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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村詩話/後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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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後村詩話/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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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坡《中秋》詩云:「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與高適「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之句暗合。羅隱《中秋不見月》詩云:「只恐異時開霽後,玉輪依舊養蟾蜍。」本於盧仝《月蝕》詩,然尤簡明。林和靖絕句云:「山水未深猿鳥少,此生猶擬別移居。直過天竺溪流上,獨樹為橋少結廬。」然賈島已云:「猶嫌佳處人知處,見擬移家更上山。」楊誠齋五言詩云:「猶道山中淺,仍移水上居。俗人又剝啄,棹入白芙蕖。」亦本此。

  盧綸、李益善為五言絕句,意在言外。綸《傷秋》云:「歲去人頭白,秋來樹葉黃。搔頭向黃葉,與爾共悲傷。」《宮詞》云:「玉砌紅花樹,香風不敢吹。春風解天意,偏發殿南枝。」學士院春帖子可用。又云:「辭輦復當熊,傾心奉六宮。君王若看貌,甘在眾妃中。」益《送人》云:「路傍一株柳,此路向延州。延州在何處,此路起悠悠。」《照鏡》云:「衰鬢朝臨鏡,將看各自疑。慚君明似月,照我白如絲。」《陽城烽舍》云:「何地可潸然,陽城烽樹邊。今朝望鄉客,不飲北流泉。」皆有無窮之味。劉幽求,功業人,不以詩名,其五言云:「心為明時盡,君門尚不容。田園蕪沒盡,歸路路何從。」《裴晉公題太原廳壁》云:「危事經非一,浮榮的是空。白頭官舍裡,今日又春風。」皆微婉不刻露。頃選絕句,或未見前集,或偶漏落,可收入也。《石林避暑錄》載楚州紫極宮壁間詩云:「宮門閑一入,獨憑欄幹立。終日不逢人,朱頂鶴聲急。」亦可收。

  賈島《哭孟郊》云:「家近登山道,詩隨過海船。」此為郊寫真也。及《哭張籍》云:「即日是前古,何人耕此墳。」施之他人皆可,何必籍也?籍盡有可說,今八句無一字著題,良不可曉。

  王簡卿侍郎題園扉:「只教人種菜,莫誤客看花。」陳抑齋樞密則云:「寄語園丁勤剗草,有時病叟出看花。」尤有味。辛幼安《晚題桃符》云:「身為僧禪老,家因赴詔貧。」杜子昕則云:「父子俱開國,朝廷不負人。」兩聯皆微而婉。

  《賓戲》犯《客難》,《洛神賦》犯《高唐賦》,《送窮文》犯《逐貧賦》,《貞符》犯《封禪書》、《王命論》。洪氏《隨筆》記《阿房賦》犯《華山賦》中語。余讀陸傪《長城賦》,首云:「千城絕,長城列。秦民竭,秦君滅。」不覺失笑,曰:「此豈非『蜀山兀,阿房出』之本祖歟!」傪名輩在樊川前。

  唐人「交疏貧病後,身老是非間」之句可諷詠。

  王簡卿侍郎嘗自誦其贈劉改之一聯云:「罵坐有人皆辟易,處窮無鬼敢揶揄。」道得他著。

  福州仁王寺,有僧喜唱《望江南》詞,一日忽題壁曰:「不嫌夫婿醜,亦勿厭深村,但得一回嫁,全勝不出門。」或謂之曰:「此僧欲出世矣。」言於當路,延主一剎。未久,若有不樂者,又題云:「當初只欲轉頭銜,轉得頭銜轉不堪。何似仁王高閣上,倚闌閑唱《望江南》。」李內翰元善每稱此二絕,倦遊輒曰:「吾欲唱《望江南》矣。」

  李義山《虱賦》云:「爾職惟吃,而不善吃。回臭而多,蹠香而絕。」雖甚簡短,然有義味。

  近人長短句多脫換前人詩句,如《七夕》詞云:「今夜為情忙,人那得、工夫送巧。」然羅隱已云:「時人不用穿針待,沒得心情送巧來。」《送別》詞云:「不如飲待奴先醉,圖得不知郎去時。」然劉駕已云:「我願醉如泥,不見君去時。」《宮詞》云:「一夜御前宣住,六宮多少人愁。」然王建已云:「聞有美人新進入,六宮未見一時愁。」

  王岐公《宮詞》云:「翠眉不及池邊柳,取次飛花入建章。」雖本王昌齡「玉顏不及寒鴉色」之句,然殊不相犯。又云:「重教按舞桃花下,只踏殘紅作地裀。」又云:「吹回一覺昭陽夢,帳外春風太薄情。」其意致在王建之上。

  退之自負去陳言,然「坐茂樹,濯清泉」,即《楚詞》「飲石泉,蔭松柏」也。「飄輕裾,翳長袖」,即《洛神賦》「揚輕袿,翳修袖」也。豈非熟讀,忘其相犯耶!

  《前史》謂禰衡附孔融慢曹操,操以其才名不欲殺,送劉表。後復慢表,表不能容,以江夏太守黃祖性急,送衡與之,為祖所殺。按《鸚鵡賦》極籠檻棲托之悲,有母子伉儷眾雛之感。又云:「寧順從以遠害,不違忤以喪生。」又云:「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苟竭心於所事,敢背惠而忘初。」噫!衡自知不免,哀鳴躑躅求容於祖者如此,亦可憐矣!時操、表皆欲篡漢,而融獨欲存漢,衡與融善,自無可活之理。操能害融,而不忍斃一衡,表亦避此名。惟祖凶粗,敢於下手。原其意,不過一時粗豪風旨爾,豈性急之罪哉!頃見余子壽云:「謝希孟為某總餉所惡,假手留鑰、張定叟劾去之。」希孟有詩云:「上有皇天下后土,此身不患無歸所。憑誰說與清河公,何苦為人作黃祖。」余謂祖為曹、劉驅使已可笑,又有一種人為祖驅使,更可笑也。

  退之有《答柳柳州食蝦蟆》詩,是柳倡而韓和矣,今柳集乃無此作。唐家數詩,往往一集可采者止一二首,餘皆不必傳,而傳子厚詩□□妙□□□□不入集者,可惜也。周六、周七輩能登科而不能收拾父詩,必是其時尚幼。

  山谷以崇甯甲申謫宜州,道由洞庭、潭、衡、永、桂,皆有詩。是歲五六月間至宜。明年乙酉九月卒,年六十一,以集考之,在宜僅有七詩。《與黃龍清老》三首,《別元明》一首,《和範寥》二首,而絕筆於《乞鐘乳》一首。豈年高地惡而然耶!其《別元明》猶云:「術者謂吾兄弟壽俱八十。」蓋亦不自料大期止此。少遊在藤州自作輓歌之屬,比之尤悲哀。惟坡公海外筆力,益老健宏放,無憂患遷謫之態。黃、秦皆不能及,李文饒亦不能及。

  秦會之常記曾南豐辟陳後山為史屬,且塗改後山史稿,世謂元無此事,乃秦謬誤,殆以人廢言也。按魏衍為《後山集記》,明言元豐四年神宗命曾典史事,曾薦後山為屬,朝廷以白衣難之。衍乃後山高弟,《集記》作於政和五年,秦說有據,非誤。

  後山生不肯著趙挺之丞相背心,其死也,友人鄒道卿買棺以殮,二事尤偉。魏衍作《集記》不敢書前事,豈趙公方貴盛,有所避就乎?

  余舊喜杜牧《憶李給事》詩,云:「元禮去歸緱氏學,江充來見犬台宮。」妙於用事,緱、犬借對尤工。後讀膺傳,居綸氏,教授千人,非緱氏也。牧豈別有所本耶!

  杜牧常為牛奇章公掌書記,後志牛公墓,書維州事,是牛而非李。又云:「李太尉專柄,多逐賢士。」牧弟顗常為李衛公巡官,後李貶袁州,牛公欲辟致,顗辭以李公方在困,不願就。牧志顗墓,備載其事。牛、李相反如冰炭,門下士各分朋黨。二杜於其時一為牛客,一為李客,各行其志,各主其所主,不以牛、李之存沒用舍為向背,其兄弟俱豪傑之士矣!自唐至今,維州曲直之論未定,惟溫公是奇章,與牧之論同。

  徐夤先輩詩,如「豐年甲子春無雨,良夜庚申夏足眠」,如「身閑不厭常來客,年老偏憐最小兒」,皆律切。又五言云:「歲計懸僧債。」以此知閩人苦貧貸僧而取其息,自唐末已然矣。但近歲取諸僧者愈甚,十剎九廢,有歲收數千百斛盡入豪右,而寺無片瓦者,則前世之所未有也。

  前輩稱王君玉詩刻琢深淳,且舉「蠶寒冰繭瘦,蜂老露房欹」,「魚寒不食清池釣,鷺靜頻驚小閣棋」二聯。餘以其集考之,五言如「露槿東西照,風荷向背愁」,七言如「涼吹易成團扇恨,夕陽偏結小窗愁」,如《詠明皇》雲「誰將水調歌秋雁,不遣君王待曲終」,絕句如「香溪春老誤尋芳,只有愁雲映夕陽。今日重來已如此,何須更問海生桑」,如「正月初弦二月賒,小園春事已如麻。強誇力健因移石,不減公忙為種花」,皆精妙有思致。絕句可入《選》,而《詩話》所稱二聯乃不在集中。君玉,晏元獻客也,嘗與楊大年、歐公唱和。

  劉駕《古意》云:「新人莫歡喜,故人曾如此。燕趙猶生女,郎豈有終始。」比之香山「更有新人勝於汝」之句稍含蓄。

  漢以孝廉取士,其末也,孟德、仲謀皆曾舉孝廉來。唐人尤重進士,其末也,如李振勸朱溫,一日殺司空裴贄等百餘人於白馬驛,蘇楷駁昭宗諡,李山甫教羅從訓害王鐸一家三百口,皆不得志於場屋者為之。乃至巢寇,亦進士也。科目之弊如此。當時惟羅隱有詩聲,屢擯於名場,然逢世亂離,依錢氏以庇身,未嘗失節。五言云:「四海霍光第,六龍張奉營。」此必是諸鎮皆封王賜功臣號及岐汴劫質天子之時。又云:「陪臣無以報,西望不勝情。」又《聞幸蜀》七言云:「靜憐貴族謀身易,危惜文皇創業難。」猶有惓惓本朝之意,可嘉也。

  司空表聖有書《與李生論詩》,略云:「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緻,豈妨遒舉。賈浪仙雖有警句,視其全篇意思殊餒,大抵附於寒澀方可致才,亦為體之不備也。」餘謂四靈輩□□□□□□自摘其警聯二十六,如「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時天」,「雨微吟足思,花落夢無憀」。《樂府》云:「晚妝由拜月,春睡更生香。」七言云:「得劍乍如添健僕,亡書久似憶良朋。」皆甚佳。然世人惟誦其「棋聲花院靜,幡影石幢高」,「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之句。表聖有《絕句》云:「後生乞汝殘風月,自作深林不語僧。」其高自標緻如此。

  退之以師道自任,自李翱、張籍、皇甫湜輩皆名之,惟推伏孟郊,待以畏友。世謂謬敬,非也。其自歎云:「愁與發相形,一愁白數莖。有發能幾多,禁愁日日生。古若不置兵,天下無戰爭。古若不置名,道路無攲傾。太行聳巍峨,是天產不平。黃河奔濁浪,是天產不清。四蹄日月多,雙輪日月成。二物不在天,安能免營營。」《吊國殤》云:「徒言人最靈,白骨亂縱橫。如何當春死,不及群草生。堯舜宰乾坤,器農不器兵。秦漢盜山嶽,鑄殺不鑄耕。天地莫生金,生金人競爭。」《灞上輕薄行》云:「自歎方抽身,忽逢輕薄倫。常恐失所避,化為車轍塵。」《遊子吟》云:「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去婦》云:「君心匣中鏡,一破不復全。妾心藕中絲,雖斷猶牽連。安知禦輪士,今日翻回轅。一女事一夫,安可再移天。君聽去鶴言,哀哀七絲弦。」《教坊歌兒》云:「十歲小小兒,能歌得朝天。六十孤老人,能詩獨臨川。去年西京寺,眾伶集講筵。能嘶竹枝詞,供養繩床禪。能詩不如歌,悵望三百篇。」《長安旅情》云:「盡說青雲路,有足皆可至。我馬亦四蹄,出門似無地。玉京十二樓,峨峨倚青翠。下有千朱門,何門薦孤士。」《秋懷》云:「詈言不見血,殺人何紛紛。聲如窮家犬,吠竇何誾誾。古詈舌不死,至今書云云。秦火不爇舌,秦火空爇文。」《贈無本》云:「詩骨聳東野,詩濤湧退之。有詩踉蹡行,人驚鶴阿師。可惜李杜死,不見此狂癡。」又云:「十月鯨口邊,何人免為吞。」《遊俠行》云:「平生無恩仇,劍閑一百月。」《吊元魯山》云:「黃犢不知孝,魯山自駕車。非賢不可妻,魯山竟無家。將謠魯山德,頤海誰能涯。」當舉世競趨浮豔之時,雖豪傑不能自拔,孟生獨為一種苦淡不經人道之語,固退之所深喜,何謬敬之有!

  文字意脈,人生通塞系焉。東野詩云:「萬物皆及時,獨予不覺春。」又云:「妾恨比斑竹,下盤煩冤根。有筍未出土,中已銜淚痕。」又云:「無子抄文字,老吟多飄零。有婦吐向床,枕席不解聽。」又云:「山壯馬力短,路行石齒中。」又云:「後路起夜色,前山聞虎聲。」其《峽哀》、《杏殤》、《哭劉言史》、《盧殷》諸篇,極其詭怪幽憤。所謂《峽哀》者,似為逐客而作,如云:「沙棱箭箭急,波齒齗齗開。呀彼無底吮,待此不測災。谷號相噴激,石怒爭旋迴。古罪有復鄉,今累多為能。」其辭可以痛哭,不知哀何人也。屈宋《大招》、《招魂》等作,雖窮極天地之外,龍蛇鬼魅,千變萬態,然又稱述宗國宮室鐘鼓歌舞之樂以返之。孟生純是苦語,略無一點溫厚之意,安得不窮?此退之所以欲和其聲歟!

  孟詩亦有平淡閒雅者,但不多耳。如「腰斧斫旅松,手瓢汲家泉」,如「不是城頭樹,那棲來去鴉」,如「路喜到江盡,江上又通舟。願為馭者手,與郎回馬頭」,如「處處得相隨,人那不如月」,皆與唐人同一機杼。《詠蚊》云:「願為天下幮,一使夜景清。」《燭蛾》云:「天若百尺高,應去掩明月。」又唐人所不能道。

  王贊序方幹詩云:「張祜升杜甫之堂,方幹入錢起之室。」祜尤為杜牧所稱,林逋亦有「張祜詩牌妙入神」之句。牧、逋非輕許可者。幹《送喻鳧》云:「送我樽前酒,與君身上衣。」又云:「寒蕪隨楚盡,落葉渡淮稀。」又「坐月何曾夜,聽松不似晴。窗接停猿樹,岩飛浴鶴泉」。考功以五言擅名,幹亦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幾莖髭。」入室之評不為過矣。

  荊公選唐百家詩,於高適、岑參各取七十餘首,其次王建、皇甫冉各六十餘首。冉詩佳句如「殘雪入林路,深山歸寺僧」,如「那堪閉永巷,聞道選良家」,如「借問承恩者,雙蛾幾許長」,皆不在選中。冉弟曾,詩亦工,如「寒磬虛空裡,孤雲起滅間」,如「孤村明夜火,稚子候歸船」,如「三徑荒蕪羞對客,十年衰老愧稱兄」,皆精妙,亦不入選。餘嘗謂,如兩皇甫、五竇,皆唐詩高手,野處洪公所謂竇氏《聯珠集》,恨未之見。

  劉叉嘲退之諛墓,豈惟退之哉!蔡中郎自謂平生作碑惟於郭有道無愧詞,則他碑有愧者多矣。李北海為諫官時,面折廷諍,是甚氣魄!其詞翰俱妙,碑板滿天下,外國至持金帛購求。及為《葉有道碑》,稱美其孫景龍觀道士鴻臚卿越國公法善,為帝傲吏,作人宗師,以台閣名士而為一黃冠秉顯揚之筆,讀之可發千載一笑。史謂自古鬻文獲財,未有如邕之盛,豈非法善輩潤筆耶!使皆為郭泰作碑,昌黎安得數斤之金,北海安得珊瑚鉤、騏驎罽與紫騮、劍、幾之玩乎!

  郎士元「車馬雖嫌僻,鶯花不棄貧」,秦系「流水閑過院,春風為閉門」,善狀幽居者。唐求「沙上鳥猶在,渡頭人未行」,「樹色野橘暝,雨聲孤館秋」,善狀行役者。周賀「空將未歸意,說向欲行人」,張蠙「共看今夜月,獨照異鄉人」,善狀離別者。賀又雲「雨雪生中途,干戈阻後期」,蠙雲「塞深行客少,家遠識人稀」,善狀邊地者。蠙又有《宮詞》云:「日透珠簾見冕旒,六宮爭逐百花球。回頭不覺君王去,已聽笙歌在遠樓。」甚工。

  唐人為樂府者多,如劉駕《鄰女篇》云:「君嫌鄰女醜,取婦他鄉縣。料嫁與君人,亦為鄰所賤。菖蒲花可貴,只為人難見。」《祝河水篇》云:「河水清彌彌,照見遠樹枝。征夫不飲馬,再拜祝馮夷。從今億萬歲,不見河濁時。」語簡味長,欲逼王建。

  鄭穀多佳句,而格苦不高,甚推尊薛能。能自負不淺,其實一謬妄人爾。其《黃河》、《太華》二篇,尤自誇詡,然以弱筆賦巨題,每篇押十四韻,殊無警策,曾不如司空表聖「地勢遙尊嶽,河流側讓關」十字道盡。尚不足以望表聖。如「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齊魯青未了」等句法何常夢見仿佛,穀輩北面之,良不可曉。

  魏野詩,除前輩拈出數聯之外,如「棋退難饒客,琴生卻問兒」,「松風輕賜扇,石井勝頒冰」,「鶴病生閑撓,僧來廢靜眠」,「雁急長天外,驢迷落照中」,又《詠菊》云:「五色中偏貴,千花後獨尊。」皆逼姚、賈,而少有誦之者。

  五言尤難工。林和靖一生苦吟,自摘出十三聯,今惟五聯見集中。如「隱非秦甲子,病有晉春秋」,「水天雲黑白,霜野樹青紅」,「風回時帶笛,煙遠忽藏村」。如「郭索」「鉤輈」之聯,皆不在焉。七言十七聯,集十逸其三,向非有摘句圖傍證,則皆成逸詩矣。梅聖俞作集序,謂先生詩未嘗自貴,就輒棄之,所存百無一二,蓋實錄雲。

  黃庶亞夫,山谷之父,世所稱《怪石》絕句之外,如「書對聖賢為客主,竹兼風雨似《咸》《韶》」,如「史解戮人惟戮古,地能埋死只埋愚」,皆奇崛不蹈襲。如《大孤山》:「不知天星何時落,《春秋》不書不可尋。」如《宿趙屯》云:「蘆花一股水,弭棹日已暮。山間聞雞犬,無人見煙樹。行逐羊豕跡,始識入市路。菱芡與魚蟹,居人足來去。漁家無鄉縣,滿船載稚乳。鞭笞公私急,醉眠聽秋雨。」雜之谷集中不能辨。谷常手書此二詩,刻於星子灣,跋云:「先君平生刻意於詩。」與子美「吾祖詩冠古」之評何異。亞夫真黃氏之審言矣!

  曾子固《明妃曲》云:「丹青有跡尚如此,何況無形論是非。」諸家之所未發。《哭尹師魯》云:「悲公尚至千載後,況復悲者同其時。」意甚高。《挽丁元珍》云:「鵩來悲四月,鶴去遂千年。」尤精切。《北歸》絕句云:「江海多年似轉蓬,白頭歸拜未央宮。堵牆學士爭相問,何處塵埃瘦老翁。」極似半山。誰謂子固不能詩耶!

  前輩《詠蝶》云:「狂隨柳絮有時見,舞入梨花無處尋。」乃脫換唐人《白鷺》詩「立當青草人先見,行近白蓮魚未知」之句耳。

  古今賦詠閨情者,不過恩怨相爾汝。賀方回詞云:「揮金陌上郎,化石山頭婦。無物系君心,三歲扶床女。」陳子高《絕句》云:「壁間衛玠眉目是,膝下枚皋言語真。縱使無情似郎主,那能對此不沾巾。」乃就幼稚上發意尤新。前世惟蔡琰《胡笳》諸篇為然。子高別有句云:「莫向邊鴻問消息,斷腸書信不如無。」甚有思致。

  唐有「雙角犢子恣狂顛」之謠,故周子諒彈牛仙客,以為姓符讖書。李文饒亦謂:「牛奇章懷異志於圖讖,恨不族之。」又欲乙太牢少長俱置之法。朱新仲云:「信讖書而誣人以大逆,李竄海島,周杖死朝堂,報也。」又云:「終唐之世,無牛姓為盜者,夫犢子雙角,殆析朱字爾。」泚問鼎於前,溫改物於後,讖亦有時而驗耶!

  王民瞻《題石人峰》云:「偉岸稜稜似立朝,巍峨冠劍想風標。可憐有貌無肝膽,何用昂然近紫霄。」其托諷與退之《石鼎》之作何異!

  梁邵陵王《代舊姬》云:「怨黛舒還斂,啼妝拭更垂。」武陵王《夜夢》云:「昨夜夢君歸,賤妾下鳴機。懸知君意薄,不著去時衣。」施榮泰《詠昭君》云:「唧唧撫心歎,蛾眉誤殺人。」姚翻《夢故人》云:「覺罷方知恨,人心定不同。誰能對角枕,長夜一邊空。」雖南朝人語,駸駸入晚唐矣!

  春端帖子,前輩有絕工者,有不甚工者。坡公「欲使秦郎供帖子」,豈非以其才思尤宜用於此耶?少遊不曆此官,無以驗工拙。周美成亦有才思者,集中有代內製作春帖子三十首,皆平平無警策。餘嘗忝儤直,幸不當筆爾,否則亦露拙矣。偶讀誠齋詩云:「玉堂著句轉春風,諸老從前亦寓忠。誰為君王供帖子,丁寧綺語不須工。」使此老為之,必有可觀。

  秦相當國,桂師胡舜陟謂古縣乃秦父舊治,諷縣立祠。令高登彥先也,為太學諸生時屢上書,與陳東齊名。既登第,考試潮州,以論題策問忤秦相者,至是以為不可祠。舜陟怒,捃它事劾上,興獄逮捕。彥先母死舟中,而彥先航海投匭上書,乞納官葬母。秦素蓄恨,下彥先靜江獄。比至,舜陟為渭呂源發買馬事先下吏死。秦人皆哀舜陟之非辜,而不知有天道焉。舜陟諂秦而死,彥先忤秦而生,亦可為士大夫謬用其心者之戒。高《端午》詩云:「無邪煩艾子,有慍賴桐孫。」用事琢對,深於五言者。

  鶴相在海外,效唐李嶠為單題詩,一句一事,凡一百二十篇,寄洛中子孫,名《青衿集》,徐堅《初學記》之類也。貶所無書籍,而默記舊讀歷歷不忘,且篇篇用李韻。又自序云:「三歲欲齒諸兄行冠禮,祖母曰:『女能諷五七言詩數十章,當從汝。』至翌日,能誦之,遂免總角。六七歲,侍祖母讀《華嚴經》,即解句讀、辨難字。十四五舉業,為前輩推賞,擢高第,登貴仕,皆早學之力。」又云:「家僕至,得琪書,筆劄精麗,字字可愛。又得諸孫簡牘,各言日夕所學。知患難之間,不廢素業,曠然忘遠遷之意。」今之貴人,位望稍通顯,便放下書冊,子弟怙勢崇侈,為不肖而已。鶴相處禍患遷謫,乃能以學自娛,又能以學勵其子孫,有過人者,不可以人廢言也。坡公《書》、《易》、《論語》注成於儋耳,胡明仲《讀史管見》作於新州,又非鶴相口耳記誦之學所及。

  「欲驅殘臘變春風,只有寒梅作選鋒。莫把疏英輕鬥雪,好藏清豔月明中。」楊龜山為胡文定作也。「千畝寒林一樹梅,自妍自笑已堪哀。今朝更被風吹卻,擬遣春從底處回。」項平庵為朱文公作也。二詩一欲文定瑣闥之留,一惜文公經筵之去。

  李侍郎似之詩云:「老子因何一念差,肯將簮紱換袈裟。」折樞密仲古南遷,寄李相伯紀云:「待公輔佐中興了,乞取袈裟送暮身。」二公一為侍從,一為執政,晚年乃有袈裟之羨,其誰信之!

  楊文公《談苑》云:「近世錢惟演、劉均首變詩格,得其格者蔚為佳詠。」又云:「二君麗句絕多。」且各舉數十聯。錢《詠漢武》云:「立候東溟邀鶴駕,窮兵西極待龍媒。」劉《詠明皇》云:「梨園法部兼胡部,玉輦長亭更短亭。」工則工矣,餘按首變詩格者,文公也。自歐陽公諸老,皆謂昆體自楊、劉始,今文公乃遜與二人,若己無與者,前輩謙厚不爭名如此。文公亦《詠漢武》云:「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待詔先生齒編貝,那教索米向長安。」《明皇》云:「河朔叛臣驚舞馬,渭橋遺老識真龍。蓬山鈿合空傳信,回首風濤百萬重。」比之錢、劉,尤老健。

  公孫賀當拜相,涕泣不肯受印綬。蔡謨甯免為庶人,不肯當司徒之拜。然賀不能堅辭而覆族,謨能固拒而全身。如謨者,可謂智矣。南朝人云:「我為公計,不如飲酒樂。」劉叉詩云:「盡欲調太羹,今古無好手。所以山中人,兀兀但飲酒。」皆名言也。

  王質景文《與王樞使公明》詩云:「試看公出手,毋謂我無人。」《與虞丞相》云:「寄身江漢歸無所,開眼乾坤見有公。」甚雋快,但下聯云:「修造鳳樓須有手,住持烏寺可無人。」幾於自鬻矣。

  臨川危逢吉詩有思致,《禽言》二首尤佳。《接客篇》云:「接客接客,高亦接,低亦接。大兒穩善會傳茶,小兒踉蹡能作揖。家人不用剪髻雲,我典《唐書》充饌設。《唐書》典了猶可贖,賓客不來門戶俗。」《郭公篇》云:「郭公郭公,聞爾失國春秋時,何事到此猶悲啼。郭公前言亡國故,當時只緣臣子誤。百年社稷不得歸,而今家住柘岡西。滿目春風都是恨,聲聲說與齊侯知。郭亡矣,君勉之。」詞意音節欲迫張籍、王建矣。《題楊妃齒痛圖》云:「痛入香齦欲不禁,三郎心痛亦何深。當時更有唇亡處,自是君王不動心。」《婦歎》云:「記得蕭郎登第時,謂言即日鳳凰池。而今老等閒官職,日欠人錢夜欠詩。」《落花》云:「馬嵬路險失妃子,金谷樓高墜綠珠。」皆清婉可愛。然古今詠落花,無出二宋兄弟,兩聯追琢精妙,逢吉語稍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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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村詩話/後集

本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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