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至內容

存齋集 (魏伯珪)/卷二十三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卷二十二 存齋集
卷之二十三
作者:魏伯珪
1875年
卷二十四

墓誌

[編輯]

敦寧都正崔公墓誌銘幷序

[編輯]

英宗甲子秋,先考詠而齋公寶城東堂所歸,語諸人曰:「今科見光州崔秀士昌國,俊雅聰明,獨出冠時。年纔弱冠,善言笑,攝威儀,謹進止。淸氣明媚,掩映一坐,眞一世之佳少年也。登科非所可論,而蜚英世路,有不可量者。」對客輒稱道不已。

非久,聞光州有登文科者,果前日崔秀士也。其後癸酉,余入京師,遇崔奉事於稠人中,靚嫺可愛,特異衆人,與語款款,知其居在光州。七月,到泮邸,同房有崔直講,卽前日崔奉事也。夙宵相守,得之愈深,而旣浹兩朔,情同騎竹,心悟彈琴。

其爲人謀盡忠,與人交必信。見人不善,望望若凂;見人有善,休休若己。輕財好友,不驕不吝。外若柔婉,內實凜然,有當大節、臨大事而不可屈者也。其仲氏嘗以修譜事入京,亦留同房,敬愛之樂,居家可知也。凡僚友往還者,相遻皆無斁焉,盡愷悌人也。久在心目,終不能忘,每遇光山人及道內士友,語及崔持平,與余所得者,無異辭。

公諱昌國,字。其鼻祖諱永圭,以新羅敬順王子爲隋城伯,得賜姓崔氏者也。勝國時,自太子詹事有春始譜,其後奕世冠冕。有諱,始仕我國,簪紱相承。歷六世至東渭,寔公高祖也。曾祖諱斗望。祖諱,號半巖,唱酬於尤翁謫居。考諱聖章,皆隱德不仕。皇考再娶順天朴氏,通德郞商欽女,生二男;慶州鄭氏,儒士泰龜女,生三男。公序居第四,以丙午正月十六日,生於山幕里第。

自少端明疏雅,聰穎絶人。順於父母,友於兄弟,鄕黨恂恂如也。二十五,登文科,以奉常寺奉事,筮仕。轉歷館職,至直講,仍轉工ㆍ刑ㆍ兵ㆍ戶正郞、兼春秋,仍督郵幽谷道,瓜解,入陞司憲府掌令,再任承召,仍轉持平。壬子,陞堂上。乙卯七月,拜敦寧府都正,以年老,免官家居。

德益邵而望益重,士友評月朝者,必以崔都正爲最,公卽孟子所謂「可欲人」也。平生無表表自異,而其令於溫陵也,疏請黜中廟配食朴元宗等三人,辭正義直,名動一世。若使當路,展布其所以黼黻王猷者,豈可量哉?

家食三年,享年七十一,十一月十七日,以疾終於正寢。嗚呼惜哉!配淑夫人河東鄭氏泰亨之女也。癸丑二月二十八日卒。生一男溟翰,三女吳仁源李道亨洪煕燮妻。丁巳三月初六日,葬於某山某向原,從先兆也。其從子碩翰,以不佞有道義契,來謁文,不獲辭,謹銘納於羨門。銘曰:

允矣髦士,展也愷悌。景命有僕,錫以及第。胡不大施,下僚棲棲?溫陵一疏,義質神天。江湖白髮,魏闕心懸。不泯者存,匪掩重泉。刻是貞石,遠而益傳。

成均生員李公墓誌銘幷序

[編輯]

老峯閔先生滯謫長興也,不通賓客,不輕許可人。苟被容接者,有登龍門之望。時則晩守齋李公執贄請敎,閔先生便許之,授以朱子書及牛溪《學方》,常目以南士之俊。嘗語公曰:「自科目之興,士舍此無以事君,盍兼治程文?」公遂爲文就正,老峯曰:「此足矣。」

辛酉,與第三弟敏璋同登上庠,老峯自京投簡曰:「進士不足爲君榮,然老親下聯璧可賀。明時獨善,非士素志,須來遊太學,早展蘊抱也。」蓋所以期待公者,有如是焉。

公諱敏琦,字敬徵邵城,本金官許氏,有朝得賜姓者。至諱許謙,始封邵城伯。其後多賢公卿,《麗史》列傳,承承可譜。我太宗王有名臣李文和,參贊議政府事,勳在彝常,謚恭度恭度公四子同知敦寧府事孝智,實爲長興派中祖,公卽其後也。

公體度偉逈,德性醇雅。弱不違親,好讀書,成童以前,經書禮說,涉獵殆盡,通其大意。十九,丁外憂,哀毀幾滅性,服闋數年復常。旣陞庠,以老峯書,告慈闈,母夫人曰:「汝三解登庠,協我昔夢命也。不知命而奔走,徒喪操守,且吾晩年不耐倚閭也。」公拜受命,絶意進取。

家貧甚,移築萬壽洞楸下,扁其齋曰晩守,蓋寓洞名而誌其志。山田收薄,簞瓢屢空,盡誠於享祀,竭心於奉親,弟妹家眷數十餘口同炊,人不堪其憂,公未嘗皺眉,端坐讀書終日,雖婢僕無違言。遠近學士束脩者接踵,皆諄諄以行誼爲先,登門者不問可知其自李先生來者。

丙寅,遭慈喪,府倅致賵襚,以至於襄事,公以親故,受而不辭。鄕人爲老峯立祠,不好者誘太學生譸監司,以脅府倅,恐動鄕人,事將不測。公見府倅,府倅盛怒以待,公言辭明確,擧止安詳,府倅敬服,不敢加以非義,異說竟不售,省內士類,皆想望風采。

公以仁廟丙戌三月十二日生,終於肅廟甲申九月初七日,以翌年二月初九日,葬於晩守齋後先兆壬坐原。享年五十九。嗚呼!公卽士之有猷、有守者也。惟其不衒,故歿世不彰,惜哉!

嘗有強盜數十入室,公徐出率家眷,坐舍後嚴上,呼謂曰:「道袍不可一日無,書冊不可頃刻舍。餘物恣汝。」盜驚顧相告,俄而曰:「但以村孤而來,不敢作罪。」遂退。公返室視之,諸物無移動者,德容之感服人如此。

少時與儕友文會山寺,有京士信宿者,儕友競納交酬唱,公不款語,不通名,諸友誚公曰:「鄕士得交京貴,是亦幸會也。君何固拙也?」公笑而不答。其年京士死於不道,人始歎服。其所操自少如此,而晩守益勵。若天假期頤,造詣其可量乎?

嘗閱塲屋文藁,歎曰:「誤使一字,吾落矣。」俄而又歎曰:「試官若抹這一字,取其全篇,可謂明鑑。」俄而試券至,果抹一字,公之於文,亦可謂妙造雲。

公祖諱世雄。考諱元郁,有文盛望,早卒。妣淳昌趙氏季龍女。配完山崔明履女。嗣子。孫奎精奎泰奎華奎精密陽朴廷範女,生夢日夢桂奎泰竹山安重錫女,生夢澤夢成奎華原城金光彥女,生夢稷。銘曰:

孰不讀書?書爾匪身。孰不曰學?徇人喪人。克身克人,寔儒之眞。世德所種,得姿於天。孝友因心,不勉而全。文正旨,賢師是傳。知命爰止,晩守益堅。左圖右書,淸晝爐煙。兟兟學子,鹹得充然。山海之隩,有泌其泉。守而不衒,誰沽爾珍?顧言有粹,錫後以仁。厚畀嗇章,天曷故焉?萬壽之楸,三尺其阡。納銘羨門,紹告來賢。

贈參議金公墓誌銘幷序

[編輯]

英俊之生,係於世類尙矣,觀於杏園金氏尤信。義士金公憲以詩禮世家,壬辰亂,從趙重峯錦山。兄子孝信甲子燮,手斬賊綽,倡義歸正,父子忠義,可以名家。

今讀其家狀,得義士公嗣子參議公,又稱其家人也。公諱成命,字樂夫。義士公殉義時,生甫二歲也。旣有知,人言亂離事,必涕泣廢食。成童姿容魁傑,志氣英拔。讀史至臥薪嘗膽、椎擊博浪事,輒瞑目奮拳,每以復讎爲言。觀者異之,競寬譬曰:「倭奴不更來,復讎無地。但立身揚名,以顯父母,斯爲大孝。」因從事弓馬,膂力絶倫,武藝精妙。常自言曰:「天不弔我,使我抱終天之痛,吾所以追孝前人,只是敵愾立慬耳。所執弓馬,豈徒曰箕裘而已?」

年二十八,登戊午科。適丁昏朝,恥趨附奸凶,家居耕漁爲業。丙寅,入京,投謁月沙李相公,相公甚器之,每經注擬,惜其數奇也。丁卯正月,胡兵猝至,李相公屬公及同門客邊希挺以家事,公獨辭曰:「非敢辭也,小人願繼父志。」相公許之。遂拴束赴闕,車駕已出門,將幸江都。上謁駕前,言淚俱發,願從後隊,上嘉之,命侍衛駕前。勇力旣邁,兼善水泅。至津頭御舟四船已駕,而扈從諸臣家眷及衛士一時隨發,都民避亂者,亦從以爭先,船膠傾溺。公入泥入水,如踏平陸,命舟拯溺,其捷如飛,人皆嘖嘖以爲難也。

月之十二日,大風雨,島中船隻破漂殆盡。翌日上御城樓,見六七人寄敗板掛沙堆,揮衣示遠,上曰:「彼幸不死,已過一宿,待治船往迎,飢乏自死,且沙堆風激所成,潮盈卽崩,可矜柰何?」公請以食物往活之,戴飯裹以游,頃刻而到,旣與之食,牽板歸泊。其人皆進伏上前,感泣拜謝。上顧公,曰:「壯士也。」直陞六品,爲司直。然新炊飯熱,頂肉爛圻,藥療數月,不能直仕。

四月初,隨駕還都,因病下鄕。自京屢有注擬,輒格恩點,遂自分不復筮仕。丙子亂作,牛山安公起義赴勤,公召募以從,中道聞媾成,痛哭而返,二十餘年,不入都下。庚子五月十三日,病終於家,葬南面鉢山後麓午向原。

公考諱光震,直長。祖諱,承文院校理。曾祖諱麗源,進士。自此以上至光州始祖興光,冠冕相承。配贈貞夫人慶州李氏仁栢女。生二男:長男;次男,武訓鍊都正,以其爵秩二品,贈公參議。公錫類篤生,幹蠱有志,而無當職於盤錯之遇,則利器莫試,絶求乞於昏夜之門,則明月妬暗。飛將不封,無如數何。嗚呼!銘曰:

傳家忠孝,旣學爲箕。爲王爪牙,亦允丁時。志不命諏,劒埋於。曾是不幸,匪直也躬。納銘玄堂,侯有烈光。

石室李公墓誌銘幷序

[編輯]

公諱泰匡,字來叔肅廟戊子三月二十九日,生於長興金莊里。四五歲,有神童稱,纔舞象,詩詞有金玉聲,旣弁書史益博。風致韙麗,宿德皆屈,輩行改觀也。早以秀士遊京師,名詩家子弟爭許爲質於風斤,東南之竹箭、丹砂,遂失其美也。屢擧於鄕,終不得一當於鎖闈,命矣夫。

公身幹豐厚,神範豐雅,美髥秀色,善言笑,祛邊幅,眞率醇愨,表裏無畛。恭於事親,友於諸弟,人莫瞯其蘆衣。家業富厚,而不與也;文學博贍,而不有也。閉戶之鬪,若無聞也,休休焉與人善而實心無忮,其所性也。

邵城李氏高麗名族。至恭度公文和,事我太宗,爲名臣。第四子同知敦寧府事孝智,寔公十四代祖也。祖諱仁長。考諱慶彥。妣昌寧曺氏,其考夏相。公配靈光金氏甲祖女。生二男:相觀相遠,出後叔父。孫男若而人。

嗚呼!昔吾先人常曰:「結髮相從,白首無瑕,獨李某耳。」是古之豈弟人也。不佞以契生,得御十餘年,得公最深,於微醺笑語時,眞樂易君子也。不幸以癸未三月二十七日終,葬金莊山南負亥原。謹爲銘,納於淺壤曰:

綽綽其儀,肫肫其容。有德有容,有質有文。不闡不耇,孰正於天?銘之玄室,永示後人。

從子虎健壙銘

[編輯]

舍弟伯昊延安李德觀之女,首擧丈夫子曰虎健虎健生而豐雅明惠,甫能言,便解文字。一日王母吳夫人負而行,兒見竹根逬起而岐,忽指之,曰:「此『人』字也。」王母甚奇之。右旋移立復問,則曰:「此『入』字也。」自此家人更試之,觸類旁解。凡書策窓壁文字,反倒缺折及邊體轉注,有若神悟。嬉戲折藁草作筳,構成字樣,移易變置,以通諸字,見者咸異之。三歲,入學,不課自就。八歲,屬文,淸健雅逈,特出等輩。

漸長性度溫潤仁厚,有孝友至性。承事王父母,王父母甚愛之,諸父諸母皆愛重之。諸兄弟皆從之遊,夙宵不覺倦。其色常愉如也,其言常怡如也。性癖於文,然憫家貧親老,代執無方,圃落經理,井臼酬應,庭室拚除,牛畜牧養,無不自當,亦不廢做讀程課。

群居終日坐,必肩背竦直,無戲言笑,無狎弄。然與人際,有款款意,故長幼皆敬而愛之,各得深歡也。每盛夏會做,儕類皆袒裎偃倚,獨坐有常處,終日不離座,小無惰容。凡遇事雖履屧間,皆無苟且聊復之念,必思經遠長久之義,故諸父兄惟虎健是聽。

年二十,忽有無何之祟,初以咳嗽,轉添別症,百藥不效,期歲竟不起。病劇成脹,支吾一年,而坐不倚靠,臥必默念所誦《詩經》。雖自知病勢難回,言語氣色如常,常曰:「父母勿慮也。」戊戌二月十六日暮,起坐如常時,欲扶持不聽,喫鬻飮。黃昏父母涕泣,卽曰:「子必不死,勿憂也。」轉臥而殞,嗚呼慟哉!

身長頎然,顔面粹如,唇如點丹,眉目如畫,以病故未冠而歿,嗚呼慟哉!文藝之於其人末也,然其長篇古詩,圓活疏宕,若轉珠鳴球也。惜乎,不見其成也!慟哉,不得與其人而俱極其成也!

魏氏長興世家,顯於麗氏,今爲卿士。我六代祖考進士府君、高祖縣監府君,創啓春洞第,虎健於是生。王考三足堂府君,以詩筆俊譽早世。家君述其業,登上庠,敎子五兄弟,俱通經史。旣得孫虎健,人皆信其將大也,苗而不秀,天獨何心哉?虎健初生年太歲戊寅,故命名以。嘗擬冠名道平,故以書其旌。伯珪其伯父也,惜其資質,敍以銘其壙:

凡民壽夭,同歸於化。不盡於人,其寄也假。爾生卽實,齡孰可殤?宜遠而促,俾我獨傷。祔葬祖考,從以斯銘。後人是視,勿墮其塋。

行狀

[編輯]

處士梁公行狀

[編輯]

我伯高祖聽禽先生,旣倡建靈川申先生祠宇,因說靈川事頗詳以爲「靈川子久謫玆土,所敬重推服,以巾山處士梁公爲最,常稱以南州高士」雲。處士公外孫女金氏,歸於我七代祖進士府君,故處士遺事傳說,又有不泯者,今雖之而不足徵,然欲言梁處士,舍我何適?於是謹錄其在我者以爲狀曰:

處士諱億柱,字可支。始祖起於耽羅,自星主仕新羅,至今爲大族。其譜書自麗朝遊擊將軍保崇始,九世簪紱相承,寔至於處士公考諱孝生訓導,祖諱察訪,曾祖諱川澤府使。

處士公生而文章夙成,宇範俊邁。甫弱冠,北學十餘年,所交遊皆當時名流,與靜菴趙文正公最友善。値燕山政亂,戊午、甲子之禍,朋友死徙殆盡,公倖免株連,斂跡廢擧。中廟改玉,群賢彙征,又治舊業,遊於太學。

庚午,陞上庠,見新進氣象激揚太過,又私歎曰:「難逢者,時;難平者,事。」卽以新榜生員下鄕,謝絶世事,客至輒辭以病,戒家人勿以外事聞。所居巾山里,距府治莾蒼而近,足跡一不到城闉。竹園梅戶,圖書翛然,鄕人遂稱以巾山處士。纔十年,士禍果作。

靈川申公坐謫長興,僦居東郭,聞居人稱說巾山處士,詗知爲梁可支上舍,卽通謁相見,握手敍舊,以爲謫中奇會也。蓋己巳歲,處士公在泮中。靈川子以少年譽髦,一見傾心,以爲師表。

庚午,處士公下鄕後,十年一不通問於京華,存歿相隔,至是揩靑於寂寞之濱,其喜可想也。自是興到相邀,然但飮酬吟暢而已,一不語及時事,交際如水,人不能覘其情密也。所唱和詩律,亦不蓄草藁曰:「士遇斯世,苟全爲幸,蓄此何用?」每獨夜月明,散步長歌,音韻瀏亮,聽者皆竦然也。

竹山安氏女。有一子弼元,司直。司直生,生員。生員生自河,主簿。

嗚呼!燕山戊午以後,士固可以隱矣。然色斯遐擧者,亦鮮其人。公獨以遐鄕秀才,廢擧杜門,已高人一等。至若靖陵初載,景運昭回,風順鴻逵,蟀吟逢秋。尋溫舊書,踏趼西笑,洛下聲華,猶有舊知,《鹿鳴》新歌,芳什芹宮。儻有意前程,翺翔數歲,登名薦科,羽儀雲路,卽分內事。獨超然遠覽,脫屣名塲,不俟終日,豈非翩翩然好丈夫也?

所居郊墅,非山非水,屋對城門,戶臨官途,而俗子不得見其面,咸稱以巾山梁處士,行旅過者,皆指點處士之廬。苟無高人實志眞養,烏能如是哉?

靈川子身罹芝火,淚濕蘭佩,而忽見黃冠藜杖,獨立於塵埃之表,曩日之玉貌無恙,則歎服以爲南州高士,豈無以乎?且使公虛徐八九年,沽其寶玉,必爲俱焚於崑崗之火矣。竹帛之芳,俎豆之光,久而益彰,其誰與京?顧乃澗陸韜輝,仍藏海山之璞,身歿二百年,遂爲埋沒,固其所也。

己酉冬,余改修《司馬題名錄》於汭陽書院,來觀者皆問梁進士爲誰,旣註以巾山處士,則或不無訝之者。余私歎曰:「靈川子顧不在斯歟。何埋沒梁處士若是甚也?」亟出《靈川集》,爲衆人鋪張巾山處士。噫!古之徐孺子南州高士也,而身後之顯晦不同何也?余悲其世,爲此文歸之處士九代孫彥章雲爾。

嘉義吳公行狀

[編輯]

公諱信男,字時立,以平海爲氏。六代祖進士院正諱文祖,娶康津崔氏,檢校大護軍之女,子孫遂爲縣人。進士生生員諱誠孝。生員生進士諱生諱眉壽進士,贈左通禮。生諱八元,贈刑曹參議。參議生諱厚謙,府使、贈戶曹參判。參判是生公。妣金氏,其考孝達也。萬曆三年乙亥,公生於縣東水雲鄕

生而器宇魁傑,志氣不凡。文藝旣穎拔,武技尤出天賦。年二十,登萬曆甲午武科。壬寅,以宣傳參下始仕,越九年庚戌,出爲宣沙浦僉使。壬子,以宣傳官遞還。癸丑,除都事。甲寅,陞經歷,冬以備局薦,擬慶源及統貳,未拜。翌年春仍陞訓鍊副正,以籌郞兼帶。

丙辰,除安興僉使陞堂上,冬末有賊船見形,公卽追之,奪被掠船一隻、人口十六而還。翌年夏又追賊船,至莽蔚島前洋,斬首三級,全船剿捕,捷聞特陞嘉善大夫。

旣瓜遞,適天朝以禦戎召兵時也。籌司特薦公爲元帥中軍,時公兄應男咸興中軍,殞於任所,旅櫬未返。公以私情上疏請遞,不得命,乃以己未二月二十日渡江,三月四日,戰於富車嶺,元帥弘立降於虜,我師全沒。公遂被擒虜,愛其魁偉欲降之,公義不屈,辭理剴切明峻,虜不敢害,竟亦不釋也。凡徙置五處,曰:奴城者片沙外遼東新城也。必皆疊立木柵以幽之,誘脅備至,竟不屈。

虜人將東侵,必勒令公通信於我。公旣到,輒密告虜情,朝廷因無失策,還北,又善爲說辭,虜亦信順,如是者數,朝廷之得成羈縻之計者,實多賴公焉。丁卯,虜人請成,始遣公歸,在異域九年,時年五十三,鬚髮蓋盡白無黑者。

自此以後,虜喝不輯,邦虞甚殷。朝廷以公在虜久,練諳彼情,且爲虜所信服,特選公使北。公時以風痺不克應命,坐此拿付禁圄。籌司特請以新還可矜,除刑推,減律奪爵,月餘籌司又請給六品祿。未幾病癒,復官,竟再度使虜,隨其事彌縫,應酬明確,旣不辱國體,亦不激虜情,虜亦信重而聽,而狺喝少紓。朝廷錄其勞,特陞嘉善大夫、同知中樞府事,追恩其三世如例。

壬申,病終於京邸,卽正月初六日也。享年五十八。訃聞,上甚嗟悼之,賜襚及題輳有優,遣官致祭,官庀葬具,以二品禮賜。葬於康津大谷所佳子嶝巳坐之原。

公本無子,在時,貽書於從父侄,以其第二子尙志,與爲侍養,以承家事。夫人林氏在家,如其言,取之養,尙志遂爲後如子。

尙志有三子曰:會英漢英桂英會英男:道三秀三達三益三漢英男:錫三桂英男:日三。曰大元道三子也。曰大臨大仁大健大福大彥秀三子也,而大仁益三後。曰大成大旻大勣達三子也。曰大夏大喆錫三子也。日三子曰:挺伯挺權,後改大燁

嗚呼!深河之役,蓋有以捨生立大節者矣。公固亦偉丈夫也,當其時,豈不能辦得此大事哉?抑倉卒之際,勢有不同,而旣爲彼所獲,則其志又以爲徒死無益也耶?不然公之姿材,虜亦知愛,其誘之以李陵之富貴者蓋萬端矣,中心矢天,竟不撓屈,果何以能哉?

方其九年幽拘,海羝不乳,而虜與我構禍益深,雖至愚者必知其無生歸之日,而五涉狴柵,形與影弔,特視息不滅而已,曾是以謂生乎哉?厥初苟有一分偸生之念,於此必快爲樂生之道矣。然不爲其志之不負,爲丈夫也亦明矣。

竟能往來傳信,以紓國難。邊霜白鬚,復見天日,而終籍專對,克剜羯狺,爵以勞崇,名與身全,榮光祖禰,寵存賵襚,其不死之志之所成就遂多矣。苟斯志也,古之君子,亦所嘗許也。宜乎國家之寵誄,而施其悼惜之恩也。

貞夫人林氏,僉樞弘侃女,敎授之孫也。某年卒,祔公墓。子孫世守其業甚謹,不幸近頗殘寒。其介孫大健之子德禧大燁之子德輈,遂以家狀舊籍,付之伯珪曰:「若不及今敍次之,恐湮焉。」余於公爲外裔,義不敢辭。

烈女朴氏行狀

[編輯]

人有恆言曰男兒、曰大丈夫,豈不以男子稟天地純剛至正之氣,其操心行事,有異於婦人女子也耶?然當利害死生之際,能決然辦得大丈夫者甚少,豈不以人之所惡,無甚於死而然耶?然則以女子而優爲男子之所難爲者,宜其絶無而僅有也。

況愍切急遽之時已過,計較利害之心必生,猶能義定志立,視死如歸,而從容就之者耶?近得一人焉,卽棠岳烈婦朴氏其人也。

朴氏綿城貫。其考諱敏彩,祖諱壽卿珍原縣監伯凝五代孫。以崇禎再庚戌四月初五日,生於棠岳長村。纔免懷,俱失恃怙。十七,歸於縣人閔廷洙,旣入門,婦德純備,女工無闕,見者已知其有異也。

壬申冬,朴氏得紅疹,病未及蘇,其夫又染症甚危劇,朴氏遽強疾而起,沐浴露禱,願以身代。其時虐雪盈丈,陰凝累月,獰風毒寒,大異常年。家人恐其添病,競禁之,終不能止也。竟至不救,則朴氏絶而復蘇者數,決欲同死,家人寬譬防護,不得徑情。然水勺不入口,血泣委席,不出戶外者數月,及其夫葬期有日。

吳氏持盂鬻入,謂曰:「痛沒柰何?死亦不易。況二歲孤女,絶乳可矜;喪明舅姑,添悲可念。且葬日旣定,此正汝所自盡之時也。汝須食此,汝須小寬。」朴氏卽蹶然而起曰:「姑言誠是也。」受而飮之,始梳頭、靧面、齊浴,服澣濯衣,縫着新襪。自浙酒米,酒當祭用,蒸釀宜精,遂指揮婢僕,看當諸事,家人信之,防護小解。

俄而提抱幼女,乳之良久,摩挲置地,曰:「勿啼勿啼。」仍私喚小婢曰:「吾欲往觀曾所居私室。」蓋其室卽夫在時所與異爨,而夫死後空廢之者也,卽入房謂小婢曰:「吾氣疲,思蔬食。汝往采芹而來。」俄而婢來,門已牢閉矣。家人驚往視之,則以絞帶自經,氣息已絶,而有束草小刀在其下,槪束草所以支足,而小刀欲以自刃者也。是日卽癸酉三月之初四日,而其二十日,乃其夫葬日也。遂以同日合窆於縣之北館洞山坤向原,殞義之日,隣里皆奔走而來觀焉。

有比舍嫗言曰:「朝日姐姐語老身曰:『纔過一旬,家夫將入地矣。顧此未亡人,不死何俟。吾所隱忍至此者,只以嚴舅病疸,恐其添劇;乳女經痘,愍其竝殞。今則舅病已復,女亦少蘇,吾死決矣。』

更撫阿只曰:『痛矣非男。生乎死乎,不可信者,天也。』因指舍前麥曰:『彼靑靑之麥,家夫所自種也。願嫗顧視之,使牛羊勿踐履也。五月,麥熟時,隣人當思量薄命人也。』聞言時雖甚激感,豈料遽至於此耶?」仍飮泣不能語。其時聞老嫗之言者,男兒無不淚下琅然者。

旣葬,儒生百餘人以實跡上書縣官及道伯,以請褒典。越三年,以繡衣韓光會別啓,聞於朝,特命旌閭。嗚呼!女之於夫,臣之於君,其義一也。惟彼當死不死,汗顔天日者,古今幾男子矣。死固如此之難也。婦人之不終所天者,世固多有。

方其夫屬纊之時,號擗與之俱絶,容或易之,而乃若事往哀泄,稚子喚嬭而入懷,日居月諸,死者與時而遂遠,則凡觸目關心,當生一分、死一分。孰謂此時而所欲終,有甚於生者耶?

朴氏待其舅之病間,揣其女之不死,及其夫永歸之日,初心不改,烈然自斷,而精釀祭酒,沐浴更衣,雍容不迫,如處置宴安時事者。一擧而孝慈與義烈俱成,以此而謂之,今古一人亦可也。宜乎朝家特命棹楔之也!

朴氏挺洙驪興世家,開國舅季氏之後也。世業儒素,爲南鄕聞族。考諱鎭九,端重願雅,以修士名。妣平海吳氏,亦莊一淸敏,閨範甚肅。挺洙其第二子也,容姿豐麗,儀度詳整,蓋亦佳秀才也。以甲寅九月二十四日生,以壬申十一月二十八日卒。其一女善長,姑未適人云。

節度使金公行狀

[編輯]

公諱孝信,字士誠金氏光州。譜書自大司成諱成玉始,世有文蔭。至五世孫諱,官承文院校理、贈判校,寔公曾祖。祖諱光震,主簿、贈參議。考諱,主簿、贈判書。妣長興任氏,縣監八元女,贈貞夫人,萬曆甲戌四月初五日生公。

骨相異凡,敏悟出倫。漸長誠孝因心,愉色就養,人皆悅服。纔弱冠,風姿魁傑,志量宏遠,涉獵經史通大義,彎弓三石,射命中。年二十七,登武科,以獨身無兄弟,不忍離親筮仕,躬執奉養,敬愛備至,鄕隣稱孝無間言。癸卯,判書公捐館,公哀易俱至,及服闋,獨侍偏親,長在鄕廬。

甲寅,有相臣薦除武兼參下,承母夫人命黽勉就仕,旋遞。復以將官嘗入直,値尙衣院失火,棟橑烘圻,人莫敢近。公以草薦漬水裹身,冒焰直入,腋挾二大櫃出來,重皆數十百斤,先朝傳來冕服,實俱在是,以勞陞折衝資。公見政亂,絶意仕進,歸鄕躬耕養母,若將終身。

辛酉,北警甚棘,帥府知公智勇,以軍官啓請。公欲不赴,母夫人戒曰:「忠孝本無二致。汝旣出身,禦侮立慬,臣子職分。汝若爲債帥,吾死不瞑目;汝若爲忠臣,吾生不倚閭。儻國家有亂,汝必以叔叔氏錦山爲法。」公拜受命赴任,數年棲遑幕府,人望甚重,當時受閫者,皆欲得公爲佐。

甲子,在龜城爲中軍。正月二十二日,賊適作逆,紿脅旁近守令起軍。賊璉龜城府使合謀,帶精兵三十餘騎先發,使公與其別將康綽領牙下軍一千二百繼發,馳赴寧邊。公如其言,賊綽亦俱。

二十三日,暮到寧邊括城中兵已發,城中虛無人。公始疑其異,詰問老卒,果有叛狀。時賊行尙近,元帥在遠,公憂憤掩泣,故緩其行,卽召自募將池繼漼、兵房軍官李莢等,附耳密語,定歸正計。次語康綽色變,但唯唯。

家眷住傍舍秣馬,公欲先斬,以賊近軍孤止,因詭先行,盡召軍屬立幕下,揮淚言曰:「賊適逞其禍心,敢此射天,神人共誅。吾等不幸爲賊所瞞,追行到此。爲人臣子,寧歸正死,誰忍從賊生。且吾歸正。彼烏合脅從,亦將自潰。嗟!吾一軍,孰無父母?孰無妻子?孰無秉彝?誰無忠憤?轉禍爲福,間不容髮。咸聽我言,罔或獲罪天人。」

遂令曰:「用吾命者立,不用命者坐。」諸軍皆立,公收淚爲喜。一聲吹螺,牙旗復路,馬首齊回,旌旄變色,恐賊躡後,舍大路而行。是日正月二十四日,已曛黑,弦月未上,坑岸莫辨,人馬顚頓。公卽下馬,左右提召激勵,且曰:「吾非不知脫身獨歸都元帥陣下,以免己禍。但吾與諸軍,義同死生。況此精鍊一千全歸,皆是王人。一散難可復合,豈忍棄以藉寇,使死爲逆鬼?」一軍感泣,無敢後者。

翌曉到肅川境,詗知元帥府見在平壤,卽命曺士允全敬弘馳報。但賊綽明璉腹心,外雖強從,內實悔恨,常露辭色,疑亂軍情。公意欲斬徇,以罪形未著,先用斬殺,恐衆心疑懼,遲擬未果。忽有三騎自慈山路馳到,陣門軍候傳告曰:「來騎自稱副元帥軍官,問中軍、別將所在處。」

公卽出馬,對言曰:「爾若是明璉所來,吾當射殺。」答曰:「吾非副元帥人,乃都元帥軍官。持來傳令,爾果聽都元帥令者,下馬跪受。」公語左右曰:「彼人曾隨從事官到龜城,果是都元帥軍官。但自賊邊路,殊可疑。然吾與別將且下馬受傳令,以決眞僞,未爲不可。」

遂先下馬視初聞副元帥語,喜動顔色,漸離中軍所,退立行間,相距數十步,中軍再三呼來,終不應。公與池繼漼下馬立,使敎師金汝中受傳令來。中軍立讀,果是都元帥傳令,軍中聳喜,聚首注目以聽。

賊綽從後潛以劒擊公項,公拔劒還擊急迴避。公控馬奴貴生及軍官七八輩一時還射仆,中軍踔進寸斬。左右始視公劒創,創深逼骨,血淋灕遍體,左右競扶持啼泣,一軍驚怛。

公作氣,言曰:「勿泣勿驚。吾頸肥肉深,創未必殺人。皇天有知,吾不當死。今且行軍,速爲結裹。」兵房軍官李莢取所帶文書橐裹定,上馬鼓行,暮到肅川館結陣。公入私室調病,氣息奄奄,軍心以爲公必死,皆悲泣思潰。

二十六日曉,公以綫息尙存,兵不可潰,強起將蒞陣,軍牢鎖吶皆已逃走。公以單騎進館前,踞胡牀,招本府吹打手,吹角鳴鼓,軍人聞公臨陣,抃躍齊進,陣勢復圓。懸首軍門,公親巡陣激勵,言淚俱發,衆皆悅不敢譁。卒有掠取民馬,斬尤無良數輩以徇,衆肅然。

是日曺士允等還傳都元帥嘉奬意,元帥又別遣軍官林克悅來慰公。公卽命軍官韓信宗,偕送首級,因起發馳進平壤,中途捕得軍人自慈山路來者七十餘。軍人言曰:「賊璉逗待中軍,今日鷄鳴,聞中軍歸正,軍心大變,相繼遁逃。小人等何幸逭虎歸母?」公疑有詐,盤詰果然,因命隨陣行。

二十七日,與防禦使金完相會,合勢偕行。公病不能騎,乘轎轎遲,舍轎乘馬,進宿順安。二十八日午,到平壤,都元帥卽延入慰奬,曰:「中軍忠義,前古無比。臨難處事,無一悖理。」且勞裹創遠馳,令平壤府安頓救療,特饋火酒二缸,管下軍人無不歡喜踴躍者,帥府許以李莢鄭繼生韓起宗曺士允留視公病,令金完領其軍起行。

二十九日,公金創濃潰,見者驚惻。翌日氣尤耗困,公強起淋洗薰艾,左右嘖嘖以爲:「雲長刮骨,殆不過此。」

數日病勢少蘇。二月初七日,聞賊渡臨津朴孝立等潰走,憂憤氣塞,言語不通,連聞大駕南狩,賊適入京城,每一叫創輒裂,及聞賊推戴逆瑅,都人皆俯,痛哭大號曰:「擧國果無一介男子!」卽欲自決,左右救止。

十五日,聞賊敗報,病少愈。十八日,入見監司,約與同行。二十四日,入京,見都元帥,握手賞歎,逢人輒言金某忠義,且言創重不死。聞者莫不言金某忠義,又皆言創重不死,金某眞將軍。

二十二日,大駕還都。都元帥首啓公忠義,上嘉歎,特加資嘉善,除訓鍊都正。備邊司又啓:「金某見義明白,勇決歸正,全率所領,以壯王師。義聲先唱,人心感激,賊情遂以中潰,李胤緖柳舜懋輩相繼逃出,淸北諸郡背逆歸順,皆金某力。其功不減鞍峴力戰,正勳追錄何如?」上特命加嘉義。

五月,除忠淸水軍節度使。丙寅六月,拜黃海兵馬節度使,前後辭疏,批曰:「卿忠義勇烈,在古罕比。」又曰:「此時此任,非忠義已著者不可,速往察任。」旣赴職,皆有聲績,翕然有重用望。

丁卯夏,金創復潰,七月二十七日,遞任卒。享年五十四。歸葬杏園後先兆右下丙向原。配貞夫人高靈申氏,其考僉樞容海。長男,夭無後;次男,承重,蔭宣略將軍、副司果。孫男南伯,都揔經歷;孫女適朴世霖。曾孫男長始慶,通政、府使;次禧慶;曾孫女適崔泰淵。以後以世武顯,至今有人。

嗚呼!公旣能事親盡孝,移以事君,固其常。然當倡義時,前距賊陣纔二十里,衆寡懸殊,儻賊覺來躡,必死無疑。況不知都元帥及西伯所在,勢極臲卼,猶能勇斷,奬率全軍,矢死歸國。

當時公心所欲者,義;所恃者,天。忠膽義肝,只知有國,死生榮辱,都不入心。是以賊魁只能紿其始,不能覺其終;賊刃只能傷其肉,不能犯其骨。西塞春寒,長途驅馳,亦不能死公濃創,眞義男子、眞丈夫。

若使公不病,從大將軍得當單于,其成功必炳如,或者遂以病惜公,此特以功名論。豈知天必使公置萬死一生地,成眞剛義烈者?

且若使不斬死,從中作變,以亂官軍後,鞍峴戰成敗未可知。然則公已斬臂足,鞍峴諸將但能取其馘,宗社多福,君父以寧。李廣不封,公何嘗憾?義頸烈創,天日照臨,水牙陸節,赫赫爲萬古人臣標準,肆能大其後,克紹其烈。

曾孫始慶不許戶僕怙勢避簽丁,後孫居官者世有淸名,是其心皆爲不負國。苟非公忠義不匱,烏能永錫若是?余爲是不量不敏,徵野史摭遺聞狀公。

磊村文公行狀

[編輯]

公諱成質,字士彬,氏南平江城君益漸十一世孫也。考諱希稷,文學名世。祖諱山雄,以儒行著。曾祖諱,有至行,墓廬卉木不華,人號以白草堂者也。妣靈光丁氏,贈左贊成夢鷹女。萬曆辛巳,生公於社倉別墅。

二歲,丁夫人下世,終鮮兄弟。十三歲,遭外憂,執喪如禮,柴毀達情,鄕隣欽歎。旣禫繼制齊衰,廬於墓下。朝夕泣奠,憂形於色,又終三年,追伸孺慕,鄕隣悅服。遂呼以楸閭曰「磊村文孝子」。旣復常,懼忝於述事,專心篤學,五年而文章成。

二十六,擧於鄕,遂陞司馬。値廢朝政亂,不復進就,杜門讀書。至甲子變,聞王在公山,與省內同志。合議募義粟以助討賊,將繼起義旅,俄而賊平而止,粟則納於方伯補軍需。

及丙子亂作,年五十六。宿疾已痼,猶憤激扼腕,與人語,必流涕,及聞城下之報,發聲長慟,卻食三日,蓋其移孝之心,有不能自已者也。

越三年竟以疾終於正寢,卽己卯六月十一日也。享年五十有九。葬於富坪豆應洞坤坐原。其告啓也,送者傾四隣,以詩輓者數十百,有「天上文星落,人間贒士亡」之句,議者以爲一言蔽之雲。配長淵邊氏就中女。二男:長尙白,通政;次遵白,弱冠有詩名,早歿。

嗚呼!公生於詩禮之家,因天至性,早著執喪。長益篤學,業隨志成。及其壯年杜門,則不遇者,時也;遭亂倡義,則願忠者,國也。獨惜乎平生慷慨之志,只見於三日之卻食,而天又嗇壽,以前進士擧銘於海上之山也。

嗚呼!聞公嘗有幹於沃州,歸渡碧波亭,中流遇風浪,帆裂檣摧,人皆號哭。公獨神色自若,整襟仰天再拜,祝曰:「平生罪過,今盡悔悟,幸天赦之。」言未已,風止浪平,安泊於岸,舟中人驚謝爲異人,卽此一事,可以得公焉爾。

艮庵處士魏公行狀

[編輯]

夫觀於富貴之門者,必生歆艶之心;挾兼人之才藝者,必有夸矜之色。有志於功名,而不得者,其終必熱中,離奇落魄,平生百不一耦,而白首窮巷,簞瓢屢空者,又皆不堪其憂。夷攷古今人,雖自謂豪傑之士者,其能一免於是者蓋鮮矣。雖然,以余所見,吾艮菴處士有焉。

處士姓魏氏,諱世鈺,字伯溫。郡守公諱東峑側子也。所生母羅氏,有淑行,事郡守公於京第,夢靑鶴入懷,而生處士。君旣生,精神秀瑩,骨格淸臞,果如所夢。娩夕郡守公直禁中,夢大虎跪前願爲大人子,心異之。於是處士君生,遂命小字曰夢虎,甚奇愛之。

年纔五歲,宛成玉人,朗悟靈覺,敏穎絶倫。嘗受千字文,一日見風起雲陰,輒曰:「孃孃何不見雲騰致雨耶?」聞者大奇之。自此雖不課督,藝業日就。

七八歲,能屬文,尤善草、隷,體格勁麗。旣成童,涉獵殆窮百家,藻翰無所不工,尤長於詩,雖以詩名家者,恆自視歉焉。天資近學,不染於棼華,雖開槧呻畢之業,每擇從其長者遊。

才弱冠,其同儕自好者,皆想仰其絶塵也。遂從事於塲屋,文譽大噪於京外,然自以爲是不足以盡在己者。承事郡守公極其敬愛,奉養慈闈,盡其婉愉,恆以禮法自律,惟恐其敗身而辱親也。

歲癸巳秋,郡守公卒於京第。時兩兄在鄕,處士君獨當巨創,棺槨衣衾之具,皆極其豐美。凡郡守公平時所用汁物及隨身佩服,至於刀劒巾櫛之微,皆籍而封之,以待兩兄之至。兩兄旣赴哭,謀返櫬,處士君以宗家不支爲念,雇輿夫,辦糧資,無不周贍,而皆自爲之。自殯斂至返柩,京錢通五百餘金,自賣母家農莊二所盡償之。

旣隨喪歸,哀毀盡禮,事兩哀兄盡友悌,承奉大孃柳夫人尤盡誠敬,定省不懈,色容無違,夫人亦撫愛之無異己胞。喪闋仍往來京鄕,然居京時多,猶客於鄕也。其後己亥正月十四日,丁柳夫人憂,乙巳十一月十二日,遭羅氏喪,皆戚易備至,情文無缺焉。

辛丑,時事大變,遂決意挈家南下,洛中諸名士,皆作詩以送之,崔獻納道文又作《天冠山歌》,以道其人之奇也。

歸卽築室於仲氏松窩公宅下,去宗家不遠,每候伯氏於橘友軒,還侍松窩公,討論書史,未嘗頃刻離。自以幼時受學於松窩公,常自執弟子之禮。

橘軒公如嚴父,待松窩公如嚴師,每團聚一堂,處士君卽拱跪鞠悚,不敢妄作言笑,而其雍容款密之際,和氣可掬。兩兄亦愛重之,若一日不在,如失左右手也。

甲寅,在京,國家因災求言。遂應旨上疏,言救弊六事,卽修學政、立防約、設里倉、給田災、改櫓軍、收人才也。又以七實字上勉,卽實敬天、實典學、實勤政、實納諫、實破黨、實崇儉、實愛民也。批下甚加嘉奬,六條下籌司議稟,七實令政院抄入,以備省覽焉。

凡以文較藝於京鄕前後四十年,數奇竟不成一名,雖平日未識面者,皆極口稱其冤。其心則未嘗有所怨,尤不欲以非理而倖求之也。

槪其一生追遊於京華巨室,而未嘗屈己以苟從。其所許與而始終之者,皆贒相、名卿也;其所景慕而楷範焉者,皆山林、儒逸也。是以身遊卿相之門,而未嘗以私事托於官長。

晩年鄕居貧甚,人或勸之以干囑謀利,則事雖理直,必峻斥之。至老死而終不易其操,京中相知家皆目之以「氷玉伯溫」也。其受知於梧軒閔右相應洙最專,常自以爲義不可孤,在京,每居其賓館,亦未嘗有所求也。

庚午,處士君年六十二,蓋以前丁卯入洛,至是四年,旅窓白髮,百病纏骨,又値是年大疫,將歸死鄕山,泣辭於主人相公,相公亦甚憫之。自後宿病益痼,家事益窮。

遂取幽適,築小屋於天冠山西,引溪繞園,環植竹松藥卉。使三子文翁文佐文良抄農書具田器,躬耕讀書。有時饘鬻不繼者或累日,左右圖書,一室晏如也。遂扁其室曰「艮庵」,蓋言止所止也。嗚呼!如公豈可多得哉?

盡誠於色養,而竭力於大事,盡悌於兩兄,庭無間言。其孝友之出於天如此。常先宗家而後私己,凡宗家事區畫經理,細密鞏完,無不用其極。

四代以下塚墓之修護,祀事之簿正,各有條理,爲久長計。愛卹宗黨,無間遠近,慶憂皆若己當之。宗人有敏穎可成就者,常喜見於色,諄諄提誨不已。聞宗人生子,先問其眉目何如。其於宗家則尤有甚焉,宗孫生男,連夜喜不能寐,其孝友之推如此。

平居身無褻容,口無擇言。聞人之善,和而揚之,亹亹不厭;聞人之惡,卽默而不答。屢從郡守公及他人所任州府,於聲色湛如也,其天質之近道如此。

工於文學,遍長各體,博聞強記,古今秘籍、國朝事實,無不該洽。以至於醫藥、卜筮、算數、推步、堪輿之學,亦皆硏究而識其要領。

常自語曰:「吾不是賢於人,但分吾所有,人各得一,便當結裹一人。蓋行詩一、短律一、表一、賦一、簡札一、疑一、義一、典故一、筆一、雜術各一也。」人亦許其信然,而知者以爲心行一當居諸一之上,然未嘗以此自多也。與人言,常歉然若無所能也。此其美質,早知吾人第一等事不在此也。

其在京,未嘗干謁奔競;其在鄕,未嘗言京洛富貴事。此其高見,能說大人而藐之者也。以超群才藝,老於塲屋,而竟不得南省之一名,以草野經綸,投章北闕,而終未蒙金馬之待命。白首跧伏於海山寂寞之濱,而不以不得爲恨,每以無實學爲悔。此其達識,異於鄙夫之僥倖也。

自幼至老,美食暖衣,居處便身,名華動人。七旬旣暮,百魔交侵,瘴海蝸屋,土牀無煙,三旬九食,左右窮鬼。京華舊遊,杳如昔夢,庾令問書,自此遂絶,而野翁與之爭席矣。

然而處之怡然,無小介意,繙閱書史,手不釋卷。隨感吟哦,遇境成詩,不復刻繪,惟取暢適。平生不解音,猶常蓄琴,每微醺,輒撫之以寄情焉。日與佃客、圃叟款款如也,老少鹹得其歡心。此其素守,能處窮而不改其樂也。

嘗爲妖人朴弼長所誣,數月繫府圄。時臨齋尹參判謫守山陽過本府,與府倅對坐。俄而府吏押罪人枷鎖而入,卽處士君也。尹公遽見大驚,不覺下堂執手,破械引與同坐曰:「豈有吾伯溫而犯官令者乎?武夫無知,乃爾作怪?」又曰:「事有如此,何不令吾知之?」處士君曰:「橫逆之來,亦有命。何可倖免乎?」尹公笑曰:「猶是狂奴舊態。」相與飮酒酬唱,竟日而罷。此其操守能素乎患難也。

丙寅春,松窩公追先志,改葬防禦公於冠山北麓,蜃墻旣飾,碑紼將懸。其時府倅許伋謬聽細言,以爲松封犯禁,自來摘驗,知其無實,猶執拗手毀金井,驅逐役夫而去。

松窩公時年七十二,涕泣隨懇終不得,仍憤恚成疾而卒。聞之大慙,優致葬賻,處士君曰:「旣致人死,又欲以利請成。」遂卻之。深銜之,將構而殺之,竟亦不能焉。此其執義甚堅,不爲禍撓,不爲威奪也。孟子蓋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余觀處士君淸宇瘦骨,映雪凝玉,綽約然強似一處子,而其辦得大丈夫甚容易。是稟賦之美,本有過人者,而操飭之工,亦不可誣也。是以閔鎭安承洙嘗授學於成童時,而稱奬其志行常常不已。

花田李先生蟾村閔大憲臨齋尹參判直菴申贊善,皆以小少薰契,老不相忘。雖京鄕間闊,有遞必問,咸信海濱荒陬,有善士伯溫也。

至如屛溪尹先生卽少時京第同閈,相知最深。戊寅春,處士君年七十,以就木將迫,恐不能闡揚先烈,賣田治裝,扶病冒潦,以其曾祖判書公及祖考防禦公家狀,謁先生於玉屛溪,先生握手敍舊,嗟惋其白髮靑眼。凡京、湖之以誌銘謁者脩幣堆積,獨以處士君所請爲勤,刻日發稿,克成二碣而授之,語其門生子弟曰:「是吾竹馬舊,其人誠好好。」余每謁丈席,先生必先問伯溫好在。先生季弟梧軒鳳五參判丈見余,亦每言伯溫玉人,貌如其心。

處士君稟質脆弱,自少多病,平居身若不勝衣,言若不出口。然每與會心人談論古今事,曲出旁通,辯鍔恢恢,到是非激切處,便扼腕慷慨,長引短諭,灑灑可聽,使人忘疲也。

閔右相使時,以書見招,君自鄕晩赴,只得送行境上。尹設餞宴於統軍亭,處士君獨北望怊悵,終日不怡。

每於酒半酣時言此事曰:「當時憑欄北望,極目萬里,紫垣楡墻,何處是白巖安市也?日下平蕪,天際雲起,其下醫無閭,知是古幽州也。遼水秋風,想唐宗之回軍;滄海禹貢,思聖跡之所揜。百感弸中,髮摵摵衝冠。

嘻!我先王考跗注鞭弭,來往滿住國,怳若昨日事,滄桑劇變之後,志士之巾不乾,筵上絲竹,座下觥豆,都不入心。其時終日不怡,豈偶然而已哉?」雖旣老之後,語此必口涎交噴,醉眼欲瞋,見者亦知其志氣非碌碌閑措大也。

處士君與我家爺,少而如蘭,老而益密,討文談懷,細大必共與家爺言。雖霎時短話,必言維護其宗家事;雖寸紙漫札,必尾言訓誨其宗孫之意,蓋其爲宗之誠眞血心也。

余自髫齔,最爲處士君所愛,恆期以遠大。顧玆鹵劣,雖安暴棄,其束脩於屛翁,亦處士君敎也。丙戌夏末,余與宗兄伯暉及宗弟伯琛,合門弟子,爲社中約,每月朔望,設講讀法,伯琛卽處士君宗孫也。

時處士君宿病腳痺添㞃,坐不能起,轉側須人,卽冒殘暑舁轎而來,使設講會於其宗家廳事,傍坐而觀之,以爲未死而得見此幸矣。旣冬疾益病遂不起,嗚呼痛哉!嗚呼,處士公誠奇人也,誠畸人也!

魏氏系出古懷州懷州長興也。越自世,有名公巨卿。勝國末有閤門祇侯諱,以不服我,連金宗衍獄杖配,寔處士君十代祖也。六代祖諱由亨,有隱德,申靈川南來時,與爲知音也。五代祖諱晉賢,寢郞。高祖諱,進士。曾祖訓鍊正公,以胤子原從勳,累贈至戶曹判書諱德和。祖考府使兼防禦使公諱廷喆也。

處士君以己巳五月十三日子時,生於漢師終南山鑄字洞第,以丙戌之冬,終於南海上陶泉艮菴,享年七十八。丙戌之臘月十九日朝,病革絶而復蘇,至黃昏神氣猶淡如也。

命仲子執筆,呼寫一絶曰:「知音無老少,何必壯年?而淸魂時獨往,桂巷月依依。」使於鷄鳴偕訃音傳於族孫伯珪。又呼寫十六字曰:「舍武從文,以敎子孫。先先後己,以昌後昆。」使偕訃音傳於宗孫伯琛。又呼寫遺書曰:「棺材厚不過二寸,襲斂用見在衣。勿立神主,勿遠求葬地。葬時遷前配崔氏墓合窆。」

遂扶起,命進粟米茶,自屈指計匙,至五匙,曰:「可矣。」微微作聲曰:「二代碣文未入石,先府君墓表受諾於渼湖丈而未受來。天何不假我數年!」語不及他事,反席未安而卒,卽其日戌時也。

旣卒一坊人上下老幼,皆哭之如親戚,遠近聞者,莫不相向而弔,卽其生亦可知已。其族孫伯珪旣奔哭,視其襲斂而欑塗之,爲之制麻三月。以翌年二月十七日,葬於天冠山西甲庚之原,從治命合葬崔氏

崔氏隋城籍,其考府使,其祖右尹宗斗,生一男四女,以甲寅五月十七日戌時卒。公以密陽朴氏繼其室,僉正元柱女也,生二男。

嗚呼!昔黃憲雖贒,本無行跡著於事,傳黃憲者,直以言語模寫其形容體段,使後人見之。今余狀斯人而無斯文,只以生而人皆愛敬,歿而人皆慟惜兩言,奉告於闡幽之君子,庶幾因此而揄揚之,毋使埋沒吾汝南顔子則幸矣。

慕軒林公行狀

[編輯]

公諱英立,字士雄,號慕軒平澤人。忠簡公成味後,成均進士𰗽孫。生於嘉靖四十五年丙寅。公生而有異質,骨相嶄儼,見者皆奇之。

纔學語,文藝穎拔若生知。年及就傅,已有神童稱。其成童,兼以膂力,聞於鄕隣。

性至孝,事親盡色養。十六歲,遭親喪,居喪以禮,日往墓所,瞻掃號泣終日,風雨寒暑不少廢。族親及隣人憫其苦勤,勸其築廬而居之,對曰:「吾不欲立居廬名。」人益以爲難而加敬焉。

旣免喪加冠,仡仡有偉丈風,端嚴沈雅,絶不有勇力態,仍以硯墨之暇,兼有武事,騎射如神如捷,暗誦全書殆遍,終亦無武人色。

萬曆庚寅秋,忽爲裝赴武試,文人儔友咸曰:「以子之文,胡乃舍此而取彼耶?雖以決科,曷若以文。」公曰:「人各有志,諸君何必強也?」是時人多譏其不解事也。

翌年二月,以武科新恩,出京城還鄕。時李忠武公舜臣方以全羅右水伯赴任。遇公於道,爲下馬與之語,甚洽若宿知,因與共宿逆旅,盡夜語不懈。臨別慨然語曰:「男兒相識無早晩,異日無相忘也。」公辭謝而歸。自此益勤於講武,人亦多譏其漁後治筌也。

公時年二十六,明年壬辰,公聞亂作,急治裝約同志數三人,將直赴李公陣。發行前二日,李公果遣人來,相邀致命,極其敬禮。鄕人怪問之,公始俱道昨年道中事,人始驚服李公之能知人,而亦重公之能見知於李公也。蓋李公之後來事業卓卓,而得人之死力於急難者,其來有素矣。

公旣到,李公甚喜,常與同寢而共籌畫。公深以知己爲感,自矢以效死於殉國,以圖無負於李公之知,而猶以功名爲第二事也。故自玉浦之捷迄至露梁六年之間,凡十一捷,公前後不離於幕,入則參謀,出則先登,屢犯危殆,少不旋踵,死生以之。然口未嘗自言斬獲勞以希進取,故前後小少除拜,輒辭不赴職,軍中以此益多之。

李公嘗曰:「吾於水路指導,出沒如神,專賴魚君。臨陣制奇,犯矢炮,爲士卒倡,使一軍忘死,實賴林君。且如林君材勇,若得大任,其勳業成就,非我所及。」此亦不獨李公之能讓美也,公之爲人亦可知也。

然方李公之始赴嶺援也,魚公首斷大計,以辦加德前洋大捷。自後奇功懋跡,不一而足,而畢竟賞勞陞堂上,而尙漏勳錄,至今爲南人之所惋惜,則若林公之只以一訓鍊副正錄勳,得塞酬勞之典,亦無足怪,而亦或有由於獨屛大樹之致耶?亦何以禁志士千秋之淚也?其後朝廷深以南憂爲戒,又選壯士有幹局文武備具人,列置沿鎭,以備巡捉,公又預其選。

甲辰,從統制使李慶濬唐浦前洋,猝遇賊船大至,公被重鎧立前船,大呼曰:「我前日露梁龜船先鋒將林英立也。」因以大破船數十餘隻。捷奏上嘉之,命作《唐浦勝戰圖》契軸,賜元功四十人,而公特以爵卑列居第七,而陞守咸平。噫!亦豈非諺所謂一曰勢者耶?

且公以弱冠妙年,翰墨高步,當諱金恥玉之日,潛肄武業,竟擢武榜。感知己於造次,殉國難於搶攘,不失所從,無負初心。獨以七尺微軀,輕萬死百戰之地,未嘗一回首退步,卒能裨成大勳,再活邦命,可謂知己於未辭之前,而效力於旣辭之後者也,豈不偉哉?其視當時頂踵君恩,憑公自活於板蕩之際,而夸美褒於事後者,必有間矣。

寥寥草萊,只有一軸《勝戰圖》藏在塵篋。想公之志,雖不以不識何狀人,爲憾於身後,而其在子孫之微,不能顯其先之偉跡者,豈非無窮之憾也哉?

公配陽城李氏,墓在海南陽下洞西麓巳坐合兆。其雲孫禎岳甫持其家狀示余,余以前日所觀於忠武《亂中日記》及《勝戰圖》所在魯將軍家狀者,爲之驗而益壯之,遂爲狀而歸之。

松汀金公行狀

[編輯]

萬曆壬子八月初六日,長興處士松汀金公卒,村隣上下少長,莫不街奔巷走,相弔胥涕。一坊之人,農夫輟役於野,樵牧之童,不相謠歌,列肆罷市,若失其所依仰而悲其親戚。自是之後,鄕人特以徽言懿行之餘薰,傳之爲美談,出則相勅勵,入而訓其子孫。

及數世之後,又相與合議募財,立祠而俎豆之,因懼其澤斬之餘,遺德之漸湮也,乃據公事行之在人耳目者爲實錄。要餘一言以記之,余亦樂爲贒者道,遂不敢辭而爲之狀。狀曰:

公諱景秋,字君振。系出駕洛國首露王駕洛卽今金海郡,王之裔極蕃昌於東國。公六代祖諱萬壽麗朝平章事。曾祖諱孝德,進士,蔭寢郞。祖諱克精,參奉。考諱,敎授,移居長興。妣天安全氏,佐郞之女,賢有女士稱。以正德庚辰,生公於長東面栗谷里第。

公生而有美質。自戲嬉,言語動作大異群兒。纔就傅,文藝天悟,及拂髦克就知方之養,家貧親庋,未嘗乏異膳。凡有愉無違之道,皆性由而天率,不見強爲色,自合於古人哲迪。雖犬馬僕隷之間,未嘗以血氣妄加叱斥,故庭闈自然協雍。

里閈咸悅服,稱其孝,輒縮忸不敢居曰:「人非盡性而踐形者,安能當孝之名?世之以能養致怡謂孝,而亦以此自有其孝者,吾所恥也。是豈知『曾子可也』之義者哉?」故其學以爲己實踐,自慊無愧爲課程,凡四子及洛閩諸書,未嘗釋卷。旣自見其有得,就正於松川梁先生,輒許以天姿純粹。聞道之早,若同郡盤谷丁公輩,稱以畏友而甚敬服焉。

其擧業程文,雖不能不從俗,特以餘力爲之。凡九捷鄕解,輒屈於南省,遂輟而不赴。親知或強之曰:「以子之才,年未四旬而廢擧,不已過乎?」答曰:「吾旣親老,以不可必之浮名,屢曠定省,吾不能也。」古人所謂不遠遊者,蓋謂此也。

自是綵侍不離側,常漁釣前江,以供庋膳。每獲巨鱗美鮮,不時上釣,頗有氷鯉之異焉。

嘗以親病侍湯,適家中失火,渾室驚救,公持煎不動,而已反風得熄,亦不顧。及其親嘗而進服,然後徐問其燒燼多少,隣人皆以爲天以火試斯人之誠孝雲。

凡竭力之養,溫凊之勤,老而益篤,及丁憂柴毀之戚,苫絰之持,殆非衰老人所可支吾,終不至滅性,人皆歎異之,以爲神護。

至踰月之期,夢有老人引至扦窆之地,指告甚詳。旣悟急往其處,果協人意,凡諸術師明眼者合辭雲吉,衆尤以爲異。

旣窆朝暮往來,風雪不避,瞻省展謁,一如生時晨昏之勤。或曰:「不若廬而侍之之還爲自便矣。」曰:「我不欲立廬墓名。」其奉几筵憂哀之色,三年不懈。庭有桃樹,無故自枯,及其旣祲,然後復榮。

凡於祭先之禮,齊沐之勤,粢牲之潔,誠敬俱摯。僾位愾戶之際,無不吻合於思成而如在。推孝之餘,若友於之愛,睦姻之懿,待物之忠,無不觸類而盡其道。更以操執剛毅,言議英暢,見者愛而敬之。

平生所志,內重外輕,剗落浮華。然而實之所積,孚尹旁達,一代省內名流,率皆風慕而景服。若玉峯白公白湖林公吳司諫奇高峯洪宣諭輩,或追隨,或酬唱往復而推美之,其餘可知。且屢入剡薦,以孝行、以才德、以文章爲目,而一無所應。

性愛松,列植成行於所居楊江上,婆娑蔭映,常逍遙諷詠,以寓浴、風之意,自號松汀處士。筆藝天成,遒勁奇古,不讓於玉峯。然不許人屛障、額壁之題,不欲以技藝成名。

當厭世之歲,公年九十三。其筋力精神,無異少壯時,家廟晨謁,楸山日展如常,人謂篤學持敬之效。一日閑坐,忽見靑衣童子自稱天降,直造面前,誦語一聯詩曰:「莫作人間累,來伴桂香亭。」公翻然開目,卽無所見,乃曲肱几上,一晝夢也。

於是命家人進湯沐具,澡浴已畢,更着一襲新衣,端坐召家衆,顧言後事,諄諄甚詳。語訖正褥席端臥,有頃屬纊,嗚呼異哉!以十月十一日,葬於坐離之原。配水原白氏,參奉世仁女,有子女若干人。

惜乎!公花草馨香之著於文章者,被中年回祿之所竊去,無傳於世也。獨有《十詠》及當時名贒酬唱詩數篇,僅出於隱峯安先生之裔胄相朗州進士梁居安家。然其《十詠》一什,實有一臠知全鼎者,故摭而錄於左雲。

噫!公平生志行,以仰不愧、俯不怍,人不知不慍,不患不己知爲主本,故雖不盡用於世,多有神天眷顧之驗,其在侍湯,有反風滅火之異,營窆有神人吉地之告,居喪有庭樹枯榮之應,九旬康強,無壽辱之苦,將逝之日,有仙童之下招。皐復之日,彼販夫、販婦、樵兒、牧竪,有何知識,而有罷市、輟謠之擧?是必有至愚而神,不期然而然者矣。且其家無崇閥巨富,可以歆動於人者,子孫無張皇衒耀攀援於世者,而祭社之議,獨出於人心不泯之公議。

春秋匪懈,衿紳趨蹌於焄蒿肹蠁之下,使公遺風千秋不泐於冠山之鄕,天乎人乎?其孰使之然乎哉?將公潛德有遺後人,永有食於玆土者歟?其祠在楊江松汀舊址。百世之下,千里之外,想像其宇,不勝數峯之感,略此撰敍,以待立言君子有以闡揚雲。

遺事

[編輯]

都事鄭公遺事

[編輯]

公諱敏得,字子久,姓鄭氏,氏晉州文良公乙輔晉陽之後,冠冕相承,詩禮傳家。至公考諱復一,始以武科,官衛將。

公生有異質,姿貌偉逈。文翰超人,人以鄭氏千里駒目之。常有慷慨報國意,不屑呻𠌫,業弓馬。十九,登武科,歷職府、院。

初筮,丁酉變,適家居,聞南原圍急,遂激慨自奮,曰:「旣服襪韋,馬革裹屍,此其時也。」倡率同志馳赴,隷於助防將李福男麾下,與楊總兵分堞而守,捍禦斬射,克盡其力。

未幾賊凌城闌入,族人鄭光得以事急,潛指可生之路,公張目大叱曰:「男兒當死必死爾。何爲出此言!」遂凝立射賊不止,矢盡力竭而被害,時年二十一。光得生還,對人語及此事,輒嗚咽流涕。

嗚呼!人孰無死,死得其死,一日之生,猶當百年。莊生等彭、殤,豈謂此等事而藏頭者耶?遺事載儒賢文集中者多,徵之爲遺事。

[編輯]

義徒金公傳

[編輯]

存乎人者,莫大乎忠義。名重一時,芳流百代,豈不是人人所自勉而樂爲者哉?然當板蕩之際,苟或高擧頤志,不辱其身,可以保安性命,專享此名,猶爲小利害所牿,能辦得者甚鮮。何況只知有義,不知有身,含笑蹈白刃,以一死爲得所者哉?噫!其至難也已。

雖然,當戰之際,我鼓旣熸,賊矢如雨,憤膽弸中,不可柰何,則其寧張拳赴賊而死,苟非至愚至劣男子,猶可能爲也。且如爲國世臣,身縻寵爵,見當職司,適丁禍亂,則苟非犬彘心腸,皆可企及也。然夷攷古今,僅得若箇人,是固死之難也。

如有草莽微蹤,以平生不識何狀之人,忠肝義膽,因於天性,自矢於委質之前,如歸於喪元之辰,千百年能幾人哉?

今作節士金公傳,金公卽其人也。嘻噫其壯矣!雖然,讀其傳,又可悲焉。傳曰:

金公,字希度,氏光州。七代祖諱,始著譜書,官大司成。曾祖諱麗源,進士。祖諱,承文校理、贈判校。考諱光震,蔭主簿,贈參議。妣靈光金氏龜壽之女,觀察使玄孫,獻納曾孫也。以嘉靖辛酉二月十六日,生公於長興杏園村

公生而容觀魁偉,志氣超邁,膂力亦絶人。家世詩禮,從事翰墨,然常慷慨有不羈意。重峯趙先生南遊時,公謁之,先生甚奇之。公旣聞先生論談,常若有隱憂者。

及庚寅歲,黃允吉等往還日本,朝野洶懼,公卽曰:「果如重峯言。男兒苟不習弓馬之藝,無以伸敵愾之義。懸弧有志,文墨非時。」遂投筆。辛卯冬,登武科。

翌年夏倭寇果至,兩南義檄交馳,公揮淚扼腕曰:「此吾效死之秋。」會聞重峯蒙放在沃川,公欲與從事,以匹馬挺身馳上,卽七月初也。二僮丈玉貴生從焉。時之境,賊兵方熾,而公冒鋒直前,必欲一當也。

七月初四日,賊兵大逾熊峴。公猝遇,便持滿策馬赴之,未及登陣,金堤羅州之陣一時潰衂,賊兵四突。公不得已回由萬馬洞,取淨路以行,果得趙先生起義檄,失喜奮迅,躍馬向公州而去。

丈玉自此不能從焉,因間關到家,涕泣告其由,家人方詰其詳,且責其失主。忽見公立空中大呼曰:「馬馬!」擧家驚惶出視之,公所乘馬悲嘶入來,戰袍縐裂裹瘡者,血淋灕乾着在鞍上。丈玉見馬呼逃去,不復還家。人始知戰歿,復以遺衣,葬於杏園村後子午原。

其後貴生生還,詳言公殉義事首末,貴生之言曰:「八月十八日,從趙大將遇賊於錦山地,賊兵揜殺,公遽命貴生捨繮,與諸人策馬入陣中。但見喊殺掀天,積屍成丘。小人幸而得生,雖欲求得公屍,力未能。」因號絶仆地。

其後甲子歲,貴生年五十餘,從公從子孝信龜城中軍所,及賊適變起,孝信倡義歸正,賊綽覺之,襲斫孝信頸不殊。孝信因拔劒反擊走。貴生助公追斬,急裂袍裹孝信劒瘡還帳,卽貴生眞義士奴也。錦山之役,貴生非必棄主獨生者。其竟生還,言陣上事,豈亦天之有意歟?

公娶筽城丁氏。其父牧使景達,有《亂中日記》。其一曰:「七月初八日,奉事金郞,從重峯義兵,戰死錦山,屍身未得,貴生生還言之,慟哉慟哉!」嗚呼!公海上一武夫也。當擧國鳥竄之日,能衝冒豺狼,尋前日趙汝式先生者,視當日目先生爲狂人之士大夫,果何如也?

若使當時廟堂之上,有見識如公輩十數人,豈使重峯杞國之淚,空抆於鵩舍斜日也?豈封豕長蛇,薦食我畿甸,灰燼我七廟也?維公此一着,已令人擊節起敬於千載之下。其死骨則在七百塚中,節義不必提說也。但可悲則有焉。

自古殉義者,何嘗爲身後名?然自經溝瀆,人莫知之。聖人不取溝瀆之經,自爲不知所也。若毅然辦得可知之死,而埋沒於一世,寂寥於百年,不知之責,在人不在己。若使聖人聞金公之死,果謂之何哉?

龍蛇八年之禍,以義旌楔、寵贈者,前後相望,維其眞斬一,眞射一,槪多草民木氓。直以義相激,白挺竿旂,奮不顧身,膏血於荒山野水之濱者,不知其幾百千人,而名姓誰記,餒魂誰酹?其死則本非溝瀆,而其同歸於不知則一也。吁,其可悲也夫!

公只有一子,禍後遺孤,門戶殘寒,且公生時無顯爵,死而不知,抑世之所未免者耶?公之家人則知之,公之鄕人則知之,公之死,固未始爲不知。但錦山之高四尺碣,撐拄宇宙,毅名烈跡,與日月爭光,而獨公之名寂寥也。以是而謂之不知也亦固矣。

雖然,公則在此矣,重峯先生則知之,七百同志則知之,陰月之夜,風雨之晝,必相與翺翔矣。世人知不知,公又何憾?

方公死時,公子成命,生甫二歲,幸天悔禍,克至成立,而當丁卯虜亂,以出身扈駕江都,以勞直陞六品資,除司果。其後丙子,與安公邦俊偕倡義旅,蓋其魁傑之材,委質之誠,克肖於公。

公從子孝信,又能倡義於萬死一生之地,金氏忠義,可謂永錫而不匱,公抑又何悲?雖然,我則旣已知之而悲之矣。恐世人人遂不知,略敍爲傳,以告於當世靑雲之士。

進士鄭公忠孝傳

[編輯]

進士鄭公希得,字某,咸平鄭氏,氏晉州者。自始祖諱乙輔始譜,其後奕世簪冕,爲國中顯族。部將諱、司評諱宗弼、察訪諱咸一,卽公曾祖祖及考也。妣咸豐李氏,某官某女,以萬曆七月二十五日,生公於咸平月岳里第。骨相異凡,志氣非俗,文藝夙成,知忠孝之外無人道,故猶不汲汲於科第也。

壬辰之變,奉兩親,率家眷避亂,有方略,幸而得全。丁酉,倭虜再犯湖南,沿民皆乘船避西海七山海中洋,猝遇賊船,閃避不得。公母夫人李氏、妻李氏及妹鄭氏、丘嫂朴氏皆投水而死,公及考與二子皆被執,考與二子以老若幼捨之。

公時年二十六,賊奇其狀貌氣骨,繃縛投賊船。公考卽欲決死而哀二幼孫,握公手痛哭與訣,曰:「風波萬里,彼亦人類也。愼勿輕死,幸使我再得見汝面於天日之下。」公遂同兄慶得及被虜人四五,直往日本,風濤接天,鯷岑漸遠,杳杳雲下吾父好在耶?晝夜與兄相抱不離,血泣不寐,倭賊接待困苦之狀,初不入心,只望西日,依俙見其父也。

到泊阿波州下陸,倭人見公異常人,不敢以非禮待之。蠻風瘴雨,斯人病風土而死者陸續,而公獨形容依舊。倭虜亦皆知公所存而敬重之,常以「朝鮮嘉客」稱之,相對則必呼以「足下」,讓右席。

公與兄頃刻不相舍,服飾藥餌,必謹其方,見者皆嘖舌傳誦。倭奴敬愛漸惇,狎而冞憚,寒暑凡三變,不敢強以剃髮。日夜未嘗解頤,發言每稱「老父母以再得見面」之語,泣語倭酋倭酋亦爲感動,爲之惻然,以己亥六月,許其生還。

遂與華人河應朝汪洋等同船,以七月二十一日,還泊釜山。備錄倭國水路遠近、山川險夷、八道虛實強弱、軍兵制度、戰鬪風俗,繼以復讎雪恥之義,封疏使同還羅州林得悌等上京投進,公直自船頭急還歸家。

父尙在堂無恙,相遇再面,悲喜雖行路感激泣下。遂追制齊衰,行稅服,其哭踴毀瘠之容,弔者大悅。父謂公曰:「再面之孝,已承天佑。吾輩悅親之孝,無越科第。汝之文藝,猶無變於鯨波往來耶?汝若悅汝父,何不觀國?」公遂勉焉,中癸卯進士。

父曰:「再面之喜往矣。登庠之喜,頗有勝焉。孝子盍加勉?」公對曰:「異方俘虜,幸登國庠,已是分外,何敢更希榮途?」及察訪公下世,遂閉門息交,絶意科業。

當昏朝戊午,凶黨締交京鄕,設凶疏會於本縣鄕校,聲勢燻灼,人莫敢誰何。公獨與長子乘夜入邑,說朴東湖鼎元,敺逐兇徒數百人,出之境外,人皆以駭機立至危之。公曰:「世豈有無母者,以頂天戴頭謂之生乎?生我者母也,爲母而死,還可謂死乎?」怡然自得,略無懼色。

其後凶黨構朴鼎元以賊臣,竟至遠配。公及子十年停擧,公年已耄矣,卽製疏使子叫閤請自効,疏意剴切,觸犯時諱,而凶黨之勢熾而益圮,朝廷多事,未及窮劾。而癸亥反正,公遂舍事,逍遙林泉,頤志而卒。

嗚呼!忠孝彝性也。當平時雖不肖,可以企而自勉,而乃若搶攘之際,遭人倫之變,則雖平日自好者,鮮有不失其操。若公遇賊海上,目見四烈之同溺,又承老父再面之命,雖幸而不死,便當魂消魄褫,更無人世心。況而三年異域,不挫不染,孚激豚魚,反面庭。

一幅疏辭,便作文淵之米山;萬言鋪敍,凜是會稽之坐膽。精忠節孝,便可以貫通金石,激感神天。自登國庠,旣悅親意,仍爲思皇之克生,是豈凡情肝所可恕度,而以一上舍爲公榮,稱之曰「咸平鄭上舍」哉?我大東若數偉丈夫,吾必曰:「公其人也。」遂爲之傳。

有《海上錄》,詳記三載聞見物情及與長老通情酬酢《韻語》一卷,傳於家。國中儒贒爲之跋語。蓋與姜睡隱《看羊錄》,同爲國家職方之記,可作海上籌邊之助雲。

義士梁公傳

[編輯]

神州陸沈今百年,擧天下無復讀一部《春秋》者,嗚呼!尙忍言哉?獨深河大樹下死將軍,立萬古綱常,而承天子寡國有臣之詔,使我昭敬王後人,永有辭於神宗皇帝在天之靈。鯷岑一封,遂爲滄桑之寸碧,吁其韙哉!

當時左營自募褊、裨親兵幾許人,皆以金將軍之心爲心,無一人旋踵者,無不張拳嗔目,環死於大樹下。其名位大小雖殊,勁草之膽,日星之烈,同爲大明人則一也。但其時國是顚倒,人心瞀晦,諱言是役,募籍埋沒,獨遼東伯封贈之典,追降天朝,而餘人不傳於竹帛末簡,固其所也。

同殉裨將魯副正卞僉正德馹長興人,魯副正又我洞人,故其時事因脫歸軍從言,諺傳於我最詳。

其言曰「左營所屬,自隊旗摠以上,無不憤泣奮擊而死。知面者獨副正及僉正,而右司哨官一人善右弓,中必疊雙。右臂受箭鎗重,旋執左弓,手顫不得遂弦,大呼徒搏而死,亦是全羅道人,而但知其姓」雲。

魯副正招魂葬時挽章,遂有「湖南三壯士」之句,卽指二公及右司哨官也。至今未詳誰某,尋常追惋不已也。

壬子臘月之望,歲荒杜門,寒風打雪,擁爐梅窓,意緖無聊。忽錦城梁碩士命濟與其從父侄致渡、三從孫道洽過訪,皆無夙嫺,留與欵語。

蓋其五代祖諱運壽,以壯士應募於遼東伯,死不歸。行時公內子林氏有娠三朔,彌月生男,卽命濟高祖也。其曾祖又獨身,其祖三昆季,而始有從行若而人。連世零孑殘寒,不能傍搜博徵其先跡於百年之後,以爲至恨。今始周訪於省內士友家,經時閱月,而聞主人有雅於此等事也。

慨然掩涕言曰:「先祖從遼東伯死則明矣,而無行錄可認,只有家中傳說。五代祖母林氏抱復遺腹嗣子,常言曰:『汝考身幹魁傑,膂力絶倫,徒搏麇鹿,常慷慨好意氣。射任右臂,有穿楊之妙。』追聞臨殉時,右臂中賊箭,換左弓,大呼曰『天也,我死於此』雲。」

余蹶然而起,灑然而喜曰:「是何與吾所傳諺,若合左契耶!今始得三壯士之一,非公而誰也。古所謂『顯晦有數』者非耶?」

嗚呼!沙白骨,閱歷百年風霜,節骼義肫,豈盡磨滅否耶?冤祲怨氛,應與金將軍毅魄,凝聚輪囷於析木之傍。然汗靑折軸。

而名姓不昭,金將軍不沫之靈,亦當掩抑欝悒,呼語鬼雄,曰:「當日蹈白刃之心,吾與君輩一也,而人則稱我而不稱君輩,何其冤哉?雖然,吾輩當時只知有大明,不知有吾身,豈計後人之知不知哉?十六帝在天之靈則知之矣,吾輩抑又何憾雲矣。」

嗚呼噫嘻!梁氏後人,抑又何憾?但野華表,必有鳥言曰:「有鳥有鳥梁運壽。去家百年今始歸。」則梁氏後孫卽當感泣以對曰:「吾上世有化鶴於野者矣。至今未之嘗聞何哉?抑有之矣,遼城之人民盡非,而不肯播傳於東夏歟?」吾於梁公,深有感焉,略敍爲說,以備讀《春秋》者一傳之說雲。

霽巖金氏傳

[編輯]

龍城霽巖,有氏慶州者。其先世於國忌日,必致戒齊宿者,爲家法。鄕隣稱以「草野之忠」,其本皆出於孝之推也。蓋自淸齋公始,公諱,字可構新羅敬順王之後。世有名公卿,貞肅公仁鏡最著。至禮儀判書諱沖漢亡後不仕,府人俎豆之。判書生府使諱繩行。府使生贈贊成諱從直,寔公先考也。妣延日鄭氏靖元公女。

公誠孝出天,敬愛備至。每當國忌,沐浴齊宿如親祭,其所推蓋亦因孝思之不匱也。公學文精邃,文章超邁,篤行之德,講論之明,菀爲儒宗,南士以爲倚衡。

睿宗元年,聚試擧子於慶會樓庭,公應製兼表策,以副翊衛,登乙科第一人,直除翰林,屢被天褒。

其出守府、牧,到處有之稱焉。一心報國,德望彌崇,論者有蓍龜、棟梁之稱,不幸早逝,官止執義。士林欽仰遺慕,將尸祝之不果,人皆惋歎。公娶南原梁氏,某女,生一男,世基,別座。孫,進士。曾孫就鎔,僉正。玄孫,郡守,皆世德克肖,人稱忠孝傳家。

五世孫廷卨,字子立。其妣靈光柳氏,某女。公天姿和順,氣味溫粹。事親之孝,出於純誠,克以夫子以禮之訓,成其終始也。

國忌齋沐,一遵家法。顯考避暑霽湖亭,相距一舍,晨昏定省,未嘗一曠。嘗有親癠,思食生鶉,時當炎月,得之違時。涕泣往來於淸溪水邊,呼天祝手,忽有飛鶉一雙墮於前,取而供親,親劑卽瘳。世仍稱其閭曰「孝子閭」,名其水曰「鶉子江」,今帶方鶉子江是也。

其後遭艱,廬墓下,每上墓哭泣,樵牧皆爲之掩淚。制旣祲,終歲不與宴樂,每當忌日,不與人對語。晩年遵先志,選勝於霽湖,築齋以居,距先壠稍間,而省掃未嘗少懈,人遂名其齋爲永慕齋

公再娶扶寧金氏,某官某女;海州吳氏,某官某女。三男:事親至孝,鄕隣感服。生諱載重,世德不匱,養盡敬愛,三喪啜鬻。娶綾城具氏廷蕭女,生

幼有至誠,十二歲,失所怙,攀號之節,欒棘之容,弔者悅服。卜葬於生沙村後,人皆以大村疑之,及其營窆,村人無一言,竟執紼負土曰:「此金孝子葬其親也。」人皆服其孝感。居三年憂,未嘗見齒,人語曰:「此非童子所能。古之二連東人也,豈風土之使然耶?」

以獨身早孤,奉事偏慈,無違色,甘旨無闕。取便養移居於霽湖,有花木竹石之勝,山川釣採之樂,養志俱備,百事因天,談者謂:「斯莊天爲孝子設也。」薰其德而從之者衆,遂成大村,今霽巖村是也。及遭艱,終始盡禮制,幾以成俗。

公天姿淳粹,待人接物,和氣可掬。周窮卹貧,大小愛戴。誠孝之推,錫類之德,蓋有不期然而然者矣。公再娶慶州李氏女;安東柳氏女。二男:閏國贄國,皆有男孫。霽湖之居,江山之勝,四時淸趣。有浴之樂,環之遊。仍扁其齋以霽月,蓋有自得於胷次之灑落雲。

嗚呼!孝者百行之源,宜神天之所佑也。然世未必盡然者,是皆由掠名之罰,而無永錫之福者也。獨淸齋金公以孝成身,八世至霽月軒,傳之益著,世以名家,本、枝俱繁。苟非德性之天而不人者,烏能有此哉?吁其韙哉!

金氏之家,孝是恆德,不必著論,而乃若淸齋永慕齋霽月軒三先生學行名義,其尤著者也。草茅芳名,不得陞聞;衿巾盛議,莫遂腏享。第恐世代旣遠之後,草卒木薨者,自然埋沒於荒山野水之涯,遂採之大略,爲之傳,歸之金氏

淸齋公墓在南原羔峴負坎原,永慕公墓在生鳥伐神堂洞向辛原,霽月公墓在生鳥伐子坐原。宜治貞石,以表其兆,而當世偉人銘之以傳後,敢以此傳爲之徵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