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詩集/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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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癸酉）

折花詞為陶西圃作（有序）

西圃小住隨園，酒後為余書《隨園記》於屏門。屏後女奴阿招清？偶觸陶目，營然欲有紫雲之請，而弱於顏，乃謬為恭敬，書法益工。呂進士炳星為通其意甚婉。阿招知之，奮袖請行。正月七日，諸名士集隨園，沈司馬補蘿簪花，給事中方玉川捧鏡，王太守孟亭持楲窬，主人供帳具，婚畢各賦一詩。

舊雨相逢話別離，空山無物表相思。憑君折取園花去，當作河梁柳一枝。

一曲更衣願也無，更將郎意試官奴。玫瑰淺笑西窗下，道見羅敷早捋須。

粉澤蘭熏墨數行，南都人士盡催妝。送香蜂蝶填橋鵲，共助先生一夕忙。

江郎老去生花筆，書罷屏風更畫眉。吩咐雲鬟好調護，早朝時與晚衙時。

呂炳星進士合巹歌

天上三星明一簇，八鸞鏘鏘戛寒玉。人為呂範賦《催妝》，我學枚皋作禖祝。憶昔綰符東海東，呂郎傳經絳帳中。芬芳謝覽春蘭似，清瘦裴寬碧鸛同。三年秩滿賦南征，魯國諸生散若星。獨有蘇章偏負笈，從師直到石頭城。一領絺衫馬前拜，館餐重把高賢待。訟庭花落各題箋，秋夜燈涼同緩帶。湘簾高卷夏侯衣，女樂行觴醉似泥。嗬氣誰知王諤貴，留心早有負羈妻。吾妻家世琅琊宅，三妹劉家俱有適。小姑居處獨無郎，璿宮夜抱冰絲織。椿萱堂上都無有，年來阿姐如阿母。買馬須看未駕時，求郎莫待登科後。一枝釵綴水精珠，代付檀郎寫聘書。老子仍居丈人行，門生化作小姨夫。鋒車北去雪霜深，千里飛奴少信音。閬苑風遲燒尾宴，天涯人倦看花心。十年不字春將老，粥粥群雌催鴆鳥。不教青桂近嫦娥，難信冰人雙目好。一朝南館詠《霓裳》，兩到蟾宮馬足香。借得天錢迎織女，歸攜玉杵拜劉綱。江水茫茫波又波，江妃路遠愁如何？老夫手指銀河路，老妻願撤妝奩助。讓出空山紫竹床，隨園便是黃姑渡。園中四面好樓台，三百梅花樹樹開。龍撒帳金錢豔，單伯迎姬甥館佳。上元地界上元朝，月帶青波水上搖。春逢佳節風都軟，花對紅燈分外嬌。莫學元韶弄女婿，且聽庾袞訓荊條。呂郎呂郎進一卮，老夫歌罷還有詞。栽桃種李今朝畢，管到東風結子時。

哭許滄亭觀察

送別深留我，歸來竟哭君。咸陽遊子淚，白下故人墳。薄海橫馳譽，湘江最勒勳。高才生眾敵，餘勇整殘軍。老卜金陵宅，幽棲碧水濆。空堂飛瓦石，平地起煙雲。裙屐當筵滿，笙歌鎮日聞。達觀娛暮景，苦誌托斯文。有律吹寒谷，無戈挽夕曛。酒壚人冉冉，花塢雪紛紛。老父終天恨，先生慰問勤。信才三日斷，手又百年分。夜雨鳴鵜壒，秋霜感雁群。招魂呼麈尾，何處召靈氛？

山居絕句

草草亭台布置餘，今年真個愛吾廬。牙簽都放西廊下，自有斜陽來曝書。

朱藤花壓讀書堂，分得桐陰半畝涼。新製玻璃窗六扇，關窗依舊月如霜。

鎮日山腰白雲，裁量煙草話紛紛。春衫不用金爐熱，自向百花香裏熏。

穿林繞磴問桑麻，空翠無聲染素紗。笑撲衣裳似蝴蝶，半粘竹粉半松花。

山頂樓高暮雨寒，飛雲出入小闌干。浮空白浪西南角，收取長江屋裏看。

長風高閣易生秋，客散青天酒未收。六代雲山孝陵樹，一齊排著使人愁。

雲錦淙邊折樹枝，枕煙庭上寫烏絲。顏含性命無勞卜，表聖功勳只賞詩。

青蘆葉葉動春潮，堤上楊花帶雪飄。滿地月明仙鶴語，碧天如水一枝簫。

讀書鎮日為書忙，別有清眸一寸光。問我歸心向何處，三分周孔二分莊。

萬重寒翠蕩空明，四面紅牆築不成。十丈籬笆千樹竹，山中我自有長城。

客秋此日正長途，萬里歸來猿鶴呼。半夜松濤聲作雨，尚疑飄泊在江湖。

以琴與古林禪師易竹

抱出綠綺琴，換師青琅玕。此琴分明出家去，冰絲對月空愁歎。臨別再彈音轉促，真個絲聲不如竹。明朝看竹坐清風，未免感舊懷絲桐。竹亦莫愁別，琴亦不離群。僧家鍾磬我家月，只隔青山一片雲。

即事

吹得鶯花老，東風也暫停。松聲晴亦雨，山色斷還青。竹粉粘黃蝶，荷珠瀉綠萍。張融手何物？小品《法華經》。

謝鹿詩（並序）

家弟保侯明府畜蘭，鹿跳出簎，敗其葉隨盡。明府怒，囚之獄。子才子馳檄救之，且乞之。檄成，無任使者。杭州何西舫孝廉適至，喜捧檄鑿行。日失，四弓丁舁檻車至，奔觸奮迅，不可逼視。已而入高山，騰深林，蹶蹶呦呦，首舞至地，若曰減死竄，竄且入山，如太白流夜郎，子瞻放儋耳也。得其所哉！為詩塵明府，為得鹿者謝，兼為鹿謝。

山人山居苦無偶，常思得鹿如得友。鹿本居山忽在官，身雖宦途心否否。呦呦聲中張齒牙，琴堂大嚼幽蘭花。使君能吏政尚猛，威不及汝心諮嗟。信陵公子鷂伏嗔，童恢賢令虎畏神。從來國法及野獸，傷蘭之罪如傷人。鐵鎖鋃鐺牽鹿到，囚之獄中獄吏笑。雙角權為圜土低，生芻難祭皋陶廟。山中之人笑且呼，馳書救鹿鹿無辜。譬如將我束手板，我豈肯循規矩乎？求者不得得者輕，世間萬事何由平！山人養鹿官養蘭，蘭肥鹿健兩相安。主人大喜阿兄語，赦書立下鼕鼕鼓。滿山猿鶴迎且舞，誰為嘉賓誰為主？夏麥茫茫草正青，山人日日吹金笙。昨宵無夢竟得鹿，滿庭雨滴芭蕉聲。

雨

當窗三日雨，對面一峰沉。花有消魂色，鶯無出樹心。怒蛙爭客語，新水學琴音。折竹教僮試，前溪幾尺深？

讀《寒朗傳》

楚王興大獄，薄海罹災殃。朝廷誅妖逆，救者為不祥。賢哉寒大夫，慷慨對漢皇。自言當族滅，不與人共章。「臣見考囚時，各以鍛煉強。考十連百千，猶恐未精詳。陛下問公卿，僉曰大聖仁。罪合及五族，今止及其身。天下已幸甚，臣等復何言！」及其歸舍坐，仰屋竊長歎：「明知覆盆冤，龍鱗未敢幹。臣願陛下悟，萬死臣亦安。」寒公語未終，天子顏色變。急命金根車，自幸洛陽殿。赦出千餘人，哀哀淚如霰。當時無此公，青天空雷電。

侵曉

侵曉巴童太吃虛，驚呼雨濕北窗書。小池陡長一犁雨，漂出我家紅鯉魚。

墾地五尺許栽禾為戲

田小農易作，開墾在須臾。試此土膏美，栽禾三十株。新秧影太孤，及長勢相扶。芃芃綠雲舒，亦若懷新居。未敢望收獲，姑且勤菑佘。下不給妻子，上不輸王租。得其趣而已，老農吾不如。

雨後步水西亭

雨氣不能盡，散作滿園煙。好風何處來？荷葉為翩翩。群花浴三日，意態柔且鮮。幽人傾兩耳，竹外鳴新泉。啁啁一鳥歇，閣閣群蛙連。瞑色起喬木，斷虹媚遠天。蝸過有殘篆，琴潤無和弦。憑闌意悄然，與鷗相對眠。

僧房

僧房憑畫檻，流日眺平原。疏雨過千里，夕陽紅半村。風涼花氣斂，室小佛香溫。昨日彈棋處，苔階墮子存。

積水暴流命僮建閘為瀑布

雨亭樹上聲，水作溪中響。溪當兩山凹，奔流尤莽莽。呼僮束以閘，銀河隨手長。雖躍一尺布，已過千人顙。勢連山帶飛，氣挾虹橋往。花落影不留，魚去叛成黨。逝者如斯夫，空存濠濮想。

倪素峰《歸棹圖》

我思作一舟，其速如飛鴉。不載人離別，只載人歸家。煙篷竹櫓作未就，年年遠客愁風沙。先生持筆向我笑，丹青紙上聲嘔啞。夜來有夢晝有畫，我今歸矣遑知他。

何西舫來看瀑布

黃梅時節掩柴荊，聽得敲門踏濕迎。舊雨乍來披草立，新泉臨去向花鳴。千枝荷葉珠同瀉，一片銀河浪有聲。絕似天台結遊伴，溪邊驚看石樑橫。

朱草衣《寒燈課女圖》

牆角春深一樓雨，老燕雌雛作低語。草衣山人四壁空，繞膝呻吟惟一女。貧家贈女無奩資，只有一本《周南》詩。女郎咿唔未上口，海棠花下親教之。不願女兒通《九經》，入宮天子呼「先生」；只願女兒粗識字，《酒譜》、《茶經》相夫子。阿母墳邊春草綠，阿翁吟苦家無粟。恰恐春華委逝波，為兒常買三條燭。讀罷殘雞腷膊鳴，茅屋一丸織女星。

翁霽堂《三十三山草堂圖》

四海才名六十春，青鞋布襪軟紅塵。平生事事謙衝甚，只有青山不讓人。

香山溶水影迢迢，綠樹橫陳葉未凋。半畝草堂江上好，不關門住等春潮。

試罷彤廷戶不開，談經重薦伏生才。一時猿鶴驚相顧，花外蒲輪今又來。

與郭鳳池侍講秦淮話舊作

當頭新月墜纖纖，十二年來吏隱兼。人似孤鴻雲聚散，詩如老將律精嚴。黃梅雨久秦淮闊，紅藕花深畫舫添。料得憑欄定含睇，六朝春在水精簾。

攜手雞壇五少年，山河一夢酒壚邊。參軍蠻語今能否？海上琴聲更渺然。舊雨竟無《知己賦》，新詩偏有《悼亡》篇。夕陽小騎梅花影，苦憶金台掃雪天。

欲續鸞膠帶雨聽，風驂小住玉河亭。家家短笛橫窗過，日日長眉隔水青。深夜花明燈照影，雕闌酒罷月當庭。尋春我有藍橋路，且飲瓊漿再乞靈。

南州才遇郭林宗，又說歸心似轉蓬。墊角風標傳白下，唾壺恩寵極青宮。天邊月落應思我，山裏雲多不贈公。遮莫題襟桃葉渡，暮潮愁送夕陽紅。

次日侍講納姬索詩

吹笛青溪雁影分，一家人載兩船雲〈（侍講令兄先娶一姬）〉。玉蓮花壓連宵雨，六月深涼似為君。

尋春甘苦我深嘗，此事難於上太行。剛好一枝真碧玉，定情親勸汝南王。

曳杖看雲歌贈張玉川

太湖白雲三萬頃，有人看過五十年。神仙贈與綠玉杖，追雲直到湖水邊。白雲都向煙波入，先生曳杖湖邊立。煙波重見白雲生，先生曳杖湖邊行。疑是騎雲鶴，皎潔隨風落。又疑雲中君，飄飄白練裙。誰知乃是玉川子，半生腳踏長安市。長安故人不相待，富者乘車貴張蓋。或如麟鳳翔高天，或惹驚風飄塞外。不見為霖澤物有餘功，但覺白衣蒼狗無多在。長揖五侯門，吳江一葉開。看雲揩老眼，重理舊生涯。鎖雲囊製更嬴手，《攓雲篇》費蘇公才。醉倒洞庭山頂最高處，大呼七十二峰雲出來！

瘞梓人詩

梓人武龍台，長瘦多力，隨園亭榭，率成其手。癸酉七月十一日病卒，素無家也，收者寂然。余為棺殮瘞園之西偏，為詩告之。

生理各有報，誰謂事偶然。汝為餘作室，余為汝作棺。瘞汝於園側，始覺於我安。本汝所營造，使汝仍往還。清風飄汝魄，野麥供汝餐。勝汝有孫子，遠送郊外寒。永永作神衛，陰風勿愁歎。

雜詩三首

仙人王子喬，成仙太少年。張口吸虹彩，乘鸞翔雲煙。忽然笑天上，玉齒流電光。奴視黃初平，群龍罰一觴。遠謫西海去，霜雪風蕭蕭。騎鯨不得下，一日如千朝。歸馭浮金房，琪花開尚好。深悔泄天機，守口如瓶小。

驚飆蕩層嵐，危葉隕寒露。潦清察淵魚，林空見狐兔。肅肅霜華新，赫赫金丸度。幽人傾兩耳，萬籟俱非故。感茲秋更清，緬懷歲將暮。揮戈少回光，控弦無遠步。英英對白雲，衡茅須汝護。

洪鈞陶萬類，濛濛如沙輕。賴有數行字，賢者垂其名。國史高一尺，不向卷首爭。生存已無傳，奚待丘隴平？白髮不可鑄，黃金不能成。不如飲美酒，未死先冥冥。

春雨樓題詞為張冠伯作

江南九月秋雨多，采菱女兒唱棹歌。歌聲宛轉入雲去，木葉慘慘水不波。《金荃譜》好何人製？道是京江張公子。公子滄桑四十年，鄙人約略能彈指。儂住錢塘江上村，錢塘作鎮李將軍。乘龍婿得張延賞，花燭人間第一春。崔盧門第武安家，弄玉吹簫鳳引車。豔豔華燈金作屋，層層步障樹交花。兩家門第氣如虹，況復姮娥出月宮。仙樂風高香遠近，珠璣人掃路西東。官銜書禿三千管，釵費爭傳百萬工。自憐發短初垂額，鴨闌也看羊車客。望得衣裳影半痕，便成春夢三生隔。長安作隊走名場，市上相逢各老蒼。忝著宮袍歸索婦，馬頭才拜北平王。此時金印已模糊，此日華池錦尚鋪。聞說《霓裳》家按譜，有時玉女共投壺。憐才到處誇袁虎，意氣公然似灌夫。誰知白日堂堂去，黑雲一陣風來處。竇氏貪爭沁水田，石家禍起珊瑚樹。魏其賓客霍家奴，昆岡失火燒無數。仲山父鼎孔悝鍾，曾與山河誓始終。兩入星牢都脫手，一朝平地躓秋風。雄雞斷尾何人悟，象齒焚身自古同。禍水家家欲滅難，命燈誰肯續三竿。罪雖全雪家何有，死竟無名骨不寒。青山莊在路人遊，台榭荒涼草數丘。羊侃歌姬辭故苑，謝公絲竹剩空樓。門留賣帖風吹白，柩過橋心水不流。可憐一品令公孫，曾是當年看殺人。飄泊鰥魚身一個，春雨樓中淚潛墮。唱斷秋山紅豆枝，曉風殘月真無那。吳苑三更《烏夜啼》，南唐一闋《家山破》。芳草茫茫六代煙，白頭重遇柳屯田。耳聾怕聽興亡事〈（冠伯兩耳聾）〉，手滑能調斷續弦。乞食吹簫歸不得，為人權作李龜年。樂府千章韻更嬌，旗亭雪小月輪高。曲終酒散琵琶斷，剩有秋江咽暮潮〈（君為文貞公之孫，總督李衛之婿。父適作方伯，家產籍沒）〉。

寄莊容可撫軍五排一百韻

辱唁思親謝，開門畏路長。自歸秦嶺雪，翻戀讀書堂。奉母身將隱，懷公歃豈忘。每逢吳計吏，時訊丈人行。始憚西門急，徐安子產良。胥師平市價，蕃樂阜金閶。漢地開淳鹵，《周書》訓糴匡。小笞都檢校，頌係悉平章。古戍狼煙靜，新禾玉露。碑刊王稚子，雨頌段文昌。入耳騰清譽，關心暗拍張。名儒無覆濆，吾道有輝光。苦憶長安日，群遊翰墨場。飛揚鴻寶殿，潦倒碧雞坊。草綠王孫別，槐黃舉子忙。少年文戰銳，傾國飲泉狂。爭勝拿相博，詼諧體類倡。登壇拜孫策，如意贈姚萇。舞或為《鴝鵒》，裘時典鷫鷞。兩回珠蕊榜，一樣姓名香。同是青鴻鵠，誰為白鳳凰？筵張燒尾宴，人看狀元郎。簇簇宮花好，翩翩馬首昂。高遷孤客館，直入上清房。園古杉如鐵，松高鼠似獐。雜花侵獸錦，班管動琳琅。濡蠟中涓侍，燒梨御果嘗。賡歌詩百韻，待漏日三商。笙磬原同調，人天未隔疆。來看南苑月，借宿屋東廂。（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