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稗類鈔/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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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編輯]厚德
[編輯]〔情險山川,志慘鋣鏌;世偷俗弊,愈趨愈下;激薄停澆,還淳返樸;作德日休,為善最樂,集厚德。〕
【一】徐鼎臣歸朝後,坐事出陝右。柳開時為刺史。開性豪,不為加禮,又事多不法。朝廷命鄭文寶治罪,文寶素師事鼎臣。開詣鼎臣求解。鼎臣曰:「彼昔為鉉弟子,然時異事背,安能必其心?」開再拜力懇,鼎臣許之。頃文寶至,未見開,即屏從者,步趨入委巷,詣鼎臣。許覲省,立庭下,鼎臣徐出坐。文寶拜竟,升自西階,通溫清,復降拜。鼎臣乃邀文寶上,立談道舊,且戒文寶以持節之重,而鉉閑慢廢棄,後勿復來。文寶力詢其所欲?鼎臣曰:「柳開甚相畏。」文寶默出,其事立散。
【二】太祖與符彥卿有舊,常推其善用兵。知大名十餘年,有告以謀叛者,亟徙之鳳翔,而以王晉公祐為代,且委以密訪其事。戒曰:「得實吾當以趙普所居命汝。」面授旨,徑使上道。祐到,察知其妄,數月無所聞。驛召面問,因力為辯曰:「臣請以百口保之。」太祖不樂,徙祐知襄州,彥卿竟亦無他。祐後創居第於曹門外,手植三槐於庭曰:「吾雖不為趙普,後世子孫必有登三公者。」已而魏公,果為太保。(祐,字景叔,大名莘人。其明彥卿無罪且曰:「五代之君,因猜忌殺無辜,故享國不永。願以為戒云。」文正公旦,祐子也。)
【三】太平興國中,趙普再入相,盧多遜已罷為兵部尚書。一日普召錢惟浚至中書謂曰:「朝廷知盧多遜求取元帥(曹彬)財物甚多,今未亟行者,為元帥也。請具所遺之物,列狀上之。」辭意重迭,冀在必致。惟浚歸而白之,且曰:「侍中之言,未必不是上旨。」彬曰:「主上英明。大臣有過,行即自行,何假吾狀?」惟浚懼,因與僚吏等又堅請曰:「逆侍中意,恐致不測。」彬不聽,乃取當時所與大臣財物之籍悉焚之。既而召謂曰:「我受主上非常之恩,是以入朝之日上所顧遇者,皆以金帛為之土物耳。且非有他求,為上故也。況侍中而下皆有之,何獨盧相。豈有見人之將溺,而又加石焉?汝等少年勿為此。按籍已焚?禍福吾自當之。」惟浚等惕息而退。後果知其事,非太宗意。
【四】太宗征遼,直抵幽州,圍其城。俄一夕大風,軍中虛驚,南北兵皆潰散,而諸將不知車駕所在,惟節度使高瓊隨駕。上於倉卒中大怒諸將不赴行在。翌日欲行軍法,高奏曰:「夜來出不意,諸將若有知陛下所在,豈陛下之福耶?臣護在左右,亦偶然耳。諸將不可罪責。」上悟,皆釋之。高之門出太皇,為天下母儀者,以為有陰德之助。
【五】李文靖公沆為相,專以方嚴重厚,鎮服浮躁。尤不樂人論說短長附已。胡秘監旦謫商州,久未召。嘗與文靖同為知制誥,聞其拜參政,以啟賀之。曆詆前居職罷去者云:「呂參政以無功為左丞,郭參政以失酒為少監,辛參政非材謝病,優拜尚書;陳參政新任失旨,退歸兩省。」而譽文靖甚力,意將以附之。文靖愀然不樂,命小吏封置篋曰:「吾豈真有優於是者,亦適遭遇耳。乘人之後而譏其非,吾所不為。況欲揚一己而短四人乎?」終為相,且不復用。
【六】真廟時有卜者上封事。言於宮禁,上怒,令捕之繫獄,坐以法。因籍其家,得朝士往還書尺。上曰:「此人狂妄,果臣僚與之遊。盡可付御史獄案劾。」王文正公旦得之以歸。翌日獨對曰:「臣看卜者家藏文字,皆與之算命選日草本,即無言及朝廷事。臣托往來,亦曾令步推星辰,其狀尚存。」因出以奏曰:「果行,乞以臣此狀同問。」上曰:「卿意如何?」公曰:「臣不欲因以卜祝賤流累及朝臣。」上乃解。公至政府,即時焚去。繼有大臣力言乞行,欲因而擠之。上令中使再取其狀。公曰:「得旨已寢,焚去之。」
【七】陳龍學從易,天禧中,坐失舉送。宰相冠準素惡之,遂除知吉州。及準貶道州,從易為河南轉運使。或謂曰:「可忘廬陵。」及準至,從易以故相禮敬之。言者為慚。
【八】西蜀亂後,官府多不挈家以行。張忠定公詠知益州,單騎赴任。是時—府官屬,憚張威嚴,莫敢蓄媵使。張不欲絕人情,遂自買一婢以侍巾櫛。自是官屬稍稍置姬。張在蜀四年,被召還闕。呼婢父母,出資以嫁之,仍處女也。趙忠簡公鼎平政日,使臣關永堅,亦西人。趨承雲久,乃丐官淮上。貧不能辦行,欲質息女。公憐之,隨給所需。永堅乞納女,公卻之。請力,不得已姑留之。後永堅解秩還,公一見語云:「爾女無恙。」堅謂宿逋未償,公笑不答,且助資送費,囑求良配。遂歸監平江梅裏鎮宗室汝霖。女言雖屢年日侍丞相巾櫛,及嫁尚處子也。沈詹事持要,坐與葉丞相論恢復,貶筠州。沈方售一妾,年十七,攜與俱行。處筠凡七年。既歸,呼妾父母以女歸之,猶處子也。時人以比張忠定公。會稽潘方仲矩,為安吉尉。獻詩云:「昔年單騎向筠州,攜得歌姬共遠遊。去日正宜供夜直,歸來渾未識春愁。禪人尚有香囊愧,道士猶懷炭婦羞。鐵石心腸延壽藥,不風流處卻風流。」夫人之聽最難制者欲。忠定、忠簡,賢者或能自勉。沈詹事何人。而所操若此。
張忠定帥蜀時,擇良家處子十人,執浣濯紉綴之役。張始不肯用,既而恐不便於後人,遂留之執事。偶悅一姬,中夜心動而起,繞屋而行。但云:「張詠小人,張詠小人。」後趙清獻繼之,慕其風,然已不敢親近,置之他所,有宴集則呼之。—日偶喜其中一人,酒罷留之外舍。公先入宅,曰:「俟來呼汝則入。」女不勝喜。孔目官以下,皆通名謁見,求庇覆矣。公入不出,或覘之,則周行室中,連聲自叱其名曰:「趙抃不得無禮。」如是一時頃,乃呼吏云:「適間女子,可支錢五百千,明日便令嫁人。」毛義夫云:「清獻公既留此女,入而濯足,且將復出,天大寒,熾炭。命老兵持盆水至,忽舉盆澆炭上。煙火飛揚滿室。公悟,乃遣女去。」
【九】趙叔平概,與歐陽公同在館。趙重厚寡言,公意輕之。公知制誥日,韓範在中書。以趙為不文,除天章閣侍制,趙不以屑意。會公甥女淫亂事覺,語連公。時疾韓範者,皆欲文致公罪,云:「與甥亂。」上怒。獄急,群臣莫敢言。趙乃上言:「修以文章為近臣,不得以闈房暖昧之事,輕加汙蔑。臣與修蹤跡素疏,修之待臣亦薄。所惜者朝廷大體耳。」書奏,上不悅。人皆為之懼,趙淡然如平日。
【十】趙康靖公概,厚德長者,口未嘗言人短。歐公被謗,密申辨理,至欲納平生誥敕以保之,而文忠不知也。中歲,嘗置黃黑二豆於幾案間,自旦數之。每興一善念,為一善事,則投一黃豆於別器;惡則投黑豆。暮發視之,初黑多於黃,漸久反之。既謝事歸南京,二念不興,遂撤豆,無可數云。
【十一】慶曆三年,有李京者,為小官。吳鼎臣在侍從,二人相與通家。一日京薦其友人於鼎臣,求聞達於朝廷。鼎臣即繳其書奏之,京坐貶官。未行,京妻謁鼎臣妻取別,鼎臣妻慚不出。京妻立廳事,召鼎臣幹僕語之曰:「我來既為往還之久,欲求一別。亦為乃公嘗有數帖與吾夫囑私事,恐汝家終以為疑,索火焚之而去。」
【十二】太尉陳堯諮為翰林學士日,有惡馬不可馭,啼齧傷人多矣。一旦其父諫議入廄,不見是馬,因詰圉人。乃曰:「內翰賣之商人矣。」諫議遽謂翰林曰:「汝為貴臣,左右尚不能制。商人安能畜此?是移禍於人也。」亟命取馬而歸其值。
【十三】蘇子美以饗客得罪。言事者欲因子美以動一二大臣,彈擊甚急。宦者操文符捕人,所逮皆一時名士。都下為之紛駭,左右無敢救解。韓魏公從容言於仁宗曰:「舜欽一醉飽之過,止可付有司治之。何至如此?」帝悔見於色。
【十四】歐陽文忠公初以范希文事,得罪於呂相(文靖)。坐黨人,遠貶三峽,流落累年。比呂公罷相,公始被進擢。其後為范公作神道碑,言西事,呂公擢用希文,盛稱二人之賢,能釋私憾而共力於國家。希文子純仁,大以為不然。刻石時,輒削去此一節。云:「我父至死未嘗解仇。」公歎曰:「我亦得罪於呂丞相者,惟其言公,所以信於後世也。吾嘗聞范公自言:『平生無怨惡於人。』兼其與呂公解仇書,現在范集中。豈有父子之性,相遠如此?」公知穎州時,呂公著為通判,為人有賢行而深自晦默。時人未甚知公,後還朝力薦之。由是漸見進用。又陳恭公執中素不喜公。其知陳州時,公自穎移南京,過陳,拒而不見。後公還朝作學士,陳為首相,公遂不造其門。已而陳出知毫州,尋罷使相。公當草制,自謂必不得好詞。及制出,詞甚美。至云:「杜門卻掃,善避權貴以遠嫌;處事執心,不為毀譽而更變。」陳大驚喜曰:「使與我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實也。」手錄一本,寄門下客李師中曰:「吾恨不早識此人。」
【十五】江鄰幾與歐陽公契分不疏。晚著《雜志》,詆公尤力。梅聖俞以為言,而公終不問。鄰幾既死,公往吊,哭之慟,且告其子曰:「先公埋石,修當任其責矣。」故公敘銘鄰幾,無一字貶之。前輩云:「非特見公能容,又使天下後世讀公之文,知公與鄰幾始終如一,且將不信其所詆矣。」
【十六】龐相醇之籍判太原日,司馬溫公適倅并州。一日被檄巡邊,溫公因便宜,命諸將築堡於窮鄙,而不以聞。後為西羌所敗,殺一副將。朝廷深訝龐公擅興,詰責不已。龐公既素重溫公,略弗自言。久之,遂落使相,以觀文殿學士罷歸。龐公益默不一語,溫公用是得免。(莊敏固不可及,然溫公亦守闕,三上書乞獨坐。時人兩賢之。)
【十七】司門郎中王繕,濰州人。治《三傳春秋》,得第。再調沂州錄事參軍。時魯肅簡公宗道,方為司戶參軍。家貧,食口眾,祿俸不給。每貸於王,猶不足,則又懇王預貸俸錢。魯御下嚴,庫吏深怨之,訴魯私貸緡錢,並劾王。王諭魯曰:「第歸罪某,君無承也。」魯曰:「某貧不給以幹於公。過實自某,公何辜焉?」王曰:「某碌碌經生,仕無他志。苟仰俸入,以養妻子,得罪無害。矧以官物貸人,過不及免。君年少有志節,明爽方正,實公輔器,無以輕過輒累遠業。並得罪何益?」卒明魯不知,而獨受私貸之罪。魯深愧謝不自容。王處之裕如,無慊恨色。由是沉困二十餘年。晚用薦者引對吏部,狀其功過,奏內有魯姓名。時魯已參大政,立侍殿中。仁廟目魯曰:「豈卿耶?」魯遽稱謝,且具陳其實。仁廟歎曰:「長者也。」先是有私過者,例改次等,由是得不降等。詔改大理寺丞,仕至省郎。累典名郡。晚年,田園豐腆,子孫蕃衍。壽八十九卒。亦庇賢為善之報也。
【十八】魯肅簡公勁正不徇愛憎,出於天性。素與曹襄悼不協。天聖中,因議茶法,曹力擠肅簡,因得罪去。賴上察其情,寢前命,止從罰俸。獨三司使李諮奪職謫洪州。及肅簡病,有人密報肅簡,但云:「今日有佳事。」魯聞之,顧婿張昷之曰:「此必曹利用去也。」試往偵之,果襄悼謫隨州。肅簡曰:「得上殿乎?」張曰:「已差人押出門矣。」魯大驚曰:「諸公誤也。利用何罪至此?進退大臣,豈宜如此之遽?利用在樞密院,盡忠於朝廷,但素不學問,倔強不識好惡耳。此外無大過也。」嗟惋久之,遽覺氣塞。急召醫視之,曰:「此必有大不如意事動其氣。脈已絕,不可復治。」是夕薨。李諮在洪州,聞肅簡薨。有詩曰:「空令抱恨歸泉壤,不見崇山謫去時。」蓋未知肅簡臨終之言也。王武恭公自樞密使謫知隨州,孔道輔所論也。道輔死,或有告武恭:「害公者死矣。」武恭愀然出涕曰:「可惜朝廷又喪一直臣。」
【十九】至和中,范景仁為諫官,趙閱道為御史。以論陳恭公事有隙。熙寧中,王介甫執政,恨景仁,數毀之於上,且曰:「陛下問趙抃,即知其為人。」他日上以問閱道。對曰:「忠臣。」上曰:「卿何由知其忠?」對曰:「嘉祐初,仁宗違豫,鎮首請立皇嗣,以安社稷。豈非忠乎?」既退,介甫謂閱道曰:「公不與景仁有隙乎?」閱道曰:「不敢以私害公。」
【二十】神宗時,以陝西用兵失利,內批出令斬一漕臣。明日,宰相蔡確奏事。上曰:「昨日批出斬某人,已行否?」確曰:「方欲奏知。」上曰:「此事何疑?」確曰:「祖宗以來,未嘗殺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上沉吟久之曰:「可以刺面配遠邊處。」門下侍郎章惇曰:「如此即不若殺之。」上曰:「何故?」曰:「士可殺不可辱。」上失色曰「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惇曰:「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二十一】韓許公億在中書日,嘗見天下諸路有職司捃拾官吏小過,輒顏色不懌,曰:「今天下太平。主上之心,雖蟲魚草木,皆欲得所。夫仕者大則望為公卿,次則望為侍從職司,其下亦望京朝幕職。奈何錮之於聖世?」
【二十二】東坡元祐間出帥錢塘。視事初,都商稅務押到匿稅人南劍州鄉貢進士吳味道。以二巨卷作公名銜,封至京師蘇侍郎宅。公呼訊其卷中何物?味道恐蹙而前曰:「味道今秋忝冒鄉薦,鄉人集錢為赴省之贐,以百千就置建陽紗,得二百端。因計道路所經場務,盡行抽稅,則至都下不存其半。竊計當今負天下重名,而愛獎士類,惟內翰與侍郎耳。縱有敗露,必能情貸,遂假先生名銜,緘封而來。不知先生已臨鎮此邦。罪實難逃。」公熟視笑,呼掌箋吏去其舊封,換題新銜,附至東京竹竿巷,並手書子由書一紙付之曰:「先輩這回將上天去也無妨。」明年,味道及第來謝。公甚喜,為延款數日而去。
【二十三】曾魯公公亮,布衣遊京師,舍於市側。旁舍泣聲甚悲,詰朝過而問之。旁捨生意慘愴,欲言而色愧。公曰:「若第言之,或遇仁人戚然動心,免君於難。不然,繼以血無益也。」旁捨生顧視左右,欷歔久之。曰:「僕頃官於某,以某事而用官錢若干,吏督之且急。視其家無以償之,乃謀於妻,以女鬻於商人,得錢四十萬。行與父母訣別,此所以泣之悲也。」公曰:「商人轉徙不常,且無義。愛弛色衰,則委為溝中矣。吾士人,孰若與我。」旁捨生跽曰:「不意君之厚貺小人如此。且以女與君,不獲一錢,猶愈於商人之數。然僕已書券納值不可退。」公曰:「第償其值,索其券。彼不可,則訟於宮。」旁捨生然之。即與錢四十萬,約曰:「後三日以其女來。吾且登舟矣,俟君於水門之外。」旁捨生如公教,商人果不敢爭。攜女如期以往,覓公之舟無有也。詢旁舟之人則曰:「其舟已去三日矣。」其女後嫁為士人妻。公墓石獨遺此事。
【二十四】羅可,沙陽碩儒也。性度寬宏,詞學瞻麗。嘗預鄉薦,見黜於禮部,遂不復進取,疏放自適。鄉人共以師禮事焉。有竊刈其園中蔬者,可適見,因躡足伏草間避之,以俟其去。又有攘殺其雞者,可乃攜壺就之。其人慚悚伏罪。可執其手曰:「與子幸同閭里,不能烹雞以待子,我誠自愧。」乃設席呼其妻孥環坐,盡醉而歸。終不以語人。人由是相誡無犯。嘗作首韻雪詩,有「斜侵潘嶽鬢,橫上馬良眉。」誠佳句也。
【二十五】正獻呂公,常薦常彝甫秩。後差改節,呂對程伯淳有悔薦之意。伯淳曰:「願侍郎寧受人欺,不可使好賢之心少替。」(呂公著,字晦叔,贈申國公。諡正獻。)
【二十六】簡池劉光祖,平生好施,不顧有無,來謁者皆周之。一日晨坐暖閣,夫人方梳沐,有舊友來訪,公令夫人入內。夫人從窗隙中見士人拾所遺釵,入懷未穩。公將出,夫人掣公衣袖止之。少頃,公乃出。客退,問其故。夫人曰:「偶遺小釵,彼方收拾未穩。士貧,得之可以少濟,不欲遽恐之耳。」
【二十七】張知常在上庠日,家以金千兩附致於公。同捨生因公之出,發篋而取之。學官集同舍檢索,因得其金。公不認。曰:「非吾金也。」同捨生至夜,袖以還公。公知其貧,以半遺之。前輩謂公遺人以金,人所能也。倉卒得金而不認,人所不能也。
【二十八】王和甫嘗言蘇子瞻在黃州,上數欲用之。王禹玉輒曰:「軾詩有『世間惟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龍飛在天,乃不敬,反欲求蟄龍乎?」章子厚曰:「龍者非獨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龍也。」上曰:「自古稱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孔明臥龍。豈人君耶?」及退,子厚詰之曰:「相公乃欲覆人家族耶?」禹玉曰:「聞舒亶言爾。」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
【二十九】姚雄初為將,以女許一寨主之子。無何,寨主物故,妻及子皆滄落。後雄以邊帥赴闕奏事,呼一媼浣衣,喜其有士人家風。問所從來?媼曰:「昔良人守官邊寨,有將姚其姓者,許以女歸妾子。今夫既喪,無以自存,子亦貨餅餌以自給。」姚曰:「汝尚記姚形容否?」媼曰:「流落困苦,不復省記。」姚曰:「某即是也。女自許歸之後,不與他族,日望婿來。豈以父之存沒為間耶?」媼泣下,氣咽不語者久之。因留媼,呼其子至。浣濯衣服之,載還鎮而畢其禮。(雄,字毅夫。紹聖間人。)
【三十】宣和用兵燕雲,厚賦天下緡錢,督責甚峻。民無貧富,皆被其害。時海州楊六秀才之妻劉氏寡居,謂二子曰:「國家用兵,斂及下戶。期會促迫,刑法慘酷。吾家積錢列屋,坐視鄉黨之困與官吏之負罪。而晏然不顧,於心安乎?」遂請於官,願以緡錢一百萬獻之,以免下戶之輸。於是一郡數縣之官吏,得以逃責,而下戶得免於流離死亡者,皆劉氏之賜也。
【三十一】趙忠簡鼎,既以忤相檜,謫吉陽軍。門人故吏皆不敢通問。廣帥張宗元,時遣使渡海,以醪米遺之。檜令本軍月具存亡申省。公知,遣人呼其子汾至,捐之曰:「檜必欲殺我。我不死,一家當誅。惟我死,爾曹無患。」乃不食而死。汾護喪歸,葬於衢州。守臣章傑,知中外士大夫平時與公有簡牘往來,至是又攜酒會葬。意可為奇貨,乃遣官兵下縣。同縣尉翁蒙之以搜私釀為名,馳往掩取。復疑蒙之漏言,潛戒左右伺察之。蒙之書片紙,走僕自後垣出,密以告汾,趨令盡焚篋中書及弓刀之屬。比官兵至,一無所得,公之家賴以紓禍。(傑,丞相章惇諸孫。雅怨趙公當國時奉詔治惇罪,故欲敗趙氏快私憤,且媚檜取美官。因翁漏言,又廉知翁女弟適胡寅,實當時草詔罪狀惇者,蓋怒。並誣翁以他罪劾之。翁,字子功,崇安人。)
【三十二】楊誠齋夫人羅氏,年七十餘。每寒月,黎明即起詣廚,躬作粥一釜,遍享奴婢,然後使之服役。其子東山啟曰:「天寒,何自苦如此?」夫人曰:「奴婢亦人子也。清晨寒冷,須使其腹中略有火氣,乃堪服役耳。」東山曰:「夫人老,且賤事。何倒行而逆施乎?」夫人怒曰:「我自樂此,不知寒也。汝為此言,必不能如吾矣。」東山守吳,夫人嘗於郡圃種薴以為衣。時年八十餘矣。平居首飾止於銀,衣止於紬絹。生四子三女,悉自乳。曰:「饑人之子以哺吾子,是誠何心哉?」誠齋東山清介絕俗,固皆得之天資,而內助母儀,所裨亦已多矣。
【三十三】舒之望江有富翁曰陳國瑞,以鐵冶起家。嘗為其母卜地,青鳥之徒輻集,莫適其意。有建寧王生者,以術聞。延之逾年,始得吉於近村,有張翁者業之。國瑞治家,未嘗問有無,一以諉其子。王生乃與其子計所以得地,且曰:「陳氏卜葬,環數百里莫不聞。若以實言,則壟斷取資,未易厭也。」於是偽使其冶之隸,如張翁家議圈豕。若以禱者,因眺其山木之美而譽之曰:「吾冶方乏炭,此可以薪而得資。翁許之乎?」張翁固弗疑也,曰:「諾。」居數日,遂以錢三萬成約。國瑞始來相其山,大喜。築垣繕廬,三閱月而大備,遂葬之。明年清明拜墓上,王與子偕,忽顧其子曰:「此山得之何人?厥直凡幾?」子以實告。又顧王曰:「使不以計勝,則為直當幾何?」曰:「以時價商之,雖廉猶三十萬也。」國瑞亟歸,命治具,鞚馬謁張翁而邀之。至則館焉。盛肴醞,相與款洽者幾月,語不及他。翁既久留,將告歸,復張正堂而宴之。酒五行,輦錢三百緡置之阼,實縑於篚,酌酒於斝,而告之曰:「予葬予母,人謂其直之朘,請以此為翁壽。」翁錯愕曰:「吾他日伐山而薪,不盈千焉。三萬過矣。此惡敢當?」國瑞曰:「不然。葬而買地,宜也。詭以為冶,則非也。餘子利一時之微,以是紿翁。人皆曰:『直實至是。』用敢以為請。凡予之為,將以愧吾子之見利忘義者。」翁卒辭曰:「當時固已許之,實又過值。子欲為君子,老夫雖賤,可強以非義之財耶?」固授之,往反撐拒。詰旦,拂衣去。國瑞乃怒其子曰:「汝實為是。必為我致之。」不得已,密召其子畀焉。曰:「是猶翁也。」翁竟不知。嗟夫,世之人以市道相交,一錢之爭,至於死而不悔。聞二人之風,亦可以少愧乎!
京師人有以金銀繪錦二篋,託付於其相知。數年而死,彼人歸詣其子。子曰:「我父平日,未嘗一言及此,且無券契之驗。殆長者之誤也?」其人曰:「我躬受之爾父,豈待券契。與汝必預聞哉!」兩人相推無敢當。其人遂持以白於官。時包孝肅公尹京,究驗其實,斷與其子。
【三十四】昌化章氏昆弟二人,皆未有子。其兄先抱育族人一子。未幾,其妻得子。其弟言:「兄既有子,蓋以所抱子與我。兄告其妻。妻猶在蓐,曰:「不然。未有子而抱之,甫得子而棄之。人其謂我何?且新生那可保也。」弟請不已。嫂曰:「不得已,寧以吾新生者與之。」弟初不敢當,嫂即與之。已而二子皆成立。長曰翃,字景韓。季曰詡,字景虞。翃之子樵槱,詡之孫鑄鑒,皆相繼登第,遂為名族。孝友睦姻之報如此。婦人有識,尤可尚也。
【三十五】臨安府江夏陳宮幹,家饒資財。偶買一婢,一日令揩浴,若不用力然。顧之,則見其以一手拭淚。陳疑之,與妻言其事。妻呼之不至,尋至後閣,見其婢猶垂淚來已,扣其故。婢曰:「妾本宦家女。妾父性暴,居官時,令一婢揩浴,誤以指爪傷背,重加之罪。妾今乃獲此報。」言訖涕淚俱下。妻還白之,即擇偶嫁出。
【三十六】維揚秦君昭,妙年遊京師。其執友鄧載酒祖餞,既而舁一殊色小鬟至前,令拜秦。因指之曰:「此吾為部主事某人所買妾也。幸君便航可以附達。」秦弗敢諾。鄧作色曰:「縱君自得之,亦不過二百五十緡耳。何峻辭乃爾?」秦勉強從命。迤邐至臨清,天漸暄,夜多蟲蚋可畏,內之帳中同寢,直抵都下,置舍館主婦處。持書往見主事,問曰:「足下與家眷來耶?」曰:「無有。」主事意極不悅,隨以小車取歸。逾三日,謁謝曰:「足下長者也。昨已作答簡附便驛報吾鄧公,且使知足下果能不負公付託之意矣。」遂相與痛飲盡歡而散。夫柳下惠、顏叔子之事,千古以為美談。今秦之於此女子也,相從數千里,飲食起居,無適而不同,又非造次顛沛者之比。可謂厚德君子矣。後秦之子孫咸至顯宦。
雅量
[編輯]〔居常則易,遇險輒變;林回失聲,舞陽色戰;安石折屐,宏微投棋;一時鎮物,矯情悉見;不罪然須,若忘唾面;有忍有容,德乃可羨,集雅量。〕
【一】郭進有材略,屢立戰功。治第新成,聚族人賓客落之,下至土木之工畢預。乃設諸工之蓆子東廡,群子之席於西廡。人或曰:「諸子安可與工徒齒?」進指諸工曰:「此造宅者。」指其子曰:「此賣宅者。賣宅者固宜坐造宅者下。」進歿未幾,果為他人所有。
錢武肅王初有國,將築宮,望氣者言:「因故府大之,不過百年。填西湖之半,可得千年。」武肅笑曰:「世有千年而中不出真主者乎?奈何困吾民為?」遂弗改。
【二】呂文穆公蒙正,不記人過。初參政事,入朝堂,有朝士於簾內指之曰:「此子亦參政耶?」文穆佯為不聞而過。同列令詰其官位姓名,文穆遽止之。朝罷,同列猶不能平,悔不窮問。文穆曰:「若一知其姓名,則終身不復能忘,固不如弗知也。」時人服其量。
【三】李文靖公沆秉鈞日,所居陋巷。廳事無重門,頹垣敗壁,不以屑慮。堂前藥欄壞,夫人戒守舍者弗葺以試公,公終月終不言。夫人以語公,公笑謂其弟維曰:「內典以此世界為缺陷,安得圓滿如意。人生朝暮不保,豈可以此動吾念哉!」
【四】王文正公旦,局量寬厚,人未嘗見其怒。飲食有不精潔者,但不食而已。家人慾試其量,以少埃墨投羹中,公惟啖飯而已。問其何以不食羹,曰:「我偶不喜肉。」一日又墨其飯,公視之曰:「吾今日不喜飲,可具粥。」其子弟訴於公曰:「庖肉為饔人所私,食肉不飽。乞治之。」公曰:「汝輩人料肉幾何?」曰:「一斤。今但得半,其半為饔人所氵。」公曰:「盡一斤可得飽乎?」曰:「盡一斤固當飽。」曰:「此後人料一斤半可也。」嘗宅門壞柱,撤屋新之,暫於廊廡下啟一門以出入。公至,側門低,據鞍俯伏而過,都不問。畢復行正門,亦不問。有控馬卒歲滿辭公。問:「汝控馬幾時?」曰:「五年矣。」公曰:「吾不省有汝。」既去,復呼回曰:「汝乃某人乎?」於是厚賜之。乃是逐日控馬,但見背,未嘗見其面。因去見其背,方省也。昔孫叔敖乘馬三年,不知牝牡。其公之謂乎?
【五】王沂公狀元及第,還青州故郡。府帥聞其歸,乃命父老倡樂迎於郊。公乃易服乘小駟,由他門入。遽謁守,守驚曰:「聞君來,已遣人奉迎。門司未報君至,何為抵此?」王曰:「不才幸忝科第,豈敢煩郡守父老致迓?是重其過也。故變姓名,誑迎者與門司而上謁。」守歎曰:「君真所謂狀元矣。」遂卜其遠大。
【六】章郇公作三府日,寒食與丁晉公博,丁負。翌日封置所負銀數百兩歸公。明年寒食復博,而公負,丁督索甚急。公即出舊物以償之,而封緘塵已昏垢。丁服其氣局之人如此。
【七】丁晉公謂至朱崖,作詩曰:「且作白衣菩薩觀,海邊孤絕普陀山。」作《青衿集》,皆為一字題,寄歸西洛。又作《天香傳》,敘海南諸香,及以州郡配古人姓名。著詠百餘篇,蓋未嘗一日廢筆硯也。後移道州,旋以秘書監致仕,許於光州居住。流落貶竄十五年,髭鬢無斑白者。人服其量。在光州日,四方親知皆會,至食不足。轉運使表聞。有旨給東京房錢一萬貫,為其子珙數月呼博而盡。臨終前半月已不食,但焚香危坐,默誦佛書。以沉水煎汁,時呷少許。啟手足之際,神識不亂,正衣冠奄然而逝。其能榮辱兩忘,大變不懼。當時稱為異人。
【八】向常之敏中拜右揆,宣麻日,李昌武在翰林,上謂之曰:「朕自即位以來,未嘗除僕射。今日有此殊命,敏中應甚喜,門下賀客必多。卿往觀之,明日卻對來。勿言朕意也。」向歸,昌武往候,見門闌悄無人。昌武徑入見之,徐賀曰:「今日聞降麻,士大大莫不歡慰,朝野相慶。」公但唯唯。又言:「自上即位,未嘗降端揆。此非常之命,自非勳德隆重,眷倚殊越,何以有此?」公復唯唯。終未測其意。又曆陳前代為僕射者勳勞德業之盛,禮命之重。公亦唯唯,卒無一言。既退,復使人至庖廚中間今日有無親戚賓客,飲食宴會,亦寂無一人。明日,昌武具以所見對。上笑曰:「向敏中大耐官職。」(李宗諤,字昌武,文正公昉之子。)
呂晦叔公著,平章軍國時,門下因語次,或曰:「嘉問敗壞家法,可惜。」公不答,客愧而退。一客少留,曰:「司空尚能容呂惠卿,何況族黨?此人妄意迎合,可惡也。」公又不答。既歸,子弟請問二客之言何如?公亦不答。(嘉問,字望之。常竊其從祖公弼論新法奏稿,以示安石。公弼遂斥於外,呂氏號為家賊。)
【九】呂文靖生四子:公弼、公著、公奭、公孺,皆穎異。其少時,文靖與其夫人語:「四子他日皆顯重,但未知誰作宰相?吾將驗之。」他日四子居外,夫人使小鬟擎四寶器貯茶而往,教令至門,故跌而碎之。三子皆失聲,或走歸告夫人,獨公著凝然不動。文靖謂夫人曰:「此兒必作相。」元祐中果大拜。(呂彝簡,字坦夫,壽州人。封許國公,諡文靖。)
【十】呂文懿公初辭相位,歸故里。海內仰之,如泰山北斗。有一鄉人醉而詈之,呂公不動。語其僕曰:「醉者勿與較也。」閉門謝之。逾年其人犯死刑入獄。呂始悔之曰:「使當時稍與計較,送公家責治,可以小懲而大誡。吾當時只欲存心於厚,不謂養成其惡,陷人於大辟也。」
【十一】呂元膺為東都留守,嘗與處士對棋次。有文簿堆擁,元膺方秉筆閱覽,棋侶謂呂必不顧局矣,因私易一子以自勝。呂已窺之,而棋侶不悟。翌日,呂請棋處士他適,以束帛贐之。內外人莫測,棋者亦不安。如是十年許。呂寢疾將亟,子侄列前。呂曰:「遊處交友,爾輩宜精擇。吾為東都留守,有一棋者云云。吾以他事俾去。易一著棋子亦未足介意,但心跡可畏。亟言之,即慮其憂懾;終不言,又恐汝輩滅裂於知聞。」言畢長逝。
【十二】仁宗久病廢朝。一日康復,思見執政。坐便殿,促召二府。呂許公聞命,移刻方赴召。比至,中使數促公,同列亦讚公速行。公愈緩步。既見,上曰:「久病方平,喜與公等相見。何遲遲其來?」公從容奏曰:「陛下不豫,中外頗憂。一旦聞忽召近臣,臣等若奔馳以進,慮人驚動爾。」上以為得輔臣體。
【十三】歐陽公於修《唐書》,最後至局,專任《紀》、《志》而已。《列傳》則宋尚書祁所修也。朝廷以一書出兩手,體不能一,遂詔公許看《列傳》,令刪革為一體。公雖受命,退而歎曰:「宋公於我為前輩,且人所見多不同,豈可悉如己意?」於是一無所易。及書成奏御。御史白舊例修書,只列局中官高者一人姓名,而公官高宜書。公曰:「宋公於《列傳》亦功深者,為日且久,豈可掩而奪其功乎?」於是《紀》《志》書公姓名,《列傳》書宋姓名。宋公聞而喜曰:「自古文人不相讓而好相陵。此事前所未聞也。」
【十四】富鄭公致政歸西都,嘗著布直裰,跨驢出郊,逢水南巡檢,威儀嗬引甚盛。前卒嗬騎者下,公舉鞭促驢。卒聲愈厲,又唱言:「不肯下驢,請官位。」公舉鞭稱名曰:「弼。」卒不曉所謂,白其將是曰:「前有—人騎驢衝節,請官位不得。口稱弼、弼。」將方悟曰:「乃相公也。」下馬伏謁道左。其候讚曰:「水南巡檢唱喏,公舉鞭去。」又杜祁公以宮師致仕於南都。時新榜一巍峨者,出倅巨藩,道由應天。太師王資政舉正,以其少年高科;方得意於時,盡假以牙兵寶轡,旌鉞導從,嗬擁特盛。祁公遇於通衢,無他路可避,乘款段,裘帽暗弊。二老卒斂馬側,立於傍,舉袖障面。新貴人頗訝其立馬而避,問從者曰:「誰乎?」對曰:「太師相公。」
【十五】退傅張鄧公士遜,晚春乘安輿出南薰,繚繞都城,遊金明。抵暮詣宜秋門而入。閽兵捧門牌,請官位。退傅止書一闋於牌云:「閑遊靈沼送春回,關吏何須苦見猜。八十衰翁無品秩,昔曾三到鳳池來。」
【十六】范忠宣謫永州。公夫人在患難中,每遇不如意事,則罵章惇曰:「枉陷正人,使我至此。」公每為一笑。舟行過桔洲,大風雨中船破,僅得登岸。公令正平持蓋,自負夫人以登,燎衣民舍。稍蘇,公顧曰:「船破豈亦章惇所為耶?」其在永州,閉門獨處,人稀識面。客苦欲見者,或出,則問寒暄而已。家僮掃榻具枕,揖客解帶對臥。良久鼻息如雷霆,客自度未起,亦熟睡。睡覺,常及暮乃去。(范正平,字子彝,忠宜次子。)
【十七】范忠宣云:「或相勉以攝生之理,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假如丁令威千歲化鶴歸鄉,現城郭人民皆非,則獨存亦何足樂?」
【十八】楊尚書玢致仕歸長安,舊居多為鄰人侵占。子弟欲詣府訴其事,以狀白公。公批紙尾云:「四鄰侵我我從伊,畢竟須思未有時。試上含元殿基望,秋風秋草正離離。」子弟不敢復言。
鑒識
[編輯]〔度務不易,知人孔艱;憑龜食墨,似豹窺斑;披髮祭野,憂深百年;垢面談經,辨著邪奸;總貴幾先懸鏡,莫於事後轉圓,集鑒識。〕
【一】李文正公昉為相,有求差遣,見其人材可取,必正色拒之,已而擢用;或不足收用,必和顏溫語待之。子弟或問其故?公曰:「用賢人主之事,我若受其請是市私恩也。故峻絕之,使恩歸於上。若其不用,既失所望,又無善辭,此取怨之道也。」公嘗期王旦為相,自小官薦進之。公病,召旦勉以自愛。既退,謂其子弟曰:「此人後日必為太平宰相,然東封西祀,亦不能救也。」劉宋王弘自領選及當朝總錄。將加榮爵於人者,每先嗬責譴辱之,然後施行。若美相盼接語欣歡者,必無所諧。人問其故,答曰:「王爵既加於人,又相撫勞,便成與主分功,此所渭奸以事君者也。若求者絕官敘之分,既無以為惠,又不微借顏色,即大成怨府,亦鄙薄所不在。」問者悅服。
【二】真宗朝,李文靖沆、王文正旦同時執政。四方奏報祥瑞,沆故滅裂之;如有災異,則再三疏陳,以為失德所招。上意不懌。旦退謂沆曰:「相公何苦違戾如此?似非將順之美。」沆曰:「自古太平天子,志氣侈盛。非事四譯,則耽酒色,或崇釋老,不過以此數事自敗。今上富於春秋,須常以不如意事裁挫之,使心不驕,則可為持盈守成之主。沆老矣,公他日當見之。」旦猶不以為然。至晚年,東封西祀,禮無不講。時沆已薨,旦繪像事之。每胸中鬱鬱,則摩腹環行曰:「文靖,文靖。」蓋服其明識也。
【三】曹瑋久在秦州,屢章乞代。王旦薦李及,眾疑及雖謹厚有行檢,非守邊才。韓億以告旦,旦不答。及至秦州,將吏亦心輕之。會有戍卒白晝掣婦人銀釵於市,吏執以聞。及方坐觀書,召前略加詰問,其人服罪。及不復下吏,亟命斬之,復觀書如故。將吏皆驚服。不日聲譽達京師,億聞之,見旦道其事,且稱旦知人之明。旦笑曰:「戍卒為亂,主將斬之。此常事何足異?旦之用及,非為此也。夫以曹瑋知秦州十年,羌人攝服。瑋處邊事已盡宜矣。使他人往必矜其聰明,多所變置,敗瑋之成績。所以用及者,但以及重厚,必能謹守瑋之規模而已。」億益歎公之識度。
【四】寇萊公始與丁晉公善,嘗薦其才於李文靖屢矣,而終未用。一日萊公語文靖曰:「準屢言丁謂之才,而相公終不用,豈其才不足用耶?抑鄙言不足聽耶?」文靖曰:「斯人才則才矣。顧可使之在人上乎?」萊公曰:「如謂者,相公終能抑之使在人下乎?」文靖曰:「他日後悔,當思吾言也。」晚年權寵相軋,交至傾奪,始服文靖先識。
【五】唐侍制肅先與丁晉公為友。後居水櫃街,宅正相對。丁將有弼諧之命,唐遷居州北。或問其故,唐曰:「謂之入則大拜,數與往還,事涉依附;經旬不見,情必猜疑,故避之耳。」後晉公南遷,唐曰:「丁之才術,李讚皇之流,動多而靜少,任智而鮮仁。可以佐三事,但不可塚百官耳。」王魏公與楊文公品量人物。楊曰:「丁謂果何如?」公曰:「才則才矣,語道未可。他日在上位,使有德助之,庶保終吉。若獨當權,必為身累。」後丁果被流竄。
【六】章得象為職方,知洪州罷歸。丁晉公與楊文公博,召數人皆不至。丁以為二人博無歡。楊曰:「有章職方者善博,可召之。」既至,丁不勝,輸銀器數百。章無喜色,亦不辭。他日又博,章輸銀器數百,亦無吝色。丁嘉其有度,援引以至清顯。嘗云:「章公他日必為公台。」
【七】王沂公曾初就殿試,已有盛名。李文靖公沆為相,適求婿,語其夫人曰:「吾得婿矣。」乃舉公姓名曰:「此人今次不第,後亦當為公輔。」是時呂文穆公家亦求姻於沂公。公聞文靖言曰:「李公知我。」遂從李氏。唱名果在第一。晏元獻嘗屬範文正擇婿。久之,文正言有二人:其一富高;一張為善。元獻曰:「二人孰優?」文正曰:「富修謹,張疏俊。富君器業尤遠大。」遂納富,即鄭公也。時猶未改名。以宰相得宰相,衣冠以為盛事。為善亦安道舊名。
【八】盛文肅公度為尚書右丞,知楊州,簡重少所許可。時夏有章自建州司戶參軍授鄭州推官,過揚州,文肅驟稱其才雅,置酒召之。有章荷其意,為一詩謝別。公先得詩不發封,即還之,謝不見。有章殊不意,往見通判刁繹,具言所以。繹疑將命者有忤,詣公問故。公曰:「無他也。吾始見其氣韻清秀,謂必遠器。今封詩乃自稱新圃田從事。得一幕官,遂爾輕脫。君但觀之,必止於此官,志已滿矣。」明年除館閣,坐舊事寢奪,改差國子監主簿,仍帶鄭州推。未幾卒於京師。
【九】景德中,契丹南牧,真宗用寇萊公計,使供奉官曹利用議和,許歲遺銀絹三十萬匹兩。利用之行也,面請所遺之數。上曰:「必不得已,雖百萬亦可。」及還,上在帷宮方進食,未之見。使內侍問所遺,利用曰:「此機事,當面奏。」上復使問之曰:「姑言其略。」利用終不肯言,而以三指加頰。內侍入白:「三指加頰,豈非三百萬乎?」上失聲曰:「太多。」既而曰:「姑了事亦可耳。」帷宮淺泊,利用具聞其語。既對,上亟問之,利用再三稱罪曰:「臣許之銀絹過多。」上曰:「幾何?」曰:「三十萬。」上不覺喜甚。由此利用被賞尤厚,然當時朝論皆以三十萬為過多。惟宰相畢士安曰:「不如此,契丹所願不滿,和事恐不能久。」眾未以為然也。然自景德至元祐百年,自古漢蕃和好所未嘗有。畢公之言得之矣。
【十】鞠詠為進士,以文受知於王公化基。及王公知杭州,詠擢第。釋褐為大理評事,知杭州仁和縣。將之官,先以書及所作文寄王公,以謝平昔獎進。今復為屬吏,得以文字相樂之意。王公不答。及至任,略不加禮。課其職事甚急,鞠大失望。於是不復冀其相知,而專修吏幹矣。其後王公入為參知政事,首以詠薦。人或問其故,答曰:「鞠詠之才,不患不達,所憂者氣峻而驕。我故抑之以成其德耳。」詠聞之,始以王公為真相知也。
【十一】張忠定公詠知通進銀台司。并州有軍校笞他部卒至死,獄具奏上。法官謂非所部,當如凡人。公執奏之曰:「並接羌胡,兵數十萬。一旦因一卒抵校死,卒有輕所部之心。不如杖遣之,於權宜為便。」上如法官議。不數日,並卒有怨本校,白晝五六輩提刀趨喧,爭前刺校胸,狼藉戶下,遂竄去。朝廷方以公所執為是。一云:公在銀台時,張永德為並代帥。小校犯法,杖之而死。有詔按罪,公封還詔書曰:「永德方被邊寄,若責一小校遂摧辱之,臣恐帥體輕而小人慢上矣。」不納。既而果有營卒脅刺其大校者。上始悟公言,面加慰勞。
【十二】張尚書乖崖鎮蜀。時承旨彭公乘始冠,欲持所業為贄,求文鑒大師為之先容。鑒曰:「請君遇旌麾遊寺日,具襴鞟與文候之。老僧先為持文奉呈,果稱愛方可出拜。」蓋八座之性靡測。—日果來,鑒以彭文呈之。公默覽殆遍,無一語褒貶,擲之於地。彭公大沮。後將赴闕,臨岐,托鑒召彭至,語之曰:「向示盛編,心極愛歎。不欲形言者,子方少年,若老夫以一語獎借,必淩忽自惰,故擲地以奉激。他日子之官亦不減老夫,而益清近。留鐵緡鈔二佰,道為縑緗之助。勉之。」後果盡然。
【十三】趙清獻帥蜀日,有妓戴杏花,公喜之。戲謂曰:「頭上杏花真可幸。」妓應聲曰:「枝頭梅子豈無媒?」趙益惑之,謂直宿老兵曰:「汝識某妓所居乎?」曰:「識之。」曰:「為我呼來。」去已二鼓不至,復令人速之,旋又令止。老兵忽自幕後出,公怪問之。兵曰:「某度相公不過一個時辰,此念息矣。雖承命,實來嘗往也。」
【十四】李允則嘗宴軍,而甲仗庫火,允則作樂飲酒不輟。少頃火熄,密遣吏持檄瀛州,以茗籠運器甲。不浹旬,軍器完足。人無知者。樞密院請劾不救火狀,真宗曰:「允則必有謂,姑詰之。」對曰:「兵械所藏,儆火甚嚴。方宴而焚,必奸人所為。若舍宴救火,事當不測。」
【十五】景祐末,西鄙用兵,大將劉平死。議者以宦官監軍,主帥不得專,致平失利。請罷諸帥監軍。仁宗以問宰臣呂文靖公。公曰:「不必罷,但擇謹厚者為之。」仁宗委公擇之信。對曰:「臣待罪宰相,不當與中貴私交。何由知其賢否?願詔都知押班保舉,有不稱者與同罪。」仁宗從之。翌日都知叩頭乞罷監軍。時嘉公有謀。夫不動聲色,坐罷監軍,哲人舉事,固自不凡。陳竇之禍,皆由謀之不足也。是以君子立朝貴有智。
【十六】慶曆中,余靖、歐陽修、蔡襄、王素為諫官,時謂四諫。四人者力引石介,而執政亦欲從之。時范仲淹為參知政事,獨謂同列曰:「石介剛正,天下所聞,然性亦好為奇異。若使為諫官,必以難行之事,責人君以必行。少拂其意,則引裾折檻,叩頭流血,無所不為矣。主上雖富有春秋,然無失德。朝廷政事,亦自修舉。安用如此諫官也?」諸公服其言而罷。介專以徑直狂徼為務,人多畏其口。或有薦於上,謂介可為諫官者。上曰:「此人若為諫官,恐其碎首玉階。」蓋疑其效劉棲楚也。(余靖為人不事修飾。作諫官日,因賜對面陳。時方盛暑,上入內云:「被一汗臭漢薰殺,噴唾在吾面上。」)
【十七】寶元中,趙元昊叛。上問邊備,輔臣皆不能對。明(鎬)樞密四人皆罷。王忠穆謫虢州。翰林學士蘇公儀與忠穆善,出城見之。忠穆謂公儀曰:「鬷之此行,前十年已有人言之。」公儀曰:「必術士也。」忠穆曰:「非也。昔時為三司鹽鐵副使,決獄囚至河北。是時曹南院自陝西謫官,初起為定帥。鬷至定治事畢,瑋謂鬷曰:「『決事已畢,自此當還。明日欲少留有所言。』鬷既愛其雄材,又聞欲有所言,遂為之留。明日,具饌甚簡儉。食罷,屏左右曰:『公滿面權骨,不為樞輔即邊帥。或謂公當為相,則不然也。顧不十年必總樞柄。此時西方,當有警。公宜預講邊備,搜閱人材,不然,無以應卒。』鬷曰:『四境之事,惟公知之。何以見教?』曹曰:『瑋實知之,今當為公言。瑋在陝西日,河西趙德明嘗使人以馬博易於中國。怒其息微,欲殺之,莫可諫止。德明有一子方十餘歲,極諫不已。曰:『以戰馬資鄰國,已是失計。今更以貨殺邊人,則誰肯為我用者?』瑋聞其言,私念之曰:『此子欲用其人矣。』聞其常往來牙市中,瑋欲一識之,屢使誘致之不可得,乃使善畫者圖其形容。既至觀之,真英物也。此子必為邊患。計其時,正在公秉政之日。公其勉之。』鬷爾時殊未以為然。今知其所畫乃元昊,竟如其言也。」
【十八】張鄧公士遜為殿中丞,王城東一見厚遇之,語必移時。王公素所厚惟楊大年。公有一茶囊,惟大年至則取囊具茶,他客莫與也。公之子弟,但聞取茶囊,則知大年至。一日公命取茶囊,群子弟皆出窺大年,及至乃鄧公也。一日公復命取茶囊,又往窺之,鄧公也。子弟乃問:「公張殿中者何人,公待之如此?」公曰:「張有貴人法。不十年當據吾座。」後果如其言。又文潞公為太常博士,通判兗州回,謁呂許公,公一見器之。問潞公:「太博曾在東魯,必當別墨。」令取一丸墨頻揩磨之,揖潞公就觀此墨何如,乃是欲從後相其背。既而密語潞公曰:「異日必大貴達。」即日擢為監察御史,不十年入相。至七十九歲,以太師致仕。凡帶平章事三十七年,未嘗改易。名位隆重,福壽康寧。近世未有其比。
張芸叟云:「呂申公知人,故多得於下僚。家有茶羅子:一銀飾,一金飾,一棕欄。方接賓,索銀羅子,常客也;金羅子,禁近也;棕欄則公輔必矣。家人常排列於屏間以候之。
密雲龍茶極為甘馨。黃、秦、晁、張號蘇門四學士,子瞻待之厚。每來必令侍妾朝雲取密雲龍。一日又命取密雲龍,家人謂是四學士。窺之乃廖正一明略也。
【十九】前輩名公巨卿,往往具知人之哲。如馬尚書亮之於呂許公、陳恭公;曾諫議致光之於晏元獻;呂許公之於文潞公;夏英公之於龐穎公。皆自布衣小官時,即許以元宰之貴,不可一二數。初非有袁李之術,但眼力高閱人多故耳。史傳所載以為名談。近世如史忠獻彌遠,趙忠肅方,亦未易及。忠獻當國日,待族黨加嚴。猶子嵩之子申,初官棗陽戶曹,方需遠次,適鄉里有佃客邂逅致死者,官府連逮急甚。欲求援於忠獻,而莫能自通,遂寅緣轉聞,因得一見留飯,終席不敢發一語。忽問何不赴棗陽?以尚需次對?忠獻曰:「可急行,當作書與退翁矣。」子申拜謝,因及前事。公曰:「吾已知之。弟之官,勿慮也。」公平昔嚴毅少言,遂謝而退。少間,公元姬林夫人因扣之。公曰:「勿輕此子。異日當據我榻也。」其後信然。又趙葵南仲通判廬州日,往謁公。時候見者數十人,皆謝去,獨召兩都司及趙。延入小閣會食,且出兩金奩,貯龍涎水腦,俾坐客隨意爇之。次至趙,即舉二合盡投熾炭中,香霧如雲。左右皆失色。公亟索飯送客,俾趙聽命客次,人皆危之。既而出劄知滁州,填現闕即命之任,而信公平生功業,實肇於此焉。又趙忠肅開閫西京日,鄭忠定清之,初任彝陵教職,首詣台參。鄭素臒瘁,若不勝衣。趙一見即異人待之。延入中堂,出三子,俾執弟子禮。鄭跼蹐不自安。旁觀怪之。即日免衙參等禮。及行,復命諸子餞之前途,且各出雲萍錄書之而去。他日忠肅問諸子曰:「鄭教何如?」長公答曰:「清固清矣,恐寒薄耳。」公笑曰:「縱寒薄不失為太平宰相。」後公疾革,諸子侍側,顧其長薿曰:「汝讀書可喜,然不過監司太守。」次語文仲范曰:「汝開閫恐無結果。三哥葵甚有福,但不可作宰相耳。」時帳前提舉宮趙勝,素與都統制扈再興不協,泣而言曰:「萬一相公不諱,勝必死於再興之手。」時京西施漕在旁。公笑謂施曰:「趙勝會做殿帥,扈再興安能殺之?」其後所言無一不驗。
【二十】御史台有閽吏,隸台中四十餘年,事二十餘中丞矣。頗能道其事,尤善評其優劣。每聲喏之時,以所執之挺驗中丞之賢否。賢則橫其挺,否則直其挺。此語喧聞,凡為中丞者惟恐其挺之直也。范諷為中丞,聞望甚峻。閽吏每聲喏,必橫其挺。一日范視事次,閽吏報事,范視之,其挺直矣。范大驚,立召問曰:「爾挺忽直,豈睹我之失耶?」吏初諱之。苦問乃言曰:「昨日見中丞召客,親諭庖人以造食,中丞指揮者數四。庖人去又呼之,復丁寧教誡者數四。大凡役人者受以法而觀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之繁?若使中丞宰天下事,皆欲如此喋喋,不亦勞而可厭乎?某心鄙之,不覺其挺之直也。」范大笑,慚謝。明日視之,挺復橫矣。
唐世士大夫崇尚家法。柳氏為冠,公綽唱之,仲郢和之。其餘名士亦各修整。舊傳柳氏出一婢,婢至宿衛韓金吾家,未成券。聞主翁於廳事上買綾,自以手取視之,且與駔儈議價。婢於窗隙見之,因作中風狀仆地。其家怪問之,婢云:「我正以此疾,故出柳宅也。」因出外舍問曰:「汝有此疾幾何時矣?」婢曰:「不然。我曾服事柳家郎君,豈忍為此賣絹牙郎指使耶?」其標韻如是。
【二十一】呂獻可待對於崇政殿,時司馬溫公為翰林學士,相遇朝路。溫公密問曰:「今日請對何所言?」獻可舉手曰:「袖中彈文,乃新參也。」溫公愕然曰:「王介甫素有學行。命下之日,眾皆喜於得人。奈何論之?」獻可正色曰:「君實亦為此言耶?安石雖有時名,好執偏見,不通物情,輕信奸回,喜人佞已。聽其言則美,施於用則疏。若在侍從,猶或可容。置諸宰輔,必天下受其禍矣。」溫公又渝之曰:「與公相知,有所懷不敢不盡。未見其不善之跡,遽論之不可。」獻可曰:「上新嗣位,富於春秋,朝夕謀議者二三執政爾。苟非其人,則敗國事。此乃腹心之疾,治之惟恐不及。顧可緩耶?」後安石變法,人始服獻可先見。(呂誨,字獻可,正惠公端之孫。其彈荊公文有云:「外示樸野,中懷險詐,學師孔孟,術慕管商」等語。)
張樂全守陳,富鄭公在亳社,以不行新法謫知汝州,假道宛丘,與樂全相見。富歎曰:「人果難知。某三次薦安石,謂其才可大用。不意今日乃如此。」樂全曰:「自是彥國未識人。」方平昔年知舉,辟為點檢試卷官。每向前來論事,則滿院無一人可其意者,自是絕之,至今無一字往還。或薦宋莒公兄弟可大用,昭陵曰:「大者可。小者每上殿,則廷臣無一人是者。」已而莒公果相,景文終於翰長。樂全與昭陵之見同。
李待制在仁宗朝,嘗為州縣官,因邸吏報包希仁拯拜參政。或曰:「朝廷自此多事矣。」承之正色曰:「包公無能為。今知鄞縣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亂天下者,必此人。」
【二十二】元祐間,東坡在禁林。張無盡以書自言曰:「覺老近來見解與往時不同,若得一把茅蓋頭。必能為公嗬佛罵祖。」蓋欲坡薦為台諫也。溫公頗有意用之,嘗以問坡。坡云:「犢子雖俊可喜,終敗人事。不如求負重有力而馴良服轅者。使安行於八達之衢,為不誤人也。」溫公乃止。
【二十三】王荊公初見晏元獻,元獻熟視無他語,但云:「能容於物,物亦容矣。」荊公唯唯。退而思之,此語有所本。或自為之言。識者謂荊公平日所短正在乎此。何元獻遂知其然耶!
【二十四】熙寧初,王宣徽之子正甫,字茂直。監西京糧料院。一日約邵康節、吳處厚、王平甫共飯,康節辭以疾。明日茂直來,康節謂曰:「某之辭會有以。吳處厚者好議論。平甫者,介甫之弟。介甫方執政行新法,處厚每譏刺之。平甫雖不甚主其兄,若人面罵之,則亦不堪矣。此某所以辭會也。」茂直歎曰:「先生料事之審如此。昨處厚席間毀介甫,平甫作色,欲列其事於府。某解之甚苦乃已。」嗚呼!康節以道德尊一代,平居出處,一飯食之間,其慎如此。
【二十五】姚麟為殿帥,王荊公當軸。一日折簡召麟,麟不即往。荊公園奏事,白之裕陵。裕陵詢之,鱗對曰:「臣職掌禁旅,宰相非時以片紙召臣,臣不知其意,故不敢擅往。」裕陵是之。又有語麟馭下過嚴者。裕陵亦因事勵之,麟恐伏而對曰:「誠如聖訓,然臣自行列,蒙陛下拔擢,使掌衛兵於殿廷之間。此豈臣當以私恩結下為身計耶!」裕陵是之。
【二十六】熙寧中,高麗入貢,所經州縣,悉要地圖。所至皆造送。山川道路,形勢險要,無不備載。至揚州,蝶州取地圖。是時丞相陳秀公守揚,紿使者欲盡見兩浙所供圖,仿其規模供造。及圖至,都聚而焚之,具以事聞。
【二十七】神宗升遐,會程顥以檄至府。留守韓康公之子宗師,問朝廷之事如何?曰:「司馬君實、呂晦叔作相矣。」又問果作相當何如?曰:「當與元豐大臣同。若先分黨與,他日可憂。」韓曰:「何憂?」曰:「元豐大臣皆嗜利者,使自變其已甚害民之法則善矣。不然,衣冠之禍未艾也。君實忠直難與議,晦叔解事,恐力不足耳。」已而皆驗。
建中初,江公望為左司諫,上言:「神考與元祐諸臣,非有斬祛射鉤之隙也。先帝信仇人黜之。陛下若立元祐以為名,必有元豐紹聖為之對。有對則爭興,爭興則黨復立矣。微宗初欲革紹聖之弊以靖國,於是大開言路。眾議以瑤華復位,司馬光等敘官為所當先。陳瓘時在諫省,獨以為幽廢母後,追貶故相,彼皆立名以行,非細故也。今欲正復,當先辨明誣罔,昭雪非辜,誅責造意之人,然後發詔以禮行之,庶無後患。不宜欲速貽悔。」朝議以公論久鬱,速欲取快人情,遽施行之。至崇寧間,蔡京用事,悉改建中之政。人皆服公遠識。
【二十八】元祐初政,司馬光居政府。凡王安石、呂惠卿所建新法,劃革略盡。至罷雇役復差役,人情未協。范純仁謂光曰:「治道去其太甚可也。差役一事,尤當熟講而緩行。不然,滋為民病。願公虛心以延眾論,不必謀自己出;謀自己出,則諂諛得乘間迎合矣。設議或難回,則可先行之一路,以觀其究竟。」光不從,持之益堅。純仁曰:「是使人不得言耳。若欲媚公以為容悅,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貴哉?」純仁素與光同志,及臨事規正如此。後紹述之興,果藉此為詞。
【二十九】邵伯溫常論元祐紹聖之政曰:「公卿大夫,當知國體。以蔡確之奸,投之死地,亦何足惜?范忠宣知國體者也,故每欲薄確之罪。時既不能用,退而行確詞命,然後求去。君子長者用心也。劉摯、梁燾、王岩叟、劉安世疾惡太甚,卒貽後日縉紳之禍。可奈何!」
【三十】司馬溫公為相,每詢士大夫私計足否?人怪而問之。公曰:「倘衣食不足,安肯為朝廷而輕去就耶?」內翰賈公廷試第一,往謝杜祁公,公獨以生事有無為問。賈退,謂祁公門下士曰:「黯以鄙文冠天下。往謝公,公不問,而獨問生事。豈以黯為不足魁乎?」公聞而言曰:「凡人無生事,雖為顯官,不能無俯仰依違。今賈名列第一,則其學不問可知,其為顯官亦不問可知。衍獨懼其生事不足,以致進退皆為廩祿所拘管耳。」賈為之歎服。
【三十一】杜正獻公有門生為縣令者,公戒之曰:「子之材器,一縣令不足施,然切當韜晦,無露圭角;不然無益於事,徒取禍耳。」門生曰:「公平生以直亮忠信取重天下,今反誨某以此何也?」公曰:「衍曆任多,曆年久,上為帝王所知,次為朝野所信,故得以伸其志。今子為縣令,卷舒休戚,繫之長吏,長吏之賢者固不易得。若不見知,子烏足以伸其志,徒取禍耳。予非欲子毀方瓦合,蓋欲求和於中也。此言味做涉世語,便是老鄉願;味做用世語,便是古大臣。」
【三十二】國家與遼結歡。兩國之誓,敗盟者禍及九族。宣和伐燕之謀,用其降人馬植之言,由登萊航海,以使於女真,約盡取遼地而分之。子女玉帛歸女真,土地歸本朝。時主其事者王黼也。時論多以為不可。宇文虛中在西掖,昌言開邊之非策,論事亹數千言。設喻以為猶富人有萬金之產,與寒士為鄰,欲肆吞並以廣其居,乃引暴客而與謀曰:「彼之所處,汝居其半;彼之所畜。汝得其全。」暴客從之,寒土既亡。雖有萬金之富,日為切鄰強暴所窺。欲一日高枕安臥,其可得乎?種師道亦言今日之舉,如寇入鄰家不能救,又乘之分其室也。兩喻最為切當。當事者既失之於女真,復用之於蒙古,而社稷隨之矣。宣和元年,高麗國王病,遣使求醫。上擇二良醫往,歲餘方歸。醫奏王館待甚勤,謂曰:「高麗小國,世荷國恩,不敢忘報。聞天子用兵,遼實兄弟國,苟存之,猶足為中國捍邊。女真乃強暴,不可交也。願二醫歸告天子,早為之備。」用兵之失策,雖高麗亦知之。天朝君臣,其謀反出小裔下耶?
【三十三】承平時,宰相入省,必先以秤秤印匣而後開。蔡元長秉政,一日印匣頗輕,疑之。搖撼無聲,吏以白元長。元長曰:「不須啟封,今日不用印。」復攜以歸私第。翌日入省,秤之如常日。開匣則印在焉。或以詢,元長曰:「是必省吏有私用者,偶倉卒未及入。倘入措急索,則不可復得,徒張皇耳。」蓋即裴晉公主事也。
【三十四】劉豫揭榜山東,妄言御藥馮益遣入收買飛鴿。因有不遜語,知泗州劉綱奏之。張浚請斬益以釋謗。趙鼎繼奏曰:「益事誠暖昧,然疑似間有關國體。倘朝廷略不加罰,外議必謂陛下實嘗遣之,有累聖德。不若暫解其職,姑與外祠,以釋眾惑。」上欣然出之浙東。浚怒鼎異已。鼎曰:「自古欲去小人者,急之則黨合而禍大,緩之則彼自相擠。今益罪雖誅不足以快天下,然群閹恐人君手滑,必力爭以薄其罪。不若病而遠之,既不傷上意;彼見謫輕,必不致力營求。又幸其位,必以次窺進,安肯容其入耶?若力排之,此輩側目吾等,其黨愈固而不破矣。」浚始歎服。
張浚與趙鼎同志輔治,相得甚歡,行且並相。史館校勘喻樗獨曰:「二人宜且同在樞府。他日趙退則張繼之,立事任人,未甚相遠,則氣脈長。若同處相位,萬一不合而去,則必更張。是賢者自相悖戾矣。」
【三十五】秦檜當國,有假其書謁揚州守。守覺其偽,繳原書管押其回。儈見之,即假其官資。或問其故?曰:「有膽敢假檜書,此必非常人。若不以一官束之,則北走胡南走越矣。」
韓範不能用張元李昊,遂奔西夏,大為邊患。檜此舉勝韓範矣。所謂下下人有上上智。有人作韓魏公書謁蔡君謨,君謨雖疑之,然士頗豪。與之三千,因回書遣四兵送之,並致果物於魏公。客至京謁公謝罪,公徐曰:「君謨手段小,恐未足了公事。夏太尉在長安,可往見之。」即為發書。子弟疑謂包容已足,書可勿發。公曰:「士能為我書,又能動君謨,其才器不凡矣。」至關中,夏竟官之。
【三十六】韓蘄王之夫人,京口娼也。嘗五更入府,伺候賀朔,忽於廟柱下見一虎蹲臥,鼻息齁齁然。驚駭急走出,不敢言。已而人至者眾,復往視之,乃一卒也。因蹴之起,問其姓名,為韓世忠;心異之。密告母,謂此卒定非凡人。乃邀至家,具酒食卜夜盡歡。深相結納,資以金帛,約為夫婦。蘄王後立殊功,為中興名將,遂封兩國夫人。王嘗邀兀術於黃天蕩,幾成擒矣。一夕鑿河遁去,夫人抗疏言世忠失機縱敵,乞加罪責。舉朝為之動色。其明智英偉如此。
【三十七】張循王罷兵就第。一日秦丞相召見,言:「有少事煩郡王。建康鎮江軍皆闕帥,請薦其人。」張唯唯而退。越日又言之,張辭以居閑已久,部曲悉離散,無可薦者。秦曰:「教郡王薦翰林學士則難,薦軍帥,職也。復何辭?」張不得已,乃以劉寶、王權名上。二人實嘗隸韓蘄王。其遠嫌杜患如此。紹興中,車駕幸張循王第,過午尚欲從容。循工再三趨巨璫白上,乞早早歸內。皆莫測其所以。他日有叩之者。答曰:「臣下豈不願天子款留私第為榮,但幸秦太師府,時未晡也,即登輦。」聞者歎服其識慮之高遠焉。
【三十八】張循王之兄保,嘗怨循王不相援引。循王曰:「今以錢十萬緡,卒五千付兄。要使錢與人流轉不息,兄能之乎?」保默然久之曰:「不能。」循王曰:「宜弟之不敢輕相援引也。」王嘗春日遊後圃,見一老卒臥日中。王蹴之曰:「何慵眠如是?」卒起聲喏,對曰:「無事可做,只得慵眠。」王曰:「汝會做甚事?」對曰:「諸事薄曉,如回易之類,亦粗能之。」王曰:「汝能回易。吾以萬緡相付何如?」對曰:「不足為也。」王曰:「付汝五萬。」對曰:「亦不足。」王曰:「汝需幾何?」對曰:「不能百萬,亦五十萬乃可耳。」王壯之,予五十萬,恣其所為。其人乃造巨艦極麗;市美女能歌舞音樂者百餘人;廣收綾錦奇玩,珍羞佳果,及黃白之器;募紫衣吏軒秀都雅,若書司客將十數輩,騶從百人。樂飲逾月,忽飄然浮海去。逾歲而歸,珠犀香藥之外,且多得駿馬,獲利殆十倍。時諸將皆缺馬,惟循王得此,軍容獨壯。王大喜,問其何以致此?對曰:「到海外諸國,稱大宋回易使謁戎王。饋以綾錦奇玩,並招其貴人用事者。珍羞畢陳,女樂迭奏。皆其國中所未嘗睹。其君臣大悅,遂以名馬易美女,且為治舟載馬。以犀珠香藥易綾錦等物,饋遺過當。是以獲利如此。」王諮嗟褒賞,賜予優厚。問能再往乎?曰:「此戲也,更往則敗矣。願仍為卒退老園中。」(此卒頹然甘寢苔階花影之下,而其胸中之智圓轉灰奇乃如此。然以一弊衣老卒,既然捐五十萬畀之,使得從容盡其展布,其意度之恢弘何如哉!人謂循王在錢眼裏坐,其然豈其然乎?)
【三十九】楊和、王沂中閑居郊行,遇一相押字者。楊以所執杖書地上作一畫,相者再拜曰:「閣下何為微行至此?宜自愛重。」王愕然詰其所以,相者曰:「土上一畫,乃王字也。」王笑批緡錢五百萬。仍用常所押字,命相者翌日詣司帑。司帑持券熟視曰:「汝何人?乃敢作王偽押來賺物。吾當執汝詣有司問罪。」相者具言本末。至聲屈,冀動王聽。王之司謁與司帑,打合五千緡與之。相者大慟,痛罵司帑而去。異日乘間白王,王怪問其故。對曰:「他今日說是王者,來日又胡說增添,則王之謗厚矣。且思王已開王社,何所復用相?」王起撫其背曰:「爾說得是。」即以予相者幾百萬旌之。
【四十】趙衛公雄相孝宗。一日奏事,上從容語及鄭丙,曰:「鄭丙不曉事。問他吳挺,乃云:小孩兒解甚的。」衛公曰:「以大將比小兒,丙誠不曉事。然以臣官見,挺雖有長,亦有所短。」上曰:「何故?」公曰:「為人細密警敏,此其所長;然敢於欺君父,及恃其險巧,而愚弄士大夫,此其所短。但朝廷用之不得其地耳。」上曰:「何謂不得其地?」公曰:「往年恢復至德順,中原父老,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者,肩摩袂接。悉取免敵錢,大失民望,迄於無功。中原之人,至今怨此子深入骨髓,而朝廷乃使之世為西將,西人又以二父故,莫不畏伏。挺亦望宣撫之任久矣。蜀雖名三將,二軍僅當其偏裨。雖陛下神武御將,百挺何能為?然古帝王長慮卻顧,為子孫萬世計,以不如此。」上大感悟。後挺死,朝雖略行其言,已而復故。開禧丁卯,吳曦僭叛,世始思衛公之言。
【四十一】趙汝愚與韓侂胄既定策欲立寧宗。諭殿帥郭杲,以軍五百至祥禧殿祈請御寶。杲入索於職掌內侍羊駰、劉慶祖。二人私議曰:「今外議洶洶如此。萬一入其手,或以他授,豈不利害!」於是封識空函授杲,二璫取璽從間道詣德壽宮,納之憲聖。及汝愚開函奉璽之際,憲聖自內出璽與之。
【四十二】趙汝愚先藉韓侂胄力,通宮掖,立寧宗。侂胄所望不過節鉞,劉弼從容謂汝愚曰:「此事侂胄不能無功,亦須分些官職與他。」徐誼亦曰:「侂胄異時必為國患,宜飽其欲而遠之。」葉適亦謂汝愚曰:「觀侂胄意,止望節鉞,宜與之。」朱熹曰:「汝愚宜以厚賞酬侂胄,勿令預政。」汝愚謂其易制,皆不聽,止加侂胄防禦使。侂胄大怨望,遂構汝愚之禍。趙從道有詩云:「慶元宰相事紛紛,說著令人暗斷魂。好聽當時劉弼語,分些官職乞平原。」羅大經亦有云:「齋壇一鉞底須慳,坐見諸賢散似煙。不使慶元為慶曆,也由人事也由天。」
【四十三】元廉希憲禮賢下士如不及。方為中書平章時,江南劉整以尊官往見,公毅然不命之坐,劉去。宋諸生襤褸冠衣,袖詩請見。公亟延入坐語,稽經抽史,飲食勞苦如平生歡。既罷,公兄弟等請於公曰:「劉整貴官也,而兄簡薄之。宋諸生寒士也,而兄加禮殊厚。某等不能無疑,敢問!」公曰:「此非汝所知。我國家大臣,語默進退,繫天下輕重。劉整官雖貴,背其國以叛者。若夫宋諸生,所謂朝不坐,燕不與,彼何罪而羈囚之。況今國家起朔漠,我於斯文不加厚,則儒術由此衰熄矣。」公之卓識若此。
才幹
[編輯]〔賊事以需,決機以;虞摻利器,盤錯可遊;龔理亂絲,劍刀輒賣;諸若口如膠含,腹將書曬,虛盜名聲,僅隨呼拜,是率天下於無用,胡為不殺!集才幹。〕
【一】戚里有分財不均者,更相訟。張齊賢曰:「是非台府所能決,臣請自治之。」齊賢坐相府,召訟者問曰:「汝非以彼分財多,汝所分少乎?」曰:「然。」具款。乃召兩吏,令甲家入乙舍,乙家入甲舍,貨財無得動,分書則交易。明日奏聞。上曰:「朕固知非君不能定也。」
【二】馬軍副都指揮使張旻,被旨選兵。下令太峻,兵懼,謀為變。上召二府議之。王旦曰:「若罪旻,則自今帥臣何以卸眾?急捕謀者,震驚都邑。陛下數欲任旻以樞密,今若擢用使解兵柄,反側者當自安矣。」上謂左右曰:「王旦善處大事,真宰相也。」
【三】西夏趙德明求糧萬斛,王旦請敕有司具栗百萬於京師,而詔德明來取。德明大慚曰:「朝廷有人。」乃止。契丹奏請歲給外,別假錢幣。真宗以示旦,旦曰:「東封甚近。車駕將出,以此探朝廷之意耳。可於歲給三十萬外,各借三萬。仍諭次年額內除之。契丹得之大慚。次年復下有司,契丹所借金帛六萬,事屬微末,仰依常數與之。今後永不為例。」蓋不借則違其意,徒借又無其名。借而不除,則無以塞僥幸之望;借而必除,又無以明中國之大。如是處分方妥。
【四】祥符中,中禁火。丁晉公主營繕宮室,患取土遠,公乃令鑿通衢取土。不日皆成巨塹,乃決汴水入塹中,引諸道竹木排筏,及船運雜材,盡自塹中入公門。事畢,卻以斥棄瓦礫灰壤實於塹中,復為街衢。一舉而三役濟,計省費以億萬計。
【五】真宗幸澶淵。丁謂知鄆州兼齊濮等州安撫使。時契丹深入,民大驚,爭趨楊劉渡。舟人邀利,不急濟。謂取死罪囚詐作駕舟人,立命斬之。舟遂集,民乃得渡。遂立部分,使沿河執旗幟擊刁鬥自衛。契丹乃引去。
【六】張忠定知益州,民有訴主帥帳下卒恃勢嚇取民財者。其人聞知,縋城夜遁。詠差衙役往捕之,戒曰:「爾生擒得,則渾衣撲入井中。作逃走投井申來。」是時群黨洶洶,聞自投井,故無他說。又免與主帥有不協名。
【七】呂正惠公端為相,保安軍奏獲李繼遷母。樞密副使寇準欲斬於保安軍北門之外。端以為必若此,非計之得者也。請對,具道準言,且言:「昔項羽得太公欲烹之,漢高祖曰:『願分我一杯羹』。夫舉大事者固不顧其親,況繼遷異類悖逆之人哉?且陛下今日殺繼遷之母,繼遷可擒乎?不然,徒樹怨仇,而益堅其叛心耳。宜置於延州,使善養視之,以招徠繼遷。雖不能即降,終可以繫其心,而母生死之命在我矣。」上拊髀稱善曰:「微卿,幾誤我事。」
【八】大凡臨事無大小,皆貴乎智。智者何?隨機應變,足以弭患濟事者是也。小而文潞公幼年之浮球,司馬溫公幼年之擊甕,亦皆於倉卒之中,有變通之術。張乖崖守蜀,兵火之餘,人懷反側。一日大閱,方出軍,眾忽嵩呼,乖崖亦下馬隨眾東北望三呼,攬轡復行,眾不敢讙。直宗不豫,李文定公迪,以宰相宿內祈禳。時太子尚幼,八大王元儼頗有威名,問疾留禁中,屢日不出,執政患之。偶翰林司以金盂貯熱水過,王所需也。文定取案上墨筆攪水中盡黑,王見之大駭,意其為毒也,即上馬去。文潞公知成都,大雪會客,帳下卒有誶語,共拆井亭,燒以禦寒。軍將以聞,公徐曰:「今夜誠寒。亭弊矣,正欲改造,更有一亭,可盡拆為薪。」樂飲如常。明日,乃究問先拆亭者,杖而流之。趙從善尹臨安,宦寺欲窘之。一日內索朱紅桌子三百隻,限一日辦。從善命於市中取茶桌一樣三百隻,糊以清江紙,用朱漆塗之,咄嗟而成。兩宮幸聚景園回,索火炬三千枝,限以時刻。從善命於倡家取竹簾束之,頃刻而辦。辛幼安在長沙,欲於後圃造樓賞中秋,時已八月初旬矣。吏白他皆可辦,惟瓦難辦。幼安命於市上每家以錢一百,賃簷前瓦二十片,限兩月。以瓦收錢,於是瓦不可勝用。嘉熙間,江西峒丁反,吉州萬安宰黃炳鳩兵守備。一日五更探報寇且至,炳亟遣巡尉領兵迎敵。眾皆曰:「空腹奈何?」炳曰:「第速行,飯即至矣。」炳乃率吏輩攜竹籮木桶,沿市民之門曰:「知縣買飯。」時人家晨炊方熟,皆有熟飯熟水。厚酬其值,負之以行。於是士卒皆飽餐。一戰破寇。
【九】康定中,河西用兵。石曼卿與吳安道遵路,奉使河東。既行,安道晝訪夕思,所至郡縣,考圖籍,見守令,按視民兵芻粟。山川道路莫不究盡利害,尚慮未足以副朝廷眷使之意;而曼卿吟詩飲酒,若不為意者。一日,安道曰:「朝廷不以遵路不才,得與曼卿並命。今一道兵馬糧芻,雖已留意,而竊懼愚不能燭事。以曼卿之才,如略加之意,則事無遺舉矣。」曼卿笑曰:「國家大事,安敢忽耶?已熟計之矣。」因條舉將兵之勇怯,芻糧之多寡,山川之險易,道路之通塞,纖悉具備,如宿所經慮者。安道大驚服,以為天下奇才,且歎其不可及也。
【十】建炎初,駕幸錢塘,而留張忠獻浚於平江為後鎮。時湯東野適為守將。一日聞有赦令當至,心疑之,走白張公。公曰:「亟遣吏屬解事者往視,緩驛騎而先取以歸。」湯遣官發視,乃偽詔也。度不可宣,而事已彰灼。卒徒急於望賜,懼有變,復謀之張公。公曰:「今便發庫錢示行賞之意。」乃屏偽詔,而陰取故府所藏登極赦書置輿中,迎登譙門,讀而張之,即去其階。禁無敢輒登者,而散給金帛如郊賚時。於是人情略定,乃決大計。
【十一】金人破汴,鑾輿南幸。寇退,以宗公汝霖尹開封。初至,物價騰貴,至有十倍於前者,郡人病之。公謂參佐曰:「此易事。自都人率以食飲為先,當治其所先。緩者不憂不平也。」密使人問米麵之值,且市之。計其值,與前此太平時初無甚增。乃呼庖人取麵,令作市肆籠餅,大小為之。及取糯一斛,令監軍使臣如市酤醞酒。各估其值,而籠餅枚六錢,酒每觚七十足。出勘市價,則餅二十,酒二百也。公先呼作坊餅師至,訊之曰:「自我為舉子時來京師,今三十年矣。籠餅枚七錢,而今二十何也?豈麥價高倍乎?」餅師曰:「自都城經亂以來,米麥起落,初無定價,因襲至此。某不能違眾獨減使賤市也。」公即出兵廚所作餅示之,且語之曰:「此餅與汝所市,重輕一等,而我以日下市值,會計新麵工值之費,枚止六錢。若市八錢,則有二錢之息。今為將出令,止作八錢,敢擅增此價而市者,罪應處斬。今借汝頭以行吾令也。」即斬以徇。明日餅價仍舊,亦無敢閉肆者。次日,呼官酤任修武至,訊之曰:「今都城糯價不增,而酒值三倍何也?」任恐悚以對曰:「某等開張承業,欲罷不能。而都城自遭寇以來,外居宗室及權貴親屬私釀至多。不如是,無以輸官曲之值,與工役油燭之費也。」公曰:「我為汝盡禁私酒,汝減值百錢,亦有利入乎?」任叩頭曰:「若爾則飲者俱集。多中取息,足辦輸役之費。」公熟視久之曰:「且寄汝頭在頸上,出率汝曹即換招榜。一角止作百錢足,不患乎私醞之攙奪也。」明日出令敢有私造麯酒者,捕至,不問多寡,並行處斬。於是傾糟破觚者不勝其數。數日之間,酒與餅值既並復舊。其他物價,不令而次第自減。既不傷市人,而商旅四集,兵民歡呼。稱為神明之政。時杜充守北京,號南宗北杜云。
【十二】 故老言賈丞相當國時,內後門火。飛報已至葛嶺,賈曰:「火近太廟乃來報。」言竟,後至者曰:「火已近太廟。」賈乘兩人小肩輿,四力士以錘劍護轎。里許即易轎人,倏忽至太廟。臨安府已為具賞犒,募勇士,樹皂纛,列劊手,皆立具於呼吸間。賈下令肅然,不過曰:「火到太廟斬殿帥。」令甫下,火沿太廟八風。兩殿前卒肩一卒飛上斬八風板落,火即止。登驗姓名轉十官,就給金銀賞之。賈才術若此類亦可喜。
紹定辛卯,臨安之火,比辛酉加五分之三,雖太廟亦小免,而史丞相府獨存。洪舜俞詩云:「殿前將軍猛如虎,救得汾陽令公府。祖宗神靈飛上天,可憐九廟成焦土。」時殿帥蓋馮榯也。
【十三】吳興富翁莫氏者,暮年忽有婢懷娠。翁懼其嫗妒,且以年邁,慚其子婦若孫,亟遣嫁之,已而得男。翁歲時給以錢米繒絮,不絕。其夫以鬻粉羹為業。子稍長,且十許歲,莫翁告殂。里巷群不逞遂指為奇貨,悉造婢家唁之。婢方哭,則謂之曰:「汝富貴至矣,何以哭為?」問其說,乃曰:「汝之子莫氏也。其家田園屋業,汝子皆有分,蓋歸取之,不聽則訟之可也。」其夫婦皆曰:「吾固知之。奈貧無資何?」曰:「我輩當貸汝。」即為作數百於文約,且曰:「我為汝經營,事濟則償我。」然實無一錢,止為作衰服被其子以往。且戒曰:「汝至靈幃則大慟,且拜,拜訖可亟出。人問汝,謹勿應。我輩當伺汝於屋左某家,當即告官可也。」其子謹受教,即入其家,哭且拜,一家駭然辟易。嫗罵,欲毆逐之。莫氏長子亟前曰:「不可。是將破吾家。」遂抱持之曰:「汝非花樓橋賣羹之子乎?」曰:「然。」遂引拜其母曰:「此汝母也。吾乃汝長兄也,汝當拜。」又遍指其家人曰:「此為汝長嫂,此為汝次兄若嫂,汝皆當拜。」又指曰:「此為汝長侄,此為次侄,汝當受其拜。」既畢,告去,曰:「汝吾弟,當在此伴喪,安得去?」即命櫛濯,盡去故衣,易新衣。使與諸兄弟同寢處。已又呼其所生,諭之以月廩歲衣,如翁在日,且戒以非時。母輒至,亦欣然而退。群小方聚委巷茶肆俟之,久不至,既而物色之,乃知已納,相視大沮,計略不得施。他日投牒持券訴其子負貸錢。郡逮莫嫗及其子問之,遂備陳首尾。太守唐少尉彖歎服曰:「其子可謂孝義矣。」於是盡以群小置獄,杖脊編置焉。頃刻而弭奸計,化有事為無事,且家完而能承先志,又博孝義之名。一舉而數善備矣。
品行
[編輯]〔言笑三緘,取與一介;菩薩不外莊嚴,頭陀豈容破戒;太丘道廣,雖登常侍之喪;伏波年高,獨受梁鬆之拜;漫學惠和,勿譏彝隘,集品行。〕
【一】太祖時,竇儀在翰林。忽一日宣入禁中,行至屏障間,覘見太祖猶衩衣,潛身卻退。中書謂曰:「官家坐多時,請速進見。」竇曰:「聖上衩衣,必是未知儀來,但奏雲宣到翰林學士竇儀。」太祖聞之,遂起索衫帶,著後方召見。儀素稱方正,其自重應爾。同時陶谷為學士,嘗晚召對。太祖褻服御便殿,谷望見,將前而復卻者數四。左右催宣甚急,谷終彷徨不進。太祖笑曰:「此措大索事分。」顧左右取袍帶來,上束帶竟,毅乃趨入。
太宗一日謂宰臣曰:「朕何如唐太宗?眾皆曰:「陛下堯舜也,何太宗可比?」李文正方獨無言,徐誦白樂天詩曰:「怨女三千放出宮,死囚四百來歸獄。」太宗曰:「朕不如也。」
【三】張知白守亳,亳有豪士修佛廟成。知白召穆修作記。記成,不書士名。士以五百金遺修,求載名於記。修投金庭下,促治裝去,曰:「吾寧糊口為旅人,終不以匪人汙吾文也。」
【四】富鄭公為樞密使,英宗初即位,賜大臣永昭陵遺留器物。已拜賜,又例外獨賜公加千。公力辭,東朝遣小黃門諭公:「此微物不足辭。雖家人亦以為不害大體,屢辭恐違中旨。公曰:「此固微物,要是例外也。大臣例外受賜不辭,若人主例外作事,何以止之?」竟辭不受。
【五】張宣徽安道守成都,眷籍娼陳鳳儀。後數年,王懿敏仲儀出守蜀,安道祝仲儀致書與之。仲儀至郡,呼鳳儀曰:「張尚書頃與汝留情乎?」鳳儀泣下。仲儀曰:「亦嘗遺尺牘,今尚存否?」曰:「迨今蓄之。」仲儀曰:「尚書有信至,汝可盡索舊帖,吾欲觀之,不可隱也。」遂悉取呈。韜於錦囊甚密,仲儀謂曰:「尚書以剛勁立朝,少與多仇,汝毋以此黷公。」乃取書付鳳儀,並囊盡焚之。後語安道,甚感之。
【六】張文定公安道,平生未嘗不衣冠而食。嘗暑月與其婿王鞏同飯,命鞏褫帶,而已衫帽自如,鞏顧見不敢。公曰:「吾自布衣諸生遭遇至此,一飯皆君賜也。享君之賜,敢不敬乎?子自食某之食,雖衩衣無害也。」(鞏,字定國,王旦子。素諡懿敏。諸子中鞏素最知名。)
【七】孫資政沔,出帥環慶。宿管城,值夏州進奉使至,或言當避驛者。公曰:「使夏國王自入朝,亦外臣也,猶當在某下,況陪臣乎?」遂宿白沙。仁廟聞而嘉之。
【八】石守道為舉子時,寓學於南都,固窮苦學,世罕其比。王侍郎瀆聞其勤約,嘗以盤飧遺之。守道謝曰:「甘脆者亦某之願,但常享之則可。若止修一餐,則明日何以復繼?朝享膏粱,暮厭粗糲,人之情也,某所以不敢當賜。」王大嗟重之。范文正公為舉子時,讀書南都學舍。留守有子居學見公食粥,歸告其父以公廚食饋,公不食。留守子曰:「大人聞公清苦,故遺以食物,而不下箸,得非以相勉為罪乎?」公謝曰:「非不感厚意,蓋食粥安之已久,今遽享盛饌,後日豈能復啖此粥乎?」二公同時人,其所守相類若此。(石介,字守道,兗州人。王瀆,應天府,虞城人,堯臣父也。)
【九】明道先生嘗憩一僧寺,夜聞察察有聲,命火燭之,乃鼠於佛臍中銜一書欲出,先生取視之,乃丹書也,即手抄訖,而納舊本佛腹。明日,召塑工補其孔。先生後如其法煉月餘。人見其屋有光,以為火,競趨撲之,至則非也,遂不復煉。試以將成之丹塗銀器,塗處輒成金。或諷先生服之,先生曰:「吾腹中安可著此。」與一道士善,擬傳之。比至,先生已易簀矣。
【十】元祐初,起文潞公平章軍國重事,召程正叔為崇政殿說書。正叔以師道自居,每侍講,色甚莊,繼以諷諫,上畏之潞公對上恭甚。進士唱名,侍立終日。上屢曰:「太師少休。」潞公頓首謝,立不去。時年九十矣。或謂正叔曰:「君之倨,視潞公之恭,議者以為未盡。」正叔曰:「潞公三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以布衣為上師傅,其敢不自重。吾與潞公所以不同也。」識者服其言。
【十一】范忠宣永州命下,公之諸子,聞韓少師維謫均州。其子告惇以少師執政日,與司馬公論議多不合,得免行,欲以忠宣與司馬公議役法不同為請,以白公。公曰:「吾用君實薦以至宰相,同朝論事不合即可。汝輩以為今日之言,不可也。有愧而生者,不若無愧而死。」諸子遂止。
【十二】神宗嘗對章惇稱張安道之美,問惇識否?惇退以告呂惠卿,惠卿明日與安道同行入朝,告以上語,且曰:「行當大用矣。」安道縮鼻不對。其夕安道適與客坐,惇嗬引到門,謁入。安道使謝曰:「素不相識,不敢受謁。」惇慚怍而退。
【十三】范蜀公有子弟赴官,乞書詣見朝貴,公不許,曰:「仕宦不可廣求人知。受恩多,則難為立朝。」
【十四】荊公熙寧初召還翰苑。初侍經筵之日,講《禮記•曾子易簀》一節曰:「聖人以義制禮,其詳見於床第之間。君子以仁行禮,其勤至於垂死之際。姑息者,且止之辭也。天下之害,未有不由於且止者也。」
【十五】王荊公初參大政。一日因閱宴元獻小詞,荊公曰:「為宰相何詎作詞?」平甫曰:「彼亦偶然自喜而為爾。顧其事業,亦不止此。」時呂惠卿為館職,亦在坐,遽曰:「為政必先放鄭聲,況自為之乎?」平甫正色曰:「放鄭聲,不若遠佞人。」呂大慚。
【十六】范淳甫祖禹嘗語李方叔云:「李文正有言:『士人當使王公聞名多而識面少。』此最名言。蓋寧使王公訝其不來,無使王公厭其不去。」(范祖禹其母夢鄧禹至寢室而生,遂以為名。初,字夢得。溫公以傳稱鄧仲華篤行淳備,故改字淳甫)
【十七】劉安世年既老,名望益重。梁師成用事,心服其賢,令人啖以大用,因勸為子孫計。安世笑:「吾為子孫,不至是矣。廢斥三十年,未嘗有一點墨與當朝權貴。吾欲為元祐完人,見司馬光於地下,不可破戒也。」還其書不答。
【十八】陳瑩中初任穎川教官,時韓持國為守,開宴用樂語,左右以舊例必教授為之。公因命陳,陳曰:「朝廷師儒之官,不當撰俳優之文。」公聞其言,不以為忤,而薦於朝。
【十九】元遺山好問裕之,北方文雄也。其妹為女冠,文而豔。張平章當揆欲娶之,使人囑裕之。辭以可否在妹,妹以為可則可。張喜,自往訪,覘其所向。至則方自手補天花板,輟而迎之。張詢近日所作,應聲答曰:「補天手段暫施張,不許纖塵落畫堂。寄語新來雙燕子,移巢別處覓雕梁。」張悚然而出。
【二十】呂元直頤浩作相。遇堂吏絕嚴。一日有忤意者,輒批其頰。吏官品已高,慚於同列,乃叩頭曰:「故事,堂吏有罪當送大理寺準法行遣。今乃受辱如蒼頭,某輩賤役不足言,望相公少存朝廷體面。」呂大怒曰:「今天子巡行海甸,大臣皆著草履行沮洳中。此何等時,汝輩要存體面?俟大駕返舊京,還汝體面未遲。」群吏相顧稱善而退。
高宗南幸,方在道中。每泊近岸,執政登舟朝謁,行於沮洳,則躡芒鞋。呂元直時為相,顧同列曰:「草履便將為赤舄。」既而旁舟水深,乃積稻稈以進。參政范覺民曰:「稻秸聊以當沙堤。」
【二十一】高宗在徽宗服中,用白木椅子。錢大主入覲見之,曰:「此檀香椅子耶?」張婕妤掩口笑曰:「禁中用胭脂皂莢多,相公已有語。更敢用檀香作椅子?」時趙鼎張浚作相。
【二十二】趙鼎在潮五年,杜門謝客,時事不掛口。及移吉陽軍,有謝上表曰:「白首何歸,悵餘生之無幾;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秦檜見之曰:「此老倔強猶昔。」
【二十三】金人來取趙彬等三十人家屬,詔歸之。時洪皓曰:「昔韓起謁環於鄭,鄭小國也。能引義不與。金既限淮,官屬皆吳人,宜留不遣。彼方困於蒙兀,姑示強以嘗中國。若遽從之,則知我虛實,謂秦無人,益輕我矣。」檜變色曰:「公無謂秦無人。」
【二十四】自紹興講和以來,金使經由官私牌額,悉以紙蒙覆之,蓋常年之例也。隆興間,金使往天竺山燒香,過太學門,臨安尹命吏持紙冪太學二字。有直學程宏圖者,襴襆立其下曰:「太學賢士之關,國家儲才之地,何歉於遠譯。」堅執不令登梯,吏以白尹。尹以上聞,阜陵嘉歎久之,遂免。至今循之。宏圖後登第,上記其姓名,擢大理司直。遷丞而卒。
太學蘊道齋有小池,忽一鷗飛來,容與甚久。一同捨生題詩云:「朝來池上有新事,火急報教同舍知。昨夜雨餘春水滿,白鷗飛下立多時。」讀者賞其蘊藉。
【二十五】胡汲仲長儒,號石塘。特立獨行,剛介有守。趙松雪嘗為羅司徒奉鈔百錠,為先生潤筆,請作乃父墓銘。先生怒曰:「我豈為宦官作墓銘耶?」是日先生正絕糧,其子以情白,坐客咸勸受之,先生卻愈堅。一毫不苟取,雖凍餒有所不顧也。先生送蔡如愚歸東陽詩有云:「薄糜不繼襖不暖,謳吟猶是鍾球鳴。」語之曰:「此餘秘密藏中休糧方也。」
忠義
[編輯]〔在天者日,在人者心;握拳爪透,嚼齒齦深;豫子漆身,亦酬殊遇;漸離霍目,總盡微忱;死生不二,神鬼式臨;豈乏全軀之哲,惟賡正氣之吟,集忠義。〕
【一】徐鉉歸朝,為左散騎常侍,遷給事中,太宗一日問曾見李煜否?鉉對以臣安敢私見之。上曰:「卿第詣之,但言朕令卿往見可矣。」鉉遂徑詣其居,望門下馬。但一老卒守門,徐言願見太尉,卒言有旨不得與外人接。鉉云:「奉旨來見。」老卒進報,徐入立庭下久之,老卒遂取舊椅子相對,鉉遙見止之曰:「但正衙一椅足矣。」頃間李主紗帽道服而出。鉉方拜,而遽下階引其手以上。鉉辭賓主之禮,李主曰:「今日豈有此禮?」鉉引椅少偏,乃敢坐。後主相持大笑,及坐,默不言,忽長籲歎曰:「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鉉既去。有旨召對,詢後主何言?鉉不敢隱,遂有秦五賜牽機藥之事。牽機藥者,服之前卻數十回,頭足相就如牽機狀。又後主七夕在賜第,命故伎作樂,聲聞於外。太宗聞之,大怒。又傳「小樓昨夜又東風」及「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並坐之,遂被禍云。(後主虞美人詞云:「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輪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還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二】太平興國中,吳王李煜薨,太宗詔侍臣撰神道碑。時有與徐鉉爭名,欲中傷之,因奏知吳王事跡,莫若徐鉉為詳。太宗遂詔鉉為之。鉉遽請對而泣曰:「臣舊事李煜,陛下容臣存故王之義,乃敢奉沼。」太宗許之。鉉為碑,但推言曆數已盡,天命有歸而已。其警句云:「東鄰遘禍,南箕扇疑。投杼致慈親之惑,乞火無里婦之談。始勞因壘之師,終後塗山之會。」又有偃王仁義之比。太宗覽讀歎賞,每對宰臣稱其忠。異日復得鉉所撰吳王挽詞三首,尤加諮挹。今記其二首曰:「倏忽千齡盡,冥茫萬事空。青松洛陽陌,芳草建康宮。道德遺文在,興衰自古同。受恩無報補,反袂泣塗窮。」「士德承餘烈,江南廣舊恩。一朝人事變,千古信書存。哀輓周原道,銘旌鄭國門。此生雖未死,寂寞已消魂。」
【三】蘇叔黨過,坡公季子也。翰墨文章,能世其家,士大夫以小坡目之。靖康中,得蒞真定。赴官次河北,道遇綠林,脅使相從。叔黨曰:「若曹知世有蘇內翰乎?吾即其子也。肯隨爾輩求活草間耶?」通夕痛飲。翌日視之,卒矣。惜乎世不知其此節也。
【四】賈表之公望,文元公孫也。資稟甚豪。嘗謂:「仕當作御史,排擊奸邪。否則為將帥,攻討羌戎。餘皆不足為也。」平居惟好獵,常自飼犬。有妾熊氏者。為之飼鷹鷂。寢食之外,但治獵事。曰:「此所以寓吾意也。」晚守泗州,翁彥國勤王,久留泗上不進,表之詰責之,且約以不復餉其軍。彥國愧而去。及張邦昌偽赦至,率郡官哭於天慶觀聖祖殿,而焚其赦書,偽命不能越泗而南。所試才一郡,而所立已如此。許潁之間獵徒,謂之賈大夫云。
【五】四明陳秀實禾,政和初為右正言,明目張膽,展盡底蘊。時稱得人。除給事中。會宦官童貫、黃經臣恃貴幸驕險,且與中執法盧航相為表裏。措紳側目,莫敢言者。禾曰:「吾備位台諫,朝廷有至可慮者,一遷給舍,則非其職。此而不言,後悔何及?」未受告命,即抗疏上言,力陳漢唐之禍,不可不戒。此隙一開,異日有不可勝言者。惟陛下留意於未然。論列既久,上以日晚頗饑,拂衣而起。禾牽挽上衣泣奏曰:「陛下少留,容臣罄竭愚衷。」上為少留。禾曰:「此曹今日受陛下之利,陛下他日受危亡之禍,孰為重輕,願陛下擇之。」上衣裾脫落,曰:「正言碎朕衣矣。」禾奏曰:「陛下不惜碎衣,臣又豈惜碎首以報陛下。」其言激切。上為之變色,且曰:「卿能如此,朕復何憂。」內侍請上易衣,上止之曰:「留以旌直節。」翌日,經臣率其黨訴於上前曰:「國家極治如此,安得此不祥之語。」繼而盧航上章,謂禾一介書生,言事狂妄。東台之除既寢,復責授信州監酒。久之,自便丐祠,奉親還里。先是陳瑩中寓居郡中,禾交遊日久,又遣其子正彙來從學。後瑩中論列蔡元長得罪,禾上書力為救解。及正彙告發蔡氏事,父子俱就逮。監獄者知瑩中與禾遊,謂言必自禾發。移文取證,禾答以事誠有之,罪不敢逃。人謂禾曰:「豈宜以實對。」禾曰:「禍福死生,吾自有處。豈以一死易不義邪?倘得分賢者罪,固所願也。」朝廷指以黨,勒停。宣和中,起守龍舒以卒。
【六】獻陵嗣位未幾,而汴梁失守。躬蹈大難,以紓京邑之酷天下歸仁。炎興中天,八駿忘返,朝野咸有攀龍髯泣烏號之痛。任元受時為下僚,率中原措紳為位佛宮而致哀焉,並作疏文以敘其志。文贍意真,讀者灑涕。其詞曰:「時巡萬里群心久阻於望霓。歲閱三星,仙蹕俄遷於奔電。悲纏率士,冤薄層空。臣等跡忝簪纓,心增荼蓼。從君以出,始慚晉國之亡臣。禦主而還,終愧趙家之養卒。攀號奚及,摧殞何窮。嘗聞無罪而殺一夫,尚復有辭而籲上帝,矧茲二載,喪我兩君。義不戴天,叩九閽而靡。禮應投地,希十力之可憑。愛竭蚍蜉之忱,仰於龍象之馭。恭惟大行孝慈淵聖皇帝,夙躋上哲,遽屬多艱。嗣服幾年,躬勤庶政。遙羈元朔,只為蒼生。已深露蓋之嗟,更劇京車之慘。遺弓安在,憑幾莫聞萬乘墨縗,將禦徐戎之難。六軍縞素,咸聲義帝之冤。自憐草野之蹤,莫效涓埃之報。惟依妙果,式佐神遊。伏願法證三乘,趣超十地。如天子名為善寂,萬有皆空。猶世尊身入涅槃,一真不壞。兜離響滅,恆聞梵唄之潮音。區脫塵空,來即寶華之法會。然後神明助順,中外謀全載木主以徂征,誓修幽壞之怨。奉梓宮而旋穸,冀慰在天之靈。」
建炎初,朱弁孝章,以兩宮通問使為金人所拘,亦作徽廟哀辭。其序曰:「臣等茂林豐草,被雨露於當年。異域殊鄉,犯風霜於將老。節上之旄盡落,口中之舌徒存。歎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攀龍髯而莫逮,淚灑冰天。」王倫自金還,得其辭,帝讀之為灑涕。官其子三人。徽宗殂於五國城,洪皓方流遞冷山,聞之,北面泣血,慘文以祭。《容齋三筆》云:先忠宣遣使臣沈珍,往燕山建道場於開泰寺。作功德疏曰:「千歲厭世,莫遂乘雲之仙。四海遏音,同深喪考之戚。況故宮為禾黍,改館徒饋於秦牢。新廟洊衣冠,招魂漫歌於楚些。雖遣河東之賦,莫止江南之哀。遺民失望而痛心,孤臣久摯惟嘔血。伏願盛德之祠,傳百世以彌昌。在天之靈,繼先後而不朽。」北人讀之亦墮淚,爭相傳誦。此疏疑即世所謂摻文以祭者。
【七】楚州東漸民張卨,家巨富,好施與,務濟貧困,不責人之報。年方壯,遭亂流離,骨肉散落。獨與一僕羈棲於射陽湖中,乞食以活,為賊所掠,求貨不得,縛於大木之下,將生啖之,已刲股數臠,僕竄既脫矣。見之慟哭而出,舉身遮護,而拜賊曰:「此是我主,雖本富豪,今赤身逃難,尚無飯吃,豈得更挾財貨?如欲飽其肉,則又瘦瘠。願膾我以代之。」賊雖嗜殺,亦為義所激。聞言嗟異,亟解卨縛,並僕釋去,且遺以錢帛。迨紹興中,淮上安定。高歸里,資產尚贏百萬。僕亦存,卨以弟待之。張氏子弟悉事之如諸父。
【八】王達者,屯田郎中李曇僕夫也。事曇久,曇親信之。既而去曇,應募為兵,以選入捧日營,凡十餘年。會曇以子學妖妄言事,父子械繫御史台獄。上怒甚,獄急。平生執友,無一人敢餉問之者。達旦夕守台門不離,給飲食候信問者四十餘日。曇貶恩州別駕,仍即時監防出城。諸子皆流嶺南,達追哭送之。防者遏之,達曰:「我主人也。豈不得送之乎?」曇河朔人,不習嶺南水土。其家人皆辭去,曰:「我不能從君之死鄉也。」數日曇感恚自縊死,旁無家人。達使母守曇屍,出為之治喪事。朝夕哭如親父子。見者皆為流涕。殯曇於城南佛舍,然後去。嗚呼!達賤隸也。非知有古忠臣烈士之行,又非矯跡求令名以取朊仕也。獨能發於天性至誠,不顧罪戾,以救其故主之急,終始無倦如此,豈不賢哉!嗟乎,彼所得於曇,不過一飯一衣而已。今世之士大夫,因人之力,或致位卿相。已而故人臨不測之患,屏手側足,戾目窺之,猶懼其禍之延及己也,若畏猛火遠避去,又或從而擠之以自脫。敢望其憂恤拯救也耶?彼雖巍然衣冠類君子哉!稽其行事,則此僕夫必羞之。
【九】四明戴獻可者,疏財尚氣,喜從賢士大夫遊處,而家世雄於財。凡客至必延款,士聞風而歸者,皆若平生歡也。獻可死,止一子伯簡,年十八九。未曆世故,暴承家業,用度無藝,里中惡少因得與交狎邪,不數歲破家。止有昌國縣魚鹽竹木之利尚存,舊僕楊忠主之,自獻可無患時,出納無纖毫欺。伯簡家業既蕩,獨忠所掌,猶可賴為衣食資,遂往焉。忠拜哭盡哀,日與婦共事之。籍其資財之簿以獻,伯簡大喜,謂:「我固有之物。」仍復妄為。其遊從輩聞之,又欲誘蕩焉。忠哭諫不顧。一日伯簡與其徒會飲呼蒲,忠挺刃而前,執其尤者摔首頓之地。數曰:「我事主人三十餘年,郎君年少,爾輩誘之為不善,家產掃地,幸我保有此業。汝必欲蕩之,靡有孑遺耶?我斷汝首,告官請死,報吾主人於地下。」又大叱令伏地受刃,其人哀號伏罪,請自今不敢復至。忠噤咽良久,收刃卻立曰:「爾畏死紿我耶?」其人號曰:「請自今不敢復至。」忠曰:「如此貸爾命。再至必屠裂爾軀。」遂出帛數端曰:「可負此亟去。」其人疾走。忠遂揮涕謝伯簡曰:「老奴驚犯郎君,自今改前所為,但聽老奴盡心力役,不二三年舊業可復。不然,老奴當即日自沉於海,不忍見郎君餓死,以貽主人門戶羞也。」伯簡漸泣。自是謝絕群不逞,修謹自守,一聽忠所為。果數年盡復田宅,忠事之彌謹。籲,忠其賢矣哉!真不負其名矣。其視幸主人之禍敗,從而取之者,孰非忠之罪人乎!
【十】唐琦,開封人,紹興衛士也。高宗南渡,金帥海金琶八追至紹興。太守李鄴以城降。琦資性忠勇,誓與賊偕死以報國。一日,鄴方與琶八並馬而行,琦持二大甓登小閣上,祝曰:「願天相我,一擊殺此兩賊。」不幸甓中馬,琦被執。琶八曰:「大金兵數百萬,汝殺我一人何益?」琦曰:「願碎爾腦,以愧降賊者耳。」因罵鄴曰:「我月請官一石米,且不肯負國。汝受國厚恩,乃甘心從賊,尚得為人耶?」琶八怒曰:「汝願何以死?」琦曰:「我願以布裹屍,灌油焚三日。」琵八如其言焚之。琦恐琶八追及高宗,故以焚屍緩其程耳。會稽帥傅崧請為立廟祀之。琦以衛士自奮,古今罕儔。至以焚屍緩追,則段太尉之風矣。異哉!
【十一】孝宗追復岳武穆官爵,收召其子孫,令給還原資。主者具當時沒入之數,止九千緡耳。其斃於獄也,實請具浴,拉脅而殂。獄李隗順負其屍出葬於北山之漘。身故有一玉環,亦以徇。樹雙桔於上識焉。將死,囑其子曰:「異時朝廷求而不獲,必懸官賞購之,汝始以告。棺上一鉛筩,有棘寺勒字,吾埋殯之符也。」後果訪其瘞不得,以一斑職為賞,其子乃上告官。悉如所言,而屍包如生,尚可更斂禮服也。
岳少保既死獄,籍其家,僅金玉犀帶數條,及鎖鎧兜鍪,南蠻銅弩,鑌刀弓劍鞍轡,布絹三千餘匹,粟麥五千餘斛,錢十餘萬,書數千卷而已。視同時諸將如某某等,莫不寶玩充堂寢,田園占畿縣。享樂壽考,妻兒滿前。禍福頓懸,天道亦自有不可知者。飛墓在棲霞下,其子雲附焉。名人佳士多以詩吊之。天台陶九成詩云:「精忠祠宇西湖上,再拜荒墳感昔遊。斷碣草深蒙奰f7,空山日落叫句周。天移宋祚難恢復,帝幸燕雲困掠囚。逆檜陰圖傾大業,思陵無意問神州。偷安甫遂邦家志,飲痛甘忘父母仇。信使北和憐屈膝,策文南駐忍含羞。兩宮五國瞻征幟,丹詔班師下節樓。萬里長城真自壞?中興武績遂云休。嗚呼竟死奸邪手,顛沛誰為社稷憂?黯黯冤魂遊狴犴,紛紛雨淚灑貔貅。惟餘滿地萇弘血,不見中流祖逖舟。氛f8已塵金匼匝,冕旒終換鐵兜鍪。姓名竹帛書千載,父子英雄土一丘。老樹尚知朝禹穴,遺黎總解說王猷。復田起廢憐僧寺,移檄褒嘉賴省侯。聖世即今崇祀典,佇看寵渥到松楸。」
【十二】武穆家謝昭雪表云:「青編塵乙夜之觀,白簡悟壬人之譖。」最工。武穆有滿江紅詞云:「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仇恨肉,笑談渴飲奸雄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十三】紹興間,金人遣其秘書監劉陶來聘,因問岳飛以何罪而死?館伴者無以對,但曰:「意欲謀叛,為部將所告,以抵誅。」陶曰:「江南忠臣善用兵者,止有岳飛。所至紀律甚嚴,秋毫無犯。所謂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為我擒。如飛者,其亦江南之范增乎?」館伴者默不能對。秦檜聞之,約束勿奏。俄以不職貶其人。
【十四】胡澹庵上書乞斬秦檜,金人聞之,以千金求其書,三日得之。君臣失色曰:「南朝有人,蓋足以破其陰遣檜歸之謀也。」乾道初,金使來,猶問胡銓今安在?張魏公曰:「秦太師專柄十九年,只成就得一胡邦衡。」
【十五】秦檜秉權寢久,植黨締交,牢不及破。高皇首更大化,懲言路壅蔽之弊。召湯元樞鵬舉於外,執法殿中,繼遷侍御史。時有選人任盡言者,居下僚,好慷慨論事。聞其除,亟以啟賀之曰:「伏審光奉明綸,榮躋橫榻。國朝更西都三府之制,故御史不除大夫。端公居南司五院之中,與獨坐迭為憲長。自昔雖稱於雄劇,比歲或乖於選掄。汗我霜台,賴公雪恥。輒陳管見,少助風聞。請言有宋之奸臣,無若亡秦之巨蠢。十九載輔國而專政,亙古無之。二百年列聖之貽謀,掃地盡矣。乃若糊名而較藝,亦復肆志而任私。敢以五尺之童,連冠兩科之士。老牛舐犢,愛子誰無?野鳥為鸞,欺君獨甚。公攘名器,報微時簞食之恩。峻立刑誅,鉗當世搢紳之口。一時謫籍,半坐流言。父子至於相持,道路無復偶語。每除言路,必預經筵,蓋緣乳臭之雛,實預金華之講。受其頤旨,應若影從。忠臣不用,而用臣不忠。實事不聞,而聞事不實。逮政府樞庭之有闕,必諫官御史而後除。第圖復鷹犬之報,而搏吠已憎。奚顧塵鵷鷺之班,而孤危主勢。私竊富貴之壟斷,豈止於子弟而為卿。仰奪造化之爐錘,至不容人主之除吏。方當寧之意,未罪魏其,而在位之中。專阿王氏,致學官之獻佞。假題目以文奸,引前代興王之詩,為其孫就試之讖。旋從外幕,擢至中都。冀招致於妖言,啟包藏之異意。忠憤扼腕,智識寒心。上愧漢臣,既乏朱雲之請劍;下慚唐室,未聞林甫之斫棺。坐令存物之奸,備極寵榮之典。正緣和議,常讚睿謀,故聖主念功,務曲全於體貌;然憲台議罪,當明正於典刑。賞當功,所以示朝廷之至恩;罰當罪,所以貽臣子之大戒。政若偏廢,國將若何?敢為上言,莫如君重。恭惟侍御,氣剛而志烈,學老而才雄。自親擢於宸衷,即大符於民望。明目張膽,士林日講於讜言;造膝沃心,天下咸受其陰賜。雖直道盡更其覆轍,而宏綱獨漏子吞舟。惟九重之委任浸隆,故四海之責望尤備。願言彈擊,無置渠魁,矧今日之新除,有昔人之故事。韋仁約自稱雕鶚,才固絕倫;張文紀不問狐狸,惡惟誅首。縱黃壤之已隔,在白簡以難逃。使六合之間,忠義之心如日;九泉之下,邪佞之骨常寒。庶幾紹興湯御史之名,不在慶曆唐子方之下。其他世俗之諂語,諒非方正所樂聞。側聽褒遷,別當修致。」湯得之喜,袖以白上。夭顏甚悅。一時公議,遂大申矣。任,字元受。有集名《小醜》,楊誠齋為之序。仕亦不大顯。
盡言事母盡孝。母老多病,未嘗離左右。每自言其母得疾之由:或以飲食,或以燥濕,或以語話稍多,或以憂喜微過,皆朝夕候之,無毫髮不盡。五髒六腑中事,皆洞見曲折,不待切脈而後知,故投藥必效。雖名醫不逮也。張魏公作都督,欲辟之入幕。乃力辭曰:「盡言方養親,使得一神丹可以長年,必持以遺老母,不以獻公。況能舍溫清而與公軍事耶?」魏公歎息而許之。
【十六】光堯之喪,金使來弔祭。京仲遠以檢正假禮部尚書為報謝使。康元弼館伴,賜宴汴亭。仲遠因元弼請免宴,不許;請撤樂如哀告遺留使,亦不許。至期,促入席,傳呼不絕。仲遠曰:「若不撤樂,有死而已。不敢即席。」元弼等知不可奪,乃傳言曰:「請先拜酒果之賜,徐議撤樂。」仲遠方率其屬拜受。北典簽連呼曰:「北朝燕南使,敢不即席!」聲甚厲。仲遠趨退復位,甲士露刃闔扉。仲遠令左右叱曰:「南使執禮,何物卒徒,乃敢阻遏?」排闥而出。元弼等以聞其主。仲遠留館俟命,賦詩云:「鼎湖龍馭去無蹤,三遣行人意則同。展幣原應成好會,開筵何意變華風。設令耳預笙鏞末,只願身靡鼎鑊中。已辦滯留期得請,不辭築館汴江東。」越七日,始獲免樂之命。既述,孝宗勞之曰:「卿能守禮如此,為朕增氣。何以賞卿?」對曰:「北朝畏陛下威德,非畏臣也。政使臣死於北,亦其分耳。敢覬賞乎?」上喜,謂宰相曰:「京鏜,今之毛遂也。」除權侍郎,以至大用。
【十七】襄樊自咸淳丁卯被圍以來,生兵日增。既築鹿門之後,水陸之防日密。又築田河虎頭及鬼關於中,以挺出入之道。自是孤城困守者凡四五歲,往往扼關隘不克進。所幸城中有宿儲,可堅忍,然所用鹽薪布帛為急。時張漢英守樊城,募泅者置蠟書髻中,藏積草下,浮水而出。謂鹿門既築,勢須自荊郢進援。既至隘口,守者見積草頗多,鉤致供焚爨用,遂為所獲。於是郢鄧之道復絕矣。既而荊閫移屯舊郢州,而諸帥重兵,皆駐新郢及均州河口,以扼要津。又重賞募死士得三千人,皆襄鄧民兵之驍悍善戰者。求將久之,得民兵部官張順、張貴(軍中號張貴為矮張),所謂大張都統小張都統者。其智勇素為諸軍所服。先於均州上流名中水峪立硬寨,造水哨輕舟百艘。每艘三十人,鹽一袋,布二百匹。且令之曰:「此行有死而已。或非本心,亟去,毋敗吾事。」人人感激思奮。歲五月,漢水方生。於二十二日稍進團山下。越二日,又進高頭港口,結方陣。各船置火槍、火炮、熾炭、巨斧、勁弩。夜漏下二刻,起矴出江,以紅燈為號。貴先登順為殿,乘風破浪,徑犯重圍。至磨江灘以上,敵舟布滿江面,無罅可入。鼓勇乘銳,凡斷鐵絙攢棧數百,屯兵數萬皆披靡避其鋒。轉戰一百二十餘里。二十五日黎明,乃抵襄城。城中久絕援,聞救至,人踴躍氣百倍。及收軍點視,則獨失張順,軍中為之短氣。越數日,有浮屍逆流而上,被介冑,執弓矢,直抵浮梁。視之,順也。身中四槍六箭,怒氣勃勃如生。軍中驚以為神,結家殮葬,立廟祀之。然自此圍益密。水道連鎖數十里,以大木下撒星樁,雖魚鱉不能度矣。外勢既蹙,貴乃募壯士至夏節使軍求援,得二人,能伏水中數日不食。使持書以出,至樁若柵,則腰鋸斷之,徑達夏軍,得報而還。許以軍五千駐龍尾洲,以助夾擊。克日既定,貴提所部軍點視登舟,失帳前親隨一人,乃宿來有過遭撻者。貴驚歎曰:「吾事泄矣。」然急出乘,未及知耳。乃乘夜鼓譟,衝突斷絙,破圍冒進,眾皆辟易。既渡險要之地,時夜半天黑。至小新城,敵方覺,遂以兵數萬邀擊之。貴又為無底船百餘艘,中植旗幟,各立軍士於兩舷以誘之。故皆競躍以入,溺死者以萬餘。亦昔人未出之奇也。至勾林灘,將近龍尾洲,遠望軍船櫛櫛,旗幟紛披。貴軍皆喜躍,舉流星以示之。軍船見舉火,皆前相迎,逮勢近欲合,則來軍皆北軍也。蓋夏軍前二日以風水驚疑,退屯三十里,而北軍得逃卒之報,遂據洲上,以逸待勞。猝不及備,殺傷殆盡。貴身背被數十槍,力不支,遂為生得,至死不屈。是歲十一月十七夜也,北軍以四降卒輿屍至襄,以示援絕,且諭之降,呂帥文煥盡斬四卒,以貴附葬順塚,為立雙廟而祀之,以比巡遠。明年正月十三樊城破,三月十八襄陽降,此天意非人力也。同時有武功大夫范大順者,與順貴同入襄。及城降,仰天大呼曰:「好漢誰肯降?便死也做忠義鬼。」就所守分地,自縊而死。又有右武大夫馬軍統制牛富,樊城守禦,立功尤多。城降之際,傷重不能步,乃就戰樓觸柱數四,投身火中而死。
【十八】郝經,字伯常。元中統元年,拜翰林侍讀學士,充國信使使宋。賈似道拘之真州,凡十有六年,始得歸。先是有以雁獻者,命畜之。雁見公,輒鼓翼引吭,似有所訴者。公感悟,擇日率從者具香案,北向拜。舁雁至前,手書尺帛,親繫雁足而縱之。其辭曰:「霜落風高恣所如,歸朝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繳,窮海纍臣有帛書。中統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獲者勿殺。國信大使郝經書於真州忠勇軍營。」後虜人獲之苑中,以聞,世皇惻然曰:「四十騎留江南,曾無一人雁比乎?」遂進師南侵。越二年而宋亡。
【十九】臨安將危日,文天祥語幕官曰:「事勢至此,為之奈何?」客曰:「一團血。」文曰:「何故?」客曰:「公死,某等請皆死。」文笑曰:「君知昔日劉玉川乎?與一娼狎,情意綢密,相期偕老。娼絕賓客,一意於劉。劉及第授官,娼欲與赴任,劉患之,乃紿曰:『朝例不許攜家,願與汝俱死,必不獨行也。』乃置毒酒令娼先飲。以其半與劉,劉不復飲矣。娼遂死,劉乃獨去。今日諸君,得無效劉玉川乎?」客皆大笑。
文文山死宋,而其弟璧號文溪者仕元。時有詩云:「江南見說好溪山,兄也難時弟也難。可惜梅花各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迨元皇慶中,丞相子升,仕為集賢學士,奉使贛州,道卒。時有挽之者云:「地下修文同父子,人間讀史各君臣。」按升是璧之子。丞相子道生、佛生,並流離中死亡。治命以升為後耳。
【二十】張毅夫千載,盧陵人,丞相文信公友也。公貴顯時,屢以官辟不就。暨公被執北行,毅夫偕行至燕,寓於公囚所側近。日以美饌饋,凡三載,始終如一。且潛置一櫝藏公元,收拾骸骨,襲以重囊,南歸付公家葬之。後公之子忽夢公怒曰:「繩鋸髮斷。」明日起視,果有繩束髮。其英爽尚如此。劉須溪紀其事,讚於公畫像上曰:「閑居忽忽,萬古咄咄。天風慘然,如動生發。如何尋約,亦念束芻。豈其英爽,猶累形軀。同時之人,能不顙沘。昔忌其生,今妒其死。」
【二十一】鄧中齋剡,字光薦,丞相信國公客也。宋亡,以義行著。其所賦鷓鴣詞有曰:「行不得也哥哥,瘦妻弱子羸牸馱。天長地久多網羅,南音漸少北語多。肉飛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其意可見矣。其所讚文丞相像有曰:「目煌煌兮,疏星曉寒。氣英英兮,晴雷殷山。頭碎柱兮璧完,血化碧兮心丹。嗚呼!孰謂斯人不在人間?」時虞伯生集挽丞相詩曰:「徒把金戈挽落暉,南冠無奈北風吹。子房本為韓仇出,諸葛安知漢祚移。雲暗鼎湖龍去遠,月明華表鶴歸遲。何須更上新亭飲,大不如前灑淚時。」
【二十二】閩人謝皋羽翱,倜儻有大節。刻厲憤激,不混流俗。意所不顧,雖萬夫莫回。每慕屈平,托興遠遊,因號晞髮子。宋亡,文天祥被執,翱悲不能禁。嚴有子陵台,孤絕千尺。時天涼風急,挾酒登之。設天祥主,跪酬號慟。取竹如意擊石,作楚歌招之。其辭曰:「魂來兮何極,魂去兮江水黑。化為朱鳥兮其咮焉食。」歌闋,竹石俱碎,失聲大哭。作西台慟哭記,其志益汗漫不可禦。視世間無足當其意者。
【二十三】謝君直枋得號迭山,信州弋陽人。宋景定間,校文發策問權奸誤國,趙氏必亡。忤賈似道,貶興國軍。三年,遇赦得還。元兵南下,郡城潰,棄家入閩。至元二十三年,御史程文海,承旨留夢炎等交薦,累召不赴。二十六年春正月,福建行省參知政事魏天祐,復被詔旨,集守令戍將,追蹙上道。臨行,以詩別常所往來者曰:「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綱常在此行。天下豈無龔勝潔,人間不獨伯彝清。義高便覺生堪舍,禮重方知死甚輕。南八男兒終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夏四月至京師,不食死。
【二十四】鄭所南先生,字思肖,號憶翁,福州連江人。宋太學上舍,應博學宏詞科。剛介有志節。元兵南下,叩闕上疏,犯新禁,眾爭目之,由是遂更今名。日肖日南日憶,義不忘趙,北面他姓也。隱居吳下,有田數十畝,寄之城南報國寺。以田歲入,入寺為祠其祖禰,遇諱必大慟寺下。而先生並館穀於寺,一室蕭然,坐必南向。歲時伏臘,望南野哭而再拜,乃返。人莫識焉。誓不與朔客交往。或於朋友坐上見有語音異者,輒引起。人咸知其狷潔,亦弗為怪。喜佛老教,工畫墨蘭,疏花簡葉,不求甚工。畫成即毀之,不妄與人。其所自賦詩以題蘭,皆險異詭特,蓋以攄其憤懣云。貴要者求其蘭,尤靳弗與;庸人孺子,頗契其意者,則反與勿計。邑宰求之不得,知其有田,因脅以賦役取。先生怒曰:「頭可斷,蘭不可畫。」嘗自寫一弓,長丈餘,高可五寸許。天真爛漫,超出物表。題云:「純是君子,絕無小人。深山之中,以天為春。」凡平日所作詩,多寓意於宋。其題鄭子封塾曰:「天垂古色映柴門,千古傳家事且存。此世但除君父外,不曾別受一人恩。」譏宋臣之復仕元也。其題畫蘭曰:「求則不得,不求或與。老眼空闊,清風萬古。」譏一世之士無足當其意也。其題畫菊曰:「花開不並百花叢,獨立疏籬趣來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墮北風中。」又曰:「禦寒不藉水為命,去國自同金鑄心。」自謂志節不為元氏富貴所奪也。其題畫像曰:「不忠可誅,不孝可斬。敢懸此頭於洪洪荒荒之表,以為天下不忠不孝之榜樣。」譏夫忘國而事仇也。平生寡慾而好遊。凡遇窮山大澤,必彌日忘返。咄咄書宅,心與口語。人爭視之,彼則蔑如也。著書甚多,有《太極濟煉文》一帙多隱語,艱苦難讀,莫知所謂。書後題二十字云:「大無工十空經,臣嘔血三斗書。此後有巨眼者當識之云。」晚年究性命之學。竟以壽終。葬於姑胥之西。
所南先生當宋社既墟,無策自奮,著《心史》六萬餘言鐵函重匱。外著「大宋鐵函經」五字。內題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書十字。沉於吳門承天寺眢井中。崇禎戊寅冬,寺僧達浚井得之。自德祐癸未至崇禎戊寅,實三百五十六年矣。
【二十五】宋太學生會稽唐玨,字玉潛。家貧,聚徒授經,營氵修氵髓以養母。當至元戊寅冬,總江南浮屠楊璉真伽,怙恩橫肆,勢焰爍人,窮驕極淫,不可具狀。發趙宋諸陵,至斷殘支體,攫珠襦玉匣,焚其胔,棄骨草莽間。唐聞之痛憤,亟貨家具,並執券行貸,得數百金。乃市酒醪,烹羊豕,招里中少年,狎坐轟飲。酒酣,少年起請曰:「君儒者,若是將何為?」唐慘然,具告以收瘞寢園遺骸事。眾歡諾,中一人曰:「發丘中郎將耽耽餓虎。事露奈何?」唐曰:「余籌之熟矣。今四郊多暴骨,取竄以易,誰復知之?」乃斫文木為匱,紉黃絹為囊,各署曰某陵某陵。分委而散遣之,蕝地以藏,為文以告。詰旦事訖來集,出金酬之,戒勿泄。越七日,總浮屠下令,裒陵骨雜置牛馬枯骼中,造塔錢塘以納之。名曰鎮南。杭民悲憤不忍仰視,了不知陵骨之猶存也。葬後,又於宋常朝殿掘冬青樹,植於所函土上。作冬青行曰:「馬棰問髐形,南面欲起語。野麕尚屯束,何物敢盜取。餘花總飄蕩,白日哀後土。六合忽怪事,蛻龍臥茅宇。老天鑒區區,千載擴風雨。」又曰:「冬青花,不可折,南風吹涼積香雪。遙遙翠蓋萬年枝,上有鳳巢下龍穴。君不見犬之年,羊之月,霹靂一聲天地裂。」復有夢中詩四首曰:「珠亡忽震蛟龍睡,軒弊寧忘犬馬情。親拾寒瓊出幽草,四山風雨鬼神驚。一杯自築珠丘土,雙匣親傳竺國經。只有東風知此意,年年杜宇泣冬青。」「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寒起暮鴉。水到蘭亭轉嗚咽,不知真帖落誰家?」「珠鳧玉雁又成埃,斑竹臨江首重回。猶憶去年寒食節,天家一騎棒香來。」由是唐之義風,震動吳越。名雖高,困固自若。明年己卯後上元兩日,唐出觀燈歸,忽坐f9,息奄奄若將絕者。良久始蘇曰:「吾見黃衣吏持文書來告曰:『王召君。』導我往。觀闕巍峨,宮宇靚麗,殆非人間。有一冕旒坐殿上。數黃衣貴人逡巡降揖曰:『藉君掩骸,其有以報。』唐乃升謁造王前。王謂曰:『汝受命窶且貧,兼無妻若子。今忠義動天,帝命錫汝伉儷,子三人,田三頃。』拜謝降出。遂覺罔知其由也。」逾時,越有治中袁俊齋至,始下車,為子求師。有以唐薦者,一見置賓館。一日問曰:「吾渡江,聞有唐氏瘞宋諸陵骨。子豈其宗耶?」左右指君曰:「此是已。」袁大駭,拱手曰:「君此舉,豫讓不能抗也。」曳之坐,北面納拜焉。禮敬特加,情款益篤。叩知家徒四壁,惻然嗟矜,語左右曰:「唐先生家甚寒,吾當料理,使有室有田以給。」左右逢迎,爰諏爰度。不數月,二事俱愜。聘婦偶故國之公女,負郭食故國之公田。所費一一自袁出。人固奇唐之節,而又奇唐之遇。兩高之。爾後獲三丈夫子,鼎立頎頎。凡夢中神所許,稽其數,無一不合。右上唐義土傳所載如此。乃云溪羅有開所撰也。及見遂昌鄭明德元祐所書林義士事跡云:宋太學生林德陽,字景曦,號齋山。當楊總統發掘諸陵寢時,林故為杭丐者。背竹籮,手持竹夾,遇物即以夾投籮中。鑄銀作兩許小牌百十繫腰間,賄西番僧曰:「餘不敢望,收得高孝兩帝骨,斯足矣。」果得兩朝骨,為兩函貯之,歸葬於東嘉。其詩有夢中作十首。其一曰:「一抔未築珠宮土,雙匣親傳竺國經。只有東風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又曰:「空山急雨洗岩花,金粟堆寒起暮鴉。水到蘭亭更嗚哽,不知真帖落誰家?」又曰:「喬山弓劍未成灰,玉匣珠襦一夜開。猶記去年寒食日,天家一騎捧香來。」餘七首尤淒怨,則忘之。葬後,林於宋常朝殿掘冬青一株,置於所函土堆上。又有冬青花一首曰:「冬青花,冬青花,花時一日腸九折。隔江風雨清影空,五月深山落微雪。石根雲氣龍所藏,尋常螻蟻不敢穴。移來此塚非人間,曾識萬年觴底月。蜀魂飛繞百鳥臣,夜半一聲山竹裂。」又一首有曰:「君不記羊之年,馬之月,霹靂一聲山石裂。」一事也。胡以兩人相符若此,載考之齊人周草窗密《癸辛雜識》所記云:楊髡發陵之禍,起於天長寺閩僧聞號西山者,成於演福寺剡僧澤號雲夢者。初天長為魏憲靖王墳寺,聞欲媚楊髡,遂獻其寺。旋又發魏王塚,多得金玉。於是貪饕之想,駸駸及於諸陵,澤復一力讚成之。時有中官陵使羅銑者,守陵不去,與之極力爭執,為澤痛棰,脅之以刃,令人逐去,大哭而出。遂先啟寧宗、理宗、度宗、楊後四陵,劫取寶玉極多。理陵所藏尤刃。啟棺之初,有白虹貫空,蓋寶氣也。理宗之屍如生。其下籍以錦,錦之下復承以細簞。一小童攫取,擲地有聲,始知為金絲織成。或告以含珠有夜明者,乃倒懸其屍樹間,瀝取水銀。凡三日,竟失其首。或謂西番僧匿之,蓋回回俗欲得帝王髑髏,可以壓勝致富,故盜去耳。事竟,羅陵使買棺製衣收殮,大慟垂絕,鄰里為之感泣。是時四山皆聞哭聲,晝夜不絕。尋復發徽、欽、高、孝、光五帝,孟、韋、吳、謝四後陵。初徽、欽葬五國城,數遣使祈請於金人,欲歸梓宮,凡七年而後許。高宗親至臨平奉迎,易緦服,寓於龍德別宮。一時群公論功受賞,官帑日費不資。先是選人楊偉貽書執政,乞奏聞,命大臣於神櫬最下處斫視之,驗其虛實,弗許。既而禮官請如安陵故事,梓宮入境,即承之以槨,仍納袞冕翬衣於槨中,不改殮,從之。至是被發,二陵皆空無一物。徽陵朽木一段,欽陵木燈檠一具而已。蓋當時已料其真偽不可審,聊以慰一時之人心,而二帝遺骸,浮沉沙漠,初未嘗返也。高陵骨髮盡化,略無寸餘。止錫器數件,端研一枚。孝陵亦蛻化無餘,僅存頂骨小片。內有玉爐瓶—副,古銅鬲一隻。澤並取之。昔聞得道之士,蛻骨而仙,未聞並骨化去者。光陵與諸後,儼然如生。羅陵使亦如前棺殮,後悉從火化。可謂忠且義矣。陵中金錢以萬計,皆為屍氣所蝕,如銅鐵狀。諸凶棄而不取,往往村民排礫得之。聞有得貓睛異寶者。一田翁於孟後陵得一髻,其髮長六尺餘,其色紺碧。髻根有短金釵,乃持歸庋置佛堂中奉事之,由此家業日熾。凡得金錢之家,非病即死。翁恐甚,亟送龍井洞中,而此翁今成富家矣。方移理宗屍時,澤在旁,以足蹴其首,以示無懼。隨覺奇痛一點,起於足心。自此苦足疾數年,以致潰爛雙股,墮落十指而亡。而聞亦負楊髡之勢,豪奪鄉人資產,後為少年數輩狙伺道間執而臠之,就係。主者以為罪不加眾,各受杖而已。據此,諸陵骨俱為羅陵使棺殮。又高陵骨髮盡化,孝陵止存頂骨小片,不知唐義士所易林義士所收者,又何骨也?姑並存之以待考。林和靖先生豈亦有頷珠者,而楊髡亦發其墓焉。聞棺中一無所有,止有端研一枚。
元世祖二十一年甲申,桑哥為相,與江南浮屠總攝楊輦真珈相表裏,嗾僧嗣古妙高上言:「欲毀宋諸陵,實利其徇寶也。」明年乙酉正月,桑哥矯制可其奏,於是發諸陵,又裒諸帝遺骼。建白塔於杭故宮,曰鎮南,以厭勝之。截理宗項以為飲器。未幾,髡胡事敗,飲器亦籍入於官,以賜帝師。發陵時,義士唐玨玉潛雷門先生,與尚書省架閣林景熙竊痛之。陰相躬拾不盡遺骨,葬別山中,植冬青為識。遇寒食則密祭之。玨後獲黃袍引兒報德之夢,果生子琪,為名儒。羅雲溪為傳其事。謝翱為托穸詞,作冬青引曰:「冬青樹,山南垂,九日靈禽居上枝。白衣種年星在尾(寅月也),根到九泉護龍髓。恆星晝殞夜不見,七度山南與鬼戰。願君此心慎勿移,此樹終有開花時。山南金粟光離離,白衣人拜地下起。」「靈禽啄粟枝上飛」,解者曰:「謂應在庚金竄甲木也。」元運絕於甲辰,已開先於貞白之詩,「宋烏啄粟於甲木,又開先於晞髮」之句。此豈偶然之作哉!輿鬼托枯骨之靈,靈禽托宋烏之子,果天意耶?人事也?
【二十六】張郢州世傑擁德祐景炎祥興於海上,各擁兵南北岸。一夕大風雨,皆不利,張覆舟而薨。翌早,獲屍棺殮焚化。其膽如斗大,而焚不化,諸軍感慟。忽雲中見金甲神人,且云:「今天亡我,關係不輕。後身當出恢復矣。」故陸樞密君實挽之有云:「曾聞海上鐵斗膽,猶見雲中金甲神。」蓋紀實也。
貞烈
[編輯]〔共姜伯姬,香名嘖嘖;大家女誡,文高典冊;截耳自明,露筋不惜,既為窈窕之禮宗,尤勝鬚眉而巾幗,集貞烈。〕
【一】慶曆中,賊王則閉門不軌。漁城中子女,無如趙氏美。致帛萬端,金千斤,聘為婦,且曰:「女若不行,即滅爾族。」父母不敢違,獨女不可,曰:「吾雖女子,戴天履地十九年矣。縱不能執兵討叛,奈何妻之?」泣涕不食。父母族人守之,以賊所遺服衣之。女曰:「妻賊何服也?」家人掩其口,卒逼以往。女登輿,自殘於輿中。夫識去就,知廉恥,仗義死節者,天下皆以是望士君子,而不以望眾庶;常以是望男子,而不以是望婦人。今趙氏一民家女,表表節義如是。彼士君子號為男子者,寧不有愧於心耶?
【二】靖康二年,長樂申屠氏慕孟光之為人,自名希光。有詩才。既適侯官秀才董昌,絕口不吟。食貧作苦,宴如也。郡中大豪方六一,聞希光美,心悅之,乃使人誣昌陰重罪,罪至族。六一復陽為居間得輕比,獨昌報殺,妻子俱免。因使侍者通殷勤,強委禽焉。希光知其謀,謬許之,密寄其孤子於昌之所善友人。乃求利匕首挾以往,好言謝六一,因請葬夫而後成禮。六一大喜,使人以禮葬昌。希光則偽為色喜,豔裝入室。六一既至,即以匕首刺之帳中,六一立死。因復殺其侍者二人。至夜中,詐謂六一暴病,以次呼其家人至,則皆殺之,盡滅其宗。因斬六一頭置囊中,至昌葬所祭之。明日悉召村民告以故,且曰:「吾將從夫地下。」遂縊而死,夫六一陷人於族,乃人不族而已族矣。以一文弱婦人,奮其白刃,全家為戮。義憤所激,鬼神助之。有志竟成,豈必鬚眉丈夫哉!
【三】建炎四年五月,楊叛卒由建安寇延平,道出小常村,掠一婦人,逼脅欲犯之,婦人毅然誓死不受汙,遂遇害,橫屍道旁。賊退,人為收瘞之,而其屍枕藉處痕跡隱然不滅。每雨則其跡乾,晴即濕,宛如人影。往來者莫不嗟異。人或削去之,隨即復見。覆以他土,而其跡愈明。今三十年矣。與順昌軍員范旺事略同。但范現跡磚街,而此現於土上耳。范死以忠,婦死以節。
【四】戴石屏復古未遇時,流寓江右。武寧有富家翁愛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午,忽欲作歸計。妻問其故,告以曾娶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釋,盡以奩具贈夫,仍餞以辭云:「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後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夫既別,遂赴水而死。可謂賢烈矣。
【五】義妓毛惜惜者,高郵妓也。端平間,別將榮全據高郵以叛,制置使遣人招之,不聽。全與同黨王安等宴飲,惜惜恥於供給,安斥責之。惜惜曰:「初謂太尉降,為太尉更生賀矣。今乃閉門不納使者,乃叛逆耳。妾雖賤妓,不能事叛臣。」全怒,以刀刃裂口,立命臠之。罵至死不絕口。後閫帥以聞,特封英烈夫人,且賜廟祠。潘紫岩有詩曰:「淮海豔姬毛惜惜,蛾眉有此萬人英。恨無匕首學秦女,向使裹頭真杲卿。玉骨花顏城下土,冰魂雪魄史間名。古今無限腰金者,歌舞筵中過一生。」矢死靡他,不意得之娼優下賤。可慨夫!
【六】至元十三年丙子春正月,丞相伯顏統兵入杭,宋謝、全兩後以下皆赴北。有王婉儀者,題滿江紅詞於壁云:「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簪妃後裏,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朝鼙鼓揭天來,繁華歇,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對關河百二,淚沾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願嫦娥相顧肯從容,隨圓缺。」婉儀之詞,傳播中原。文天祥讀至末句,歎曰:「惜也!夫人於此,少商量矣。」為之代作一篇云:「試問琵琶,胡沙外怎生風色?最苦是姚黃一朵,移根仙闕。王母歡闌瓊宴罷,仙人淚滿金盤側。聽行宮夜半雨淋鈴,聲聲歇。彩雲散,香塵滅,銅駝恨,那堪說。想男兒慷慨,嚼穿齦血。回首昭陽離落日,傷心銅雀迎新月。算妾身不願似天家,金甌缺。」又和云:「燕子樓中,又捱過幾番秋色?相思處青年如夢,乘鸞仙闕。肌玉暗消衣帶緩,淚珠斜透花鈿側。最無端蕉影上窗紗,青燈歇。曲池合,高台滅,人間事,何堪說?向南陽阡上,滿襟清血。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婉儀,名清蕙,字衝華。後為女道士。五月二日抵上都,朝見世皇。十二日夜,故宋宮人安定夫人陳氏,安康夫人朱氏,與二小姬沐浴整衣,焚香自縊死。朱夫人遺四言一篇於衣中云:「既不辱國,倖免辱身。世食宋祿,羞為北臣。妾輩之死,守於一貞。忠臣孝子,期以自新。丙子五月吉日泣血書。」明日奏聞,元主命斷其首,懸全後寓所。是年丞相偏師徇台。台之臨海民妻王氏有令姿,被掠至師中。千夫長殺其舅姑與夫而欲私之,婦誓死不可。自念且被汙,乃陽曰:「能俾我為舅姑與夫服期月,乃可事君子。」千夫長見其不難於死,從所請。仍使俘婦雜守之。師還,挈行過嵊上之清風嶺,王氏仰天竊歎曰:「吾今得死所矣。」即齧指寫詩於石上曰:「君王無道妾當災,棄女拋兒逐馬來。夫面不知何日見?此身料得幾時回?兩行清淚偷頻滴,一片愁眉鎖未開。回首故山看漸遠,存亡兩字實哀哉!」寫畢,即投崖下而死。死之日,距今八九十年。石上血墳起如新寫時,不為風雨所剝蝕。官府樹石刻碑於死所,兼立廟像。表於朝,封貞婦。先是岳州破時,襄陽賈尚書子瓊之婦韓氏,乃魏公五世孫。名希孟,年十有八。為遊卒所掠,以獻於主將。韓知必不免,乘間赴水死。越三日,有得其屍。於練裙中題五言長句曰:「宋未有天下,堅正臣禮秉。開國百戰功,當陣推雄整。及侍周幼主,臣心常炯炯。帝曰卿北伐,山戎今有警。死狗莫繫尾,此行當繫頸。即日辭陛下,盡敵心欲逞。陳橋忽兵變,不得守箕潁。禪讓法堯舜,民物普安靜。有國三百年,仁義道馳騁。幸改祖宗法,天胡肆大青。細思天地理,中有幸不幸。天果喪中原,大似裂冠衽。君誠不獨活,臣實無魏丙。失人焉得人,垂戒嘗耿耿。江南無謝安,塞北有王猛。所以戎馬來,飛渡以陵境。大江限南北,今此一舴艋。本期固封疆,誰謂如畫餅。烈火燎昆崗,不辨金玉礦。妾本良家子,性僻守孤梗。嫁與尚書兒,銜署紫蘭省。直以才德合,不棄宿瘤癭。初結合歡帶,誓比日月丙。鴛鴦會雙飛,比目願常並。豈期金石堅,化作桑榆景。旄頭勢正然,蚩尤氣先屏。不意風馬牛,復及此燕郢。一方遭劫擄,六族死俄頃。退鷁落迅風,孤鸞吊空影。簪堅折白玉,瓶沉斷青綆。一死控冥府,憂心長炳炳。意堅志不移,改邑不改井。我本瑚璉器,安肯作溺皿。志節匪轉石,氣噎如吞鯁。不作爝火然,願為死灰冷。貪生念曲蛾,乞憐羞虎阱。藉此清江水,葬我全首領。皇天如有知,定作血面請。願魂化精衛,填海使成嶺。」韓氏死且三十年,而其英爽不昧,復能托夢趙魏公為書其詩。則節婦之名,因公之翰墨而愈不朽矣。又岳州徐君寶妻某氏,亦同時被掠來杭,居韓蘄王府。自嶽至杭,相從數千里。其主者數欲犯之,而終以巧計脫。蓋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殺之也。一日主者怒甚,將即強焉。因告曰:「俟妾祭謝先夫,然後為君婦未晚也。」主者喜諾。即嚴裝焚香再拜默祝,南向飲泣,題滿庭芳詞一闋於壁上,已投大池中以死。詞曰:「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樓舞榭,風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載,典章文物,掃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後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噫!使宋之公卿將相,貞守一節若此數婦者,剛豈有賣降覆國之禍哉!宜乎秦、賈之徒,為萬世罪人也。
王貞婦清風嶺事,昭然在金石,燁然在簡冊,可徵也。後有一人以為無是事,作一詩非之。其詩曰:「齧指題詩似可哀,班班駁駁上青苔。當初若有詩中意,肯逐將軍馬上來。」後其人絕嗣。惜乎其人姓名逸之矣。噫!世有小人好誣善為惡,指正為邪,蔑忠為奸,目廉為貪者,視此其亦可以少警哉!元楊廉夫亦有題王節婦詩曰:「介馬馱馱百里程,清風後夜血書成。只應劉阮桃花水,不似巴陵漢水清。」後廉夫無子。一夕夢一婦人謂曰:「爾知所以無後乎?」曰:「不知。」婦人曰:「爾憶題王節婦詩乎?雖不能損節婦之名,而毀謗節義,其罪至重,故天絕爾後。」廉夫既寤,大悔,更作詩曰:「天隨地老妾隨兵,天地無情妾有情。指血齧開霞嶠赤,苔痕化作雪江清。願隨湘瑟聲中死,不逐胡笳拍裏生。三月子規啼斷血,秋風無淚寫哀銘。」後復夢婦人來謝。未幾,果生一子。
【七】至元十四年,元兵破吉州。永新城譚氏婦趙,抱嬰兒隨其舅姑同匿邑校中,為悍卒所獲。殺其舅姑,執趙欲汙之。趙罵曰:「吾舅姑死於汝,吾與其不義而生,寧從吾舅姑以死爾?」遂與嬰兒同遇害。血漬於殿兩楹之間,入磚為婦人與嬰兒狀,久而宛然如新。或訝之,磨以沙石不滅。又鍛以熾炭,狀益顯。古云:「至誠可以貫金石。」自有神理存焉
【八】汪元量,字有大,錢塘人。當度宗時,以善琴出入宮掖。元兵入城,賦詩云:「錢塘江上雨初幹,風入端門陣陣酸。萬馬亂嘶臨警蹕,三宮灑淚濕鈴鑾。童兒剩遣追徐福,厲鬼終須滅賀蘭。若說和親能活國,嬋娟應是嫁呼韓。」又曰:「西塞山前日落處,北關門外雨連天。南人墮淚北人笑,臣甫低頭拜杜鵑。亂點更籌殺六更,風吹庭燎滅還明。侍臣奏罷降元表,臣妾簽名謝道清。」頃之,隨三宮北去,留滯燕京。時有王清惠、張瓊英,皆故宮人,善詩。相見輒涕泣。元量嘗和清惠詩云:「愁到儂時酒自斟,挑燈看劍淚痕深。黃金台迥少知己,碧玉調高空好音。萬葉秋聲孤館夢,一窗寒月故鄉心。庭前昨夜梧桐雨,勁氣瀟瀟入短襟。」世皇聞其善琴,召入侍。鼓一再行,駸駸乎有漸離之志,而無便可乘也。遂懇乞為黃冠,世皇許之。瀕行,與故宮人十八人釃酒城隅,鼓琴敘別。不數聲,哀音哽亂,淚下如雨。張瓊英送以詩云:「客有黃金白璧懷,如何不肯贖奴回?今朝且盡穹廬酒,後夜相思無此杯。」元量既還錢塘,往來彭蠡間。風躅煙裝,倏無定居。人莫測其去留之跡,遂傳以為仙。(瞿塘之下,地名人鮓甕。秦少遊嘗謂未有以對。南遷度鬼門關,乃用為絕句云:「身在鬼門關外天,命輕人鮓甕頭船。北人慟哭南人笑,日落荒村聞杜鵑。」汪詩祖此。)
元量,自號水雲子。一時士流多題詠其事。江乃賢詩云:「一曲絲桐奏未休,蕭蕭笳鼓禁宮秋。湖山有意風雲變,江水無情日夜流。供奉自歌南渡曲,拾遺能賦北征愁。仙人一去無消息,滄海桑田空白頭。」李吟山詩云:「青雲貴戚玉鱗兒,曾逐鑾車入紫闈。王母窗前窺面日,太真膝上畫眉時。滄溟水闊龍何在?華表秋深鶴未歸。三尺焦桐千古意,黃金誰與鑄鍾期。」馬易之詩云:「三日錢塘海不波,子嬰係組納山河。兵臨魯國猶弦誦,客過商墟獨嘯歌。鐵馬渡江功赫奕,銅人辭漢淚滂沱。知章喜得黃冠賜,野水間雲一釣蓑。」水雲子題王導像有曰:「秦淮浪白蔣山青,西望神州草木腥。江左夷吾甘半壁,只緣無淚灑新亭。」
【九】元朵那者,杭城東偉兀氏之女奴也。年十九,勤敏謹願。主卒某郡官所,朵那奉主婦日謹。主婦亦委以心腹。至正壬辰秋寇陷杭,劫官民府庫。至偉兀氏家,不得物,乃反接主婦柱下拔刀礪頸上。諸侍婢皆散走,朵那獨以身覆主婦請代死。且告曰:「將軍利吾財,豈利殺人哉?凡家之貨寶,皆我所藏,主母固弗知。若免主母死,吾當悉以與將軍不吝。」寇允,解主婦縛。朵那乃探金銀珠玉幣帛等散置堂上,寇爭奪之竟,又欲犯朵那身,朵那持刀欲自屠,曰:「我主二千石,我誓不奴他姓主,況汝賊乎?」寇驚異,舍而去。朵那泣拜主婦曰:「棄主貨,全主命,權也。妾受命主鑰貨,今失貨而全身,非義也。請從此死。」遂自殺。時人莫不稱之曰義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