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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齋集 (魏伯珪)/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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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存齋集
卷之六
作者:魏伯珪
1875年
卷七

讀書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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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ㆍ學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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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習」,非特思繹而已。繹而行之,心身俱熟之謂也。「學」字,致知、格物工夫也。「習」字,誠意以下之事也。「不亦」二字,倒言而激撼之,使人興起也。便有「作新民」「作」字意思,下二節「不亦」字皆然。這二字興起「童蒙求我」之心,有無限意思。

「其心自不能已」,是點化「不亦」二字義。蓋深知「不亦」二字,學之亦自不能已矣。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人皆爲私己所梏,不知學道。苟有來學者,是豪傑之士也。故「有朋」之「有」字,是無限慇懃喜幸意。明知道之在我,不遠千里而來,其喜烏可量乎?然此非好爲人師之心也。但文不喪而在我,不忍無傳,況人性與我同,有敎無類,而來學者衆,安得不樂?是聖人大公之心也。以善及人而樂,是天地之心也。病博施之心也。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學者之患,在人不知。苟有一分要人知之念,存乎中者,苟且狹陋;發乎外者,巧令矜飾,心德全喪。雖七分人倖免於此者,其中不能無慍。苟有慍,則日新之工不進,浩然之氣無養。惟十分成德而自得者,能不慍,然猶不及於不見是而無憫。「慍」字,專在我;「憫」字,兼在人。「不」字有跡,「無」字無跡。無憫是大舜地位,若將終身者也。不慍是「樂」字,烏可已之境。無憫則與天爲一矣。

慍訓以含怒也。含怒貌、怒也,皆不可。必曰「含怒意」,極盡無欠。

有子曰:「其爲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好犯上、好作亂」,這「好」字極有意。是凶人爲不善,惟日不足之義也。蓋凶人不耐頭上看人,故必犯上。不犯上則心中煩懣不快。必好犯上作亂,如蝮蛇不得齧人,則必齧生草木也。犯上作亂,然後快於心,故好之也。好犯上者好凌下,蓋其心惟我獨尊故也。與《中庸》居上不驕、爲下不倍章,參看方得。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爲仁之本與!」

「生」字有不已之意。如木有根,則枝葉次第生生不已也。無根則枯死矣。

「孝弟行於家而仁愛及於物」,是釋「生」字。孝弟行於家則本已立矣。不期仁民而自仁民,不期愛物而自愛物,如木之不期枝而自枝,不期葉而自葉。生而不已,便倣諸四海而準,國治而天下平也。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巧善在言與色,則其心已外矣,安能仁乎?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日省」之「日」字,是「時習」之「時」字。三「乎」字,是習之工課,深有惕念意。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不曰「治千乘」,而曰「道千乘」,治字在政事,道字在心。無是心則其政爲徒法而已。不曰「道天下」,而曰「千乘」者,當時列國皆千乘,故只就目下言。國有大小,而治心無大小矣。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於事親則曰「竭力」,事君則曰「致身」。然則事親者不致其身,事君果重於事親乎?曰吾身卽父母之身也,更何致之之有?竭其身之力而已。「竭」字是十分無餘之義。君臣則以義合者也。苟有一分身是吾身之意,則不能盡職。以吾身委致於君而不自私,則竭力在其中。君辱臣死,致身故也。假如親辱則竭其力以救之,而不可遽死。遽死則還是遺親也。蓋子死則親無養。況葬以禮、祭以禮,子職尙未已也。但這「竭」字不可歇看。以吾身爲父母之身者,方能竭。「竭」字與「惰其四支,不顧養」之「惰」字「顧」字相反對。子夏深惡學者無實踐而務浮文之弊,而其太過處在「必」字,口氣刻迫,欲使聽者,當下卽省。乃若聖人則無此。非故爲此和緩也。無「意必固我」,故言自如此,敷說理所當然而已,未常期必於人之必聽用也。如天生物,只雲行雨施而已。何嘗期桃以必成桃?期李以必成李乎?是以常人居家室鄕黨者,語癖有「必」字意,甚害事。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無友不如己者。」

大凡人輕薄則大本已誤,爲善無基,何事可做?雖欲盡心而以實,本薄烏有盡?本輕烏有實?不盡而無實則勝我者已棄之矣。雖欲與友,其可得乎?從我者皆輕虛浮薄之徒,雖欲聞過,其可得乎?《詩》云:「有扁斯石,履之卑兮。」從下之謂也。

曾子曰:「愼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愼」字、「追」字,宜深味之。非誠心大孝,安能愼、安能追?「歸」字亦心悅誠服之意。尙文末弊,孰不以禮喪之?孰不以禮祭之?都是文具而無誠意,故民德益薄。此章卽郊、禘之義,可以治天下之意也。「愼」字有過、不及皆不可之意。

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夫子之求」之「求」字,與《假樂》詩「宜民宜人,受祿於天」之「受」字,「伊尹之道要」之「要」字同例。

五字訓義,當玩味而想見其氣象何如。恭訓「莊敬」尤好。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爲人子而有自專之志,雖其志善,亦不得爲順子。蓋其志有自信專行之意,由父在而不敢爲,則是楊廣不遠矣。此所謂觀志者,是君子善觀人者,得之於性度、氣稟之間者。非如小人向人說吾欲爲如此大好事之意,特以親命不許,未能者也。此輩無寧待其親之死者歟?三年之內,父母所爲,一切改之,雖事事勝於父,其不忍之心,足以亡家國也。乃若其父爲盜竊則是不可待三年而改。然改之之時,亦當血淚不禁。蓋追念其親未及改而歿,是終天之痛。親已歿而我乃自改,是刻骨之悲。傍人稱之曰「是子勝厥考」,尤是五內崩裂之痛也。其無大義理者,何忍改之?但有一等人,又以無改爲辭而固守不義者,是賊其親者也。

有子曰:「禮之用,和爲貴。先王之道,斯爲美,小大由之。」

有子此章,與《記ㆍ樂記》篇通看,方盡得其義。

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

尾生之納女子,不可復之信也。致恭於陽虎,近辱之恭也。媚於王孫賈,不可宗之因也。

上章訓恭以莊敬,此卽訓以致敬,此是妙解。「因仍苟且」四字當體認。其本旣誤,末雖悔悟,莫之柰何,舍之不得,因之不可。牽補引掩,掩耳偸鍾,四面狼狽者,滔滔是矣。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愼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飽與安,亦非君子所惡。但求之則不可。有一分之求,喪心一分,有二分之求,喪心二分。初頭以一分,爲所枉者尺,所得者尋而求之,畢竟無所不求,全喪心性。

改「無求」爲「不求」,甚是曉學者。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好禮」之下,必下「者」字,便是就子貢方人處,着題字。

超乎貧富之外,則有光風霽月氣象。然苟非大舜生知,若將終身,巍巍不與者,先無諂,然後可以得樂;先無驕,然後可以好禮。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不曰「不知己」,而必曰「不己知」者,其意極好。若曰「不知己」,則這「己」字猶屬我,雖欲不患,不可能也。曰「不己知」,則將己屬他矣。他之不知,吾無與焉,故自不患。聖賢文字不可麁看如此。

《爲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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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

以「而」字屬下「衆星」爲句極好。北辰居其所,非有意於衆星之共也。只是理當如此,而星自共之。衆星之共,亦非爲北辰之居所而必共之也。彼旣居所則理不得不共,正如《商書》「非商,求於下民,惟民歸於一德」也。這「而」字卽《書》之「惟」字。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詩》三百皆感於情而發者也。故以思無邪蔽之,是誠意、謹獨及幾字工夫。

不曰「懲創人之惡心」,而曰「逸志」者,心本無惡,只由放而不存,而所之遂入於不善。如創其逸志則斯無惡矣。「邪」字意在逸而之之間,卽「幾」字已分之後,己所獨知之際無邪,是誠意下手處。不曰「性情」而倒言「情性」者,性本正而情盪之而不正。情者,思之頭緖也。情動而有些計較是思。思無邪則情實而卽誠意。正,情旣正則性遂復其正矣。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

生知之聖,十五以前,豈不好學?但十五則力量規模,弘遠恢擴,宇宙事物,皆備於己分內,而天下國家平治之道在我矣。故曰「志」,這一字甚占地位。

訓「志」字而添「不厭」二字,非深知志之義,不能也。是朱子設以身處其地而得聖人者也。以兩「無所事」,漸加一層,至知天命,乃曰「不惑又不足言」,恰是自家身親經歷過。「聲入心通」,謂聲纔入而心已通,如水入竅,無少留滯也。「天命」訓二十一字,玩繹而得於心,然後可讀經傳。《大學》註曰「矩,爲方之器」。此先言「法度之器」,次言「所以爲方」。《大學》絜左右前後四方方義爲主,此所欲不踰法度之義爲主故也。末言所以爲方者,但指矩之爲器之名也。如此沒緊管處,猶細密斟量如此,況義理肯綮乎?朱子註疏,學者宜細心看。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能養而不能敬者,其罪猶至於同其親於犬馬。況不能養,又不能敬者,視其親犬馬不若也。其罪通於天矣,嗚呼痛哉!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爲孝乎?」

不能服勞、奉養者,初無一分之愛。故尤多不恭忿戾之色,其亦謂之何哉?

子曰:「吾與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也不愚。」

「回也不愚」,是何等喜悅之辭!學者宜想像師弟相得之際,氣象意思何如。

「坦然由之」四字,瀉得夫子喜意思,說出顔回好男子。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不曰「所爲」,而曰「所以」,「以」字是其心有所爲而爲不得自已者。是所謂惟日不足者,「由」字、「安」字,皆自此一字出。疊言「焉廋」,快斷無疑,有趯趯毚兎,遇犬獲之意象。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爲師矣。」

若爲師道而發,則必曰成德大人爲人師,而此卽爲學者,猶在記聞之科,而好爲人師者發。故曰「工夫到溫古知新者,可爲師」,非究竟說也。故曰「可以爲師矣」。這「以」字已是僅可之意,而又去「人」字,又着「矣」字,則分明是僅可而勸勉學者之辭。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字是泛愛衆之意。「比」字是私昵之意。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攻」字是索隱行怪,「索」、「行」二字意。「已」字,斷無餘疑之辭。若如明祖之訓「攻斥異端,其害乃止」,則必不下「乎」、「斯」二字,「已」字尤不合。且「已」字爲實字,則必不下「也」字。蓋「攻」字甚言彼輩怫人之性、執拗之心,用力於不當強之事,痛斥其心術之病也。聖人之言,婉而嚴如此。

子曰:「!誨女知之乎?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

不待問而呼者,憫其病而亟告之也。不曰「誨汝知乎」而必曰「知之乎」者,誨以進其知之道也。「不知爲不知」,是進知之道也。這「之」字好。

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愼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愼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大德則必得其祿」,然不可躐等驟告。只言寡尤寡悔而曰祿在其中,況大德元不干求乎?「在其中」三字,是《孟子》有命不性之義。

哀公問曰:「何爲則民服?」孔子對曰:「擧直錯諸枉,則民服;擧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好人之所好,惡人之所惡,是謂民之父母。旣爲父母,民何不服?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擧善而敎不能則勸。」

敬、忠,實行也。「勸」字合敬、忠,故下「以」字。擧善是敎之本,不擧則雖敎不從。此與上章民服意互見。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爲政?」子曰:「《書》雲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爲政,奚其爲爲政?」

或問不爲政,而所答非所問。故不直曰「《書》曰」而曰「《書》雲孝乎」,詠歎歆動,冷地話頭,使「施於有政」之「政」字,磕着「爲政」之「政」字,此文章妙處。

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

欲言無信之不可,豈無他辭乎?蓋信非別樣一段道理。仁義禮智之實得於心、實行於用,是信也。無信則仁義也是虛,禮智也是虛。雖曰知之,而行不得,故必借車以喩。車是行物,而行之實在於輗軏,無是則輻輪軫轅,都是虛器也。取譬切近矣。

子曰:「因於禮,所損益,可知也;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者,雖百世可知也。」

知來世之道,推其制度之汚隆、風俗之消長,以證其必至之勢而已。不曰「制」、「制」,必曰「禮」者,三才之節文、儀則、等級、度數,皆禮也,而國所以爲國,全係於此,言禮則制俱擧矣。「可知」二字,非特當時見其已然而知之也。在末,可知繼者尙質。末,可知繼者尙文。之相繼者,考其已然,皆可依據,而但末之因爲夷虜,有不可知者。若以夫子係《秦書》於《周書》者觀之,宜有至誠如神者。惜乎!未得親見而問之也。讀百世可知之訓,不勝惘然長吁也。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爲,無勇也。」

非其鬼而祭之以求福,其僥倖苟艱之念,將無所不至,故直以諂斷之。諂者何所不爲?見義勇爲,是爲其所當爲者也。爲其所當爲者,無僥倖之心,諂於人、諂於鬼,皆所不屑也。故連言之。且鬼之降福,蒼茫不可必者,而猶且祭之,況媚竈附勢,有必得之形者乎。

《八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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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當曰「季氏舞八佾,子曰云雲」,而特書「孔子季氏」,儼然有正位發號意,恰似「王若曰」氣象,分明是《春秋》誅亂賊之義。蓋「子曰」是弟子私記尊稱孔子,則當時秉天法者也。「舞於庭」三字,是排劈出「忍字」心腸。六十四人方將萬舞,在前上處,而季氏晏然堂上坐了,少無警惕惻怛之心。其寧忍此?其寧忍此?「孰」字,「何」字兼「人」字意,蓋曰「是可忍也,何人不可弒也?」,凜然有聲罪致討意,此所謂筆鉞也。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

「三家者」三字,有幺麽無知狗鼠輩意思。蓋繁纓、朱戶,取其文飾,猶或可爲也。「相維辟公,天子穆穆」,歌之何益?而自取滔天之惡乎?無知妄大,狗鼠而已。不言其罪,而但言「奚取於三家之堂」。若使三家者有辨菽麥者聞此言,慙惶愧懼,求死不得,聖人之言,可畏如此。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尙文末弊,不知禮樂本意,人皆爲禮,人皆爲樂,繁文僭竊,大小混蒙,世道益陷,人心益薄。君子傍觀,有愛莫助之歎而已。「如禮何如樂何」六字,有無限意味。

「人心亡」三字訓「不仁」,甚是着題語。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

「大哉問」三字,有噓唏竦聽,殆欲下拜氣象。朱子釋經、分節之妙,每每如此。若不分節,直接下文,幾埋沒吾夫子。

「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寧儉」、「寧戚」這「寧」字,極有斟酌。過於奢、過於儉,皆非禮,而與其失之奢,還不如儉之爲近本也。喪主於哀,然曰「寧哀」則不可,蓋「戚」字是過於哀之名。戚而滅性,謂之不孝。然只以衣衾棺槨,送葬之易爲喪而無哀意,則還不如戚之爲近本也。

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女不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季氏之祭泰山,諂以求福也。僭上、擅國,而又祈福以求益,將爲何事而使神助之歟?慢誣神天甚矣。直曰「旅泰山」而擧其祭名,可見方其祭也,具旅之禮而告祝陳幣。其無嚴之心,不可勝誅矣。

「知其無益」四字,可爲小人攀援躁競者警策。世之趨高門、赴勢利者,皆季氏之類也。如知其無益,必自止矣。

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

當時亦郊禘矣。衰削益甚,烏有所謂治天下示掌之易乎?只是無實心故也。苟無實心,雖先王之法,井田、封建、大射、鄕飮、朝聘、祭享之禮俱存,無益於治矣。

「理無不明,誠無不格」二句,當深味之。明理,又誠之本也。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竈』,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雖奧,烏可媚乎?以媚意而祭禱,神豈顧歆哉?當時之有此諺,是無所不至,而亂賊無忌憚者也。「子曰不然云云」,語雖渾然無圭角,氣象凜烈,如頂門上霹靂,理到之言蓋如此。讀之戰栗,世人孰不讀此?猶不知警。不善讀,不知文之害,果如是乎?

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

「每事問」,有多少說話,可分疏者。夫子只以三字斷之,這三字峻截明白,如刀斷物。或人其將捧頭退縮,不敢仰見天日矣。聞人毀言,而呶呶申白,皆自家先自不足者。若地位高,則無辨而毀自息矣。

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爲諂也。」

愚夫不知聖人,固其分也。但聖人之顯於容貌、辭氣者,決非常人。雖不能好是而從之,彼爲彼、我爲我,亦足矣。何必侵掠訾詆也?那般無狀,猶有猜心,不耐其舌,乃曰「不知禮」,曰「諂」。聖人雖不自辨,渠之自絶於天,豈非殘矜可悲者哉?每怪淳于髡孟子「聖人所爲,衆人固不知」之言,當下不死。其果禽生而已乎。孟子以大人、聖人之言竝天命,爲三畏者此也。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定公問意,重在臣事君,而夫子之答,雙擧對說,便是君君臣臣義。

「各欲自盡」,是夫子本意,而又係以「而已」字甚好。君欲得臣之忠而使以禮,非君君也;臣必待君之禮而事以忠,非臣臣也。「而已」二字,此外無他之義也。各盡在我而已,彼何與焉?是以使以禮而不忠則舍之,事以忠而無禮則去之,是亦君君臣臣也。尹氏卽下一「卽」字,是繳定公本意而爲說也。非夫子正義,其衰世之意歟?

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關雎》詩,夫子豈欺我哉?學者體認詠歎而得其實然者,然後可謂眞讀詩也。

「正」字是「樂」字包在,故言「失其」;「和」字是「哀」字對邊,故言「害於」。雖語助,一字不可泛看。樂不淫、哀不傷,是性之本分,故直言「性情」,與上篇「情性」之倒言者異。

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人以栢,人以栗,曰使民戰栗。」

「曰使民」,這「曰」字,是剩文。蓋臆對,故不得不有此字。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爲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

或當問曰「何以謂器小也?」而器小誠是意念之外,故斷然以爲儉,而直問曰:「儉乎?」旣不許儉則又斷然以謂知禮,故然則而倒繳之曰:「知禮乎?」儉與知禮,美德,故再問而益美,無一分回念其可貶處。管仲之大於人心果深矣。聖言雖不迫切,此等處「而」字、「孰」字,飜蹴頓挫,少無饒護,深惡霸習之陷人心也。

「王霸之略,混爲一途」,蓋可由之謂道,見行之謂途,此用「途」字誠是。

子語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

「樂其可知也」,得其理則非難之辭也。此章與《虞書》命夔章,節節相符。

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爲木鐸。」

封人請見之辭,雍容謙挹,有賢者氣象。一見而得夫子果然。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若曰「子曰《韶》盡善,《武》未盡」,則是評議先聖也。但聞樂之時,自有所見,而言之如此,門人合而記之也。「美者聲容之盛,善者美之實」,旣有其美,更於何而得其善未善也?古人之審樂如此,今人亦當聽今樂,而審其理也。若使聖人聽之,當謂何如?嗚呼!

《里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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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里仁爲美。擇不處仁,焉得智?」

不曰「不智」「非智」,而曰「焉得智」,甚不可之辭。凡反辭皆甚言之辭。《詩經》以顯爲不顯之類亦然。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智者利仁。」

由利仁而熟之則安仁。若以利仁,爲第二工,而直欲安仁,是亦學而已。

「有得則未可」,不用「不」字而用「未」字,有斟酌。

子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人孰無好惡?好惡而不公,則不可謂好惡。這二「能」字有深意,蓋謂眞好可好,眞惡可惡也。

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

「苟志於仁」,這「苟」字極言之辭,所以引發學者之意。更以「矣」字承之,是決定必然之辭。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當曰「若不以其道得之,不處」,「雖不以其道得之,不去」,而苟下「若」「雖」二字,則非平常之辭,於彼有歆艶,於此有厭惡,而勉強思量而爲之者也。無二字,則若固有之而恬然不處,若將終身而晏然不去。聖人吐辭爲經,豈謂是歟!

訓誥當對擧兩節而合而一之,曰「於彼則不處,於此則不去」,朱子亦殆聖矣乎!「然」字以下四句,非躬行自得,必不能說盡到此。所以訓學者,何等生力?他人無此四句。

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尙之;惡不仁者,其爲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好仁者一於仁,故直曰「無以尙之」。惡不仁者猶是二也。仁在對境,故必下「其爲仁矣」四字,這「矣」字似剩,然包了勉行意。《論語》結辭,語助、虛字,比他書爲多。蓋聖人言雖不迫,意則切到,故餘意在言外者,皆於語助字瀉出,讀者宜玩味。「有能」二字,極言而反其辭以起頭,故以「矣乎」結之,甚慨惜之語也。「力不足者」之下,例宜有「也」字,而若也之則是決定之辭。世間亦豈無力不足者?此但開喩學者,使振其懦、立其志,當下勇做擔當了,那「能」字而已。不用「也」字,便帶起下文「蓋有之」一段,而又用「矣」字、「也」字,則有無限嗟歎意思。便見聖人敎人有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氣象,與天之造化一般。

「果能一朝奮然用力」六字,極瀉得夫子本意。「氣必至」三字,是學者刀圭、丹粒,是朱夫子身親得效方。「至之」二字尤分曉。曰「容或」、曰「但偶」、曰「莫肯」、曰「苟能」、曰「實用」等字,節節到骨,非朱子白地剩說,皆深味本文,直描夫子本意故也。

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

不直曰「觀過知仁」,而曰「斯知仁」,這「斯」字有斟酌。註中諸般意,都包在這一字。此章亦仁者能好惡之事,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生亦聖人之所欲也。但甚言道不可不聞,故曰「夕死可矣」。蓋人而不聞道,雖食息在世,與死一般。《詩》所謂「何不速死」者,還不如速死之爲愈也。君子一日之生,不易小人之百年,可與知者道。這「矣」字,易以「也」字,亦不可。

「生順死安」四字,君子終身用之而不能盡者。苟聞道而得其實理於心,雖一日之間,與天地參爲三,而超然獨出於萬物之表,何等快樂?學仙者,遺棄人間,羽化昇天,實無所用,而其舍世則與死等耳,而人皆慕之。至於聞道,則有實體、有實用,不啻百千勝於仙。其超然之樂,又不啻昇天,而世人不慕也。其愚迷甚無謂也。況人之所以樂生者,以其有父母、妻子、食色、富貴、聲名之愛也。乃若仙、則去父母以下諸樂,竝去心思,爲枯木、死灰,然後始得,則其在人間,猶死耳。況昇天、歸寂之後乎?君子之道,得父母、妻子、食色之眞樂,富貴、聲名亦自在也。且心知而意會,不溷於塵俗,高出於物外,是卽眞仙也,而人皆慕虛仙,此夫子所以有朝聞之訓也。

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未足與議」,切迫之辭,學者宜痛之若撻。

識趣卑下,則沒柰何,沒柰何。雖七聖爲師,無計提起警省。學者切宜先其見識、志趣。

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無適」、「無莫」,釋之則「無可」、「無不可」,而「可」、「不可」,平常語,「適」、「莫」,是心有偏主之癖,最害於學。

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放於利」,是專以利爲心者,而竝其見於行事而言。「放」卽《孟子》所謂「何以利、何以利」之意,

子曰:「能以禮讓爲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爲國,如禮何!」

讓之爲德,大矣;禮之爲用,至矣。天地萬物之所以生成,都是讓也;天地萬物之所以不亂,都是禮也。是以少而讓座、讓行,而擴之至於位天地、育萬物,皆讓之功也。小而家室之不和,而馴之至於弒逆,斁彝倫、殄萬物,皆無讓之禍也。當時列國,只有禮之煩文末節,而無讓之實,則至於以弒君比屍老牛。「不以禮讓爲國,於禮何?」者,不其然乎?

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爲可知也。」

君子修身,非求爲可知而爲之也。然中人七分以下,皆不免求知之心、不知之慍,故因其明而曉之,以勉其學,正所謂「三代以下,猶恐不好名」者也。

子曰:「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

夫子呼名而告之,亦當名以應之。不爾則只曰「唯」可也。必稱「曾子曰」,記者亦有意哉。

「無疑者也」這「者」字,極有商量。「眞精力久」四字,分明是親見曾氏一理渾然忠,泛應曲當恕,至誠無息忠,各得其所恕也。天地、聖人之道,只是忠、恕而已。門人問而卽以「忠、恕」答之不疑,此其所以能曰「唯」者也。不曰「此外」,必曰「自此之外」,何其文不殺歟?必有以也。當深思之,忠是盡心,而恕自在其中,故曰天道;恕是循乎理,而盡其心,故曰人道。天道,自在之恕;人道,行至之忠也。違道不遠之忠、恕,是學者盡己、推己工夫,故屬人道。一貫之忠、恕,當下卽忠卽恕,故屬天道。所謂動以天也,於穆不已,至誠無息也。各正性命,各得其所也。自志學至不踰矩,忠也;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恕也。夫子告曾子以忠、恕已熟之體,曾子告門人以一貫未成之用,體用本無二致,故曰「亦猶夫子之告曾子也」。

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微諫,非面爭而期必聽從也。但進言諷告之際,察其言色,知其固執之志有所不從者也。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知」訓「記憶」,甚妙。父母之年,豈有初不知之理?常記憶而頃刻不忘也。

《公冶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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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

夫子使之仕,其所造詣可想也。夫子豈不諒哉?也乃對以此,非苟爲遜辭也。「斯之未信」四字,其見得實、志得實,何等姿質?何等志氣?夫子之喜有不可量者,門人記其言,竝記其悅,是又可喜也。

子謂子貢曰:「女與也孰愈?」對曰:「也何敢望也聞一以知十,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

問曰「孰愈?」,對曰「不如也」,許之曰「吾與女不如也」。聖師賢弟相得氣象與聖門爲學施敎法術,宜深味而體得之。

一與十訓無者字全在也。二卽者之者抽一也。

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也慾,焉得剛?」

治世民興於道,則中人以上,皆有浩然之氣,中人以下,亦皆有所不爲,剛者宜多,世降俗弊,人皆無集義之工,其氣皆餒,苟且無恥,無所不爲,此夫子所以歎不見剛者也。人有慾者私勝,故所行不能自慊,所求不免卑陋,焉得剛哉?

悻悻自好爲慾,儘知言。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也,非爾所及也。」

子貢則欲之,而夫子則曰「非爾所及」,其所以抑之,實所以勉之也。

仁是熟底恕,恕是生底仁。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性與天道,夫子則可以不言而成敎,下夫子則世愈降道益隱,全體晦塞,不可不言。是以曾子子思明德天命,已起其端,至孟子則詳言之,孟子歿,其說全晦。自荀卿以下至,遂成漆夜,其所言性道,皆不及於尙類鶩者也。下者,初不知有「性道」二字,姿稟,原非小人,故猶可支吾,若其說益降而益訛,遂爲小人之迷藏,則人之類滅久矣。何幸夫子詳說而闡揚之?至今五百年,緖論尙不墜地,可謂斯民之大幸。今又不幸,尋摘之學盛,而讀書不復窮硏,擧世還復爲漆黑界,此將柰何哉?此將柰何哉?

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

聖門高弟以上,豈歇後於聞而行之哉?唯恐有聞,獨稱於子路,其勇於爲善之心,儘可尙也,而是其力量則有所不弘者也。不能免得一善,便自好之意。觀其不忮不求,從浮於海,率爾而對,可見也。其猶未及於溫故知新之科也歟?若顔氏之博文約禮,終日不違,則其力量何如也。雖然今之學者,又子路之罪人也。讀書萬卷,終無一行,則子路亦謂百世師者,儘非過言也。

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子產有是四者,恭則不悖人,敬則不犯上,惠則不暴下,義則不違理,宜其爲《春秋》之名士也。學者勿以夫子之少之而忽之,則四亦可學矣。

子在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歸與歸與,有千古不平之淚。聖人不怨天、不尤人,然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讀之不覺灑然心寒。

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伯夷所惡在彼,而怒不在我,故改之卽止,是其無私泥者,故能得仁。

淸者之量,這「量」字,宜體認而得之。

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

微生高是其心先有不直,故不敢直言其無。若自家直,一直坦然自由,何有於言無也?滿腔藏了欺人之心,故便歉然自習,遂生掠美沽名之計也。

「掠」字、「市」字,是霸者心術。世人萬般病痛,皆從這二字出。有微生之心者,失勢則爲吮癰,得志則爲大逆。王莽曺操華歆趙普,皆乞醯徒也。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亦恥之。」

巧令足恭、匿怨而友,其心一也。巧令足恭者得勢,下穽石。匿怨而友者,偝恩如脫髦。天理全喪,爲惡無所不至,聖人曰恥之雲者,因左丘明之辭也。豈徒恥之雲耳?

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顔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與朋友共弊而無憾,卽與衣狐貉,立而不恥之心也。無伐、無施,心公量弘,無人我然後可能。子路忘我,顔子兼忘人,夫子人我自在而合爲一,如天覆地載。

子路之志,亞於浴之義,宜細察而得其灑落胷次。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

人之甚於欺者,能口言其過,此則凶狡尤甚於不知過者。內自訟然後,眞知恥者也。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者焉,不如之好學也。」

此篇大槪論人物,而末章以之忠信好學結之。記者其有意乎?忠信又學之本也。

《雍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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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也可使南面。」仲弓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

居上之道,不簡則煩擾苛刻,最不可也。臯陶所謂叢脞,萬事隳者也。

以「要直」二字訓簡甚妙。要則守約,直則不苟,是垂衣以治之道也。然必先有明誠主一之功,然後可語此。若躐等好高則爲矣。學部名目,曷嘗有「簡」字乎?但主敬則所行自簡。若先以簡爲主則簡爲一道,而與敬雙立矣。故曰多一簡字,多字是剩字意,不必有而有者也。

哀公問:「弟子孰爲好學?」孔子對曰:「有顔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顔回者,隱然含天喪予意思,今也則亡,更無餘言,而又曰未聞,甚言好學之無有也。三千、七十,夫子孰不見之?猶曰「未聞」,則門人之警省,果何如哉?子貢以上,猶不得爲好學,則如吾輩終身讀書,而無一分淑其心身者,自夫子視之,豈非切痛可哀者哉?

便更不萌作,是指心之所發處。蓋顔子之過,非必顯於行事也。三月之後,一念私意,便是違仁處,是所謂過也。於此不貳則工夫親切細密,可見矣。顔子之過,在違仁之「違」字。不貳之工,在克己之「克」字。用工之力,在請事之「事」字。纔違便復,復禮之「復」字,纔復便不失,服膺不失,苟壽而熟之,則便當至從心不踰矣。諸子只是學焉者也。顔子則好之,好之至,故不改樂,至於欲罷不能,則是《孟子》所謂烏可已之境也。改大過而不貳易,謹一念而不貳難,維愼獨者能之,維戒懼於不睹不聞者,方無過,不遷怒,性度和緩者或可能之。然程子曰「必理會其所以不貳」雲者,誠是矣。若怒去而餘意留心,如鏡面噓氣者,猶是遷,且當怒九分者,怒十分,亦是遷也。苟非眞切用工於克己者,不可易言也。「眞而靜」三字,人性之本、學工之原。眞而靜,故明通而知,無私而仁,自強而勇,《易》之無妄,《中庸》之誠。

子曰「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必曰其心三月不違,若聖人則無「其心」二字,這二字從顔子用工處言之也。是程子所謂守之,夫子所謂不失也。子曰依於仁,這不違,是「依」字義也。仁如大道,顔子已得是道而由之,遵而不違,其或久而差失一足,便是違也。諸子則但因夫子指示,知道之在彼,而時或至焉,未到「依」字地步者也。若聖人全體是仁,不復言依也。存乎心者仁,發乎事爲言語者仁,豈可曰其心,

幾非在我者,是切至之言。蓋其心不違,則我用力勉焉者也。若仁熟則由仁而行,不勉而中,我無與焉。

季氏使閔子騫宰。閔子騫曰:「善爲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上矣。」

閔子辭宰辭氣,有少之爲丈夫之恥者,斯言何爲而至哉?殆欲洗耳雲。

孔門師弟朋友間無不言,言無不從,而仕於季氏仕於,夫子何不止之也?朋友何不告之歟?也至於鳴鼓,而猶不止,吾恆怪之,學者於此,宜有嘿識而自警焉爾。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亡之矣!何等愛惜!命矣夫!何等咄歎!「矣夫」二字,隱然有怨意。曩日已死,今日又疾,天乎胡寧忍我?

子曰:「賢哉,也!一簟食,一瓢飮,在陋巷,人不堪其憂,也不改其樂。賢哉,也!」

愛之深、悅之至,故不暇敍事,而先說「贒哉」。旣敍事則洽於心發於口,故不覺重言「賢哉」,不堪憂這「堪」字裏面,有無不爲意思,甚可懼也。人能處貧而堪之則已過人一等,能安之則過於堪一等,能樂之則又上一等,能貧而不與焉,與有天下不與一般。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

其曰「悅子之道」者,是非眞悅者也。若眞悅則當竭其力,死而後已,「力不足」三字,非惟不必說,亦不當說也。也本末見夫子之道可悅之實,故其言曰非不悅,若見大意,「非不」二字,寧自其口出歟?

子游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爾乎?」曰:「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於之室也。」

爲政得人爲先,而子游亦應以此爲先,故問之,而「焉爾乎」三字,包這兩意,有丁寧懇摯意。

行不由徑,似是細事,苟非「席不正不坐」意,不能。大抵人事狼狽,何莫非欲速之心害之也?故雖細事,必去是心而熟之,以及其大也。若不矜於細則私意漸長,尤不能自禁於圖大也。折旋中矩,周旋中規,亦不由徑之意。折旋處徑度則速,周旋處曲超則速,未爲不可。以必中規中矩者,造次必於是,以習其耐遲之心也。末俗奔競,專是由徑之心也。文王三分服事,元是不由徑之心也。然則學者其可不反省而戒謹哉?論之惡,不患無辭,而《離騷》乃曰「捷徑而窘步」,甚似歇後語。然探本心則都是由徑之意爲祟也。以下,能言之士,竝無以捷徑罪者,見識之卑、世道之衰,可知也。且究竟論之,則君子平日所養者大,故身軀雖只是七尺,而柱天踏地,塞乎兩間,何許徑路,能擔當此軀子兩腳耶?非惟不合由也,亦惟不忍由也。周公几几之舃、君子容重之足,豈曲蹊細路所可容受哉?世人之必由徑路者,其心則以速自得,而是其身平日自視,細如稊米,元無千金之重者也。席不正不坐,亦非惟不當坐,實不忍坐也。假如夫子頇頂海口章甫大帶,何忍坐歪席也?不正不坐,是凡事不苟之道也。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只當曰「難免」,而必着「乎」字者,極痛切歎之辭。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何莫由」,倒蹴言之,甚憫不由者至愚沒柰之意。

怪而歎之,若曰人皆有是心,何其昏愚若是耶,解「何莫」二字。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彬彬然後君子之下,例當有「也」字,若對擧君子與小人,則當用也字,此直下說君子,故無「也」字。

奚啻寧野而已。人旣病於史則雖聖師提耳,莫可回悟,人心全亡,福地都喪,天厭衆離,終於覆亡而已。野則猶有可悟之質,猶有可敎之姿。若審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之義,決不可文勝也。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當曰「幸而不死」,而曰「幸而免」,似有餘地。然其免者禽視獸息。直則一,一則實,實故生,罔則反是。

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

直當曰「先難後獲」,而乃以「仁者」提頭,是答問之別例也。蓋先難後獲,本非仁之事也。但先克其遲難之私,而自強於所當爲,後計其功效之利,而自盡於用其力,是去私篤行之方也。因以熟之則可以爲仁矣。是以其言如此,若曰欲爲仁者,如此雲耳。

上言知者之事,下言仁者之心,甚分曉。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樂者,與物爲一,而嗜好無以易也。君子觀物,以身體物,卽物格理,故樂之,非苟焉而已也。仁理之普徧流行似水,智理之微妙凝定似山,不必泥看,但仁智之實在我,而自得於心者,方能樂之,不可泛言也。且能靜而體立,然後方能動而不括,能樂而心安,然後方能靜而有常,豈可忒分仁智爲二端哉?況此所謂智,非謂智謀巧術之謂也乎?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器觚故名觚,至愚可知,而末俗好新,削觚爲圓而猶呼之爲觚。以時人作時事,何事不然?何物不然?愚騃無識,循俗流亡之狀,不忍對看。況凡事近眞則限死違偝,近誤則登時學習者乎?是以迫問之曰:「此是觚耶?此是觚耶?」甚惡之之辭。退之《原道》,惟怪之欲問一節,蓋得此章言外意。舊時爲寒而有毛扇,今以紗綃爲之,豈非觚不觚哉?末俗事事皆然。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人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爲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幾年親炙承敎,益友講討,尙未識仁,也陋哉。觀夫子答問仁,諸子之學,淺深可知也。之外,無識仁體者。甚者如,宜乎後世之不能知也。

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約,結束而漸益斂縮,以至堅固之名。博學於文,於事物義理,無所不會,而反循天理當然之節文,履用人道當然之儀則。見識明而擇善精,繁文削而執守精,是所謂約之以禮也。亦非今日博學盡了,明日卻去約禮也。博學屬知,約禮屬行。

子曰:「中庸之爲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此章比《中庸》,多「德」字,而無「能」字。此重在《中庸》之德,《中庸》重在《中庸》之道,此歎民鮮之意切,故不暇言「能」字。《中庸》贊《中庸》之義大,故未必及「德」字,道爲主,故必着「能」字,德爲主,故合無「能」字。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衆,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子貢想見仁道至大,而不得於心,故臆料而過於大,亦不敢自信,乃曰如有如此則何如?夫子當曰「是聖也」,乃曰「必也聖乎」,把這「必」字「乎」字,照「如有」字勘鍊看,可知文法之妙。旣曰「聖乎」,而又曰「猶病諸」,可知道理之無極,亦所以開曉學者也。人者己之對,初學者能推於己之對則可以爲仁。因而熟之,人無不立,人無不達,則便是博施濟衆也。「能近取譬」四字,初學刮眸之金篦,欲行恕者宜着心。

引手足不仁以證仁,極明白易曉,君子以萬物爲一己,故一物不得所,爲一肢痿,衆人自家一身五臟四體,皆不得其所,是全身痿痺也。何不求可療之方歟?

《述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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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老彭之賢,未知何如也。然不贒於夫子則必矣。尊而愛之,不敢曰「老彭」,不忍曰「老彭」,必曰「我老彭」,「我」字愛而親之之意,溢於言外。夫子是時已七十矣,好賢之誠心,惓惓無已,故發於言者,自然如此。後來有稱吾黃叔度者,何等親之之語?學而不厭者,方能誨人不倦,倦於誨人者,亦厭於學人,是由不知義理之無窮,而私意塞中也。人而不厭學於人,雖有不善者,寡矣。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以四者爲憂,非謙辭也。惟聖人恆有此四憂,有十分憂、十分聖,九分憂、九分聖,漸而殺之至於一分憂,亦勝於下愚,聖人終身有憂,故至從心不踰矩。之戰兢臨深,皆此憂也。不能遷善者,每以不快於改過,故因循苟且而不卽遷善,「徙」字卽斷然遷之之辭。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申申、夭夭處,嘿想聖人之心無所偏倚,虛靜明定,外貌自然如此。學聖者學之必主敬。敬在工夫時,端莊整肅。全體敬時,申申、夭夭,到此地位,天下萬物,無可以易吾樂。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不暇敍事而先歎者,意切至故也。必先曰「甚矣」,這裏有悲悼意。見周公時酬酢甚說話?當熟想夢時何以夢?夢何如?方見得吾仲尼

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自「志」至「據」,猛着心、大着力方得。旣得於心則便是省力處。省力非謂歇後怠緩也。但工夫熟而行不艱澁也。至游泳適情之界,則便有烏可已之樂矣。學者每患當初之志不堅固者,未至據底地位,纔見生澁,便中途而廢。

忽不自知,這「忽」字非身親經歷不知也。到此有手舞足蹈,樂莫樂意。《西都賦》「排飛闥而上出,若游目於天表,似無依而洋洋」,正道此氣象。蓋從重樓複閣,到極盡處也。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不以禮來者,無求我之誠者也。無誠則雖誨不入矣。

子曰:「不憤不啓,不悱不發,擧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以常理言之,反三隅,苟非喪心者,皆可能。然私意蔽之,則告之而不知,視之而不見,如吾欲子之孝於我,反隅則可以事吾親矣,而擧世無知者,至近而出於天彝者尙然,況其他乎?

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是日哭則不歌,不合常情,故人未察其當然。蓋哭出於哀甚,俄傾之間,發哭之哀,何忍遽忘而又爲歌也?人未深知其當然,故有歌則不哭之訟。若宴樂方將之際,忽有喪慘,哀猝重而掩喜,哭不覺自發矣。奚暇論不相參也?若早日宴樂極歡,而但以日尙未暮,赴弔昨日之喪,則非特弔死無誠,吾心之哀樂,寧不卒遽無常乎?蓋宴際遇喪,哀自外至而掩喜,故喜不入於哀。宴罷而弔,哀自我作而喜尙留,故喜入於哀,不可哭也。哀自我生,喜亦我生,俄傾之間,不當兩生。然則哭不歌、歌不哭,一義也。伊川之說,人多疑其迂,毫釐之差,宜俗士之不能卞也。

子謂顔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

「唯我與爾」,慇懃愛悅,恰有一身意思,其意甚摯。《關雎》詩註摯而有別,「摯」字有無限天人至情。此所以有天喪予之慟也。行三軍,顔子爲大將,子路爲扁箱而已。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不曰「富如可求」,而曰「富而可求」,把那「富」字放作冷物。只以「而」字關接拖出「如可求」三字,妙哉。附勢求富者,何事不爲?執鞭最雅者也。雅者而曰猶可爲,則下於此者,何忍爲也。雖可求而得,不可爲也。此特設言,以警鄙夫而已。

子在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爲樂之至於斯也!」

樂由人心之感而作者也。人之性情,皆現於樂,後世之樂,不及古樂,人之性情,不古故也。《韶》雖存,聽之者性情不古,故不知其美,而擧世不用,獨夫子好之如此。當時之君有能好韶者,亦能用夫子矣。學者當想像德如何,韶舞如何,夫子所以好之如何,今吾之所好如何,可以有得矣。

冉有曰:「夫子爲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爲也。」

冉有曰:「爲君乎?」,子貢曰:「諾」,是二子之心,皆有疑也。子路何獨無疑歟?入問伯夷,讀者但依例言子貢能言而已。須思子貢平日知何如也。苟非深知,安能以爲今日對擧也?馬遷引此而曰:「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去「而」字着「乎」字,而夫子語意太疏漏,學者宜玩讀而識之。

子曰:「假我數年,卒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晩而喜易,是時已七十矣。故曰「假我數年」,曰「卒以學易」,這「卒」字卽死而後已之意,可以無大過。若以謙辭看不可。蓋聖人之心,未嘗自以爲無過。若以爲無過則非聖矣。是以其言曰七十不踰矩,前此則獨覺其有踰矩者矣。數年無過者,其豈非不踰矩歟?不但曰「過」而曰「大過」,此孔子也。然而世有恆曰吾無過,或告之過則怒者,此何人也?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若曰「子之雅言」則常言只此而已。曰「所雅言」則常時言語,此爲多也。末端不必更言「皆雅言也」。蓋子所雅言,自夫子敎不倦而言,皆雅言,自門人篤信服學而言也。非心悅誠服者,記之不能如是矣。

葉公孔子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爲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

人有問而不對,不可也。且彼旣問聖人,則亦宜以啓之,故曰「奚不曰如此雲」。然若他人問聖人者千百,則答辭亦隨異千百矣。此特告葉公者也。雖自謙之辭,然辭氣活潑明快,有傾天河、洗玉岅意氣。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知「之者」這兩「者」字,是丁寧提耳學者語。

子曰:「二三子以我爲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也。」

門人疑夫子有所隱,則大害於進學,故發此言。旣曰「無隱乎爾」,又曰「是也」,便是矢之辭,使門人信其無隱而學之也。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斯可矣。亡而爲有,虛而爲盈,約而爲泰,難乎有恆矣。」

亡恆卽《詩》所謂「二三其德」者。學者所謂無持敬工夫者,中無執守,百惡竝萃,末至於無所不爲,甚可懼也。病根是「亡而爲有」三事也。凡人有一分虛夸之心,其爲人也無足稱也。亡有以一對一而言,虛盈則所該廣,約泰則盡之乎人也。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不曰「人多不知而作之,我則無是」,而曰「蓋有作之者」,辭氣之厚,待人之恕,可見也。

子曰:「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

不保往、不與退,是上天生物之心。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仁遠乎哉」,有憐愍開喩意。「斯仁至矣」,有欣歡慶幸之意。聖言理到,故見於言外者類皆如此。仁本在我方寸,故欲之則當下便是,而其曰「至」者,如自外始至,形容其可喜意。便有父家何在?何相見之晩也意思?學者體玩聖人訓辭,得其興起感發浹洽薰陶者,則可見所謂時雨化之之妙。

巫馬期以告。子曰:「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某也幸」,有過人必知之,只是因司敗發而學者修己爲學之方,不外乎此,眞聖人之言也。

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

時人贊夫子,故自言曰「豈非吾之文如人故耶?」苟直曰「躬行則未也」,無以進學者。故若曰「行則行矣,未有得雲。」

「全未有得」「全」字,「自未之」「未之」字出。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爲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雲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

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亦可謂善學師矣。」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祇。』」子曰:「之禱久矣。」

必問有諸者,引起子路答語,使吾言易入也。「某之禱久矣」,有無限義理,深思體認,可得「人生也直」「內省不疚」之義,而苟且僥倖歆羨攀援之意自無矣。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俯仰無愧,常由正路,宜其坦蕩,屢言之矣。小人長戚,世或莫之知也。雖富貴萬鍾,廣廈玉食,其心未嘗一刻平常和泰。病源只一字曰「我」也。心中有我則大道如天而無容足處,世界三千而無着身處。白日中天而目無見,八珍在前而無可口,官至宰相而不堪卑賤,豈不晝夜長戚戚乎?還不如鹿豕之飽食逸走也。推極論之,太宗之爲天子,亦長戚戚者也。人之兔戚戚,誠難矣。

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溫而厲,威不猛,尙可說也。「恭而安」三字,眞天地之傳神,非以身體之而神會心得者,不可得也。讀者須嘿念熟想,僾然如見夫子,然後可謂讀書也。

讀者宜思程子以此斷然爲曾子所記何也。亦斷知果是曾子所記,然後可謂讀《論語》。

《泰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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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

「至德也」,語已足,又添「已矣」,是決定歆歎之辭。這三字隱然有《詩經》「於」字意思,泰伯讓天下,非夫子亦不能知。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愼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

勇直,無禮之病,易知易見;恭愼,無禮之病,難知難見。恭無禮,是足恭也。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啓予足,啓予手。《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氷。』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非欲告門人而引《詩》也。是其心頃刻寤寐,未嘗忘此《詩》者也。「而今而後」四字,可見死安意。《西銘》歿吾寧之意。免夫「夫」字,可見幸意。身體猶不可虧,況心性其可虧乎?子之堂構父室,敬止桑梓,是一理也。深知免夫之意,非惟保身保德。君子保宗廟,小人保家業,此孝之所以源百也。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顔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暴慢、色莊、鄙倍三者有一,不得爲吉人,況有一則三者自兼乎?學聖學賢,世皆不喜,誰能爲曾氏將死之言而學道,以遠此三疾歟?有此三疾,雖鄕里不行,學者當愼之。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

從事,專以是爲事也。從事於斯,顔子之所以爲顔子也。從事而熟之,至於不勉而無所事,則聖而化之矣。到此則能而問不能,多而問寡,有而無,實而虛,犯而無校,兩「以」字、兩「若」字,竝不當着矣。下愚則不能而不問能,寡而恥問多,虛以爲實,無以爲有,好犯人而自稱則曰「予聖」,謂之何哉?

顔子卒時,曾子年二十三。追念顔子從事於此而爲此言,則亦以此從事可知也。夫子歿時,曾子年二十七。聞一貫已在此前,及載《論語》。曾子之言,亦皆夫子未歿,門人群居時言。諸子欲事有若而稟曾子時,年亦不過三十,其所謂魯,果何如也?學者當嘿想而自勉也。

曾子曰:「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可以託六尺,不可以不弘毅,分明是曾子影子,此所以獨得其宗,三傳至孟子而益章也。仁以爲己任二節,讀之有凝然獨立,萬物在下底氣象,「不亦」二字須着念看,有鼓舞意,有慷慨意,誰不讀《論語》?而輕薄虛躁者,果虛讀書哉。嗚呼!不亦重乎?不亦遠乎?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以今之讀詩,今之行禮,今之爲樂,反而思之,今人之生,罔而已。其實皆科學害其心,而不善讀書故也。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下愚不可喩於道。喩之不從,則刑以弼之,只得使由之而已。若欲必使知之,則瀆而至於厭斁,敎化不得成矣。誤解此章,以爲聖人治民,不欲令民知道。此以下雜霸之術,而蘇氏之學,專主此說者也。正如儒誤解皇極以爲大中,致孔光揚雄學術之誤,馴至於王莽之禍也。學大槪如人愚黔首之術。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惡不仁,當然之事。疾則與惡異矣。有不忍耐而與爲對斥之意,已是褊心,況已甚乎?

無所容則致亂必矣。學者當熟思其處之之方。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

周公之才,非今俗之所謂才也。當熟讀《儀禮》《禮記》,體察其節文制度,曲盡天人之理。玩味《詩》之雅頌,《書》之誥訓,心得其薰養性情、處置輔理之道,是何等智能?何等伎藝?無其德者,必無是才,旣有其德,自無驕吝,此甚言驕吝之不可。故借周公以爲言。若小人之才,纔有才便驕吝矣。

量狹者見小故吝,易盈故驕。蓋小人專是私我,纔窮約不勝我少故吝,纔通顯不勝己大故驕。君子所主者義理,雖窮約而浩然之氣塞乎天地,雖富貴而若固有之。非我窮也,何吝之有?非我富也。何驕之有?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

夫子之時,三年學不志於穀,已不易得,況今時乎?半年學,已志卿相,亦何所不志?

「如此之人」四字,似剩而緊。瀉出夫子本意,妙哉妙哉!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

「篤信好學」以下三節,是君子修身處世之始終。經傳幾千萬言,都不外此。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不在其位章與《中庸》生今反古章參看,其意備矣。

子曰:「師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之後,追思想像,故曰「洋洋盈耳」,其情慽矣。若使之君臣有聽德之耳,必反師,亦必念樂之所自出而用夫子矣。東之女樂,在前上處,樂不淫之《關雎》,誰肯念聽哉?杏壇斜日,思西方之美人者,只是擊磬之孔氏而已。

子曰:「巍巍乎!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

有天下也而這「也」字似剩,若曰有天下而不與,則猶有我有底意像。着「也」字,然後那箇天下公然是自有底,此一字便是不與之影子,是文章神妙處。着「也」字而後「有」字無力,妙哉妙哉!

子曰:「大哉!之爲君也!巍巍乎!唯天爲大,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巍巍豎說,蕩蕩橫說。巍巍成功,《書》之放勳;煥乎文章,《書》之光被。

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當曰有亂臣十人,乃曰「武王曰」,何也?《泰誓》以予有,對有,是《武》樂未盡善處。讀者宜想認其揖遜、征伐氣象。服事文王也。當曰文王至德,而若拈擧文王,則武王是何如人也?乃曰「之德」,所以恕武王也。其意若曰之事,所不得已也。其心則同是至德之心也。

子曰:「,吾無間然矣。菲飮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吾無間然矣。」

天子是神民之主也。故致孝乎祭享,盡力乎民事而已。吾之一身,何有於爲君哉?若使有意於菲卑,未得爲大聖也。其心未嘗有我爲天子,故不期菲卑而自菲卑,是其量與天地同其大,故帝王之尊、九州之富,初不有無於其中。量小者雖強焚雉頭裘,心中常有天子,安得不發狂乎?誠可憐哉!降而至最陋者,飫喫呼來之一盤,望見大官之半面,其擧趾已高,奚足與議於人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