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襄公事略
第一節緒言
噫,是書也,胡為乎而作哉?曰張公之洞也。夫張公之洞之得名,以其先人而新,後人而舊。十年前之談新政者,孰不曰張公之洞,張公之洞哉?近年來之守舊見,又孰不曰張公之洞,張公之洞哉?以一人而得新舊之名,不可謂非中國之人望矣。然至今日而譽張公,譽之者以為改革之元勳;今日而毀張公,毀之者以為憲政之假飾。不知譽者固非,而毀之者亦未劇得其真相也。彼其胸中,豈真有革新守舊之定見?特見於時勢之所趨,民智之漸開,知非言變法不足以自保其名位,而又慮改革過甚,而己益不能恣其野蠻之自由,亦出於萬不得已而為此一新一舊之狀態,以中立於兩間。雖然,一新一舊之張公,今為過去之人物矣,而環顧滿朝,袞袞諸公,其能與一新一舊之張公並駕而齊驅者,竟何人耶?吾是以回顧茫茫,不禁有一新一舊之概也。
第二節張文襄之事業
體仁閣大學士張公之洞,二十一日亥時薨於位,蓋本日方有「再行賞假,無庸拘定日期,安心療養,病痊即行銷假入直,並賞人參二兩」之優詔,而公即於其夕逝溘也。公之德業勳望冠於當時,且為孝欽顯皇後手擢之人,由詞臣而學官,出膺疆寄,人讚綸扉,以迄於今。夫其人之生也,與近數十年政局關係尤切,是不可無一言以記其生平也。
公諱之洞,字孝達,又字香濤,一字香嚴。中年以後,自號壺公,又號無競居士(公署此號時,方督辦廣東海防,會有諒山之捷,公主進與法戰,而不主曲和。彭剛直、鮑忠武皆讚成其謀。當時不能用,且齮齕之,而陰沮其所為,故取張曲江詩「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之意,而號曰無競居士),晚年則號抱冰老人。直隸南皮縣人。南皮即魏文帝射雉,一日而獲三十六頭之地。當北魏時,有刁雍者,壽至百歲,諡曰簡公;從子遵,諡曰惠公,官至三公,為渤海蓚縣人。惠公墓誌,推為海內北碑第一,在南皮刁家樓出土,藏於公之族兄文達公家,蓋南皮即北魏之蓚縣也。
公生於黔,父諱鍈乙,久官貴州,與胡文忠林翼同官雅,故公幼時,亦嚐受學於胡公。年十七舉咸豐壬子鄉試第一。斯時胡文忠與公父書曰:「聞四賢郎獲解,吾與南溪相視,開口而笑。」蓋公行四,故稱四郎。南溪者,蔣公超表字,為公之業師,其後死於國事,賜諡果靖者也。公父官遵義知府,捍賊有功,擢署貴東道,方用兵剿苗,盡瘁以卒,贈太僕卿。
公以同治癸亥一甲第三進士及第,授職編修,所知製誥文多典雅有則。當時公為學頗慕阮文達,於經義多沈思穿貫。又好兵家言,嚐自署於座曰:「兵家盡補能康世,經義鹹明乃著書。」可以知其誌事矣。
方公未通籍時,以父清廉,家無積蓄。嚐佐豫撫、魯撫幕,又嚐代給事中陸秉樞作奏言事,其文光采震動,為上所驚,荷旨獎問。及官翰林,而論事之章,尤多中於曆物之意,往往傳誦海內。己卯,官國子監司業,曾上惠陵《大禮疏》,援據《儀禮》、《公羊》,平定陶濮國興獻諸議,折永伊川兩之爭,植義至當。章上,天下翕然從之。
第三節張文襄與政治之關係
國家之隆替,視乎當世之人才,此吾國人所夙知也。然立憲與專製,其人才之資待不同,則其國運之消長,乃不能不絕然殊異。誠以立憲者有道揆,有法守,循序而臻,有進無退,勢若祈的者之迎的而行,愈迎而愈至焉。專製之國,其勢反是,以其有私意而無證見,有當權者之喜怒,而無舉國之公是公非也。故其安危之轍,為途絕隘,往往係於一人焉,或係於一事焉,甚或係於一言焉。景運之來,驀如一接,而即旋入於否塞,竟至每下愈況,此則政體為之,而禍福遂至相反也。故居今日而欲以專斷政事,其不適於國家之生存者,審矣。試以近數十年中日兩國之事例,比類觀之,尤可見矣。日本維新以後,當年手康屯難之元勳,至今猶生存者,亦殊無幾。然而比國朝野上下之人才,則若往者過而來者續,前水後水,混混不窮。甚或後來之人,假前人之經驗,其智識儼如積薪之後來居上,曾不見其因一二人之死亡,而國運因之而替。試更觀於歐美,所見情狀,亦皆相類。而反觀吾國,其現象乃正與之相反。同光以還,喪一中興之舊臣,往往國運因以墮落,其例久已昭著矣。至於今日,雖頒立憲之大號,而此種情狀,固猶未之或改。但觀昨日南皮出缺之信一布,而人人心中莫不深惜其逝,而生前人既逝,後人難以繼續之感慨,即此足以見專製政體之不適,而不能存立於今,其情益大顯矣。則欲假立憲之美名,以行專製之實例者,其不可以五稔存焉,尤可見也。
何者?立憲之所造成、所養育者,實為科學上之人才,故科學進一步,而人才亦進一步。專製國之所希冀、所側席者,乃為善伺上意之奴才,故雖有人才雜出於其間,而其數實居至寡。縱或得人才之力,以濟一時艱難,然以人才之數,終不敵奴才之數之萬一。此所謂一人既死,而一時之政局事功往往而隳,一世之人心亦往往以變。所謂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熄,正為專製之國曆史上一成不易之公例也。
由是以觀,誠使吾國前途而能確然自強也,則今喪一南皮何傷?若其不能自強,而猶依違於專製,以圖偷息視肉,保全少數人不正當之權利,胥一世之人,而常納於奴才之一冶,則如南皮之輩,因為躍冶之魔邪,在勢難以數得。故今南皮之喪,遂不能不令人生其棟折之感矣。
至若南皮一生之事功學業,與其是非毀譽之得失,當今蓋棺論定之日,識者苟潛察而深討之,將有以見彼之真相,而無待乎不佞之喋喋。吾今所為不得不一言者,則在立憲專製人才與奴才之間也。
第四節張文襄督兩廣
嗚呼!三十年身都將相之南皮相國,乃遽舍斯世而入天國也耶?論南皮之人格,以吾國現時政界人物論,自不能不以此公為巨擘矣。校其揚曆中外之始末,大略可分為三時期。辛巳以前,為聲譽最隆之時期。同光以來,京朝士大夫樸學之風,實自南皮開之。當其未登第時,已早負天下深源蒼生之望矣。既入翰苑,聲稱藉甚,釋褐十年,始轉坊局例得專摺言事,生平所學,至是乃一發抒。當是時,孝貞顯皇後垂簾聽政,側席求言,於是瑰偉直諒之士,爭上疏言天下利病,抵斥權貴,摶擊權貴,輦下有清流六君子之稱,而南皮實為之領袖。其封事之最膾炙人口者,為劾奏四川東鄉縣屠殺鄉民一案。數年冤獄,一旦昭雪,激變之縣令,專殺之武弁,皆明正典刑,置諸顯戮。都人士至相詫,以為景星慶雲,而南皮之聲譽,乃赫然遍天下矣。此一時也。辛巳以後,為迴翔方鎮之時期。是歲冬,以內閣學士出撫山右。時朝邑閻文介方長戶部,銳意欲裁省浮費,南皮承其意旨,甫下車,即厘定差徭章程,嚴禁境內栽種罌粟,且大修太行山道。三晉士民,以為數十年未有之好巡撫,朝廷始駸駸向用,以為可付大事。俄而法越事起,聖心眷念南服,以為非南皮無可任,雖擢署兩廣總督,未幾竟即真其在粵也。軍事專於彭剛直,南皮在其間,惟調度諸將,籌發餉械而已。天幸法船未犯虎門,亦竟無赫赫功可言。兵罷未久,亦遂離粵,故南皮於粵,無甚感情。然其粵督任時,實始奏開賭禁,而征其博進若干成以充軍餉,粵東賭禍,遂於今為烈,粵人至今恨之。當時有為聯語以嘲之者,出語雲:「八表富經綸,也不過山石禁煙,粵東開賭。」蓋紀實也。而南皮之聲譽,自此亦漸退化矣。己丑之春,移督湖廣,蓋是時南皮方奏請興辦鐵路,朝廷以漢鄂為境內中心點,鐵路當於是興工,故移南皮以鎮之也。此公之侈談洋務,自茲役始。路政雖中遭挫折,遲十年然後興工,而漢陽鐵政局,湖北機織器紡,皆其所手創,以故善談時事者,皆歸之。然南皮之為人也,好大喜功,造端宏大,而不顧其後。財力不足以供,則乞靈外人,以恣其揮霍。在鄂二十年所借洋款,以千萬計。今日督撫之恣借外債,以貽害於國與民,其端實自南皮啟之,此則爰書所不能末減者矣。
第五節張文襄之參預新政
方德宗皇帝之發憤謀變法也,以南皮號稱通中外情勢,故深倚任之,言無不從。楊銳之以京卿而參預新政,實所薦剡。楊故其門生,生平所最識拔者也。當時上意欲召之入都,俾長樞廷,以有尼者,竟不果。上之所以信南皮者如此,乃八月政變之際,首先奏請速殺四參政者,非他人,即南皮也,此已不足以對先帝矣。己亥立儲之議,宮中尚慮諸疆臣不服,乃電詢江楚兩督,其實在張一人。倘使南皮執祖宗家法,嚴詞抗拒,則榮剛端莊之徒,自必恭然心折。立儲之議不行,則拳禍自可不作,其所保全者不已大乎?乃南皮隻知為保全利祿之私計,而社稷之安危,竟不暇顧,貿然允之,而溥俊公然擁大阿哥之位號矣。微劉忠誠抗疏力爭,則廢立之事早成,其貽禍之烈,更何堪設想也哉?賢不肖之相去,固如是其甚耶!
噫嘻!何天之不祚我國?比年以來,內政外交,困難極點。朝廷方銳意於維新之治,而一切列樞桓,參部務者,大都貴胄親王,耆年碩輔,其一二少年新進,又或血氣優而聲望淺,才具足而資格輕。求其學識長而資望重者,意惟張樞相一人,差足當之,而不謂其遽有因病出缺之慘事也。
張樞相參樞密也,為時亦無幾耳。自世宗朝設立軍機之製,國家大事,由樞臣安議,內閣反不與焉。其製以漢滿人分任之,而握政權者,大率滿人居其多數。邇年朝廷變法,首除滿漢之見,非不以重人才,公天下為心乎?乃自當年袁項城退職以來,軍機之缺,懸而未補,鹿相雖居首揆,而年老事煩,雙耳重聽,殊有顧此失彼之虞。所恃以任事權,係人望者,漢人中惟張相一人而已。奈之何天下憖遺,梁摧棟折,此記者所以又不能無憂者也。
且夫三代下之論相臣也,其設施視乎才,其根柢則視乎學。彼頑固性成者,可無論矣,即有犖犖不可一世之概,與夫通權達變之能,苟學識未純,則其所蘊為抱負,而見諸世者,必將窒礙而不可行。即行矣,或得乎此而失乎彼,或利於始而害於終,以之發揮事業,宏濟艱難,竊恐操切之禍,甚於遷延,剛愎之憂,終於破壞,而無本之治之必不可以久也。三代以還,若漢之霍光、唐之李德裕、宋之寇準、明之張居正,相業彰彰在人耳目,而卒不滿人意者,孰非不學無術,有以致此弊哉?我中國當二十世紀之秋,群雄虎瞰,稍窺時局者,亦知非變政不足以圖強。然而新理灌輸,舊製糟粕,因革損益,折衷綦難。朝內通才,大半粉飾張皇,相與附和立憲之名,而於政治上,民族上,所謂若者退化,若者有餘,若者當取法他人,若者當保守故轍,皆不審其控縱馴禦之原,徒以擾攘紛紜,為目前自救之舉。嗚呼!天之方蹶,毋然泄泄,論者徒歸咎於無才之患,而不知諸人平素之所學,是古則非今,喜新則厭古。其抱持之宗旨既誤,故雖盈庭聚訟,而亦等諸道旁之築室也。張相之行事為人,海內自有公論,但觀其駐節兩廣,移督兩湖,理財興學數大端,已為晚近疆臣所僅見。庚子之變,聯絡各省,保障東南,非胸有定識者而能為之乎?邇者立憲之事,期以九年,監國殷殷,以先帝之心為心,開誠布公,常資顧問。而張相每事酌中西之宜,防偏倚之害,徒以權非專屬,似不克卒竟其功。然求諸在廷諸臣,有如是之學有本原,而才有範圍者,恐亦寥寥不數覯矣。乃當憲政預備之始,而先奪一不可少之人。噫嘻!此不惟張相之不幸,抑亦監國之不幸者歟?
抑記者更有感焉,中國興學以來,每事皆張相主之,議者每以學務之廢弛,咎辦事之非人。然試平心論之,以今日各省人民之程度,之人才,之心術,其果能負新學之責任否耶?吾恐自茲以往,放棄之弊,更甚於前。否則抑中揚西,變而愈厲,所謂保存國粹之主義,消歸於無何有之鄉也,此學務之可慮者也。
粵漢鐵路,張相以全力爭之,自粵省所用非人,演成怪劇。朝廷思以大臣為鎮懾,而張相又為鐵路經手之人,故畀以督辦大臣之命,蓋將使剔除弊竇,俾路工早蕆也。今弊未絕而張相先亡,又當新易總董之時,設繼任者稍欠精明,此後弊端,恐更有不堪設想者。竊幸記者之所言不中也,此鐵路之可慮也。
嗚呼!神州非舊,已傷世紀之陵夷;大廈難支,況痛老成之凋謝。所冀監國以知人之特識,俾繼起之多才,庶幾憲政修明,能終竟張相之遺誌乎?
第六節張文襄之興賢育才
辛丑回鑾,國步日艱,兩宮宵旰焦勞,知非變法維新不足自強也。環顧疆吏之行新政最力者,莫若文襄。先於述職來京之便,奉命留都,訂定學堂章程,繼於丁巳七月,遂以協辦大學士宣召入京,晉參樞機,管理學部事務。近日朝廷之大規畫,俱出公手。然公於此事,已由春華而進秋實,駸駸焉持保存國粹主義,為天下倡,舉朝野所引領跂踵、喁喁屬望者,文襄悉以鎮定處之。用人則新舊雜糅,而以老成人為典型;設學則中西並貫,而以十三經為根柢。遇人之以祖製相詰難者,則曰:「唉,彼輩一班小豎子耳,遇人言東,則蓬蓬然隨之而東;遇人言西,則泛泛然隨之而西;今苟能用彼而就我也,庸何傷?」以故近日頒行諸新政,往往懼吾民之日及於囂張,而亟亟焉訪求東西成法以防維之,陽示以採取,而陰施其鉗製之術。新進之以憲政進質者,則曰:「東西各國憲法之精意,已悉具於四子六經中矣,特患吾人不知返求耳。」嗟嗟!公之所為先天下而開通風氣者,大率類此。去歲十月,兩宮先後賓天,薄海震驚。公獨與諸大臣膺受顧命,不震不騰,奉攝政王監國,擁立今上,承嗣毅廟,兼祧景皇帝,植腹委裘,安如磐石。德宗之誌事於以終,公之心誌亦於是乎瘁矣。
綜計公之生平,辛巳以前,是為德宗之黼黻昇平時代,而公於其時,則為文學侍從之臣。辛巳至辛丑二十年間,是為德宗之殷憂啟聖時代,琉球去,越南亡,高麗失,而台、澎、旅、大、膠、威諸地以割。駸至八國聯軍之役,神京淪陷,兩宮蒙塵,大局之敗壞,幾幾不可收拾。公則以其時揚曆封疆,撫晉督粵,三督湖廣,兩權三江,禦災捍患,輯治軍民,固赫赫乎一好疆臣也。迨乎辛丑以後,乃德宗立憲圖強之時代,公乃參密幄,讚憲政,膺承顧命,輔弼新皇,則又儼然顧命臣矣。雖粵漢鐵路力主借款,未免為高年之失德,然始終一節,翼讚景皇。纘緒有人,大星遽隕,論者至擬之鄂文端之於世宗,阿文成之於高宗雲。
文襄生平,好延攬,喜汲引,孜孜求賢,如恐不及,慕甘泉阮文達之為人,所至以興學育才為亟。其任督學時,立「經心書院」於武昌,建「尊經書院」於成都,刻《軒語》、《書目答問》以教士,造就人才,惟日不足。迨任封疆,而誌意益發抒矣。在廣東則有「廣雅書院」,在湖北則有「兩湖書院」,興學務雖經戊戌政變,矯詔毀學,而誌不稍衰。迄庚申間而成效大著,一時士大夫之談學務者,莫不以兩湖三楚為開風氣之先,而翕然奉之為準則焉。公複於其時憂世教之橫流也,則殷然有《勸學篇》之作;憂大雅之陵替也,則毅然有「存古學堂」之設。懿歟鑠哉!甘泉相國,愧斯宏瑋矣。
第七節張文襄在鄂行政
文襄之為人也,性和易而不滯於物,其於賢達,則傾心結納,蕭曹規隨。而與當代聲勢赫奕之妄人居,則又和而不流,渾然有古大臣之度。其撫晉也,繼曾忠襄之後,步武名賢,日孜孜求吏治不懈。三晉之輿論,靡不曰張之與曾,如驂之靳。迄今數十年,流風餘韻,猶在人間,道及公姓名,則莫不嘖嘖歎好巡撫不置。洎乎督粵,衡陽彭剛直時適督軍嶺嶠,與鮑武慎、左文襄銳意主戰,公乃承其意旨,同德一心,主持清議,而南皮之聲譽,踔然起矣。其在鄂也,適值新寧劉忠誠統製三江,老成碩望,為海內所倚重,公獨虛心晉接,三江兩湖,指臂相聯。戊己、庚辛之間,朝廷謀大政,決大議,兩人輒聯銜會複,抗疏力爭,時時有以懾群小而回天聽。庚子拳禍,揚子江流域,晏然無雞犬之驚者,惟公及新寧之力是賴。又常以其間悉索敝賦,筐篚壺漿,以供行在之求,兩宮鑒其忠賢,而公亦於是大用矣。至若丁丑之應召入京也,則實與項城袁尚書偕。項城氣焰熏灼,好用事,喜自負其才。公則翛然物外,時至琉璃廠搜購舊書以避之,而於朝端時局,則一不過問。迨項城被譴,而公乃端忠盡能,以與諸樞臣偕,一時朝列,莫不欽公之量,而嗤袁之妄也。嗚呼!此雖小節,然苟有則而行之者,迨亦所謂於近世諸臣中,開風氣之先者矣。
要之,公實中國近代之偉人,亦德宗朝所不可少之人物也。若斤斤取以與二十世紀世界諸偉人比,則公既未嚐沉潛新學,所獵取者,不過東西之鱗爪耳;所稗販者,不過得自東西留學生耳。一代之偉人,雖足以造一代之時勢,然必執東西洋渺不相涉之名賢,刻以相繩,殊失平情論事之旨,與夫當世論公之功德,知文襄之長而不知文襄之短者,庸有異乎?
南皮相國,以卓識幹才,聞於天下。當總督湖廣之時,其所行之新政,不特為中國人所注意,即世界各國,鹹仰其聲望,視為維新之領袖。當時南皮之勢力,由武昌以達揚子江流域,靡不遍及。拳匪一役,南皮所處之地位,不啻為南方各省之總統,南方各要省之得慶無事,中國之不遭糜爛,皆公一人之力也。
第八節張文襄興辦路政
南皮於鐵路之利益,知之甚早。任兩廣總督時,曾上封奏,謂各國興辦路政,其初皆先築幹路,公之鐵路政策,即根據於此。彼知鐵路展至通州,與軍略有礙力,主自漢口築至蘆溝橋之議,旋奉旨依允,遷擢湖廣總督,並諭即行開工。公又知如此巨工,斷非中國工程司所能勝任,乃創設漢陽鐵廠,以為製造鐵軌之預備。迨中日戰後,公益研究戰務,知幹路之設,與軍務事上大有關係,且為南北交通之關鍵。即於一八九五年,重申舊議,並將線稍行擴張,一麵具摺奏請設立公司,招集股本,管理之權,悉操自華人之手。並力拒借用洋債,深望能募集於中國人,不意應者寥寥,不得已仍借用外款。一九零五年之夏,向香港政府商定借款英金一百三十五萬磅,以兩湖及廣東之鴉片稅為抵。其經營路政之成效,吾人業已耳熟能詳,固毋庸記者贅述也。
公雖為舊學界之英傑,而能曉然於西學之利益,雖天性篤信中國之舊學,而能提倡國民之教育,是其見識誠非他人所及也。朝廷蓄誌改革,調公入京,公乃於此時入軍機,兼任大學士。當時朝中僚佐,似與不和,加以與聲勢赫赫之某宮保互相對峙,張相大有為其壓服之勢。迨孝欽顯皇後駕崩,今上禦極,攝政王正資倚畀,將以公為中國之長城。不意遽為二豎所困,竟不能於近今國事之上,展其未盡之才。而鐵路借款之爭端,複苦其心誌,垂暮逢此,烏能自支哉?要之張相國實為一大政治家,惟不免稍形固執耳。
第九節張文襄之勳業
中法締和,時公已補粵督,乃建廣、潮、欽、廉、瓊州等處沿海炮台,又遣將平瓊州黎亂,議開辟尼母山十字大路,惜功未成而罷。複於其間,建銀圓局、鑄錢局,中國之有銀圓者,自公啟之。又於廣州設廣雅書院,延朱御史一新主講。而複增廣粵中海軍,以此入不敷出,不獲已乃收賭稅,於是賭之害粵,遂貽留以到今矣。或者為澳門以收賭稅,市麵日形發達,自廣州開賭禁,而澳門遂衰落,公之主張賭稅,即以暗製澳門之故,茲姑存其說,然究未可以為公寬責備也。戊子移督湖廣,睹內政之荒廢,乃悟李文忠所為之不謬,遂複與李交好。由是以訖戊戌,天下鹹以公為言新之魁傑。方公抵湖廣也,首創蘆漢鐵路之議,其時醇賢親王,與公往複電商十餘次,慮黃河中梗為難,公議建鐵橋以濟。又請開晉礦,醇王偉公任事邁往,其複電有雲:「縱使誌大功迂,成功與否難預必,然存此精衛遠大之誌,足以痛洗畏葸不任事者之肺腸」雲雲。會是時有詔以鐵路事下廷臣議,旋由王大臣複奏請緩辦蘆漢,先開奉吉,蓋彼時篤舊之習尚勝故也。及甲午戰役,朝野始悔不早用公言,乃計日程功,以修蘆漢,遲之又久而後成焉。公睹外患日急,物質文明缺乏,不足以濟巨變,乃奏開大冶鐵礦,設漢陽鐵政局、槍炮局、織布局,其餘織麻、銀圓各局,鹹由官設立,以圖自強計,官款不足則借外債以濟之。又於其間修荊州大堤,複漢魏之障,民田永賴者數百萬頃。更建兩湖書院,以興國學:建自強書院,以開新學。甲午東禍作,方萌櫱時,公即密陳海防策,且主率師船,疾搗日本三島。主者複不能用,公乃日孜孜督造槍炮,不足,則借款外購。其後各路防軍,多於公取濟。是歲十月,劉忠誠督師出關,廷命公署南洋大臣,公聞命即行,於十六日蒞任,越日即周巡江陰、狼山、吳淞、崇滧、川沙、大台、海防,複力籌濟北軍。時公府物力不給,乃奏加鹽引、米厘以濟急。又請以馮子才幫辦南洋防務,以彭楚漢署長江水師提督,馮、彭皆宿將之投閑者,然威望素重,至是為公民,民心以固,沿江會匪不敢動。馬關議和割畀舍那,畀敵,其民不服,起戴巡撫唐景崧,圖自立。公急讚助之,密輸餉銀數十萬,並潛輸軍火相助。唐景崧者,固公弟子,公欲唐能保台,抒海內忠義之氣,則飛電以規之曰:「君為國盡忠,吾可為君盡孝,勿以老母為念。」蓋當台民發難,公即密迎唐母至江寧,贍養備至,欲以紓其內顧憂也。及唐不能保台,舍軍而逃,並幹沒軍餉數百萬,公由此薄其為人,終身不與通焉。是時舊軍撓敗,國內空虛,公乃募德將來春石泰練自強軍,改良軍製,以錢德培、沈敦和等綰其事,由是中國始有新軍。複於其間辟江寧城內馬路,排百難而為之,群力阻公,公皆徑行不顧。又議修複金山文淙閣,招四方名賢為強學會,以去任中止。
丙申正月,公複回湖廣任,旋奉詔與北洋大臣規畫蘆漢鐵路。蓋中國興事赴公之頃,往往敗於浮議,及事機已失,眾心始覺,觀此重可概也。公既返湖廣,知人心僿陋,無以應世變,乃遣才俊赴日本留學。日本之有留學生,亦自公發之。當時國勢至岌,外則有瓜分之議,內則群不逞之徒覬覦竊發。海內維新之士,知舊習之不適,始出而競言變法。南海康氏出,立「強學會」,逞言詞、鼓動機以求維新,複有《時務報》出現,為開新之祖,公實力助其成。當此之時,海內人士,殆皆以公為託命之原,而公亦廣廈宏開,延攬多士,以締造新國自許,日夕謀興革矣。
第十節張文襄曆任封疆
嗚呼!南皮相國逝矣,蒙優旨,諡文襄,追贈太保,入祀賢良祠,四十年來之事業功名,今而後得蓋棺以論定矣。綜其畢生之揚曆,迴翔館閣,珥筆精華。迨其後而出任封疆,人讚樞垣,政績之膾炙人口者,往往排眾疑,決大議,能以一身開天下之風氣,而不為風氣所轉移。譽之者則曰講爾新舊,立憲元勳;毀之者則曰騎牆中立,無性執拗。然竊嚐平心論之,毀者庸或過情,即譽之者亦未盡得其真。天生文襄,為德宗也,先德宗而興,後德宗而死。凡德宗三十四年之事實,磊落軒天地,危疑亙古今,而文襄張公,實惟有以輔之翼之,疏之附之,患難與共,而左右朝局也。繼湘淮諸勳臣之後,聲施爛然,超出於李高陽、孫濟寧、閻朝邑、王仁和之上,固卓乎近數十年漢大臣中不可多得之人才,抑亦光緒朝三十四年有數之人物也。
方德宗嗣位之年,正文襄張公聲譽踔起之日,抵擊權貴,聲震一時,有清流六君子之目,而文襄實冠其曹。尤難者,吳可讀以一死位請懿旨,預定他大統之歸,廷臣奉旨,闡明聖意,內閣集議,各執一說以上聞,類皆模糊影響之談,文襄獨援引經旨,侃侃諤諤,辨明繼嗣繼統之懿旨,以吳可讀謂於不必慮者而過慮,於當慮者而尚或未及深慮。海內士夫讀之,始景然於經術之可以黼黻文治也,幾疑高郵王文肅、金匱秦交恭諸大儒複生今日,而翕然以湛深經術目之,謂足以繼曾文正遵議大禮一疏之後。自是以來,京朝風氣丕然一變。士大夫始知樸實之可寶,一掃鹹同以來拘虛空疏之習。此文襄之學問,有以牢籠於一世,而卓然開風氣之先者也。若沾沾以平反東鄉冤獄歸美文襄,此其淺焉者矣。
洎以領節鉞,鎮封疆,三晉為其發跡之地。承丁戊大祲之後,銳意以輯流亡,振吏治為事,截抵攤捐也,辦理清查也,抵補鐵價也,禁止水禮也。他若大修太行官道,奏減五路差徭,凡足以蘇民生之疾困者,無不惟日孜孜,與民更始。見之者以為林文忠之撫吳,潘敏惠之撫皖,不是過也。而其燭照利弊,能先天下而痛除毒害者,則猶在於嚴禁境內栽種罌粟。使朝廷誠於此時,著為令甲,頒行天下,其流毒何至如此之烈!尤足以動人之悲思者。俄而擢任兩廠,遷移兩湖,即又毅然以開通風氣為天下先。請兩廣鐵禁,試造淺水兵輪,籌設華僑領事,創辦水陸師各學堂,奏開漢陽鐵廠,創辦機器紗織局,興辦京漢、川漢鐵路,贖回粵漢鐵路,爭議澳門界約,凡其所設施、所規畫,無非於端倪未著之秋,洞燭機先,造端宏大之,力辟當世之震撼危疑,而堅定不搖,卒底於成。當其事機盤錯,萬口噤聲,人方慮文襄無下手處,而文襄獨紆徐料量,如置器平地,靡不貼妥,又如東風吹枯,頃刻變色。由是海內之談時務者,翕然歸之。有識者至比之幹鄂文端公開辟苗蠻,傅文忠之經略金川,謂其公忠體國,能為人之所不敢為,為國家樹久遠之計,不規規於近功,有過之靡不及矣。所微不慊於人意者,規模過大,更事過多,而用度或不免習於奢侈,舉動或未免涉於固執,在粵時至開賭禁以充軍餉,在鄂二十年,所貸洋款以千萬計,悉以供行政上所糜之費,而抵抗輿論,力主壓抑,時於晚年之行政上,微露其機。論者往往以是為文襄惜,然要而言之,三代以下,卒少完人,有大醇者不能無小疵,理或然耳。
第十一節張文襄征調入京
張公之洞負中外重望久矣,今日之死,國民之觖望,政府之失援,庸詎初料所及耶?監國為大勢所迫,將起用袁世凱,使張之洞而在,亦必力主此議。當一九零七年七月,孝欽顯皇後實行新政,首調張大臣入京,同時袁世凱亦由直督之任,征調人京。外間雖有袁張交惡之謠傳,然兩大臣行事,雖偶有微異,而其宗旨則如出一轍也。近者新主即位,張大臣迭經選調,舍總理路政各務外,稍見失意。至其對於粵漢債款一事,以張大臣一生正直之人,而忽前後矛盾若是,似可毋庸深底。顧就張大臣督辦鐵路以來,觀其所行各事,張大臣固極知中國路政亟應發達,第因國人不肯出資助之,遂不能竟其碩畫耳。
張大臣之行事,忽若深謀遠慮,無不洞燭,忽若淺識短見,靡有定向;忽若聰敏,忽若愚蠢;忽若維新,忽若守舊;忽若友好鄰國,忽若抗拒外人,論者且疑其持極大之排外主義。然於極易達此主義之時,而竟不出此,則此言亦殊難信。試觀中日之戰,上海之中立,能安然無動者,固伊誰之功也?漢口海關十年總報告冊曾謂:一千九百年,北方拳匪之禍,至今印人人心。寓海外人,時為惴惴然,皆頌感謝鄂督張之洞出其毅力禁遏排外之舉,以保護外人之生命財產雲雲。然則張之洞亦何嚐排外哉?張公之洞一生最盛之勳望,係在一八九五年至一九零三年出督湖廣之際。此數年中所成之巨業,如漢陽鐵廠為京漢鐵路製造鐵軌,湖北紗織局之挽回利權,以及振興該省各項商務,皆無可以訾議之處。而設立造幣局一舉,尤未可輕忽視之。惟論理財問題,則張大臣未見出色,彼僅知紙幣可以濟財政之窘迫,而不顧道理之合否。觀其與德國公司所結之合同,足見張大臣於錢價之賤,為中國最易中毒一層,固識力之未逮也。
張公之洞之政才,已縱論如前。尚有一最大之美德,今日政界之各員所不能望其項背者,則廉潔是也。彼曾曆居要任,不患不能積財,然乃一介不取,恐身後仍不免濟貧而已。聞彼在武昌時,曾因需款孔亟,出其珍品付諸質庫。且張大臣學問,頗占聲譽,著作甚富,今日選為今上將來之師傅。要之張之洞實為一機敏難測之人物,為中國舊世界之政才。其思想隨時變動,今當朝政紊亂之時,正可展其長才,而忽出世以去。吾人對此,惟有一言可以抒欽佩之忱曰:「公何不遲生五十年耶?」
第十二節張文襄之政績
戊戌之初,朝廷改革已見萌櫱。其時康有為複設保國會於京師,未幾即被御史劾散。今學部侍郎嚴修方,為貴州學政,奏請開經濟特科,以求得人應變,朝議從之。公遂保舉知名之士三十餘人,康之弟子梁啟超與焉。其後康複疏言國危,工部堂官不為達。給事中高燮曾乃上章薦之。故相翁同龢,複麵保康才可大用。徐致靖複力保之。斯時德宗皇帝已下詔變法,而先期降旨召公人都,以公為孝欽皇後手擢之人,且為言新者領袖,既可彈壓群倫,且能調和兩宮故也。公聞召行抵上海,翁同龢諸公謂不可恃。值湖北有小教案出,遂有廷命,命公還任。公既窺見朝端水火,新舊之隙侵深,遂變節而有阿附容身之舉。蓋以是年四月二十三日,方有變法之詔,而二十七日即有朱逾,令翁同龢開缺回籍。同日複降旨,令在廷臣工及文武大員補缺受賞,必詣皇太後前謝恩,或具折,又以榮祿為北洋總督,皆四月二十七日事之捖兵權。公蓋逆知變法無成,而大禍將作,故遂不得不急求自保矣。及政變後舊黨之焰,如鼎鑊之逼人,李端棻、徐致靖父子、陳寶箴父子及他言新之士數十人,或殺或逐,天昏地暗。或謂公因自保,故實與其事。蓋當時湖南有新公羊學說出,大肆衍播,以為改製度,而公則為《勸學篇》以遏之。又有湘人王廉之徒,立論排牴公羊,仇新政,議者謂出公意旨。由是黨人益仇公,幾欲將其向日聲名,墮之於塗炭,輿論亦稍稍抨擊,公之聞望乃有一落千丈之勢矣。
相推相激,遂有己亥立嗣之變。方是時,惟劉忠誠上章切諫,公則援吳可讀以自解,不敢稍立異同。庚子北方大亂,拳禍滔天,浸至五忠被殺,袁、許皆公門弟子,有聲於政界者。聞公此時,惟日啜泣,曾遺愷軍北上勤王,然道梗不達。先是李文忠由粵督應召人都,逡巡於滬上,力持保東南策,劉忠誠亟讚成。公鑒於大勢,亦力主其議,遂由江鄂共派陶森甲到滬,與各國領事結東南互保之約,所全實多。顧當時有黨人據於滬漢,不乘虛蹈瑕,戮力於北,而轉欲於東南完全之地,舉兵起事以勤王召號,計疏事泄,遂有唐才常、傅良弼等流血於武昌之案。微聞案發,公對幕友歎息雲:「今日動輒殺人,大非佳兆。」其意欲出唐等於死罪,鄂撫於蔭霖執不可,公亦不敢固爭。辛丑和約後,公府物力,亦蕭然掃地。然朝議方欲再練新軍,以鎮畿輔,遂複遣大臣南下搜括,與己亥剛毅南下之情事略等。顧此兩次,公皆力拒之,以此湖廣財政,終不似蘇浙之缺,則公之力也。湖北擔任辛丑賠款,其始分取各州縣,其後公於土膏捐中求得之。乃令挹原款以興地方學務,故湖北地方小學,不憂費絀,亦公之力也。
第十三節張文襄之學問
使南皮而生於乾嘉全盛之時,論思獻納,潤色鴻業,則必能於阮紀兩文達之間,占一席之位置。即不生於太平時代,而終其身為文學侍從之臣,亦必能於潘文勤、翁常熟而後,主都門風雅之壇坫,可無疑也。昔人恨王荊公不作翰林學士,而惜褚彥回之作中書而後死,以為名德不昌,遂有期頤之壽,吾於南皮其殆同此感情矣。
南皮生長世胄,少時即有神童之譽,壬子領解時,年甫十五齡耳。其後躓禮部試者十年,而後捷南宮,擢高第。庚申會試,嘉定徐侍郎致祥即套襲南皮領解之文,竟魁多士,而南皮反落孫山,藝林至今傳為佳話。其癸亥殿試對策,獨能屏去一切格式忌諱,暢論時事,洋洋數千言,識者以擬蘇長公、陳同甫,閱卷官初擬大魁,及進卷拆封,兩宮忽抑置第三。蓋是時翁文端公心存方領弘德殿事,授穆宗讀書,而其子同書,以敗軍下獄擬辟,兩宮欲安文端之心,故擢其孫為狀元以慰之也。實則翁曾源之文學,出南皮下遠甚。南皮學術,好立異於人,初由舊而之新,複由新而返於舊者也。其先倭文端、唐確慎諸公,方主輦下牛耳,以程朱之學,提倡後進,而樸學漸即衰替,北方士大夫,更不知漢儒家法為何事。南皮生於世族,富有藏書,獨博覽經史,以馬、鄭、賈、孔之學為天下倡,文衡所至,必拔取漸聞殫見之士,一時士習為之丕變。所著《書目答問》、《軒語》兩種,至於家有其書,輦下書值為之奇漲。廠肆書賈,悉頌南皮德不置,亦可見其勢力之偉大矣。其督粵時,甄錄國朝儒者考證史學諸書彙刻為《廣雅叢書》,欲以配阮文達之《學海堂經解》,為乙部巨觀,而取富卷帙,別裁未當,榛楛勿剪,瑣碎已甚,讀者竟弗之重也。
南皮之以新學名世也,在既持節開府以後。平心論之,非真有見於變法之不可緩,特以舉世之所不為,欲獨辟非常之境界耳。故其於西學也,即以漢學家章句訓詁之法治之,博而不精,知其所當然而不究其所以然。其由新而複返於舊也,則在戊戌變政之時。其宗旨具見所為《勸學篇》。蓋康氏之進用,由於南皮之薦剡,迨其後深窺宮廷齟齬之情與新舊水火之象,以彼料事之明,逆知後來必有大禍,因授意門下士某君作為此書。
第十四節張文襄之奇才
方毅皇大婚,樂章房中三奏,及《欽定平粵平撚方略》書成,兩次表文,悉出公手筆,上覽之稱為奇才,下詔加銜,是為公結主向用之始。光緒庚辰進官侍講。斯時使俄大臣崇厚,赴俄議收伊犁,顧為俄人厚結所紿,竟割極邊要害與敵。公即上疏力爭,凡十餘上,陳論戰守方略甚悉。是時,左義襄公方乘戰勝之威,駐兵烏魯木齊。公欲乘間張國威,力主戰,且雲:「戰即不勝,猶可以天山南路界英,連兵複戰。」其言雖墮書生策士之見,然俄卒震懾,曾惠敏公得以折衝壇坫,而盡毀崇約,爭回帖克斯川之險要,並拓阿爾泰承化寺北界線。朝廷複治崇厚罪,公之向用乃益殷,兩宮皇太後乃敕譯署,令遇事與張之洞商矣。辛巳進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逾年遂擢山西巡撫矣。先是,丁卯公承命為浙江考官,得士尤眾,拔茅連茹,稱盛於世。其後成名者,如陶製軍模、沈布政鎔經,許侍郎景澄、袁忠節昶、孫刑部詒讓、王山長棻、譚大令廷讞,均著偉業盛名於世。餘如沈吾士善登,則邃於算術,錢孝廉丙奎,則深於律呂:兩君尤近代絕學,皆公所羅得者。及官湖北學政,則立經心書院課士,成就尤眾,刻有《江漢炳靈集》。迨癸酉典蜀試,旋為學政,複建尊經書院,刻《軒語》、《書目答問》以教士,所得高才生,如楊銳、廖平、宋育仁、王光棣、王秉恩、吳德瀟等,皆尊經書院受學者也。又如名宿之士,為公收置門下者,如蒯觀察光典、繆京卿荃孫、樊方伯增祥、王侍郎文錦、王祭酒懿榮、鄭貢生知同、易觀察順鼎、左口部紹佐、袁刑部寶璜、林太史國賡;鹹使之相與切磋,以通經致用期許。曾文正嚐嗟異之,以為洪北江、朱笥河、阮文達督學,所以搜岩采幹者,不過如此雲。蓋公於是時固以朱阮自許也。
公之撫晉也,首以禁種罌粟為務,而於差徭尤急意清理,且修井陘大道,以便商賈,晉民承災沴之餘,以蘇其困。時閻文介長戶部,以公所為有古大臣疏通知遠之風,故遇事多樂讚之。會法越事起,應詔密陳戰守機宜十七事,又密舉中外文武人員五十九人。甲申春,內召密奏越事,遂命署兩廣總督。時值桂撫徐延旭、潘鼎新,潰軍於鎮南關外,越之北寧、山西、高平、諒山連陷,法水師提督孤拔,方率師船,縱橫於閩廣海上。台灣尤岌岌,僅賴淮軍宿將章總兵、高元,肉薄奪取基隆炮壘,殲敵無算,禍用少。時公與彭剛直公,規畫粵中戰守,修虎門、橫檔大角沙炮台,形勢稍固。彭剛直以公機敏達事,每推重之。公遂疏薦桂臬李秉衡辦理糧台,旋擢署桂撫。又密保前廣西提督馮子材,北海鎮總兵王孝祺,募欽、廉、材、武敢死之士,將以出關,遂有諒山之大捷,為近世中國戰史上第一奇功。法提督亡於陣,法之議院大哄,遂起攻其政府,首相茹連斐裏告退。公與彭剛直以敵可乘也,請因勢進兵,規取北寧河內。會馬江師覆,朝議方羈於締和,不許公奏。公與彭公抗疏力爭,言至痛切,海內讀者皆感動。然廟謀已定,棄越不可挽回,惜哉!而公因是與李文忠有隙矣。公為疆吏,頗師胡文忠之救鄰,無畛域見(公移節湖廣,日謁胡文忠祠,有詩雲:「敢雲駑鈍能為役,差幸心源早得師。」可以見其誌矣)。其在粵也,嚐遣師船以援福州中岐馬尾,複籌餉數十萬,濟台灣帥劉銘傳。又用厚餉招保勝州,孤軍入關,此軍即世所稱「黑旗兵」,劉永福所部,法人所畏者也。迨公去粵,當事疑劉而遣散之。甲午之敗,諸軍無一足恃。公言及此,嚐扼腕不置也。
第十五節張文襄之敢言極諫
張相續假未滿,遽聞出缺,全國臣民必視為重大之變故。朝廷失一老臣,於政治之設施,其影響亦甚多。而張相平生,足以表見於國中者,或毀或譽,至此當有定論。竊思古之致身事君者,苟其宅心忠正,致為國用,則其一身之存亡,必關係於邦國,而況老成練達,受先帝之顧命,為賢王所倚重如張相者乎?獨是尚論古人,卓然稱為賢臣者,如漢之賈山、汲黯,唐之李泌、郭子儀,宋之範仲淹、司馬光,彪炳史冊,後先輝映。然跡其平生,各行其誌:或以諍臣稱,或以能臣稱,或則以良臣稱,其遭際不同,操術亦異,固未可強而並論。即近世宰輔,如胡文忠、曾文正、沈文肅、李文忠輩,亦莫不始終如一,各有獨誌之行,傳之後世。以類相繩,可以知其若為諍臣,若為能臣,若為良臣者,而獨可以論張相。
張相當文學侍從時,即以敢言極諫聞於輦下。朝上封奏,夕發彈章,意氣粗疏,昌言無諱。內而官廷帷幄之機宜,撥亂反正之深計;外而疆臣職吏,尤多掊擊;京師均目為清流。同時並稱者,有黃體芳、張佩綸、劉恩傅、陳寶箴、宗室寶廷、鄧承修諸公,而張相實為之領袖。夫以朝野無事,舉國熙恬,而遠見先識,已肅然私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致貴近側目,皆欲得而甘心,曾不稍挫其誌,直聲震天下。而變法自強之議,亦即萌芽於此時矣。是此一時代也,張相固儼然諍臣也。
既而以巡撫辭京闕,揚曆南東各省。所至之處,一以提倡新事業為誌,而新學業之最著稱者,則兩粵兩湖為尤盛。如路,如礦,如農林,如工廠,如學校,羅致人才,籌劃款項,不足則借債以趕建設,雖地方實力,或有不及,而致譏於揮霍失度者。然當此過渡時代,民智屯塞,政治變革之際,能以雷厲風行之手段,措置銳敏,實足趨物質文明之進步。今東南數省,經營稍易,而路礦汽機之業,得以舉軔先發,未始非食張相之賜也。是其中年精壯,力任艱難,旦夕兼營,不辭勞苦者,實可以能臣稱者。
洎乎丁戊之間,國事已定,下詔立憲,先帝勤求治理,畀倚老臣,征之入閣,而政治益繁,交涉頻起,輿論亦稍稍興矣。張相則一為持平之論,蓋已深知政事改革,不可操切,新政未紓,民氣易潰。加以年老體政,時複多病,益無更端之建議,惟雍容坐鎮而已。然內外籌備,悉循秩序,未嚐延誤者,未始非將相之威望,可以率屬百僚,雖坐而論道,而群治易於奉行,所謂朝有良臣為國柱石者。則今日之張相,又忽以良臣終矣。
是以綜觀張相之一生,實可為三大時期之區劃。而其所以隨時通變者,一則其秉質之不滯於物,一則其好名之心,有以戰之耳。京官偷息,則以言論為清高;疆吏闒茸,則勵行事為幹練。即至彌留疾革之時,猶自以為借款不容於輿論,而欲商各使以罷之。三代下惟恐不好名,若張相者,固猶晚近所不可多靚者也,以視彼好爵厚祿,自植其私者遠矣。
第十六節張文襄維持大局
當國步艱難,外患逼迫之秋,所賴以維持大局,鎮懾朝野者,其惟我一二重臣乎?其惟我一二重臣乎?乃昊天不弔,傾我柱石。大星隕州治,而韓魏公薨;紅光燭山穀,而諸葛武侯逝。天崩地裂,風號雨泣,朝廷多故,老成凋謝,南皮相國之噩耗,忽驚傳至吾耳,嗚呼,痛哉!國家之重臣,上下所倚畀,一旦溘逝,其關係詎不大哉?盱衡現勢,默揣往古,吾對於相國之出缺,蓋有無窮之感焉。
庚子以前,中國之貧弱,猶不如今日之甚。相國身膺疆寄,政聲卓著,記者在髫齡時,已飫聞其功業。庚子之季,拳匪釀禍於西北,亂民蠢動於東南。大臣如剛毅之輩,又不勝一朝之忿,激怒強鄰,輕啟兵端,聯軍入京,大局瓦解。時相國總督鄂湘,獨能與劉忠誠協力一致,以敦睦邦交,保全治安,東南半壁,賴以無恙。其後兩宮回鑾,各國締約,李文忠為議和全權大臣,凡機密要政,又多諮詢相國。而相國則獻替靡遺,盡力臂助。長江流域地,不致悉入於列強勢力範圍內者,要未始非相國之威權碩望,有以戢強鄰之野心,而使之不敢稍逞。此則相國之豐功偉烈,亙千萬世而不朽,造福吾民,亙千萬世而不忘者也。微特此矣,中國戊戌之後,熱心誌士,群起而談變法,執政者類皆苟且偷安,置新政於不顧。相國獨能審時量勢,興辦學堂,派遣留學,為各省倡;改良兵製,廣征新軍,鄂省防務,冠於天下。推原厥本,又何獨非相國之功乎?微特此矣,憲政之預備,諮議局之成立,各省自治之籌辦,種種新氣象,皆相國入軍機後,所汙讚而成者。異日國民之強盛,政治之完固,則又未始非相國造就之也。更微特此矣,兩宮升遐,賢王監國,相國以垂暮之年,垂紳正笏,能不動聲色,措天下於泰山之安,使異族不敢乘隙而思逞,則又他人之難能者。嗚呼!謝太傅功業爛然,碑銘至不著一字,以偉績隆勳,不勝紀也。相國從政五十年,上利國下利民者,更仆難數。前列之數端,特東鱗西爪,片羽吉光,實不足以概相國之萬一也。
夫新主當陽,庶政之待舉者,如千縷萬絲。相國一身,關係於外交內政者,不知其幾許事。今不幸而相國往矣,則蕭規曹隨,力能竟相國之誌者,當不乏人。而遠大之識量,靈敏之手腕,堅心毅力如相國者,則吾恐如鳳之毛、麟之角也。痛哉!天生一偉人,忽忽數十年馳驅於政界中,遺大投艱,政事鞅掌,而猶未能竟其全功,齎誌以沒,則其他之伈々俔々者,又何足道耶?
嗚呼!際萬國競爭之時,人才消乏之秋,又誰能摘鬥摩天,目空今古,指揮中外,繼相國而起者乎?吾故曰有無窮之感也。
第十七節張文襄之舉賢
張相遺折舉賢,以繼其位。聞所舉者,首為吏部尚書陸潤庠,次為法部尚書戴鴻慈,謂此兩公皆可以繼其相位。又舉川督趙爾巽,前兩廠總督岑春萱,繼其軍機大臣,蓋趙、岑二督,不能舉以為相,以皆未入翰林故也。惟聞政府意度,大約郵傳部尚書徐世昌,可望入軍機,陸潤庠將繼南皮相位。又見遺折中並有立憲為維新之本,不可視為緩圖雲。
第十八節張文襄之病狀
南皮相國病勢增劇,數星期以前,獲聞噩耗者,已不勝其耿耿。南皮於西八月間,延日本醫生診視,日本醫生以所患為腹癰,殆將不治,並以此戒其家人。頃複力疾從公,清理重要案牘數起,遂至疾革。據最近消息,病雖至危,神經絕不瞀亂,中國大臣若南皮者,不得謂非海內之柱石也。南皮起家科目,早登上第,文雄一時。一八六三年,遂漸向用,旋擢山西巡撫。一八八四年擢兩廣總督,政聲著於百粵。一八八九年量移湖廣,浚發國家鐵道事業之思想,擬以漢口為中國路線之中心點,經營支幹,分達北燕、南粵、西蜀諸要區。任湖廣時,因事微有扞格,厥後久任,至易十八寒暑,獲觀京漢之成。複續議建築粵漢川漢之要道。一九零七年入直樞廷,又值兩宮賓天,竭忠盡智,上讚皇室垂統之大計。囊以粵漢借款之故,既殫心力,複曆艱難,尚不致有所破壞。平日政策,雖不能人盡滿意,然卒能持以鎮定,務達目的,殆非易易。重以學問淵懿,於教育之振興多所擘畫,學部專章,大半為手所定。廢科舉,興學校,舍舊謀新,類非他人所能逮。而於學務路政,殫精竭慮,宏此遠謀,尤足令人永矢勿諼者也。
第十九節張文襄之蓋棺定論
張中堂因病出缺,海內人士,料必同深哀悼。中堂政躬違和,兩月未曾入值,際此高年,重以久病,其謝世也,本在眾人意料之中。但以中國時局而論,失此足以倚賴之老臣,環顧朝中,再求一學識兼優如中堂者,倉猝間實難其選。仆雖外人,亦不能不為中國憂也。
張之洞之得名也,以其先人而新,後人而舊,十年前之談新政者,孰不曰張之洞張之洞哉?近年來之守舊者,又孰不曰張之洞張之洞哉?以一人而得新舊之名,不可謂非中國之人望矣。然以騎牆之見,遺誤畢世,所謂新者不敢新,所謂舊者不敢舊,一生知遇雖隆,而卒至碌碌以歿,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