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至內容

孟子傳 (四庫全書本)/卷22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巻二十一 孟子傳 卷二十二 卷二十三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二十二
  宋 張九成 撰
  萬章章句上
  萬章問曰舜往于田號泣於旻天何為其號泣也孟子曰怨慕也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不怨然則舜怨乎曰長息問於公明髙曰舜往于田則吾既得聞命矣號泣於旻天於父母則吾不知也公明髙曰是非爾所知也夫公明髙以孝子之心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為子職而已矣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舜於畎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將胥天下而遷之焉為不順於父母如窮人無所歸天下之士恱之人之所之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為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恱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於父母可以解憂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
  事親自有事親之法事君自有事君之法此天理也事親而親不恱則謂之不孝事君而君不仁則謂之不忠故用之則行舎之則蔵道合則従不合則去行蔵去就一視用舎合否為則焉初無定論也事君之法當如是爾至扵事親則自孩提以至老死無他法也其心一於嬰兒而無變者此事親之法也夫嬰兒之心一於愛父母而已安知其他哉方父母之弗見愛也號泣悲苦萬物無可解其憂者天下之士恱之與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妻帝之二女曽何足以入其心乎及既見父母且喜且怒怨父母之不我憐也已乃跳踉喜躍其樂有過於天下就之富有天下貴為天子妻帝二女之樂也舜之心其事父母常如嬰兒則其為父母不喜號泣於天若嬰兒之慕者此蓋天理當如是也故大孝終身慕父母所謂終身者非終父母之身終其身也父母既死其心常悲一見其遺書一執其桮棬則泫然流涕痛苦有不自勝者此正嬰兒之心也老萊七十而慕為五綵之衣為嬰兒匍匐扵父母前此心為如何哉欲識舜之為舜當扵嬰兒之慕而求之則公明髙之說孟子之對萬章長息之問大舜之心於此而決矣夫舜之號泣於天孟子止以一慕字斷之以解天下後世紛紛之疑非其髙見逺識超出乎衆人之上䏻如是乎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揜之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宮舜在牀琴象曰鬱陶思君爾忸怩舜曰惟茲臣庶汝其於予治不識舜不知象之將殺已與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曰然則舜偽喜者與曰否昔者有饋生魚於鄭子産子産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舎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悠然而逝子産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産智予既烹而食矣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奚偽焉
  不告而娶余既為之說矣帝之妻舜而不告是與舜同心也夫相率以違背父母豈堯舜之心哉以俗人觀之則見其為不告而娶以天理而觀此堯舜為天下人倫之大不敢潔身以求合也至於象與父母同為焚廩揜井之計及牛羊倉廩干戈琴弤二嫂之說以傲濟頑嚚不如是不滿其意也凶徳參㑹而舜生乎其間可謂不幸矣孟子乃有天將降大任之說且曰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増益其所不能可謂善觀天意矣理不如是何以見舜之為大聖乎是故無羑里之難不足以見文王無陳蔡之難不足以見孔子無漢中彭城之難不足以成髙祖之功無滹沱蕪蔞之難不足以立光武之志下至非束縛於莒管仲之功不明非受辱袴下韓信之志不固非刖其兩足孫臏烏乎而入齊非拉脅折齒范睢烏乎而入秦雖聖智賢否之不同藉此而論之則舜非處頑嚚凶傲大難之間亦何以成就聖徳乎孟子又為之說曰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𤼵扵聲而後喻則夫士君子當患難困苦窮廹艱難之時正當識天之意益自奮厲琢磨以合天心可也且憂且懼若將無後日者此閭巷婦女之見豈大丈夫之心乎余於燒廩揜井輒推天意以勉吾徒之不得志者此亦聖賢之心也若夫舜逃厄難而鼓琴不輟乃見聖人之處憂患如此其沛然也至於象有思君之言舜有分治之命又泰然如平時兄弟家庭之間雍穆無間此又見舜之心矣而萬章不識此意乃以為偽喜嗚呼聖人豈有偽哉有一毫之偽乃鬼蜮耳非天理也夫弟之於兄天理相愛其所以迷罔至於謀殺者乃凶傲所致也方凶傲之起則見忿怒而不見天理及事成謀濟凶傲既息天理自生安知其無悔心乎悔心乃天理當然也象以為舜死矣既入舜宮舜突然在前友於之愛不暇計較忽然四起此乃真情也舜安得不以真情際之乎且夫漁者有捕心海鷗為之不下鼓琴有殺心蔡邕至扵旋歸況舜大聖人豈不知象之處心乎其欲焚廩也則有不可得而焚其欲揜井也則有不可得而揜則以其殺心已著不得而不避也與夫子知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又知由也不得其死之機同矣及夫凶傲之氣已濟愛兄之心己生則就其生處以善言導之此又聖人造化之術也夫焚廩揜井凶傲之氣也鬱陶思君天理當然也舜於其凶傲時則急避之於其鬱陶時則樂予之其處憂患人情亦可謂巧妙矣孟子善言此意乃曰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非深知舜之心者不能形容如此也且引子産畜魚之事為證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夫魚有始舎圉圉之理少則有洋洋悠然而逝之理故可欺也若夫井有人焉其可欺乎子産以理而信之至於舜則又以聖而見其用心處而造化之子産所不可及也書所謂蒸蒸乂不格姦者此也此又孟子不言之遺意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為事立為天子則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萬章曰舜流共工於幽州放驩兠於崇山殺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曰仁人之於弟也不蔵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為天子弟為匹夫可謂親愛之乎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曰象不得有為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於有庫此之謂也
  余讀此一章乃見聖人處事如此此蓋天理造化之妙也夫天下知象之凶傲而舜第知其為弟耳弟則當親愛之凶傲則當處之夫一人乗車三人緩帶河潤九里澤及三族矧舜為天子於吾手足同氣豈可追念往昔而不富貴之乎封之有庳為吾弟也然而凶傲之惡及舜一已可也為一國之君有民人焉有社稷焉豈可以親愛之故使不肖之弟肆其凶傲加於一國以遂區區之志乎舜天理也天理中造化真如乾坤之運六子滄海之轉百川既不失親愛之恩可使遂其富貴又不使凶傲及民而可以行吾恵澤可謂巧妙矣其造化如何哉其曰象不得有為扵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豈得暴彼民哉是也夫名為諸侯爵亦貴矣受其貢稅祿亦富矣親愛吾弟使之富貴吾心足矣然而民人之政社稷之事皆朝廷賢者主之象之凶傲何自而肆之於民哉徒富貴而不加親愛之心以潤澤之亦非天理也是以欲常常而見使源源而來故不拘諸侯入貢之例而以政事為名常接見有庳之君使他人皆不與焉此又親愛潤澤之道也既不失國家之綱紀又不廢手足之親愛造化之妙乃至扵此乎夫春秋書鄭伯克段於鄢此不知舜親愛之義也書齊侯使其弟年來聘又書齊無知弒其君諸兒此不知舜使吏治其國之義也春秋之心舜之心也使鄭伯知舜之心決不至殺其弟使齊侯知舜之心決不至弟之子弒其伯父後世效舜封有庳而失之者如景帝之待梁孝王是也使其黃屋稱制以為親愛手足也卒有刺殺大臣之惡使其得舜之心詎至此乎又有效舜使吏治貢賦而失之者如齊置典籖以専國事至有藕一段漿一盃皆待命扵典籖而後得使皆愁窘無聊如在囹圄使其得舜之心詎至此乎此皆不知天理自以私意為之愛之則至扵太過制之則至扵刻深惟天理中行事事合宜封之而使朝臣主其政制之而使之常常而來見恩義兼行公私兩濟古人所謂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動而不相害又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余嘗思其說而不得今熟味此章深見舜之用心乃知古人之說蓋指此用處為言也其至矣哉
  咸丘蒙問曰語雲盛徳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於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勲乃徂落百姓如䘮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為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䘮是二天子矣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詩云水言孝思孝思維則此之謂也書曰祗載見瞽瞍䕫䕫齊栗瞽瞍亦允若是為父不得而子也
  聖人既沒道徳不明利口憸人動以非理之語借聖賢以濟其私倘非髙明豪傑之士以髙見逺識深𤼵聖賢之所存而大不然其說則夫簒逆之賊借湯武以為名悖亂之臣借伊霍以為惡事權臣者借瘠環以汙孔子事左道者借負鼎以汙阿衡其亂天下豈一朝一夕而已哉今咸丘蒙問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借舜以為名且有堯與瞽瞍北面而朝之說此必蘇張稷下諸人倡為此說欲動人君使尊大其說以肆無稽之談以控當世之柄而恣其利慾也倘非孟子以帝王之學立正心之論力抵而深排之則君臣父子之倫自此而大敗壊矣夫君不得而臣孟子據堯典孔子之說以正之曉然無可疑者至於父不得而子蒙乃引詩普天率土之意以問亦可謂難荅矣然天下一理也古今一理也死生幽眀一理也豈有作詩者使父不得以盛徳之士為子乎孟子乃解此詩為歎獨勞而言非為父子而言也因又使學者先當眀天下之理然後以理探詩人之意是窮理在前明詩在後深明天下之理然後可以識詩人之意故有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之說如曰有周不顯又曰其麗不億其文如此其理乃言其甚顯與甚多也是不可以文害辭也一泥其辭而不得其意則如雲漢之詩有周餘黎民靡有孑遺是豈周無遺民乎是其意傷旱太甚故其辭如此也判別不顯為顯不億為億靡有孑遺為傷旱倘非深眀天下之理而以意逆志則夫探章摘句據語求是之徒將倒仃逆施矣既眀詩人之意既判普天率土之詩不為父子而說然後借永言孝思之詩䕫䕫齋栗之書以證父不得而子之鄙論其用舎詩書抑揚今古如此真可謂能用先王之道者也孟子不得志故與其徒可否古今而髙明竒偉如此使其得志端委廟堂謀謨帷幄以應難辦之事以斷疑似之說以折無實之辯以破流俗之惑將沛然有餘裕而天下特在其掌握間耳惜哉止於如此而已矣徒使萬世之後知其心者徒想味風采而願與之執鞭焉嗚呼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於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簒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聴自我民聴此之謂也
  孟子之論言天下不可妄得蓋隂有神眀主宰其間歴觀萬古湯之有天下其符見於𤣥鳥武王之有天下其符見於帝武秦之有天下文公有陳寳之祥漢之有天下髙祖有雲氣之瑞以至楚有六子之産故當時有天方授楚之論趙有帝所之樂故當道有野人致帝之命嗚呼小而一國大而天下皆有黙定之數第詩書六經所傳不貴其有天下顧其修徳如何耳是以中庸曰大徳者必受命又曰大徳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夀然而周公孔子豈非大徳終在臣子之位不聞其有天下也以此知天之厯數自有所歸天之與舜堯之子不肖矣天之與禹舜之子不肖矣孟子深見天人之際故有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而一歸之於天又有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之說余於是知人之行或善或惡其處事或是或非皆天使之非人之所能為也天將興舜乃使其處父頑母嚚弟傲之間䕫䕫齋栗無格姦之失有允若之心而舜孝行聞於天下矣又使五典克従百揆時敘四門穆穆而處事皆當於人心矣堯薦於天也二十有八載天又使歴年既多施澤既久而民心歸之又使百神享之百姓安之天意在舜如此堯豈得私其子哉故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於南河之南天使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天雖不言而㝠㝠之中使天下歸之如此此豈偶然哉天意昭然可見矣故孟子又引天視民視天聽民聴之說以證之嗚呼天下之大固豈細事乎曹操欲簒漢民心未厭漢是天未與操司馬懿欲簒魏民心未厭魏是天未與懿也天命不可妄得而簒逆之心昭然布在天下為千古罪人使曹操不殺伏後忠事獻帝天命在操將自有堯舜之舉矣使司馬懿不誅淩統忠事魏室天命在懿亦將自有堯舜之舉矣天命至重豈姦心賊慮所能圖哉操之子丕雖有天下不旋踵而有司馬懿之報懿之孫炎雖有天下不旋踵而有六王之報嗚呼天命豈不昭灼乎大而天下如此小而一已亦豈偶然黃允公卿問疾王臣在門亦已盛矣忽有黜妻之醜天使之也蔡邕忠諫靈帝力排閹宦亦已盛矣而忽有就董卓之辟天使之也嗚呼天命難知其可不兢兢自慎乎禍福之來委之度外而立行處事其可忽耶蓋當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脩身無為造化所使勿為醜行以害平生勿為惡事以貽後禍公卿大夫此人爵也仁義忠信樂善不倦豈不在我乎倘天命之來有出扵非義吾當以義裁正之合扵義者吾受之而不辭悖扵義者吾卻之而不受此所以處天命也使蔡邕知此豈肯為董卓客乎春秋申之㑹所以列楚於晉下而狄十二國之大夫與淮夷不殊㑹者此蓋以義可否天命也此又孟子不言之遺意

  孟子傳卷二十二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