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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齋集 (魏伯珪)/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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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存齋集
卷之十一
作者:魏伯珪
1875年
卷十二

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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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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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若」,發語辭,是爲書之初頭。上無所襲,故必以虛字發之。如呼人者欲疾聲長呼,則必先引虛聲而臯之也。史作於帝殂之後,故又必曰「稽古」。放,至也。勳,功也。然不直曰「至功」,而必曰「放勳」,放之爲言,推致而至其極之義也,至之至也。勳之爲言,成功而極其大之義也,功之有成效者也。主於心而爲敬,主於事而爲愼,主其敬事而爲謹,主於接人而爲恭。欽者,統敬愼謹恭,合內外、包大小之名也。「欽敬」則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私,故心虛而明生。明則照外而爲文,旣文明矣,而非如佛氏之空寂,則必有「思」,思而勉強,則非天德。故「安安」,是天道不已而成變化之妙也。恭,非聲音笑貌,故曰「允恭」;讓,非退揖辭遜,故曰「克讓」。

德之體本明,而人人之所同具也。然而惟賢者明之,進一等者克明之,惟上聖能明之而致其峻。克者,能而有用功之意。德之峻,則所謂盡心、知性、知命也,非吾性分上加一毫也。此則人與同者也。德旣克明,則在己者盡矣。推己而親親,則有些過接,有些工夫,故特着「以」字曰「以親」。九族旣睦,則行於家者盡矣。國與天下,擧此措之而已。故特着「旣」字曰「旣睦」。旣者,前端了畢,將繼起後端之事也。睦者,親之效也。以齊家之道,施於百姓,則只是平章而已。平,平之也。皇極,蕩蕩平平之義也。章,明之也,明之有效爲章。昭明,昭而又明也。昭字,各屬百姓之身。一明字,盡之乎百姓也。國旣治矣,天下亦一體也。故更無別字,但曰「協和萬邦」,會極同用是德,便自協和。「協」字屬帝,「和」字屬萬邦。

其曰「黎民」者,若今之諺,頭向天之謂也。猶曰無論

戎、夷,苟頭戴黑者皆化也。到此則德盛業大,欲贊其美,諺所謂一口難說。不得不下「於」字。這「於」字若鄙人卒觀極美之事,不暇有言,但稱曰噓也。心悅意欣,體感神駭,口張氣吐,頭仰目盱而發於聲者也。《詩經》諸「於」字皆此意。旣「於」然後方稱「變時雍」,便是詩所謂「驚定乃始哭」之義也。這「變」字卽《易》「品物流形」之「流」字也。「時」字卽孟子所謂「使自得之」也,《論語》所謂「動之斯行」之「斯」字也,《大學》所謂「興仁興讓」之「興」字也,大禹所謂「丕應」也。「雍」字卽《中庸》所謂「篤恭天下平」之氣象也。

到此則人事畢矣,方始若天。故以「乃」字繼之。若,順也。若曰「欽順昊天」,則只是順字更沒意味。必用「若」字,然後包敬謹循理無違之義。《書》中「若」字皆此意。主廣大而言曰「昊」。「昊天」者,若曰如彼廣大難測之天道,我則若之也。書以記之爲曆,物以象之爲象。旣曆而又象,體欽而無差也。「敬授」之「敬」字,有慇懃謹愼之義,便包愛民若保之意。「授」字有丁寧指敎之意。長養收藏之時,是人之大用,故曰「人時」。

宅,有居而不遷之義。嵎夷,極海之濱。中國接東海,故東表在極海濱。暘與陽同而從日者,主日而言。谷,主日出而言,故稱谷。谷,物出入之地。當言「平秩春作」,而曰「東作」者,兼羲仲之職而言也。殷,盛也。凡物中爲盛,故《春秋》皆言殷。「析」字包自然意。卽不識不知順「帝則」之影像也。

「申」字,旣命而又不已之意也。當時之地,南不盡於交趾,而不如嵎夷之濱東海,故特着「南」字,而標擧「交」字。日所過而但取平廣意,故曰「都」。訛,化也。若直言「南化」,則意止於「化」一字,變言「訛」,則包無所不化之義。夏至則識日北至之影而屬陽事,故必言「敬致」。冬則屬陰事,故不言日。夏仲大火加於南方,則亦爲陽旺之運。虛星加於卯方,則是火旺而木虛之理也。朱鳥加於酉方,則有收歸之漸。畢星加於北方,則爲務畢閉藏之義。到此陽極陰生。若言極則物極而衰,故只曰「正」而言其壯。「希革」,火變物之象也。毛羽脫則與人服單衣理同。

之地,西不盡西域,故只言西。昧谷之谷,亦物所入也。西成之西,與東、南、朔義同。仲秋虛星加午方,萬物極盛,火氣暢於外,其中皆虛也。毛毨,物之自成也。

變化言「朔」,扶陽之義也。「在」字時無作爲,而但鑑察其成功而已也。「易」字卽「朔」字意也。昴星加午方,是成實者再生之理也。昴是西方之宿而主成實也。「氄毛」,人服繒裘之義也。

將統命則典憲昭揭,精彩彯灑,特以「帝曰」起頭,而「咨汝」以警動之也。「以閏月」之「以」字,甚占義諦,有萬斤之重焉。自今年正月,至明年正月爲年;自今年立春,至明年立春爲歲。年爲紀而歲爲功。用閏月,然後歲與年不甚參差,而民功乃成也。煕,廣也,包「明」字意。凡《詩》、《書》「煕」字皆同,蓋廣故明,明故廣也。

以帝知人之明,中心固有所擬議,而不咨於衆而擅斷則不可,故必咨於衆。然不專一臣,而必曰「疇咨」者,大公不偏之義也。不曰「國事」、「天下事」,而曰「若時」者,朕已倦勤,未得繼明之人,此何等時也!此「時」字便是孟子所謂「以不得爲憂」之「憂」字也。不直曰「」,而必加「胤子」者,其意若曰若無子則已,旣啓明,況是嗣子云也。丹朱之不肖,似不可以「嚚訟」二字盡之。人之存乎心者好爭,發乎口者不忠信,則其餘無足觀。雖小有才,只是小人之尤者也。萬古小人,都是「嚚訟」二字,爲不善之根而已。旣曰「吁」,而斥其嚚訟則已盡矣,而必申之以「可乎」二字,甚言不可矣。以對「胤子」二字,絶其亂源也。

旣咨若時,而廷臣不解其意,擧以胤,則又泛咨曰「若予采」。其意若曰誰人可如我而事事者。采,事也。若曰「若事」,則「事」字甚單。變「事」爲「采」,則盡天下之事而事之也。旣舍胤子,而又泛咨,故驩兜特稱「都」而對之。鳩,聚也。若直言「聚」,則只是聚而已。「鳩」字,黽勉勤力之義,便似「拮据」二字義。僝,見也。若直言見,則只是「見」字而已。「僝」字便有勞心效績之義。「靜而能言」,則才辯可以壓人,「庸違」則猜拗之情,拂人自用者也。「象恭」,此正巧言令色者也,是自欺欺人之大惡也。蓋人之不善,莫大於此二字。上自四凶,下至南袞沈貞,而都不外此六字。萬古帝王之惑於小人,而亡其天下者,都爲此六字所誤也。

當日之憂,莫大於洚水。若得若時之人,則治水之人,次第可得,而一誤於胤,再違於共工,決不可泛咨而得之也。遂全咨四嶽,先陳洪水之害。「湯湯」,槪言水盛貌也。變「害」言「割」,則害之甚者也。「蕩蕩」便是傍潰逆流之貌,下應「懷襄」二字。「浩浩」便是波濤泛起高大之意,下應「滔天」二字。「其咨」二字,便見帝若患在身之意。「僉曰於哉」,之言辯、才藝,人皆歆服,不覺其爲小人,非帝,不能卞也。帝曰「吁」一字,便有驚心駭聽咄歎之意。「方命圮族」四字,萬古小人之傳神。許多小人,爲惡不同,其本則只是四字也。君子則之允恭,之與善,之好問,之徽柔,之弗泄,周公之吐握,孔子之某未能一,皆方命圮族之反對也。蓋人之惡,莫甚於方命圮族。苟有是性,妻子不可保,況治國乎?帝旣明知其惡,則便當斥之,而以四嶽之賢,猶有「試可」之言,則是國人猶不皆曰可殺也。故姑聽而命之,是之所以不圮族也。正是上文「疇咨」之意也。雖其命之,而心則不信,故不曰「兪」,而但曰「往欽哉」。

旣不得於泛咨,故又全咨四嶽,而歷擧倦勤之由,直示禪位之意。「否德忝帝位」五字,便是時世影像,非德不可御天下,帝位非一人之私也。蓋言有德然後可當作君師之任也。後世此義都亡,故只爲以天下奉一人,而亂逆接跡也。之言允愜帝意,而揚側之意爲急,故卽曰「明明揚側」。史氏諦其意而不更下「帝」字,直以「曰」字承起者,妙哉妙哉!帝心自有虞舜,而廷臣之心皆不出於在位者,故不得已而言曰明者明之,固其所也。側陋者,亦當揚之。廷臣非不聞虞舜之德,而不知帝心之果如何?及聞揚側之敎,則不相期而衆口齊發,此所謂「師錫帝」也。「師錫帝」三字,非聖於文者,不能道也。「有鰥」之「有」字,便有慇懃丁寧之意。「在下」二字,應上「側陋」二字。帝心元有此人,師錫者允合,則不覺曰「兪」之出於口,不覺予聞之吐其情。又復問之曰「如何?」這「如何」二字,便見莢階光風,茅簷瑞日,八彩和氣,四海春意,七十年,於變時雍,太虛浮雲。擧天下胥薦其人,三杯酬酢,至德、氣象、心事、風味,都在此「予聞如何」四字。「曰」字,承上「師錫」而萬口一談也。

火之蒸物,熟氣自下漸上,故「烝烝」爲漸意。以子而化父母,蓋如火氣蒸物也。格,至也。謂「不格姦」者,言不甚至於姦也。格,極至也。予之素聞誠如此,不必更爲可否也。是以不復曰「兪」,以直曰「我其試哉」,師錫旣如此,而又必試之者,便是孟子所謂國人皆曰可而又自察其可也。治平之本在家,彼旣諧其父母兄弟則已可矣。然又復觀於造端處,然後可爲人倫之至也。「釐降」以下至「曰欽哉」,讀者宜想像其氣象如何,意思如何。始得見活。且看詩人興體如何?「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何彼穠矣。常棣之華,曷不肅雝?王姬之車。」這數句,認得和風慶雲、四海春光氣象方得。

《禹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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敷,分也。直曰「分土」,則只是畫野分州而已。敷字,包陳布羅列之意。有其害乃去,茫然風沙意思。凡用「旣」字者,用功輕處也。這「旣」字有略略修治,非久畢事之意。「及」字,經過用功之意,亦用功之輕者也,便是戰伐時略字義也。治水之法,每疏其下流,而太原則平原廣野,亦必防其泛濫。故因之堤而修之也。至者亦用功輕者也。水患平地爲甚。覃懷,平地用功大,故曰「底績」。底者,極其力致其成也。績者,幸其成而紀其效也。底績,難之之辭也。從,輕之之辭也。大陸平地而可作,則幸之辭也。冀州東北之民,浮於海,入於,則碣石正夾在右腋也。河水最爲患,而疏之爲九,則海邊平地,比之鑿開龍門,用功稍異。故着「旣」字。䟽平陸之水,則深者自爲澤而無別功,故但曰「旣澤」。略,海濱地遠而只是略定而已,輕辭也。「其道」,小水自定之辭也。「乂」,平地治田之辭也。「藝」,崖坂種穀之辭也。東原亦平地,故曰「底」。漸苞,但言遂其性,而非如曩時之暢茂爲蟲獸之藪也。「陽鳥攸居」,便是冷句,鼓作詠歎,有無限意思。不曰鴻雁,而曰陽鳥者,水患旣去,風氣順行,彼鴻雁亦遂隨陽之性,便是《堯典》所謂「鳥獸孶尾」意思。萊夷則牧蕃,彭蠡則雁居,九州一例也。「旣敷」,非如曩時之暢茂,而爲有用之物也。

揚州東南海濱之民,浮江而下,沿海而上,以浮也。衡山之南,有七。後世爲廣東廣西等地。旣爲闊遠,而姑不畫以爲徼,故但曰衡陽,是未盡之辭也。傳所謂「唐虞之地,南不盡衡山」者是也。水莫大於,而順流而入海,便是倔強諸侯,賓服於天子,則曰「朝宗」,亦幸辭也。九江亦害人者,而旣平則得地中行之正性。故曰「殷」,亦有幸意。曰「孔」則言念曩時之害,今喜甚得其平也。藪土見,何等快活!邊耕作,何等喜幸!龜非常貢,苟得大龜則上,不得則不上,故特以「納錫」二字別之。逾於,旣到於,則更無連溯,而津頭已是帝京,故至於南河。渮澤非常流於孟瀦者,而傍溢爲患,故但作堤丘而備之,使其勢漲則自被於孟瀦也。故不言入字、道字、從字。磬錯,非常貢,而但値造磬時,則錫命於豫州而貢之也。梁州地高山多,水害最輕,故記旅平,亦經辭也。旅於高山,亦九州之通例也。和夷地平,故亦曰「底」,弱水之西域遠,不見弱水入海處,而但使西之而已,其末則在所略之也。「旣從」,則比灃水而稍難。灃水攸同,比而爲易也。終南至鳥鼠蒙上旅字也。原濕平原,故曰「底」。

篇中有三錫字。楊州之橘柚,便是常貢而非一貢便已,每乎祭祀、燕饗,則錫命而貢之,一歲之中,不止一二。荊州之大龜,非年貢,得則貢,不得則不貢。但國之元龜,爲物至重,故以「自下錫上」爲辭,隱然有靈瑞之意。豫州之磬錯,比橘柚爲稀,比大龜爲頻數。故橘柚則錫貢字在下,磬錯則錫貢字在上,此作文之妙也。

織皮出於西戎,爲中國之用,而崑崙析支渠搜雖貢織皮,不入於版籍。其地則雍州之外界,故記於雍州田賦之外,而不書貢字。三邦旣貢,則其外西戎不記名號者,皆卽敍以西戎,卽敍結之。是《益稷》篇「外薄四海」之義也。且記陽鳥而九州之飛鳥可知也。記降丘而九州之民居,可例也。記西戎冀州北狄靑州東夷荊州南蠻,皆可知也。渠搜下諺吐홀은,非妙解於文者,不能預也。經傳諺解,不可泛看皆如此。

導水自水源者,先擧所出之山。自其中流,先擧水而次擧山。彎曲而北勢重而東勢輕者,言北東;東勢重而北勢輕者,言東北。「祇台德先」兩句,八年腁胝之餘,便記無爲之意。《武成》篇末章、《平淮西碑》頌末句,皆自此出。甸服三百里有「納」字,二百里無「納」字。將輸之事,五百里皆同,而獨言秸服,其必有意,而《蔡傳》不明言之。豈四百里、五百里粟米,以其道遠,故但致於三百里,而三百里之民,納於京師耶?若如註說,則諺解當曰「秸乙納하고服하고」,而今曰「秸服乙納하고」,則專不成文理,未知其可也。

冀州之南,歷豫州楊州荊州而後方爲夷方。自衡陽平陽,里數不只爲二千五百里而已。冀州之北,直接北荒。若畫二千五百里,則都是漠磧耳。然則北但止甸服,亦已過塞外矣。南自豫州南境,已爲要服矣。註疏有所云云,而皆未允當,時未可知也。讀者不以辭害意可也。中國東海在域內,故先言「東漸於海」,漸者親近浸漬之謂也。西方流沙之外,但襲德化餘韻,故曰「被」,而以上「西戎卽敍」觀之,比朔南稍溫藉,故曰「被」。朔與南則皆不毛之地,而風聲所曁,則薄於海而無外,故只以「曁」字統之,寓其不可限量之意。此文章下字之妙也。字意斟酌卽《堯典》光四表、格上下之義也。蓋四表則遠而無外,故言光。上下則雖高厚而有限,故言格。「格」字,神祇咸若之義也。「光被」二字,便有越裳黃耇海不揚波之義。「錫玄圭」之「錫」字,便是「歸功於上」之「歸」字義結兩句,極有體統。退之《平淮西碑》,皆熟讀《禹貢》者也。

《史略》說三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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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史者,托始於天開之初,而若提頭直稱「天皇氏」,則徑直無頭,故必以「太古」二字爲標題,卽《虞書》「曰若稽古」之義。《周書》發語而「曰猷」之意,史曰「」曰「西漢」之例也。

天開於子,子是北方之水也。水爲天地萬物之始,是故天一生水而天色玄,卽當曰「以水德王」。然天之體則貞於冬、發於春,以生物爲德,故曰「以木德王」。天雖開於子,而萬物未生之前,天道無所行,若無臣之君。故至寅會,物生然後始用事,而爲天之元年,故曰「歲起攝提」。然又開元則子也,而行政則自寅始,猶光武之封蕭王,便是元年,及卽帝位,然後方稱建武元年。建武以前五年,在所不計也。天皇之攝提以前二萬餘年,亦在所不計也。故曰「歲起攝提」,然又非天所有意而自爲也。人以理推言之,故不曰「攝提爲元年」,而必曰「歲起攝提」也。「無爲而化」四字,便是天皇氏之敍事,卽《堯典》「放勳」以下止「往欽哉」一篇。

一元有十二會而天實統之,故曰「兄弟十二人」。一會,一萬八百年,故曰「各一萬八百歲」。地皇氏闢於丑,而未統子會,故曰「兄弟十一人」。地色黃卽當土德王,而發用於夏,主長養,故曰「以火德王」。地皇氏亦歲起攝提,而地者妻道也,故從天而不再稱。地亦無爲而化,而承天而成,故不再言。

天體水而木德王,則水生木而順施也;地體土而火德王,則火生土而逆成也。卽男順女逆,父施母成之理也。人生於寅而終於戌,未統子、丑與亥會,故曰「兄弟九人」。蓋九者陽之極數,物之盛數也。天地萬物,成數皆三,而三三爲九。天圓徑一圍三,人配天而得天之盛數,故爲九。是以天有九天,地有九州,是《洛書》九宮之數也。是以官經國,皆以九爲紀也。「合四萬五千六百年」,自寅會之半,止午會太半之數也。蓋人生於寅會五千四百一年,是寅會之半。歷卯、辰、巳三會,至午會七千八百年,則人道已變矣。故人皇之理,止於是也。蓋午會卽一日之午時,而午會七千八百年卽午時正二刻之後也。凡午時正二刻以後,則陰風已生,物象慘惔。此正人皇四萬五千六百年時也。此後則人道漸昏,形全而心塞,如人之老昏。蓋人心而獸形,若人幼而漸長也。方今午會已半,而胡入中國,蓋向昏之漸也。

人皇以後,年代未詳,而只有傳說如此,亦以理推,則蓋有作巢作火者矣。然不可白地說出有巢燧人,故乃曰「人皇以後有曰有巢氏」,因稱「至燧人氏」,分明似自人皇歷數世系者然,此是文章神鬼手段。「有曰」二字,尤是奇妙。「至」字,又是丁寧不圖文章之妙至於此也。且構木爲巢,使人居生,上應天道木德王;鑽燧造火,使民成養,上應地道火德王,義理雙足無欠。「在書契以前不可考」,分明是各史之終,書幾帝幾年之例也。蓋太古之記至此終矣。自「太古」至「不可考」,大約五行之文,標作五節,而地皇之「亦」字,人皇之「分長九州」,有巢人皇以後,燧人之「至」字五節,貫通血脈。「有曰」二字,又歷擧不知名號諸氏於不言之中。若曰人皇以後有某氏某氏,而其中有曰有巢氏者也。以燧人之例推之,則當曰巢人氏。以有巢之例推之,則當曰有燧氏。然而人生之後,依居草木,莫非巢也,而爲構木之法,略有堂室之制,則自有巢始,不過如鳥巢之窠,而稍異於曩日而已。大體則與鳥棲、獸窟一般,故止稱有巢氏。這「有」字便是後來宮室之制,刱有於是,而又兼皇王製作之義也。至燧人之鑽火,則敎之火食,別於禽獸之血咀生茹,以爲人食。故特稱爲燧人氏,若曰用火作人食也。巢居則無大異於初,故不曰「始構木」。火食則始別於禽食,故特曰「始鑽燧」也。

蓋以「太古」起頭,結以「不可考」,其間脈絡關鎖,下字酌義鋪敍之妙,約而盡,簡而明。後世作者,大文字雖千言萬語,其妙都不及此,誠不知此是何人所作,若是之奧妙快活耶。王逢曾先之人,必不能爲之矣。今之讀者,只以小兒之學,忽而易之,甚不可也。玆略爲批點雲爾。

竊觀《史略》第一卷,自黃帝以下,抄取《馬史》,而書法,簡而盡,略而該,甚精妙切至,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學文者若熟讀此一卷,天下古今之文,可一以貫之也。雖然其極妙處,在有虞以上,可與《周易》、《書》典謨、《詩》雅頌比竝,而夏後以下至赧王次之。春秋戰國史斷,是馬遷神髓。自「姓」至是爲「始皇帝」,萬古史編之宗祖也。削筆之簡嚴,列書之綜緻,予奪之精正,文法之平鋪,事實之詳備,有非筆士、墨人所能爲者。愚故以爲萬古文章,在此一卷。苟有聖於聰者,許我爲山水之鍾子期耶?書室多暇,菊醪釀興,文友語屑,偶爾及此,故略言之雲。

《伯夷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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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遷文章才識,興後一人。其自負不淺,其意則不自處於門諸子之下者也。然而不遇知己,上不會於明君,下不信於友僚。其上書論李陵,則以至公之心,參知人之明,訟其冤而伸其枉,竟遭腐刑,爲世棄人,故遂作《史記》。蓋欲托之《史記》,以現志氣,以著文章,傳之後世也。自黃帝以下可立傳者,非只一人,而特有感於。蓋以得仁之人,聖於淸者,而不遇於世,逃於北海。及聞善養老而歸於文王,則其全德雖不及於文王,而心全天理,而無一毫私意,與文王之至德,若合符契。苟使得死於三分事之前,北海枯骨,無愧人天,生順死安,含笑無憾,而忽見子揚武,誓師稱戈。伯夷之心,非不知此事應天順人,而格以吾讓國之心,則決然有所不忍於心矣。遂登有虞之山,甘餓而死,以當時則天下宗,以後世則爭殉功利。噫!彼西山餓魂,孰知其心?幸有尼丘夫子,朝暮相遇,稱之曰「得仁」,贊之曰「何怨」。墨胎氏方寸皎日,始明於天下,萬古不晦矣。惟彼伯夷,可謂遇知己於身後矣。伯夷死後千年,許多賢豪枉人,大小不同,而含寃結憾,不知其幾人,而蠶室腐刑,未必非「我安適歸」之一人也。遂以《伯夷傳》爲首,以瀉其意,故以議論包敍事,激感頓挫,神規鬼削,出入抑揚,不可摸捉。是爲列傳之首,故首下「夫」字,此卽《虞書》「曰若稽古」之義也。將敍伯夷讓國、馬大節,而推獎其爲萬古一人,故起頭以議論,而提說許由務光。蓋輩稱誦,極其爛熳。或恐世人信彼爲至高,而以伯夷二之爲淸士,故遂立論曰:「學者之載籍雖極博,其考信則只是六藝之文。」六藝之文,卽孔子之書也。之書,雖殘缺於火,其三世授受,昭載《尙書》,後人指認,歷歷無疑也。是以自「學者」止「可知也」四句,爲提頭。說出讓天下於許由,而質之以傳天下若斯之難。以許由務光之說,歸之荒唐,則伯夷便爲萬古一淸矣。雖然之時有許由之時有務光,又不是全然虛無。蓋其淸高則可尙,若漏於吾之筆端,萬古寂寥,亦是一冤。故揷以余登箕山,使許由之遺骸不埋沒,便是一行《許由傳》也。楊惲深知其意,故揷以「太史公曰」四字,與諸列傳末太史公爲一例,惲可謂有是舅有是甥。至於卞隨務光,比許由又下一等,故只擧其名而斷之以「此何稱焉」。此是《節義傳》、《遊俠傳》末,歷擧小節、小俠之例也。遂以孔子提頭,而必以泰伯疊在伯夷之上,太史之意,未必以爲泰伯賢於伯夷,而《論語》旣稱泰伯三以天下讓,而其於伯夷則無讓國之言。夫伯夷之讓國卽泰伯讓天下之心,而夫子未及言其至德。故太史卽以泰伯貼說,以明伯夷泰伯一般人也。至高而六藝之文不小槪見,則便擧超世至德,輳着伯夷身上矣。

太史本心都是怨,故見孔子伯夷分上兩說「怨」字,不覺爬着心癢,遂連擧「怨用希」「又何怨」,而反質曰「伯夷果是不怨者」乎?睹《採薇歌》,分明是怨也。雖然怨之中,又果有不怨者存焉乎?今我則怨矣,果非得仁者耶?吾心不勝慥慥,故曰「可異焉」。「可異」二字,有無限不平意,其意若曰若使夫子論吾,則謂之何雲?列傳以議論起頭者多矣,而入題處無「其傳曰」三字,而此特然者,蓋以伯夷本事,付之他人,公說丁寧,而不自犯手,明其讓國叩馬,明白無疑,非如之事依俙口傳也。伯夷讓國卽泰伯之讓國也。諫取天下卽泰伯之讓天下也。心跡淸絶,事說明白。苟當之時,寧不爲許由務光之事乎?世人皆推許由爲至高,伯夷豈不是至高而明白者乎?

傳例當曰「作歌曰」,而必揷入「其辭」二字,則蓋以伯夷本心全體,都在此歌,因以照結上「軼詩」二字也。死於首陽山下,不必着「由此觀之」四字,而就《採薇歌》拈認怨意,引着自家心胷。故必以此四字,照對「又何怨」爲翻案,然後瀉出胷中素畜,以明不得無怨之意,而使吾怨者天道,故以「天道」起頭,而天道終不可忱,故必以「或曰」言之。其意若曰天道與善,決非至人之言,是不過或人之一說也。例當曰善人而天不與,何也?而必反辭曰「可謂善人者非耶?」,有似詰問天翁結案者。子長氏肚裏輪囷,何等巉巖奇欝!「非耶」二字,連二節,瀉落志士幾斛血淚,而「餓死」二字,不必持提,而不食不義,則天下無可食之物,無可食之物,則餓死而已。天之生人,其果以餓死爲道耶?說伯夷已盡矣。而言有未已,更着「且」字,提說出也屢空,「屢空」二字是餓死之本色也。當時慫慂媕婀、全軀保妻子者,滿屋黃金,酒海肉山。獨此馬遷無金於畫工,隱室腐毫,空爲昭君之琵琶,果與餓死,無一間。刻骨至寃,安得不怨?此其作《貨殖傳》之本心也。「天之報施,其何如哉?」,例當曰「果何如哉」,而變「果」爲「其」,則其口氣,鞠蹴天翁無狀無識小兒不如者也。盜跖之凶暴,稱以「殺不辜」,豈不是歇後語哉?稽山箭雨,名士投北,霜日皎然,椎髻有辭,則此「不辜」二字,豈非暗伸飛將令孫耶?敍盜跖之事,不必說「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而念彼步卒五千人,陷沒凶奴,切痛在心,故不覺拖出冷句也。「若至近世」四字,提着自己時世。當時立朝者,語犯忌諱,奚特如訟李陵而已?然且逸樂,況其心不軌,多犯無將哉?彼輩之累世不絶,尤是切痛,國家之施宮刑,使之絶世也。一身窮餓,猶是極冤,而使之絶世,抑又何罪?「擇地而蹈」,則司馬遷不曾蹈權貴之門。「時然後言」,則司馬遷但言李陵之冤,「行不由徑」,則司馬遷不曾曲徑求免。「非公正,不發憤」,則司馬遷所發,公正之憤。噫!此禍災果何以至於此極耶?司馬遷之惑滋甚矣。乃曰「儻所謂」,則蒼蒼在上,猶有嚴於質言耶?「是耶非耶」,則猶不敢直言非耶?此正長歌甚於痛哭者也。

姑置之是非之間,畢竟以沒世之名,歸之天定,則天之與善果是矣。遂斷之以聖人之言曰:「道不同,不相爲謀。」非特時人之與我不同,天道亦與我不同。道不同之道字,上承天道之道字,尤妙妙。當時在廷之臣,旣從其志,蒼蒼之天,自從其志,司馬遷亦從其志。廷臣不如吾,則天亦不如吾。旣不如吾,吾又何怨?不怨則吾亦伯夷矣。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是不怨之實。嚴霜大冬,松栢特秀,天亦柰何哉?若使擧世不混濁,而皆爲伯夷之行,伯夷安得爲淸聖哉?擧朝匪人,故司馬遷爲正人。不正而富貴,司馬遷固不爲矣。然則天道豈欲現伯夷、尊顔回、著馬遷,而使擧世混濁耶?不然則其制行之重若彼,而窮餓之輕何若此哉?是知天道不可妄料也。是以君子重沒世之名也。言其盡矣,而意有未盡,故又引賈誼之言,而其言理到,故特「子」而尊稱之。廷臣則殉財,我則殉名。均是死也,而死權則陋矣;具曰生也,而憑生則哀矣。胷中滿天星斗,身後照世日月,吾則有之,吾又何怨乎?心中許多憤欝,噴泄到此,磈磊者幾盡平矣。「同明相照」以下,立腳於天地之中,氣吐於宇宙之間,口氣活潑,珠瀉銀甁,瀑落高崖。隱然以金石著述之書,與孔夫子承統。末又以餘意,爲巖穴之士、閭巷之人,揄揚其慷慨不平之意,分明有龍昇海雲,曳曳然雷有餘聲也。司馬氏作此傳,蓋欲後人之知其心而不埋沒其名也,而於今三千年,無一如其意而知之者,故許多批評註釋,皆不得快活明白。文士讀誦者,只讀司馬遷,而不讀《伯夷傳》,九原之馬遷,得又無怨乎?東海魏子華龍門洗怨,見之者得無曰汰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