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茶花女遺事/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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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自是以後，竟弗談公爵。一舉一動，均若防余憶其舊日狂蕩之態，力自洗滌以對余者。情好日深，交遊盡息，言語漸形莊重，用度歸於撙節，時時冠草冠，著素衣，偕余同行水邊林下，意態蕭閑；人豈知為十餘日前，身在巴黎花天酒地中，絕代出塵之馬克耶！嗟夫！情濃分短，余此時身享豔福，如在夢中。兩月以後，餘二人足跡不至巴黎。巴黎遊客，亦無至者；唯配唐色與於斯里著巴二人，時時見顧。時長夏鬱蒸，林木純碧。余與馬克臨窗眺矚，覺二人情絲，兩兩交糾，飛在林梢草際，微微游漾。此餘生平所未享之豔情，亦馬克病中所不經之香福。飯餘無事，馬克輒握余所贈漫郎攝實戈小說，讀之不去手。然而猶時時得公爵書，馬克未開封，即以授余。余讀公爵書，辭氣悽惋，防馬克心動，輒折毀之，不欲以苦馬克也。公爵見久無回書，自是亦不復至。余自思人生受一美婦人之憐，凡景物時光，若有縮而促之者，瞥然即過，當局竟不自覺，究之男子不知情愛，此心殊泛泛無宅，在宇宙中似一奇零之人，殊覺寡味；而尤不願散裊走失，旁及他物。須將情款團聚一處，以溢注此美人之身，始情遂而意適。故余頭腦中滿裝一馬克之外，幷不許更有盛滿之物，與馬克爭余腦中位置。覺既愛此人，每日必有所愜心之事，常至余前，逐日變易，無一雷同，斯亦怪矣。余與馬克，每值月明，輙依林陰而坐，夜氣沖融和悅，若將餘二人鎔成一片者。向曉，簾深濃睡未寤，偶為啼烏驚覺，疑余身上之情，傾吐不了，幻為汪洋巨浸，合馬克深沉其中，偶出口鼻以受天氣，旋復墮溺水底，不可復出者。

一日馬克偶坐，若有淚容，余怪之。馬克曰：「亞猛，爾我二人情愛，似非尋常；然余偶爾後顧，輒用悲涼，何者，人情不常，我愛亞猛，亞猛知之已審；設一日亞猛念余舊污，忽爾拂袖而去，又將如何？然吾領略雙棲滋味已久，心便安之，萬不能更攬新歡，斷我舊愛。」余曰：「誓之，永不負馬克也。」越數夜，馬克同餘倚闌，殘月遲遲未上，雲片重杳，漫滿空際；忽聞林端槭槭作聲。氣甚森肅。馬克把余手曰：「秋至矣，子將偕我同行乎？」余愕問何適。馬克曰：「遊意大利耳。此地荒寒逼人，吾病肺，不耐霜氣，又嬾歸巴黎，故不如意大利佳也。」余曰：「歸巴黎何嬾？」馬克曰：「吾擬將所有之物，盡以售人，偕君同行；且吾身已屬君；餘人更無沾戀，何必更歸巴黎？唯意境之行，未知亞猛悅從否？」余曰：「行。但君何必盡售其物，歸時轉無所需。余雖腰橐無多，而此游五六月支拄，余固能之。」馬克攜余歸座曰：「自居此，君費已不貲：適言意游者戲耳。」余曰：「君果為余惜費而遽沮游興乎？所見亦殊不達！」馬克乃執余手曰：「秋深陰晴無常，雷復時震，余病軀躁動，語輒妄發，亞猛不可據以為實。」余覘馬克獨居深念時，輒有淚容，意必思慮深遠，不得歸宿之地，中情莫可抑遏，因於端居漏出悲戚耳。余慮野處清寂，請其同歸巴黎，馬克堅執不可。配唐色雖不常來，馬克時亦作書與之，似甚祕密。一日馬克伏案作書，余問何寄，馬克曰：「君欲見吾書乎？」余曰：「不欲。」明日，馬克約余蕩舟於科斯之江，瀏覽至五點鐘始歸，意若甚適；甫入門，侍者曰：「乍配唐色姑娘來。」馬克曰：「去乎？」侍者曰：「坐主人車，臨去言曰，事獲當矣。」馬克疾言曰：「止，速以膳來。」越二日，配唐色始以書至。馬克自是十餘日，不見戚容。然配唐色所假之車，不復返矣。余問馬克：「配唐色何適，乃久不返此車？」馬克曰：「馬病車壞，令配唐色修之爾。」已而配唐色至，對余之言如馬克。而配唐色與馬克同行樹陰中，意若籌畫密計。見余至，即亂以他語。迨將晡，配唐色曰：「寒甚。馬克以肩衣假我。」馬克出肩衣與之；而一月之間，車既不歸，肩衣又復不返。尋檢其奩具，而寶石金鑽之屬，均空諸所有；然馬克怡然適甚。余此時心如刀刓，雖欲問之，馬克必不以此見告。欲覓其與配唐色來往書柬，又嚴扃不可得覓。余謂馬克曰：「久不得老父消息，恐不知吾在此，今日請往巴黎探之。」馬克乃約余早歸。余至配唐色家突問曰：「馬克車馬安在？」配唐色曰：「市之矣。」「肩衣安在？」又曰：「市之矣。」「金鑽安在？」曰：「典之矣。」余曰：「何人代其勞？」配唐色曰：「我也。」余曰：「何以不言？」曰：「馬克令弗告君」。余曰：「馬克何以不告余以乏？」配唐色曰：「馬克不欲以此累君。」余曰：「此費何屬？」配唐色曰：「清宿逋耳。」余曰：「宿逋止此乎？」曰：「更三十千佛郎畢矣。吾向告君以馬克不勝其任，今其信乎？昨有一售氈之人赴公爵家索馬克購氈之券，公爵峻辭斥之；凡馬克債家，均知馬克不為公爵所容，咸持券以索。馬克將盡貨其物以抵之；顧為時不及，乃先去此物以償之。君欲觀諸人收條，及子錢家券乎？」配唐色乃盡出以示余，因告余曰：「君今日知吾言不謬乎？子方知鍾情之深，不徒以心合，更須有貲以佐之，吾閱世深矣，凡人至深之情，多為事勢所窘；猶鐵絲蒙絡，急遽豈復能折，馬克之不負君為吾目中所未見；吾甚憐其情癡至此，亦時以微言曉之，而至死不悟。但曰不欲一絲有負亞猛之心！此心固摯，然馬克安能持此一顆之心，強抵債家，今債家之逼馬克，非三十千佛郎，此通弗易遽了。」余曰：「吾力能勝之。」配唐色曰：「子假諸豪右乎？」余曰：「然。」配唐色曰：「君一舉責，君父安能容君；且三十千佛郎，為數頗鉅，咄嗟之間，豈復能辨。我悉婦人行狀，十倍於君，君此時豪氣方熾，舉事不計其他，後必悔之。君須略為清醒，且勿望君遽離馬克；然甚望君如初夏甫適別墅時行藏斯得矣，俾馬克尋覓自全之地，無落窘鄉；或公爵尚有迴心之日。且伯爵餘情尚復戀戀，苟獲馬克一日之容，凡諸債款，概一力清之；尤願月給四五千佛郎，以資馬克，彼馬克既可自全，而君亦不至毀家自困；且伯爵蠢蠢然靈警不及馬克，馬克仍可以深情及君，計亦良得。然君始決馬克時，馬克必哭不可仰，久則習慣，轉有感君之日。君且勿視馬克為君家物，只目為已嫁之人，負其男子可也。我之情款，始猶不敢明言，今事急矣，如不變計，兩俱莫利！」余心思配唐色之為人，乃竟如此惡劣，理有不可遽測者。配唐色言次，手握諸券，納諸密處，復告余曰：「婦人之心，但知愛人，而不妝飾偽情以供人愛。為馬克計，果得三十千佛郎，藏之以權子母；何妨心中專眷一人，為終身行樂之地。今君可陰攜馬克，復至巴黎，君且陽為弗覺，度十餘日後，伯爵必為馬克盛飾，且清其逋負。殘冬既度，明年首夏，君仍可更攜馬克至別業也。」配唐色言已，若甚炫其能，豈知余齒冷久之，匪特余觥觥男子，不屑蒙恥為此；即以馬克之心，刀斧臨頭，亦斷不遽貶其節。余乃告配唐色曰：「君揶揄至此足矣！實告我馬克所需若何？」配唐色曰：「已告君矣，三十千佛郎也。」余曰：「何日可需？」配唐色曰：「更二月，期至矣。」余曰：「錢固有，如期與之。」配唐色聳肩無語，意若鄙余者。余臨去，謂配唐色曰：「余得錢付君，君須立誓，勿告馬克。」配唐色曰：「諾。」余又曰：「馬克再典奩中物，君必告我。」配唐色曰：「君可勿慮，馬克奩中物罄矣。」余乃至寓問父書至否，凡積四書，均未閱：書自第一封至第三封，均以不得耗為憂；迨第四書，似疑余浪遊，峻語將來察動靜，余心甚念吾父恩重，又不敢以實告；但覆書父以何日來，宜先有書，我當往迎。又示余侍者，家中書至，即賷至匏止坪與余。是時心念馬克，匆匆遂歸，而馬克已遲余於園門之外，睇視余色，疾問見配唐色乎？余紿曰：「未也。因吾父書積至四封未報，報書後始來。」言次，見馬克侍者哮喘而至，馬克與耳語後，即問余曰：「君至配唐色家何紿我？」余曰：「誰見之？」曰：「侍者適來言之。」余曰：「然則君遣侍者尾我耶？」馬克曰：「然。我思君必有匆遽之事，始適巴黎，不爾，君四閱月未嘗去；君無事必且不去，故遣人尾君，今知君訪配唐色，未悉配唐色對君作何語。」余因出父書示馬克，馬克曰：「非問此也。蓋問訪配唐色作何語爾。」余曰：「久不見配唐色，因往省之；且問馬病癒否，首飾及肩衣，何久不歸？」馬克紅潮起於臉際，余愈弗安；乃慰馬克：「君不愛此身外之物，殆有所為。」馬克曰：「怒乎？」余曰：「吾怒君有窘，不以見告。」馬克曰：「君以摯情見待，凡婦人稍有肝膽者，亦斷不以日用累君。君信我固篤，然余婦人之心，思致至深，深恐求索無厭，使鍾情之人，致疑於我，究之我身，安用此一車兩馬，去此節其豢養之費，亦不為無得。且君之愛我，乃因一車馬見重乎？」余聞馬克言，至情直入心坎，不覺淚隨聲下，因執手曰：「君千蓋萬覆，意實不欲我知；然我甚願有必知之一日，我心始釋。馬克曰：「何謂也？」余曰：「馬克以我故，盡去其車馬衣飾，而待他人，則未見其如此。防他日追念為我故，使馬克無尺寸憑藉，則我罪不知所屆，今數日後，必使君復完其車馬衣飾。且我之重馬克，亦欲炫燿於人前，不欲其純素如此。」馬克曰：「然則君弗愛馬克耳！愛人不重在物；君誠愛我，即亂頭粗服，愛何嘗忘。豈賴此車馬衣飾，始堅其愛。君必極力摒擋，力盡時當復有離索矣。」言次，馬克起立；余復執其手曰：「馬克坐，吾所愛馬克者，欲馬克弗擾其心，不欲他日偶有違言。」馬克曰：「如此必須分手。」余曰：「何人能使餘二人分手耶？」馬克曰：「君不許我深諒亞猛，力量所及而保全之，而獨欲復我華侈之局，無令虧損；君此心即不欲離我，而所行之事，均在可離之勢；又不信我儘所有之物，君亦局中之人，可以分享，而必自破其產，不留餘地以處我；君亦思我心重車馬服飾耶？抑但素妝布裳，專留以為君所愛耶？君妄思為我清其逋，而竟破其產，所支拄者不過兩月。試思此兩月以後，輾轉何以自全，為悔亦既晚矣。今君每年所得，可八千佛郎。儘我所有，轉以售人，歲得子金亦二千磅，爾我同賃小屋而居，向夏更復適野，君無所苦，我亦殊愜；何必為我謀復舊觀。」余忍淚謝之，不能報一語。馬克曰：「我始念不欲告君，陰與配唐色謀之，俾十月以後，得款盡與債家，更賃一小屋與君還巴黎爾。今配唐色遽以告君，君又不適；今與君約，能從我，則預諾之，勿為後事反覆。想君見愛，當必允從。」余此時斷不能違馬克矣，但謝曰：「如約。」馬克大喜。余見馬克喜甚，乃自思我二人情逾伉儷，豈可令馬克日就窘鄉。余母死時遺我三十千佛郎之子金，今吾並其母金均贈馬克，俾馬克得有子金以自度活。吾預告馬克，必且弗許，當私圖之。蓋此母金，係余母生時購一巨宅，司其事者，年為收值三千佛郎。一日余同馬克至巴黎相宅，乘間至司事家，告以此宅移送他氏，其法安出；司事者，余父友也，駭問何為，余度不能隱，以實告之，父友曰：「善哉，子第行，吾為子了之。」余臨去堅囑勿告吾父，乃造於舒里著巴家尋馬克。以馬克弗願至配唐色許，受其呶呶作傖俗語也。於是餘二人同行覓屋，最後至一處小樓，頗足眺遠，樓後亦有小園，馬克悅之。余乃自歸辭其寓宅，馬克亦自往尋人，告屋主賃此屋。馬克旋至余寓中，道屋已成議，且言恩談街九號舊屋中所有，亦已託人售之。所售之貲，既可以清夙負，還以二十千佛郎與我。余此時默計馬克屋中所有，為值定不止此；想其人尚中飽三十千佛郎也。是晚同至匏止坪，似餘二人行止，至此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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