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詩集/22

卷二十一 ◄

小倉山房詩集 卷二十二

► 卷二十三

卷二十二（庚寅、辛卯）

高制府《據鞍習摐圖》二首

牙纛三江靜，沙堤匹馬行。宮袍春柳色，玉鐙曉風聲。恩重心忘老，勞多體覺輕。停鞭想何事？強半為蒼生。

郎君裁總角，膝下簇金鞍。為國馳驅意，教兒仔細看。騰風須萬里，捧日到雲端。從古淩煙閣，丹青兩代難。

二月二十一日紅杏半開，劉養園進士移尊隨園，招同定恆禪師、魯南莊明府、範荔江學博、徐雨亭明經，分韻得「有」字

杏花一笑紅破口，知有詩人來置酒。將賓作主主為賓，世事參差無不有。劉安萬里黔陽來，不獨愛花兼愛友。近攜蕭寺紫衣僧，遠覓詩壇陶謝手。入山捭闔逞談鋒，佳句高吟人某某。其日東風吹不休，疏蕊繁枝開八九。朱簾有影漾仙霞，細雨無聲潤碧柳。虛此良會心悁悁，一客分吟詩一首。我向劉安莞爾言，主更乞賓賓允否？業已飲君酒百壺，還想分君才一斗。

方次耘公子招賞牡丹，即席賦謝

郎君才調古終童，稚齒能招白髮翁。千片霓裳初著雨，一枝玉樹正迎風。堂因肯構春常早，花為臨池水亦紅。歎息蘇夔真有子，老懷傾盡酒杯中。

記得初逢小鳳凰，抱來爭及牡丹長。風前摩頂渾如昨，笛裏懷人又幾霜〈（尊人立岑委化四年）〉。兩代交情花領略，半欄燈影夢悠揚。天公也似留賓者，鎮日淋浪雨萬行。

溫皆山吏部從江右入都，過白門話舊

柴門有客發毿毿，小住巾車半日談。道對落花行不得，故人一個在江南。

長安此去路重經，為祝嵩呼馬不停。三十五年前進士，要談天寶與誰聽？

岳水軒《燒丹圖》

盤古忽然死，洪荒人一驚。不料此例定，千年難變更。女媧欲救之，煉石聲沴沴；神農欲救之，嘗草口不停；伏羲欲救之，畫卦欲說不說口咿嚶。黃帝聰明囅然笑，何必旁門探玄妙！轉夜作晝豈無燈，將人成仙自有道。造化未生我，此權天所操；造化既生我，此身天已交。君不見防邑已賜臧武仲，據之尚且將君要；何況自家性與命，守之果固誰動搖！勿從去處留，但從來處取。能將後天舍，自有先天與。水軒先生悟此機，行年七十如嬰兒。蒲團獨坐燒紫煙，白毫光色衝青天。龍騰雲而下降，虎駕浪以飛。寓言十七，卮言十九，道書從古無真詮。此義茫茫向誰話？口不能宣且付畫。畫上題詩誰絕倫？黃海神仙方道人〈（黃山人方自然年百歲餘）〉。我無碧虛骨，又無服散方。蓬山一小謫，人間三十霜。作《登遐頌》懷孔子，讀《養生論》笑嵇康。覽君圖，覺君好，勸君珍秘枕中寶。莫將此義被天知，恐教十二萬年天不老。

左臂痛

兩臂如雙槳，無端弱一枝。癖從《左氏》得，書與右軍宜。嬖妾雖堪擁，霜螯難自持。平生偏袒處，想被汝先知。

傅文忠公輓詞

捧日雍容三十年，一朝星隕紫薇邊。恩雖外戚才原大，病為南征死更賢。忍見聖躬親奠酒，更無內相力回天。夕陽望斷貂蟬影，羽騎黃門盡黯然。〈（得夕見者，惟公一人。）〉

少年曾作霍嫖姚，洗甲金川賦早朝。銅柱千尋留絕域，天章九錫下丹霄。百官諾諾階前立，甲第沉沉海樣遙。如此榮華如此福，「和平」兩字總能消。

遲卻南蠻奏凱歌，竟勞上將走滇河。旋軍事類趙充國，曳足人哀馬伏波。煙瘴那知公相貴，天威終到鬼方多。送公魂入昭忠廟，小阮猶提殺賊戈。〈（謂明忠烈公）〉

下士無端哭上公，此身雖賤感恩同。談深各倚宮門柳，手握難忘玉殿風。白髮半生春夢遠，青天一望慶雲空。陰鄉侯去黃羊冷，腸斷南陽老敬通。

公愛誦枚《哭襄勤伯》詩一聯云：「男兒欲報君恩重，死到沙場是善終。」蓋亦讖也。托尹制府聘為記室。枚不能行，感舊懷恩再書一首

身染蠻煙返帝鄉，可知枕席即沙場？南州稚子身雖隱，每吊恩知必越疆。

送劉石庵觀察之江右

莽莽山萬重，惟嶽淩宇宙。蒼蒼樹萬枝，惟松挺堅瘦。四序雖平分，五行有獨秀。人胡獨不然？但觀所秉受。觥觥石庵公，實應金精宿。神羊不受羈，祥麟豈在囿！其剛玉莫磷，其清石可漱。初聞領丹陽，官吏齊縮？。光風吹一年，歡戀極老幼。先聲將人奪，苦誌將人救。抗上聳強肩，覆下紆緩袖。張口輒詆槃，上手多寬宥。奸豪既帖柔，狐鼠亦俯伏。救災如救焚，除弊如除垢。殷然愛才心，白首還如舊。視學上下江，所拔多薪槱。今雖卸皋比，群才猶輻輳。顧榮去未幾〈（宗泰）〉，鮑照來復又〈（之鍾）〉。六一先生貧，三千弟子富。即如山中氓，半面尚未覯。客秋當此時，蜚語群相嗾。道公逐李斯，不許少留逗。諸生吊於門，山鄰餞恐後。我未奉伍符，姑且儲糧糗。故鄉歸亦佳，內省終無疚。果然逢槃言，風影皆訛謬。匪徒免鞭驅，兼且通蘭臭。南國有表章，群儒已製就。公獨掉頭言，必須某結構。自慚石鼓頑，忽被桐魚叩。妄將《下里》音，強擬鈞天奏。公竟矜寵之，逢人誇錦繡。槃槃知己恩，嘿嘿瓣香祝。一朝簡帝心，授玉節西走。甘棠枝可攀，膏雨澤難留。人人愛依劉，聲聲思借寇。賤子抱區區，一言陳左右：送公旌遠行，望公德日茂。公以天人姿，而兼宰相胄。高如冰鑒懸，那有吞舟漏！寧可察之祥，慎毋發之驟。猛如萬鈞弩，所貫無不透。但慮未中節，不愁不滿彀。已褰賈琮帷，可免葉公胄。能為李橫衝，何妨伏不鬥！氣斂理益明，業廣福彌厚。黃堂雖始基，黃扉將肯構。祿位奚足矜，勳名自可壽！豈徒繼家聲？兼以答我後。

題《黃樓春望圖》寄懷小坡觀察

十八年來別，三秋夢未忘。忽從圖畫裏，驚見鬢毛蒼。莽莽河流急，萋萋碧草芳。黃樓誰獨立，使者愛春望。舸艓連雲起，鸕鶿帶水翔。牙旗花外出，羽蓋柳邊藏。九牧鬟淮泗，千崖束呂梁。孤城明月落，古塔晚煙揚。豈獨資憑眺，兼知作保障。玄珪祝河伯，聖鐵擲龍堂。未雨綢繆極，將秋火急防。樓無唐燕子，堤有漢宣房。王景堰流法，韋堅轉漕方。掉頭時嘿想，叉手苦裁量。西楚留遺跡，東坡實首創。後先名字應，彼此令聞彰〈（公夢東坡而生，故字小坡）〉。國事雙肩任，精神八面當。閑騎小步馬，高拓《大風》章。水怪招蒼兕，神威走白狼。如何觀察豸，翻累督郵蝗？印去仍來匣，衙辭更引槃。浪難搖砥柱，天為掃風霜〈（公以捕蝗事被劾，上仍還其官）〉。尺素求題詠，丹青遠寄將。雲藍三丈紙，黃竹一偏箱。未握羲之筆，先遮賜也牆。官尊圖亦大，屋小畫能妨。憶逐旌麾後，同驅鍾阜旁。肩輿聲轆，手板影低昂。白社風前笛，青溪雨後觴。廿年晉甲子，兩個魯靈光。玉貌都非昔，滄桑盡改常。陶潛兒長大〈（西圃）〉，沈約墓荒涼〈（補蘿）〉。歎逝增惆悵，懷人剩老狂。山雖容我隱，身尚學公忙。疊石如防險，搴茭為插秧。池開非□子，艇泊即風檣。養鶴符支俸，藏書室號倉。芭蕉彈更茂，月桂斫彌香。謝尚甘丘壑，姚期稱廟廊。不知千里目，望可見江鄉？

知更枕歌為徐椒林作

一更一更枕中起，似有司更藏枕底。挈壺失職已千年，此枕胡為尚爾爾？相傳制者漢孔明，法應軍中刁斗聲。丞相身亡枕亦去，世間愛睡無人聽。壽春掘地得瓷器，范形似枕光奇異。隱隱花枝鐫牡丹，沉沉綠暈浮兵氣。凹處堪容一虎頭，兩旁隆起承兜牟。想見將軍側耳臥，蝦蟆萬點傳清秋。徐公得之作奇賞，我為摩挲發遐想。漢有記裏鼓，弩父亭公路可數；唐有知時鐵，三商五漏俱堪測；趙家別有六更天，劫轉紅羊事可憐。從來神物原無偶，得佩龍泉恰有緣。於今扣枕枕忽啞，徐公掉首疑其假。我代此枕陳一辭，從來語默須知機。君不見，四海清寧夜悄悄；銀箭金壺爭報曉，枕再多言公亦惱！

喜楊九宏度從邛州來，即事有作

一枝梅花開，萬里故人至。梅花才隔年，故人已隔世。憶昔丙辰年，京師首善地。海內梟俊來，掎裳而聯？。各抱雲龍歡，各樹騷壇幟。亡何年復年，落落晨星繫。公然我二人，牛鬥雙龍氣。滄海剩遺珠，高松留晚翠。黃髮既已親，碧醪寧辭醉！新詩同君商，舊夢同君記。指榻勸君眠，抱女將君寄〈（以阿能寄君）〉。蔗味老彌甘，交情久更摯。不信捫胸中，三十六年事。

古有臨邛令，名因相如留。君今之相如，乃刺古邛州。彈琴成雅化，余情付歌謳。樂府二十章，獨寫千年愁。亢可義渠激，墜可行雲流。《巴渝》讓狄濫，吳語輸妖浮。豈不關諷戒，優也言無郵。我偶終一曲，涕下不可收。情至感人深，《簫韶》似此不？花欄新雨夜，金尊素月秋。想見家樂張，一串珍珠喉。樂哉元才子，而兼安昌侯。

萬木生空山，原為棟樑用。君領木魚符，來作楩楠貢。為言將作監，遠選天壇竿。需材十三丈，匠石僉曰難。有樹荒崖藏，尺度竟已足。黃？一朝封，孤根三日哭。官乃祭而告，萬物本乎天。帝為天用汝，汝尚何訾焉？不見麒麟皮，剝之蒙天鼓？樹聞始收聲，甘心受斤斧。嗟乎草木心，亦復愛其寶！何怪成周雞，斷尾固為好。

季孫樹六，楄柎藉幹心。預凶雖非禮，作達良可欽。蒙君贈古杉，價等千黃金。斑斑狸首色，鏗鏗金石音。杉生萬里外，慘淡蟠蒼穹。我身七尺強，方慮填溝中。君為作合之，兩美將毋同！木附文塚化，我抱奇材終。贈食一朝飽，贈衣三冬和。何如君之贈，千年萬年多！惻惻感君情，朝朝登木歌。

蕭松浦《中流放棹圖》

拙人涉世騎土牛，達人涉世乘虛舟。舟中有棹且放耳，世間何處無中流？蕭公峽江人，廿載金陵住。回首故鄉山，愴然頭屢顧。欲喚歸舟勢不能，且畫一舟放棹行。南北東西隨處到，身不主持但問棹。棹作語，聲嘔啞。去住本無心，搖蕩隨風斜。搖入煙中招白鷺，蕩來風裏采蘋花。有時雷雨掀天大，輕輕一葉如雲過。海上山崩草不知，江頭浪險鷗偏臥。我亦煙波一釣徒，年年白髮走江湖。不愁流出青天外，舟上何妨棹並無？

哭望山相公六十韻

上界台星落，空山老淚流。安危天下係，知己一生休。竟舍蒼黎去，誰分聖主憂？詔書深惋惜，恩禮冠公侯。四海新祠廟，三江舊節樓。軍民懸畫像，士女咽悲喉。賤子蒙青盼，垂髫到白頭。當時初對策，眾口共呀咻。獨把金篦刮，高懸鐵網收。相扶登玉局，學步到瀛州。帝命稱師傅，人爭獻束修。皋比南面肅，絲竹後堂幽。若個非曾點，斯文愛子遊。噓枯情宛轉，善誘語綢繆。鎮陝姬公遠，分符陶令羞。誰知搖墨綬，依舊傍旌斿。淮海才鳴轂，江東又挾沄。官教移赤緊，表薦牧秦郵。見賞龔黃績，深期管樂儔。南衙風動竹，燕寢雨鳴鳩。治理同商榷，鶯花共校讎。回天占定力，濟物識英猷。寬每留餘地，虛能集眾謀。清標山嶽嶽，淵鑒海悠悠。鐵牡封疆靜，銀刀約束周。略知窺鬥嶽，賴得侍巾氽。露小難成雨，花低易落溝。西川公洗甲，南國我飄漚。為有親需養，非關命不猶。慈雲三度至，手板廿年抽。莊子雕陵鵲，陶家欄外牛。已經甘朽鈍，重復受雕鎪。煙裏來千騎，松間過八騶。敲門驚野鶴，走馬捉閑鷗。嚴鼓聲初鼜，朱簾月在鉤。不將珠字寄，便把木瓜投。籠壁新箋滿，挑燈險韻搜。牙琴賞宮徵，張草鬥龍虯。味許淄澠辨，詩容格律偷。偶然三日別，定有四更留。卷幔夫人見，牽衣公子遊。棲霞看水石，西苑折花籌。鈴閣麻鞋影，軍門白薴裘。談深人盡怪，坐久夜將掫。一日天書至，三公內召優。羹須調玉鼐，箸久夾金甌。似識長離別，登車尚逗遛。逢村先駐馬，過嶺必回眸。恨恨長淮水，淒淒袁浦舟。寸心輸一送，半面抵千秋。南北終乖迕，鱗鴻不自由。人來傳老健，信到忽山丘。今歲東巡狩，伊誰扈冕旒？驚聞身乞假，還望疾能瘳。豈料勳千笏，都成土一槃！於公無憾矣，問國有人不？梅雨涔涔濕，山河渺渺愁。魯場端木築，楚些景差謳。立雪心猶在，荒莊德未酬。羊曇腸斷後，永不過西州。

哭秋卿四妹

看罷瓊花十四年，無端荊樹起寒煙。分明一個投懷燕，化作金棺下碧天〈（妹以娩難亡）〉。

白頭夫婿寄哀詞，惹我槃瀾淚不支。何苦生前太賢淑，一家人去兩家悲。

幾番邗上偶揚舲，乍入門先笑滿庭。兒子稱慈姑道孝，一齊誇與舅家聽〈（兒為前室所生）〉。

久諳食性羹還問，才脫衷衣浣已終。寒夜歸來一甌粥，累君立盡滿廚風。

謝家詩筆最幽清，性喜推敲學更成。偷眼阿兄閑處坐，捧箋旁立女門生。

端陽時節手書來，為賜華姑小玉釵。今日寄聲幹阿奶，教他持服更持齋。

開眼誰為骨肉親，連年手足又傷神〈（妹兩弟先亡）〉。自憐老淚無多少，偏作人間後死人。

和葑亭舍人《司馬相如》詩

隱於酒者多，隱於色者少。我愛馬長卿，竟抱文君老。當時漢武帝，雄心超八表。五十四年中，賢臣何草草！豈無人才生，日炙星光小。一蹶不自知，三族已難保。汲公終竟危，曼倩亦太巧。悠然消渴人，愛病閑居早。借賦遣光陰，借獵上諫表。自有千年名，高文典冊好。

觀弈三首

悟得機關早，都緣冷眼清。代人危急處，更比局中驚。

張步臨奔悔，陳宮見事遲。分明一著在，未肯告君知。

肯舍原非弱，多爭易受傷。中間有餘地，何必戀邊旁？

兒鬢

手製羹湯強我餐，略聽風響怪衣單。分明兒鬢白如許，阿母還當襁褓看。

（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