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文鈔/19
卷十九•序傳
[編輯]傳易圖序
[編輯]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夫孟子好學者,豈獨忽於《書》哉?蓋其自傷不得親見聖人之作,而傳者失其真,莫可考正而云也。然豈獨無《書》之如此,余讀《經解》,至其引《易》曰「差若毫釐,謬以千里」之說,又讀今《周易》有「何謂」、「子曰」、者,至其《係辭》則又曰「聖人設卦」「係辭焉」,欲考其真而莫可得,然後知孟子之歎,蓋有激云爾。
說者言當秦焚書時《易》以卜筮得獨不焚。其後漢興,他書雖出,皆多殘缺,而《易經》以故獨完。然如《經解》所引,考於今《易》亡之,豈今《易》亦有亡者耶,是亦不得為完書也。昔孔子門人追記其言作《論語》,書其首必以「子曰」者,所以別夫子與弟子之言。又其言非一事,其事非一時,文聯屬而言難次第,故每更一事必書「子曰」以起之。若《文言》者,夫子自作,不應自稱「子曰」。又其作於一時,文有次第,何假「子曰」以發之?乃知今《周易》所載,非孔子《文言》之全篇也。蓋漢之《易》師,擇取其文以解卦體,至其有所不取,則文斷而不屬,故以「子曰」起之也。其先言「何謂」而後言「子曰」者,乃講師自為答問之言爾,取卦體以為答也,亦如公羊、穀梁傳《春秋》,先言「何」、「曷」,而後道其師之所傳以為傳也。今《上係》凡有「子曰」者,亦皆講師之說也。然則今《易》皆出乎講師臨時之說矣,幸而講師所引者,得載於篇,不幸其不及引者,其亡豈不多邪?嗚呼!歷弟子之相傳,經講師之去取,不徒存者不完,而其偽謬之失其可究邪!
夫係者,有所係之謂也,故曰係辭焉,以斷其吉凶。是故謂之爻,言其為辭各聯屬其一爻者也。是則孔子專指爻辭為係辭。而今乃以孔子讚《易》之文為上、下《係辭》者,何其謬也!卦爻之辭,或以為文王作,或以為周公作。孔子言聖人設卦係辭焉,是斥文王、周公之作為係辭,必不復自名其所作又為《係辭》也。況其文乃概言《易》之大體,雜論《易》之諸卦,其辭非有所係,不得謂之《係辭》也。必然自漢諸儒已有此名,不知從何而失之也?漢去周最近,不應有失。然漢之所為《係辭》者,得非不為今之《係辭》乎?
《易•需》之辭曰:「需於血,出自穴。」《艮》之辭曰:「艮其限,列其夤。」《睽》之辭曰:「見豕負塗,載鬼一車。」是皆險怪奇絕,非世常言,無為有訓故、考證,而學者出其臆見,隨事為解,果得聖人之旨邪?《文言》、《係辭》有可考者,其證如此,而其非世常言無可考者,又可知矣。今徒從夫臆出之說,果可盡信之邪?此孟子所歎其不如亡者也。
《易》之傳注比他經為尤多,然止於王弼。其後雖有述者,不必皆其授受,但其傳之而已。大抵《易》至漢分為三:有田何之《易》,焦贛之《易》,費直之《易》。田何之《易》傳自孔子,有上、下二篇,又有《彖》、《象》、《係辭》、《文言》、《說卦》等,自為十篇,而有章句。凡學有章句者,皆祖之田氏。焦贛之《易》無所傳授,自得乎隱者之學,專於陰陽占察之術。凡學陰陽占察者,皆祖之焦氏。費直之《易》亦無所授,又無章句,惟以《彖》、《象》、《文言》等十篇解上、下經。凡以《彖》、《象》、《文言》等參入卦中者,皆祖之費氏。田、焦之學,廢於漢末。費氏獨興,遞傳至鄭康成。而王弼所注,或用康成之說,是弼即鄭本而為注。今行世者,惟有王弼《易》,其源出於費氏也,孔子之古經亡矣。
詩譜補亡後序
[編輯]歐陽子曰:昔者聖人已沒,六經之道幾熄於戰國,而焚棄於秦。自漢已來,收拾亡逸,發明遺義,而正其訛繆,得以粗備,傳於今者,豈一人之力哉!後之學者,因跡前世之所傳,而較其得失,或有之矣。若使徒抱焚餘殘脫之經,倀倀於去聖千百年後,不見先儒中間之說,而欲特立一家之學者,果有能哉?吾未之信也。然則先儒之論,苟非詳其終始而牴牾,質於聖人而悖理害經之甚,有不得已而後改易者,何必徒為異論以相訾也?
毛、鄭於《詩》,其學亦已博矣。予嘗依其箋、傳,考之於經而證以序、譜,惜其不合者頗多。蓋《詩》述商、周,自《生民》《玄鳥》,上陳稷、契,下迄陳靈公,千五六百歲之間,旁及列國君臣世次,國地、山川、封域圖牒,鳥獸、草木、魚蟲之名,與其風俗善惡,方言訓故,盛衰治亂美刺之由,無所不載,然則孰能無失於其間哉?予疑毛、鄭之失既多,然不敢輕為改易者,意其為說不止於箋、傳,而恨己不得盡見二家之書,未能遍通其旨。夫不盡見其書而欲折其是蜚,猶不盡人之辭而欲斷其訟之曲直,其能果於自決乎?其能使之必服乎?
世言鄭氏《詩譜》最詳,求之久矣不可得,雖《崇文總目》秘書所藏亦無之。慶曆四年,奉使河東,至於絳州偶得焉。其文有注而不見名氏,然首尾殘缺,自周公致太平已上皆亡之。其國譜旁行,尤易為訛舛,悉皆顛倒錯亂,不可復考。凡詩《雅》《頌》,兼列《商》《魯》。其正變之風,十有四國,而其次第,莫詳其義。惟封國、變風之先後,不可以不知。《周》《召》《王》《豳》同出於周,《邶》《鄘》並於衛,《檜》《魏》無世家。其可考者,《陳》《齊》《衛》《晉》《曹》《鄭》《秦》,此封國之先後也;《豳》《齊》《衛》《檜》《陳》《唐》《秦》《鄭》《魏》《曹》,此變風之先後也;《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豳》《秦》《魏》《唐》《陳》《曹》,此孔子未刪《詩》之前,周太師樂歌之次第也;《周》《召》《邶》《鄘》《衛》《王》《檜》《鄭》《齊》《魏》《唐》《秦》《陳》《曹》《豳》,此鄭氏《詩譜》次第也,黜《檜》後《陳》,此今《詩》次比也。初,予未見鄭《譜》,嘗略考《春秋》、《史記》本紀、世家、年表而合以毛、鄭之說,為《詩圖》十四篇。今因取以補鄭《譜》之亡者,足以見二家所說世次先後甚備,因據而求其得失,較然矣。而仍存其圖,庶幾以見予於鄭氏之學盡心焉耳。
夫盡其說而有所不通,然後得以論正,予豈好為異論者哉?凡補其譜十有五,補其文字二百七,增損塗乙改正者三百八十三,而鄭氏之譜復完矣。
刪正黃庭經序
[編輯]無仙子者,不知為何人也?無姓名,無爵裏,世莫得而名之。其自號為無仙子者,以警世人之學仙者也。
其為言曰:「自古有道無仙,而後世之人知有道而不得其道,不知無仙妄學仙,此我之所哀也。道者,自然之道也,生而必死,亦自然之理也。以自然之道養自然之生,不自戕賊夭閼而盡其天年,此自古聖智之所同也。禹走天下,乘四載,治百川,可謂勞其形矣,而壽百年。顏子蕭然臥於陋巷,簞食瓢飲,外不誘於物,內不動於心,可謂至樂矣,而年不及三十。斯二人者,皆古之仁人也,勞其形者長年,安其樂者短命,蓋命有長短,稟之於天,非人力之所能為也。惟不自戕賊而各盡其天年,則二人之所同也。此所謂以自然之道養自然之生。後世貪生之徒,為養生之術者,無所不至,至茹草木,服金石,吸日月之精光。又有以謂此外物不足恃,而反求諸內者,於是息慮絕欲,煉精氣,勤吐納,專於內守,以養其神。其術雖本於貪生,及其至也,尚或可以全形而卻疾,猶愈於肆欲稱情以害其生者,是謂養內之術。故上智任之自然,其次養內以卻疾,最下妄意而貪生。」
世傳《黃庭經》者,魏、晉間道士養生之書也。其說專於養內,多奇怪,故其傳之久則易為訛舛,今家家異本,莫可考正。無仙子既甚好古,家多集錄古書文字,以為玩好之娛。有《黃庭經》石本者,乃永和十三年晉人所書,其文頗簡,以較今世俗所傳者獨為有理,疑得其真。於是喟然歎曰:「吾欲曉世以無仙而止人之學者,吾力顧未能也。吾視世人執奇怪訛舛之書,欲求生而反害其生者,可不哀哉!矧以我玩好之餘拯世人之謬惑,何惜而不為?」乃為刪正諸家之異,一以永和石本為定,其難曉之言略為註解,庶幾不為訛謬之說惑世以害生。是亦不為無益,若大雅君子,則豈取於此!
韻總序
[編輯]倕工於為弓而不能射,羿與逢蒙,天下之善射者也;奚仲工於為車而不能禦,王良、造父,天下之善禦者也。此荀聊子所謂藝之至者不兩能,信哉!
儒者學乎聖人,聖人之道直以簡。然至其曲而暢之,以通天下之理,以究陰陽、天地、人鬼、事物之變化,君臣、父子、吉凶、生死凡人之大倫,則六經不能盡其說,而七十子與孟軻、荀、揚之徒,各極其辯而莫能殫焉。夫以孔子之好學,而其所道者自堯、舜而後則詳之,其前蓋略而弗道,其亦有所不暇者歟?儒之學者信哉,遠且大而用功多,則其有所不暇者,宜也。
文字之為學,儒者之所用也。其為精也,有聲形曲直毫釐之別,音響清濁相生之類,五言言語風俗之殊,故儒者莫暇精之。其有精者,則往往不能乎其他。是以學者莫肯舍其所事而盡心乎此,所謂不兩能者也。必特乎用心專者而或能之,然後儒者有以取焉。
洛僧鑒聿,為《韻總》五篇,推子母輕重之法以定四聲,考求前儒之失,辯正五方之訛。顧其用心之精,可謂入於忽微,若櫛者之於發,績者之於絲,雖細且多而條理不亂。儒之學者,莫能難也。鑒聿通於《易》,能知大演之數,又學乎陰陽、地理、黃帝、岐伯之書,其尤盡心者《韻總》也。
聿本儒家子,少為浮圖,入武當山,往來江漢之旁十餘年。不妄與人交,有不可其意,雖王公大人亦莫肯顧。聞士有一藝,雖千里必求之,介然有古獨行之節,所謂用心專者也,宜其學必至焉耳。浮圖之書行乎世者數百萬言,其文字雜以夷夏,讀者罕得其真,往往就而正焉。鑒聿之書非獨有取於吾儒,亦欲傳於其徒也。
孫子後序
[編輯]世所傳《孫武》十三篇,多用曹公、杜牧、陳皞注,號「三家孫子」。余頃與撰四庫書目,所見《孫子》注者尤多至二十餘家。武之書本於兵,兵之術非一,而以不窮為奇,宜其說者之多也。凡人之用智有短長,其施設各異,故或膠其說於偏見,然無出所謂三家者。
三家之注,皞最後,其說時時攻牧之短。牧亦慨然最喜論兵,欲試而不得者,其學能道春秋、戰國時事,甚博而詳。然前世言善用兵稱曹公,曹公嘗與董、呂、諸袁角其力而勝之,遂與吳、蜀分漢而王。傳言魏之諸將出兵千里,公每坐計勝敗,授其成算,諸將用之十不失一,一有違者,兵輒敗北。故魏世用兵,悉以《新書》從事,其精於兵也如此,牧謂曹公於注《孫子》尤略,蓋惜其所得,自為一書。是曹公悉得武之術也。然武嘗以其書幹吳王闔閭,闔閭用之,西破楚,北服齊、晉,而霸諸侯。夫使武自用其書,止於強霸。及曹公用之,然亦終不能滅吳、蜀,豈武之術盡於此乎,抑用之不極其能也?
後之學者徒見其書,又各牽於己見,是以注者雖多而少當也。獨吾友聖俞不然,嘗評武之書曰:「此戰國相傾之說也。三代王者之師,司馬九伐之法,武不及也。」然亦愛其文略而意深,其行師用兵、料敵制勝亦皆有法,其言甚有次序。而注者汩之,或失其意。乃自為注,凡膠於偏見者皆排去,傅以己意而發之,然後武之說不汩而明。吾知此書當與三家並傳,而後世取其說者,往往於吾聖俞多焉。
聖俞為人謹質溫恭,仁厚而明,衣冠進趨,眇然儒者也。後世之視其書者,與太史公疑張子房為壯夫何異。
續思潁詩序
[編輯]皇祐二年,余方留守南都,已約梅聖俞買田於潁上。其詩曰:「優遊琴酒遂漁釣,上下林壑相攀躋,及身強健始為樂,莫待衰病須扶攜。」此蓋余之本誌也。時年四十有四。其後丁家艱,服除還朝,遂入翰林為學士。忽忽七八年間,歸潁之志雖未遑也,然未嘗一日少忘焉。故其詩曰:「乞身當及強健時,顧我蹉跎已衰老。」蓋歎前言之未踐也。時年五十有二。
自是誤被選擢,叨塵二府,遂歷三朝。蓋自嘉祐、治平之間,國家多事,固非臣子敢自言其私時也。而非才竅位,謗咎已盈,賴天子仁聖聰明,辨察誣罔,始終保全。其出處俯仰,十有二年。今其年六十有四,蓋自有蹉跎之歎又復一紀矣。中間在亳,幸遇朝廷無事,中外晏然,而身又不當責任,以謂臣子可退無嫌之時,遂敢以其私言。天子惻然,閔其年猶未也,謂尚可以勉。故奏封十上,而六被詔諭,未賜允俞。今者蒙上哀憐,察其實病且衰矣,既不責其避事,又曲從其便私,免並得蔡,俾以偷安,此君父廓大度之寬仁,遂萬物之所欲,覆載含容養育之恩也。而復蔡、潁連疆,因得以為歸老之漸,冀少償其夙願,茲又莫大之幸焉。
初,陸子履以余自南都至在中書所作十有三篇為《思潁詩》,以刻於石,今又得在亳及青十有七篇以附之。蓋自南都至在中書十有八年而得十三篇,在亳及青三年而得十有七篇,以見余之年益加老,病益加衰,其日漸短,其心漸迫,故其言愈多也。庶幾覽者知余有志於強健之時,而未償於衰老之後,幸不譏其踐言之晚也。
禮部唱和詩序
[編輯]嘉祐二年春,予幸得從五人者於尚書禮部,考天下所貢士,凡六千五百人。蓋絕不通人者五十日,乃於其間,時相與作為古律長短歌詩雜言,庶幾所謂群居燕處言談之文,亦所以宣其底滯而忘其倦怠也。故其為言易而近,擇而不精。然綢繆反復,若斷若續,而時發於奇怪,雜以詼嘲笑謔,及其至也,往往亦造於精微。
夫君子之博取於人者,雖滑稽鄙俚猶或不遺,而況於詩乎。古者《詩》三百篇,其言無所不有,惟其肆而不放,樂而不流,以卒歸乎正,此所以為貴也。於是次而錄之,得一百七十三篇,以傳於六家。
嗚呼!吾六人者,志氣可謂盛矣。然壯者有時而衰,衰者有時而老,其出處離合,參差不齊。則是詩也,足以追惟平昔,握手以為笑樂。至於慨然掩卷而流涕噓唏者,亦將有之。雖然,豈徒如此而止也,覽者其必有取焉。
集古錄目序
[編輯]物常聚於所好,而常得於有力之強。有力而不好,好之而無力,雖近且易,有不能致之。象犀虎豹,蠻夷山海殺人之獸,然其齒角皮革,可聚而有也。玉出昆侖流沙萬里之外,經十餘譯乃至乎中國。珠出南海,常生深淵,采者腰絙而入水,形色非人,往往不出,則下飽蛟魚。金礦於山,鑿深而穴遠,篝火餱糧而後進,其崖崩窟塞,則遂葬於其中者,率常數十百人。其遠且難而又多死禍,常如此。然而金玉珠璣,世常兼聚而有也。凡物好之而有力,則無不至也。
湯盤,孔鼎,岐陽之鼓,岱山、鄒嶧、會稽之刻石,與夫漢、魏已來聖君賢士桓碑、彝器、銘詩、序記,下至古文、籀篆、分隸諸家之字書,皆三代以來至寶,怪奇偉麗、工妙可喜之物。其去人不遠,其取之無禍。然而風霜兵火,湮沒磨滅,散棄於山崖墟莽之間未嘗收拾者,由世之好者少也。幸而有好之者,又其力或不足,故僅得其一二,而不能使其聚也。
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予性顓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貪者,皆無欲於其間,故得一其所好於斯。好之已篤,則力雖未足,猶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來,下更秦、漢、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澤,窮崖絕谷,荒林破塚,神僊鬼物,詭怪所傳,莫不皆有,以為《集古錄》。以謂轉寫失真,故因其石本,軸而藏之。有卷帙次第,而無時世之先後,蓋其取多而未已,故隨其所得而錄之。又以謂聚多而終必散,乃撮其大要,別為錄目,因並載夫可與史傳正其闕謬者,以傳後學,庶益於多聞。
或譏予曰:「物多則其勢難聚,聚久而無不散,何必區區於是哉?」予對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
桑懌傳
[編輯]桑懌,開封雍丘人。其兄慥,本舉進士有名。懌亦舉進士,再不中。去遊汝、潁間,得龍城廢田數頃,退而力耕。
歲凶,汝旁諸縣多盜,懌白令,願為耆長,往來里中察奸民。因召里中少年,戒曰:「盜不可為也,吾在此,不汝容也。」少年皆諾。裏老父子死未斂,盜夜脫其衣,裏老父怯,無他子,不敢告縣,其屍不能葬。懌聞而悲之,然疑少年王生者,夜入其家,探其篋,不使之知覺。明日遇之,問曰:「爾諾我不為盜矣,今又盜裏父子屍者,非爾邪?」少年色動。即推仆地,縛之,詰共盜者。王生指某少年。懌呼壯丁守王生,又自馳取少年者,送縣,皆伏法。又嘗之郟城,遇尉方出捕盜,招懌飲酒,遂與俱行。至賊所藏,尉怯,陽為不知以過。懌曰:「賊在此,何之乎?」下馬獨格殺數人,因盡縛之。又聞襄城有盜十許人,獨提一劍以往,殺數人,縛其餘。汝旁縣為之無盜。京西轉運使奏其事,授郟城尉。
天聖中,河南諸縣多盜,轉運奏移澠池尉。崤,古險地,多塗山,而青灰山尤阻險,為盜所恃。惡盜王伯者,藏此山,時出為近縣害。當此時,王伯名聞朝廷,為巡檢者皆授名以捕之。既懌至,巡檢者偽為宣頭以示懌,將謀招出之。懌信之,不疑其偽也,因諜知伯所在,挺身入賊中招之,與伯同臥起十餘日。信之,乃出。巡檢者反以兵邀於山口,懌幾不自免。懌曰:「巡檢授名,懼無功爾。」即以伯與巡檢,使自為功,不復自言。巡檢俘獻京師,朝廷知其實,罪黜巡檢。懌為尉歲餘,改授右班殿直、永安縣巡檢。
明道、景祐之交,天下旱蝗,盜賊稍稍起其間,有惡賊二十三人不能捕,樞密院以傳召懌至京,授二十三人名,使往捕。懌謀曰:盜畏吾名,必已潰,潰則難得矣,宜先示之以怯。至則閉柵,戒軍吏,無一人得輒出,居數日,軍吏不知所為,數請出自效,輒不許。既而夜與數卒變為盜服以出,跡盜所嘗行處。入民家,民皆走,獨有一媼留,為作飲食饋之如盜。乃歸,復閉柵。三日又往,則攜其具就媼饌,而以其餘遺媼,媼待以為真盜矣。乃稍就媼,與語及群盜輩,媼曰:「彼聞桑懌來,始畏之,皆遁矣。又聞懌閉營不出,知其不足畏,今皆還也。某在某處,某在某所矣。」懌盡鉤得之。復三日,又往厚遺之,遂以實告曰:「我,桑懌也。煩媼為察其實而慎勿泄,後三日,我復來矣。」後又三日往,媼察其實審矣。明旦,部分軍士,用甲若干人於某所取某盜,卒若干人於某處取某盜。其尤強者在某所,則自馳馬以往,士卒不及從,惟四騎追之,遂與賊遇,手殺三人。凡二十三人者,一日皆獲。二十八日,復命京師。樞密吏謂曰:「與我銀,為致閣職。」懌曰:「用賂得官,非我欲,況貧無銀;有,固不可也。」吏怒,匿其閥,以免短使送三班。三班用例,與兵馬監押。
未行,會交趾獠叛,殺海上巡檢,昭化諸州皆警,往者數輩不能定,因命懌往,盡手殺之。還,乃授閤門祗候。懌曰:「是行也,非獨吾功,位有居吾上者,吾乃其佐也。今彼留而我還,我賞厚而彼輕,得不疑我蓋其功而自伐乎?受之,徒慚吾心。」將讓其賞歸己上者,以奏稿示予。予謂曰:「讓之,必不聽,徒以好名與詐取譏也。」懌歎曰:「亦思之,然士顧其心何如爾,當自信其心以行,譏何累也!若欲避名,則善皆不可為也已。」余其言。卒讓之,不聽。懌雖舉進士而不甚知書,然其所為皆合道理,多此類。
始居雍丘,遭大水,有粟二廩,將以舟載之,見民走避溺者,遂棄其粟,以舟載之。見民荒歲,聚其里人飼之,粟盡乃止。
懌善劍及鐵簡,力過數人,而有謀略。遇人常畏,若不自足。其為人不甚長大,亦自修為威儀,言語如不出其口,卒然遇,人不知其健且勇也。
廬陵歐陽修曰:「勇力人所有,而能知用其勇者少矣。若懌可謂義勇之士,其學問不深而能者,蓋天性也。
余固喜傳人事,尤愛司馬遷善傳,而其所書皆偉烈奇節,士喜讀之。欲學其作,而怪今人如遷所書者何少也,乃疑遷特雄文,善壯其說,而古人未必然也。及得桑懌事,乃知古之人有然焉,遷書不誣也,知今人固有而但不盡知也。懌所為壯矣,而不知予文能如遷書使人讀而喜否?姑次第之。
六一居士傳
[編輯]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於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
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客曰:「是為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屢易其號,此莊生所謂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餘將見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為此名,聊以誌吾之樂爾。」客曰:「其樂如何?」居士曰:「吾之樂可勝道哉!方其得意於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雖響九奏於洞庭之野,閱大戰於涿鹿之原,未足喻其樂且適也。然常患不得極吾樂於其間者,世事之為吾累者眾也。其大者有二焉,軒裳珪組勞吾形於外,憂患思慮勞吾心於內,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於五物哉?雖然,吾自乞其身於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惻然哀之,賜其骸骨,使得與此五物偕返於田廬,庶幾償其夙願焉。此吾之所以誌也。」客復笑曰:「子知軒裳珪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於彼者已勞矣,又多憂;累於此者既佚矣,幸無患。吾其何擇哉。」於是與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區區不足較也。」
已而歎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蓋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嘗用於時矣,而訖無稱焉,宜去二也。壯猶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難強之筋骸貧過分之榮祿,是將違其素誌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負三宜去,雖無五物,其去宜矣,復何道哉!」熙寧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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