由是數里瘠壤皆成膏腴之地。常向人道:「大丈夫不能置身廊廟,為國家建不朽之業。居一鄉,則當為一鄉立奕世利益。此話只可為富者道,貧者難於言也。若誘愚夫愚婦修齋誦經建廟鑄像為功德,不特有干名教,抑且獲罪佛祖,此語近日和尚見之,不但謂之反教,且以為敗類矣。大負天地生我之意。」故雖受臨濟衣缽,未嘗踞坐說法,操疏募緣。

一年,值歲遭饑荒。里中富室每患剽竊。杲一夕獨立要道,候群盜來,遮謂之曰:「我劍庵和尚也,大眾識之乎?大眾不過為饑寒所逼,聊以自救。所謂夜裏大人是也。赤子之心原未絕滅,何可久迷不悟?今有稍贈君輩,持歸各理生計,毋為此齷齪事,上辱祖宗,下羞子孫也。」群盜皆棄杖羅拜,道:「願奉教。」杲袖中取出白金以贈之。倒應虧朱提之力。若無此,杲雖千言萬語,終屬徒饒。此後眾盜悉改為良民。

那時江邑賦重事煩,歷來令二堂出入,俱以廣福寺鐘鳴為度。早政聽訟,曉鐘動即出堂。午政催科,暮鐘方息入休。不然,則政多廢墜。寺鐘忽屢日不鳴,令怪之。呼司鐘僧詰問,對道:「連夜忽有妖物盤踞鐘樓。僧每登樓,則擲石如雨,不得上。以故失更,實非僧過。」縣令怒道:「爾等多飲醇酒,沉醉所致,何得以妖物支飾耶?」笞而遣之。是夕,鐘仍不鳴。明旦復召僧來詰責。僧泣訴妖狀甚張,令益怒,限今夕不鳴即置爾死。好糊塗知縣。前笞猶可者,或以為貪飲失誤。此謂明知是妖矣,不敢奈何妖,而欲處僧。此等官宜為狐所侮之得耳。僧懼歸,泣告住持。住持道:「我聞劍庵大師乃得道者,汝速往求之,或可除也。」僧遂走告。杲道:「能擲石拒人者,必狐也。狐性嗜雞,最忌梧子油,可以梧子油炙肥雞置樓下,彼聞香味必來取啖。啖則必大吐,吐則神散力憊,僵臥不能動,乃可縛也。俟其說誓乞命即釋之,萬不可殺,殺則群狐必來索命,禍難解矣。」僧如其言,果獲一狐,黑毛九尾,狐被縛,怒道:「吾通神狐也,吾自得道以來,橫行大江南北,無敢攖者。至江靖兩邑城廊間,所懼者惟三人耳。爾等何人,輒敢取我?」眾僧問道:「三人為誰?」狐道:「東郭村學究單,城南劍庵和尚杲,白石山刑部員外鍾。除此三人外,我皆得而侮之。」不但諸生聞之當愧殺,即縣令聞之亦當愧殺。僧道:「吾奉杲頭陀命,汝奈何?」狐道:「若是,我當遠避,毋為君子棄也。吾誓不禍汝,從此逝矣。」眾僧縱之去,同走訪單學究。乃皤然老翁,七十餘矣。將狐言相告,且詰其生平。學究道:「我一生無甚好處,但教授五十年,未嘗一日稍怠。待生徒,貧富無二心。與人交接,無欺誑之念而已。」此時轟傳得合城皆知。

有些文人墨士,素聞鍾生之名者,紛紛到白石山來訪鍾員外。四處訪問,並無其人。村中有幾個老誠有識的,疑心道:「我們這裏那年來了個先生,不說姓名,自稱白石山樵,想就是甚麼鍾員外埋名隱姓的罷。」眾人就到他館中來探問,鍾生問其故,眾人把老狐的話相告,鍾生道:「請問這鍾員外他何到這裏來?今在何處住?」眾人道:「因為不知,故此特來奉問先生。」鍾生笑道:「我一個教書糊口的人,何以得知?」眾人雖散去,都疑心是他,無一日沒人來問。鍾生恐或有人識出,遂辭了眾門徒出來。

聞得人說邑中有一個張顛,每日雞鳴而起,即指山谷痛哭,大呼崇禎皇帝數聲,日出乃返,風雨不輟,往訪之。這張顛名印頂,字大育。幼明辯,博學工詩,善鼓琴。又工擊劍。

然不挾劍,每酒酣興發,持又葦或柳枝狂舞中庭,如梨花亂落,紫電交馳,令人目眩。天性忠義,甲申傳聞李賊弒帝,一慟即成顛疾,常號泣狂走於市,或裸體悲歌於道。人多惡之,乃移家定山雲停里,自署其門道:

山定人隨定,雲停我亦停。

鍾生訪著了他,亦實告其始末。相攜大慟,一見如故,款留數日而別。又問陳顛夫之名,要訪覓一晤,竟不知其所往。這陳顛夫字樂山,名景。性豪俠,倜儻不羈。崇禎末年,中原流寇猖獗,顛夫憤之。盡變家產,渡江募壯士五百人起義,與河南巡撫朱明合軍大破賊於柳園,生擒賊首八斗糟斬之。既而朱明以讒去,援師不繼,且食盡,遂散壯士歸。乃漆八斗之頭顱為酒器,大會親朋。酒至客前,必令大罵逆賊者三,然後飲盡,如此者七晝夜。此後或住或去,蹤跡莫定。鍾生訪問數日,不得一遇。

有人見他行藏異人,知他是個埋名的高士,說道:「陳顛一時那裏便覓得著?四明有個萬履庵,也是個義士。他是總不出門的,一去便可相晤。」鍾生即往四明去相訪。

原來這萬履庵名泰,自幼穎悟絕倫,凡書寓目即成誦。垂髫即有文名,鄉士大夫皆矜詡之。舉諸生,以端方稱。性孝友,內外無閑言。閉戶求天人之學,終日危坐。靜思聖賢克己復禮的工夫,卒悟心性本原。故其詩文多自出性情,不事雕琢,無斧鑿痕,不蹈浮華,絕煙火氣。讀之者蕭蕭然,兩腋若有清風來。吳越學人一時翕然,多宗之。然尚氣節任俠,無腐頭巾氣。與人以誠,雖田夫牧豎,必推心置腹。里巷有犯之者,多不與校。及一旦有急,已忘其懟,即殫力拯其危,傾囊周其困。性雖耿介,然接人甚和。與之處,油油然如坐春風中。即最猥瑣之夫,一望見其顏色,鄙吝頓消,傲僻全捐矣。思宗崩,即棄家野服,築居水中央,自署其門道:

有天不戴逃方外,無地堪依住水中。

鍾生尋到他住處,將來歷向他家小奚說明。履庵自駕小舟迎諸水滸,共載而歸。悲歌十餘日。鍾生辭別,復親自棹送十數里始返。鍾生由浙江出江西饒州府到豫章,偶遇著一個姓蕭的主人,與語投機,定要留鍾生到他東山鄉中,訓他子弟。鍾生此時又改了名姓,姓金,名生。取了姓的半邊,字下的一字。蕭家子弟十數人皆從受學。

一日,蕭家有子弟畢婚宴客。那時他村中有一個巫人,善用妖法。裏人事之甚謹,稍有忤觸,禍必立至。每宴會,必奉以首席。鍾生此日以師道自居,並不遜讓,竟自坐了。這妖巫心甚怒,數以言語侵犯鍾生。鍾生恚甚,厲聲叱之道:「爾何物宵人,敢與正人君子爭坐次耶?」那妖巫亦怒,忿然作色,出不遜之語。二人幾次犯言,眾人勸開,皆不歡而散矣。眾弟子輩恐鍾生為其所害,備述其素常兇惡,今夜妖必致禍。因備籃輿,請鍾生遠避三十里可免。鍾生笑道:「妖不勝德,邪不干正,理也。吾雖不德,然自揣生平無自欺者,妖何能為?」弟子堅請,鍾生弗從。弟子知鍾生精於易,固請筮之,得輿屍凶象。不意此象應在妖巫。鍾生道:「我姑備之可耳。」命諸弟子藏匿他舍,鍾生於齋中用沙畫八卦繞幾,秉燭焚香,研朱點《周易》以俟。

夜闌,忽聽空庭似落葉聲,果有一人乘斑斕大虎從窗櫺中進來。狼首豹眼,披鎖子甲,持方天戟,忽長一丈,繞卦疾走。鍾生毫無懼,以點易朱筆投之,應手而倒,忽然縮小。鍾生近前拾起一看,乃尺餘長紙剪的形狀,拿來夾在《易經》中。

久之,又聞牖外寒風蕭蕭。一人藍面赤髯披髮,持著斧,跨白象,排闥而入。馳繞卦外,即不能進。鍾生又拈筆擲僕,檢視,也同前番一樣,乃紙所造者,亦夾在《易經》中。

少傾,復有一人,牛頭兩角,騎黃毛獅子。黑盔皂甲,提偃月刀,直入內室。環繞三匝,控勒向鍾生口吐火焰,直逼衣冠,鍾生凝神危坐,端然不動。所乘獅子張牙舞爪,作搏噬狀,四外皆啾啾鬼聲。那妖見鍾生不睬,掄刀作擊刺之勢。鍾生又以筆投之,豁然僕地,作呻吟之聲,半刻乃息。視之,仍紙剪者,拾起同夾在一處。

不多時,雞既鳴矣。東方漸明,眾弟子趨來問候。見戶牖大開,鍾生尚明燭端坐,問道:「先生夜來曾見甚妖異否?」鍾生詳細告之,將三個紙剪與他們看了,仍夾於書內。弟子們都吐舌變色。鍾生令掃除屋內,然後上床高臥。

不多時,有一老嫗號哭而來,在門外求先生饒命。眾弟子出去問他是何故,老嫗道:「我丈夫不道,昨與先生相忤。夜間攝了親子的魂為魅,來魘先生。不料皆被執下,今收魂不返,三子殆將斃矣。乞轉達還三紙,願送千金為報。」弟子入對鍾生說了,鍾生道:「我正欲絕其妖種,以除一方之害,豈敢還彼?」眾弟子道:「還彼可得千金厚贈,何樂不為?」鍾生笑道:「我豈是貪財之鄙夫耶?」執意不與。那妖巫三子即日俱斃,妖巫不數日亦慚忿而死。鍾生復購得其妖書焚之,遂除了一害。人漸聞名,都來拜訪鍾生。鍾生恐被人識破,又辭了主人,復回浙來,要入天臺山覓一隱居之地。

那一日到了嵊縣旅店中,遇一老人先在店內。見他鶴髮童顏,虯髯碧眼。鍾生奇其狀,知非庸流,殷勤詢其居址姓名。那老人道:「老朽姓胡名佐,字良弼,天臺人也。」亦詢鍾生何往,鍾生對以欲往天臺覓一隱地。老人道:「天下不若雁宕之可居也。雁宕深邃可隱,君可卜居於彼。但彼處地僻人稀,恐一時口糧不繼,枵腹奈何?老朽有一方,君可依方合之。倘菽水缺乏之時,含一丸於口內,任食百草木葉,可以無饑矣。雖不能辟穀,可免饑餒之患。」鍾生大喜道:「倘蒙長者見賜仙方,我當傾囊以報。」老人道:「吾非利徒也,且有求於君。如君首肯,我尚有相報之處。如其不許,命也已夫。」鍾生道:「長者意若何?請試言之。」老人道:「祈君今夜活我老朽一命,不知肯垂慈否?倘不見憐,非敢請矣。」鍾生道:「我平生尚俠,趨義如歸。苟有利於長者,吾何愛於髮膚耶?請具言狀,為長者謀。若吾力能,當效折枝。」

老人乃邀鍾生入室,泣告道:「老朽非人也,乃狐也。高曾祖父皆學老莊,俱同去。吾生於唐貞觀丁亥仲秋月圓之夕,幼讀百家書。既長,有大志,不屑與群類爭伎倆,思欲立名節於天壤。值武氏亂唐,海內擾攘,恥無賢主可輔。可憐彼時諸臣宰尚不及一狐狸耳。遂棄家入終南,從南華真人學道。時門下三百餘輩,真人皆不許以性命真傳。惟以老朽器度不凡,密授不死之術。一甲子盡其道。至天寶末年,壽百有二十歲,丹始成。即誓願立三千行八百功,以速沖舉。乃遍遊人間,任俠慷慨,推恩市義。所止待老朽舉火者,恆數百戶。歲饑,即入水求沒金敗票以賑。數百來年,身之所至,得活者不下數千百人。凡有急難相告,識與不識,莫不周濟。安得此輩千萬,佈滿天下,則窮人甚幸矣。至於醫藥棺衾,金錢束帛之惠,歲以萬計,未嘗或倦也。因南宋紹定初,豫章有豪惡殘毒一方,以小忿故殺一家八十餘口,僅漏一子,匍匐赴吏。而吏復受賄,欲戕其子。老朽哀其冤,密具千金貢吏始免。既而豪惡聞之,又欲謀害老朽。因一時忿發,操刀潛殺其一門。以此獲罪於天,功不准過,遂落殺劫。此老狐救人有如許之功,且害者又是巨惡,尚落殺劫。如流賊殺人無數,其罪云何?前夕正當五百年厄運,天將遣雷擊老朽,命在須臾矣。老朽知君品行高潔,必憐庇老朽,故敢乞命耳。」

鍾生道:「諾,然不知何以救長者?」老人道:「君頭圓目俊,神爽氣豪,而髮與身齊,必心雄膽大。老朽縮骸伏匿君之髮中,君但正冠危坐,雷一擊不中,即撇然長往矣。老朽得逃此劫,再五百歲。多立功德,以償宿愆。則君於老朽有大恩德,焉敢須臾忘報乎?」鍾生道:「吾哀長者功將成而欲墜,願引手,焉敢望報乎?」遂宿旅店中。乃戒門戶,嚴罅隙,如其言,散髪委地。老人幻形寸許,伏於髮根。鍾生焚香端坐以候。

頃之,風雨驟至,雷電交作,繞屋四境,震得牆垣傾動。已而霹靂大震入室,火光繞體,煙焰塞目。須臾雷去,而門闥如故,罅隙不裂,不知雷從何入,自何出也。鍾生剔燈照髮,已截去大半,意老人必斃。急揭冠呼之,應聲躍出。再拜謝道:「老朽無憂矣。受此大恩,今小有所報。」遂密傳了鍾生修養運氣之術,囑道:「依此行之不倦,雖不能沖舉,當卻病延年,久之而為地仙矣。」又把那藥方寫出,付與鍾生:

黑豆一升去皮、貫仲一兩、粉草一兩、白茯苓五錢、蒼術五錢、砂仁五錢。用水五碗,文火慢熬。及至水盡,去藥。將豆搗如泥,作芡子大。每嚼一九,恣食苗葉。

鍾生深深致謝。老人道:「君之恩不能報萬分之一。後晤有期,當宜自愛。」迨曉,老人促裝而去。鍾生修合了丸藥,到了雁宕。

你道這雁宕在何地方?自台州府赴永嘉路,出樂清縣,則雁宕在道左焉。大荊樂清戍也,去天臺縣百四十里。初到老僧岩,乃雁門戶也。去大荊五六里,可數千尺。偏眉偏袒,絕似老僧。海氣觸山石,侵曉皆成白雲。或橫亙蕩下,遠望之,儼若趺坐狀。行益近,雲氣稍薄。比至岩下,巍立石耳。一肩一項,乃是兩峰。自此林木蓊翳,岩石削立,徑纖壑邃,漸入佳境矣。

至石樑洞,洞可容千人坐。石樑環洞門起,長數十丈。扶留女蘿雜綴其上,略如蒼髯老龍飲澗,作攫拿之勢,亦一奇境也。顧向遊天臺之石樑,蜿蜒跨空,飛泉萬丈出其下。遊者目搖心悸,多不能度。彼則石樑高架絕頂,重以瀑布增勝。此獨偃蹇岩下,似稍遜耳。

洞下南出百步許,折而西行,有謝公內嶺。自嶺以東,皆為雁宕東外谷。逾謝公嶺而西,山石皆盡立,別有天地矣。嶺下有大澗,度危石過澗,群峰如劍、如槊、如華表、如靈芝,各種奇幻詭怪,不可殫述。

石徑出諸峰下,行里許,得古寺。名靈峰,不虛也。寺傍為靈峰澗,澗外青天一片,下廣上銳,空明滴翠。驟張目,絕似大野中望見遠山者。尋入寺,作苾蒭之撰。緩步出舊路,憩菱筍峰下,意謂山水奇境,至此觀止也。

西靈峰五里而寺者曰「淨名精舍」,頗不俗,有老僧居焉。精舍在谷中,數過絕澗,始至門前。有地寬平百畝,果木樹皆成行列。其後軒面石壁,如百尺牆。牆下雜植花竹,條葉鮮麗,長如春時。階前列藥爐茶臼,架上多名人手跡,皆題詠甌越諸山者,卷帙各精緻有法。兀坐斗室中檢閱移時,令人有超然之想。

僧徐言靈岩佳處,鍾生問:「何如靈峰?」僧笑道:「過之。」興致躍躍,別僧去。鍾生暗想道:前老人謂雁宕實勝天臺。初余未到雁宕,不能定其優劣。比之靈岩,歎老人之言不虛。靈岩有寺,廢久矣。而群峰益刻露呈秀,固知天地自然之奇,非斧鑿所能出。稍一點綴,反掩真色耳。寺基負石屏峰,峰高插天。左有峰曰展旗,右有峰曰天柱,高與石屏等。天柱後為玉女峰,兩峰之間別有小峰二,土人呼為僧拜石,頗肖。

鍾生坐廢寺柱礎上,歷數諸峰。尋由石屏後小嶺上盤折行千步,至龍鼻洞,龍鼻水出焉。洞視石樑更隘,而險倍靈峰。獨秀、卓筆兩峰在其下。洞之勝至靈峰而止,峰之勝至靈岩而止,瀑布之勝至大龍湫而止。

自大荊凡行四十餘里,日晡至馬鞍嶺。徐行至嶺上,望觀音諸峰。既度嶺,欲投羅漢寺宿。未至寺六七里,遇寺僧,詢路。僧指路傍谷道:「從此而入,為大龍湫,明日可一往也。」鍾生因念明日至龍湫,則當自寺中卻行十餘里,往復甚費。遂入谷,緣澗行。水聲潺湲,遙見一峰聳出,嵯岈其端,則是剪刀峰矣。南行又里餘,徑始絕。仰視石岩,高數千丈。下臨絕谷,谷中皆磊砢大石。龍湫水直從岩頂飛下,空中散落如雨,激乳石作磳碃聲。初冬久旱,始至時,水勢頗緩。有頃,忽大至,橫流倒瀉,如決潰川。豈山靈有知耶?風聲颼颼,吹雨過隔潭,直至岩下。睇視,則岩端出石腳反數十丈,故水直下如建瓶。立未定,鬚髮已盡濕。不覺大笑,為水聲所抑,不聞也。谷中多石菖蒲,著水尤鮮潔可愛。詎那庵瑞鹿院皆僅存餘址而已。先是靈岩卓筆峰下,亦有龍湫瀑布,僅長三百餘尺,故有大小之別。坐龍湫上,不覺日晚。自龍湫出里許,谷中有小嶺甚銳,即寺後山也。過此便可直達僧廚下,不必出谷行矣。日暮道遠,鼓餘勇淩轢而上。初不知嶺之銳,至嶺背俯視,則削如堵,寺中炊煙一縷,從牆腳出。寺後樹高百尺,皆負牆而立。微茫有小徑可下,則松葉填集不可辨。遙見寺僧直下,如履平地,膽若稍壯。然每一措足,惴然如履春冰。扳藤附葛而下,卒無恙。

鍾生喟然歎道:「天下事,每失於不及持,而成於多畏。故馳康莊則馬逸,飽怒帆則舟覆,無所畏也。世路險巘,時時如行此嶺,當無患巔蹶矣。」寺之四面皆高山,夜坐望東北上,僅見斗柄。問僧雁宕在何處,不知也。但言相傳靈岩絕頂有大湖,雁過南海,常棲止其中,故名雁宕。水流出谷,為大龍湫,蓋不可至矣。

次日就路,破岩出竹,踏霜葉簌簌有聲。二里許,至能仁寺,亦久廢。有大鑊,容四百斛。置榛莽中,是宋時物也。又西行為丹芳嶺,甚高峻。凡四十九盤而下,山勢始開拓,大小芙蓉山在焉。自靈岩以東為雁宕東谷,自靈岩以西為雁宕西谷,能仁至丹芳則西外谷也。

鍾生賞玩了數日,初意欲住深山之中,恐米糧難以措辦。因老僧岩離鄉村路近,於僻處樹了一間茅屋靜養。行那老人傳授的工夫,頗有所得。間或饔餮不繼,試嚼藥丸以啖草果木葉,亦不覺苦澀。住了二三載,以為此地決無人識,可以久居。不想被金德性識認,恐他次日復來,那晚就不知避到何處去了。自此以後,總不知他下落,真是見其首而不見其尾,確是英雄作用。但他這樣一個盛德君子,我雖不敢效小說家說他成仙得道的俗套,大約自然也壽享遐齡,做一個出世的高人去了。

再說鍾生二子俱已成立,皆能紹續書香。長子鍾文娶了梅生之女,次子鍾武娶了宦萼之女,子孫連綿不絕。鍾自新也生了三子,此時有七十餘歲。與到聽同時的人知道鍾生、宦萼、賈文物、童自大四人夫妻事蹟的,與到聽昔日之言相符,方信向日到聽所說古城隍廟話非謊。後來鄂氏也活到七旬之外,錢貴與代目俱享高夀,見了四代重孫,方才老故。

予固知此事鑿鑿,故著成一帙,以娛觀者之目。但信之者少,非之者眾,故不得不為之妄言也。予尚有八句,實不成詩,亦名之曰妄言。不過因此一部妄言之後,持續此數句,以證此妄字耳:

為報諸公識我麼,我心惟只與天那。
醒觀世俗傷心重,醉著新編入意多。
興到高談劉子論,悶來豪放寧生歌。
妄言一任他人議,且自優遊安心窩。
《姑妄言》卷二十四終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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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