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書/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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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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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玄字聖公,光武族兄也,〈《爾雅》曰:「族父之子相謂爲族昆弟。」《帝王紀》曰:「舂陵戴侯熊渠生蒼梧太守利,利生子張,納平林何氏女,生更始。」〉弟爲人所殺,聖公結客欲報之。客犯法,〈《續漢書》曰:「時聖公聚客,家有酒,請游徼飲,賔客醉歌,言『朝亨兩都尉,游徼後來,用調羹味』。游徼大怒,縛捶數百。」〉聖公避吏於平林。吏繫聖公父子張。聖公詐死,使人持喪歸舂陵,吏乃出子張,聖公因自逃匿。
王莽末,南方飢饉,人庶羣入野澤,掘鳧茈而食之,更相侵奪。〈《爾雅》曰:「芍,鳧茈。」郭璞曰:「生下田中,苗似龍鬚而細,根如指頭,黑色,可食。」芍音胡了反。鳧茈,《續漢書》作「符訾」。〉新市人王匡、王鳳爲平理諍訟,遂推爲渠帥,衆數百人。於是諸亡命馬武、王常、成丹等往從之;共攻離鄉聚,臧於綠林中,〈離鄉聚謂諸鄉聚離散,去城郭遠者。大曰鄉,小曰聚。《前書》曰「收合離鄉置大城中」,即其義也。綠林,山,在今荊州當陽縣東北也。〉數月閒至七八千人。地皇二年,〈王莽年也。〉荊州牧某〈史闕名也。〉發奔命二萬人攻之,匡等相率迎擊於雲杜。〈雲杜,縣名,屬江夏郡,故城在今復州沔陽縣西北。〉大破牧軍,殺數千人,盡獲輜重,〈《續漢書》曰:「牧欲北歸隨,武等復遮擊之,鉤牧車屏泥,刺殺其驂乘,然不敢殺牧也。」〉遂攻拔竟陵。〈縣名,屬江夏郡,故城在今郢州長壽縣南。〉轉擊雲杜、安陸,〈安陸,縣,屬江夏郡,今安州縣也。〉多略婦女,還入綠林中,至有五萬餘口,州郡不能制。
三年,大疾疫,死者且半,乃各分散引去。王常、成丹西入南郡,號下江兵;王匡、王鳳、馬武及其支黨朱鮪、張卬等〈續漢書「卬」作「印」。〉北入南陽,號新市兵:皆自稱將軍。七月,匡等進攻隨,未能下。〈隨,縣,屬南陽郡,今隨州縣。〉平林人陳牧、廖湛〈廖音力弔反。〉復聚衆千餘人,號平林兵,以應之。聖公因徃從牧等,爲其軍安集掾。〈欲其安集軍衆,故權以爲官名。〉
是時光武及兄伯升亦起舂陵,與諸部合兵而進。四年正月,破王莽前隊大夫甄阜、屬正梁丘賜,斬之,號聖公爲更始將軍。衆雖多而無所統一,諸將遂共議立更始爲天子。二月辛巳,設壇場於淯水上沙中,陳兵大會。更始即帝位,南面立,朝羣臣。素懦弱,羞愧流汗,舉手不能言。於是大赦天下,建元曰更始元年。悉拜置諸將,以族父良爲國三老,王匡爲定國上公,王鳳成國上公,朱鮪大司馬,伯升大司徒,陳牧大司空,餘皆九卿、將軍。五月,伯升拔宛。六月,更始入都宛城,盡封宗室及諸將,爲列侯者百餘人。
更始忌伯升威名,遂誅之,以光祿勳劉賜爲大司徒。前鍾武侯劉望起兵,略有汝南。時王莽納言將軍嚴尤、秩宗將軍陳茂旣敗於昆陽,徃歸之。八月,望遂自立爲天子,以尤爲大司馬,茂爲丞相。王莽使太師王匡、國將哀章守洛陽。〈《風俗通》曰:「哀姓,魯哀公之後,因謚以爲姓。」〉更始遣定國上公王匡攻洛陽,西屏大將軍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攻武關,三輔震動。是時海內豪桀翕然響應,皆殺其牧守,自稱將軍,用漢年號,以待詔命,旬月之閒,徧於天下。
長安中起兵攻未央宮。九月,東海人公賔就斬王莽於漸臺,〈《風俗通》曰:「公賔,姓也。魯大夫公賔庚之後。」漸臺,太液池中臺也。爲水所漸潤,故以爲名。〉收璽綬,傳首詣宛。更始時在便坐黃堂,取視之,喜曰:「莽不如是,當與霍光等。」寵姬韓夫人笑曰:「若不如是,帝焉得之乎?」更始恱,乃懸莽首於宛城市。是月,拔洛陽,生縛王匡、哀章,至,皆斬之。十月,使奮威大將軍劉信擊殺劉望於汝南,並誅嚴尤、陳茂。更始遂北都洛陽,以劉賜爲丞相。申屠建、李松自長安傳送乘輿服御,又遣中黃門從官奉迎遷都。二年二月,更始自洛陽而西。初發,李松奉引,馬驚奔,觸北宮鐵柱,三馬皆死。〈《續漢書》曰:「馬禍也。時更始失道,將亡之徵。」〉
初,王莽敗,唯未央宮被焚而已,其餘宮館一無所毀。宮女數千,備列後庭,自鍾鼓、帷帳、輿輦、器服、太倉、武庫、官府、市里,不改於舊。更始旣至,居長樂宮,升前殿,郎吏以次列庭中。更始羞怍,俛首刮席不敢視。〈怍,顏色變也。俛,俯也。〉諸將後至者,更始問虜掠得幾何,左右侍官皆宮省乆吏,各驚相視。
李松與棘陽人趙萌說更始,宜悉王諸功臣。朱鮪爭之,以爲高祖約,非劉氏不王。更始乃先封宗室太常將軍劉祉爲定陶王,劉賜爲宛王,劉慶爲燕王,劉歙爲元氏王,大將軍劉嘉爲漢中王,劉信爲汝陰王;後遂立王匡爲比陽王,王鳳爲宜城王,朱鮪爲膠東王,衞尉大將軍張卬爲淮陽王,廷尉大將軍王常爲鄧王,執金吾大將軍廖湛爲穰王,申屠建爲平氏王,尚書胡殷爲隨王,柱天大將軍李通爲西平王,〈西平,縣,屬汝南郡,故城在今豫州郾城縣南也。〉五威中郎將李軼爲舞陰王,水衡大將軍成丹爲襄邑王,大司空陳牧爲陰平王,〈陰平,縣,屬廣漢國。〉驃騎大將軍宋佻爲潁陰王,尹尊爲郾王。唯朱鮪辭曰:「臣非劉宗,不敢干典。」遂讓不受。乃徙鮪爲左大司馬,劉賜爲前大司馬,使與李軼、李通、王常等鎮撫關東。以李松爲丞相,趙萌爲右大司馬,共秉內任。
更始納趙萌女爲夫人,有寵,遂委政於萌,日夜與婦人飲讌後庭。羣臣欲言事,輒醉不能見,時不得已,乃令侍中坐帷內與語。諸將識非更始聲,出皆怨曰:「成敗未可知,遽自縱放若此!」韓夫人尤嗜酒,每侍飲,見常侍奏事,輒怒曰:「帝方對我飲,正用此時持事來乎!」起,扺破書案。〈扺,擊也。〉趙萌專權,威福自己。郎吏有說萌放縱者,更始怒,拔劔擊之。自是無復敢言。萌私忿侍中,引下斬之,更始救請,不從。時李軼、朱鮪擅命山東,王匡、張卬橫暴三輔。其所授官爵者,皆羣小賈豎,或有膳夫庖人,多著繡面衣、錦袴、襜褕、諸於,罵詈道中。〈襜褕、諸於見《光武紀》。《續漢志》曰「時智者見之,以爲服之不中,身之災也,乃奔入邊郡避之。是服妖也。其後爲赤眉所殺」也。〉長安爲之語曰:「竈下養,中郎將。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內侯。」〈《公羊傳》曰:「炊亨爲養。」〉
軍帥將軍豫章李淑上書諫曰:「方今賊寇始誅,王化未行,百官有司宜慎其任。夫三公上應台宿,九卿下括河海,〈《春秋漢含孳》曰:「三公在天爲三台,九卿爲北斗,故三公象五嶽,九卿法河海,二十七大夫法山陵,八十一元士法谷阜,合爲帝佐,以匡綱紀。」〉故天工人其代之。陛下定業,雖因下江、平林之埶,斯蓋臨時濟用,不可施之旣安。宜釐改制度,更延英俊,因才授爵,以匡王國。今公卿大位莫非戎陳,尚書顯官皆出庸伍,資亭長、賊捕之用,〈漢法,十里一亭,亭置一長。捕賊掾,專捕盜賊也。〉而當輔佐綱維之任。唯名與器,聖人所重。今以所重加非其人,望其毗益萬分,興化致理,譬猶緣木求魚,升山採珠。〈求之非所,不可得也。孟子對梁惠王曰:「以若所爲,求若所欲,猶緣木求魚。」〉海內望此,有以闚度漢祚。臣非有憎疾以求進也,但爲陛下惜此舉厝。敗材傷錦,所宜至慮。〈孟子謂齊宣王曰:「爲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爲能勝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則王怒,以爲不勝其任矣。」《左傳》子產謂子皮曰「子有美錦,不使人學製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而使學者製焉。其爲美錦,不亦重乎?未甞操刀而使之割,其傷實多」也。〉惟割旣往謬妄之失,思隆周文濟濟之美。」〈割,絕也。《詩》大雅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更始怒,繫淑詔獄。自是關中離心,四方怨叛。諸將出征,各自專置牧守,州郡交錯,不知所從。
十二月,赤眉西入關。
三年正月,平陵人方望立前孺子劉嬰爲天子。初,望見更始政亂,度其必敗,謂安陵人弓林等曰:「前定安公嬰,平帝之嗣,雖王莽篡奪,而甞爲漢主。今皆云劉氏真人,當更受命,欲共定大功,何如?」林等然之,乃於長安求得嬰,將至臨涇立之。〈今涇州縣也。〉聚黨數千人,望爲丞相,林爲大司馬。更始遣李松與討難將軍蘇茂等擊破,皆斬之。又使蘇茂拒赤眉於弘農,茂軍敗,死者千餘人。
三月,遣李松會朱鮪與赤眉戰於蓩鄉,〈蓩音莫老反。《字林》云:「毒草也。」因以爲地名。《續漢志》弘農有蓩鄉。《東觀記》曰:「徐宣、樊崇等入至弘農枯樅山下,與更始將軍蘇茂戰。崇北至蓩鄉,轉至湖。」湖即湖城縣也。以此而言,其蓩蓋在今虢州湖城縣之閒。〉松等大敗,棄軍走,死者三萬餘人。
時王匡、張卬守河東,爲鄧禹所破,還奔長安。卬與諸將議曰:「赤眉近在鄭、華陰間,旦暮且至。今獨有長安,見滅不乆,不如勒兵掠城中以自富,轉攻所在,東歸南陽,收宛王等兵。事若不集,復入湖池中爲盜耳。」申屠建、廖湛等皆以爲然,共入說更始。更始怒不應,莫敢復言。及赤眉立劉盆子,更始使王匡、陳牧、成丹、趙萌屯新豐,李松軍掫,〈掫音子侯反。《續漢志》曰:「新豐有鴻門亭。」掫城即此也。〉以拒之。
張卬、廖湛、胡殷、申屠建等與御史大夫隗嚻合謀,欲以立秋日貙膢時共劫更始,〈《前書音義》曰:「貙,獸。以立秋日祭獸。王者亦此日出獵,用祭宗廟。」兾州北郡以八月朝作飲食爲膢,其俗語曰「膢臘社伏」。貙音丑於反。膢音婁。〉俱成前計。侍中劉能卿知其謀,以告之。更始託病不出,召張卬等。卬等皆入,將悉誅之,唯隗嚻不至。更始狐疑,使卬等四人且待於外廬。卬與湛、殷疑有變,遂突出,獨申屠建在,更始斬之。卬與湛、殷遂勒兵掠東西市。昏時,燒門入,戰於宮中,更始大敗。明旦,將妻子車騎百餘,東奔趙萌於新豐。
更始復疑王匡、陳牧、成丹與張卬等同謀,乃並召入。牧、丹先至,即斬之。王匡懼,將兵入長安,與張卬等合。李松還從更始,與趙萌共攻匡、卬於城內。連戰月餘,匡等敗走,更始徙居長信宮。〈《三輔黃圖》曰,從洛門至周廟門,有長信宮在其中。〉赤眉至高陵,匡等迎降之,遂共連兵而進。更始守城,使李松出戰,敗,死者二千餘人,赤眉生得松。時松弟汎爲城門校尉,赤眉使使謂之曰:「開城門,活汝兄。」汎即開門。九月,赤眉入城。更始單騎走,從廚城門出。〈《三輔黃圖》曰,洛城門,王莽改曰建子門,其內有長安廚官,俗名之爲廚城門,今長安故城北面之中門是也。〉諸婦女從後連呼曰:「陛下,當下謝城!」更始即下拜,復上馬去。
初,侍中劉恭以赤眉立其弟盆子,自繫詔獄;聞更始敗,乃出,步從至高陵,止傳舍。右輔都尉嚴本〈「本」,或作「平」,或作「丕」。〉恐失更始爲赤眉所誅,將兵在外,號爲屯衛而實囚之。赤眉下書曰:「聖公降者,封長沙王。過二十日,勿受。」更始遣劉恭請降,赤眉使其將謝祿往受之。十月更始遂隨祿肉袒詣長樂宮,上璽綬於盆子。赤眉坐更始,置庭中,將殺之。劉恭、謝祿爲請,不能得,遂引更始出。劉恭追呼曰:「臣誠力極,請得先死。」拔劔欲自刎,赤眉帥樊崇等遽共救止之,乃赦更始,封爲畏威侯。劉恭復爲固請,竟得封長沙王。更始常依謝祿居,劉恭亦擁護之。
三輔苦赤眉暴虐,皆憐更始,而張卬等以爲慮,謂祿曰:「今諸營長多欲篡聖公者。一旦失之,合兵攻公,自滅之道也。」於是祿使從兵與更始共牧馬於郊下,因令縊殺之。劉恭夜往收臧其屍。光武聞而傷焉,詔大司徒鄧禹葬之於霸陵。
有三子:求,歆,鯉。明年夏,求兄弟與母東詣洛陽,帝封求爲襄邑侯,奉更始祀;歆爲穀孰侯,鯉爲壽光侯。求後徙封成陽侯。求卒,子巡嗣,復徙封灌澤侯。〈襄邑即春秋襄牛地也,今爲縣,在宋州西。穀孰,縣,屬梁國,在宋州東南。壽光,縣,屬北海郡,今青州縣也。灌澤,縣,今澤州縣,故曰徙封。〉巡卒,子姚嗣。
論曰:周武王觀兵孟津,退而還師,以爲紂未可伐,斯時有未至者也。〈《史記》曰,武王即位,太公望爲師,周公旦爲輔,召公、畢公之徒左右王師,東觀兵孟津。時諸侯不期而會者八百,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未可。」乃還師。〉漢起,驅輕黠烏合之衆,〈輕黠謂輕銳傑黠也。烏合如烏鳥之羣合也。〉不當天下萬分之一,而旌旃之所撝及,〈撝與麾同。〉書文之所通被,莫不折戈頓顙,爭受職命。非唯漢人餘思,固亦幾運之會也。夫爲權首,鮮或不及。〈《左傳》曰:「無始禍。」《前書》曰:「無爲權首,將受其咎。」〉陳、項且猶未興,況庸庸者乎!
劉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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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盆子者,太山式人,〈式,縣名,中興縣廢。〉城陽景王章之後也。〈章,高帝孫朱虛侯也。〉祖父憲,元帝時封爲式侯,父萌嗣。王莽篡位,國除,因爲式人焉。
天鳳元年,琅邪海曲有呂母者,子爲縣吏,犯小罪,宰論殺之。〈海曲,縣名,故城在密州莒縣東。《續漢書》曰「呂母子名育,爲游徼,犯罪」也。〉呂母怨宰,密聚客,規以報仇。母家素豐,貲產數百萬,乃益釀醇酒,買刀劔衣服。少年來酤者,皆賒與之,視其乏者,輒假衣裳,不問多少。數年,財用稍盡,少年欲相與償之。呂母垂泣曰:「所以厚諸君者,非欲求利,徒以縣宰不道,枉殺吾子,欲爲報怨耳。諸君寧肯哀之乎!」少年壯其意,又素受恩,皆許諾。其中勇士自號猛虎,〈《東觀記》曰:「賔客徐次子等自號『搤虎』。」搤音於責反,力可搤虎,言其勇也。今爲「猛」字,「搤」與「猛」相類也。〉遂相聚得數十百人,因與呂母入海中,招合亡命,衆至數千。呂母自稱將軍,引兵還攻破海曲,執縣宰。諸吏叩頭爲宰請。母曰:「吾子犯小罪,不當死,而爲宰所殺。殺人當死,又何請乎?」遂斬之,以其首祭子冢,復還海中。
後數歲,琅邪人樊崇起兵於莒,〈《東觀記》曰:「樊崇字細君。」〉衆百餘人,轉入太山,自號三老。時青、徐大飢,寇賊蜂起,衆盜以崇勇猛,皆附之,一歲閒至萬餘人。崇同郡人逄安,東海人徐宣、謝祿、楊音,〈《東觀記》曰「逄」,音龐。安字少子,東莞人也。徐宣字驕稚,謝祿字子竒,皆東海臨沂人也。〉各起兵,合數萬人,復引從崇。共還攻莒,不能下,轉掠至姑幕,〈姑幕,縣名,故城在今密州莒縣東北,古薄姑氏之國。〉因擊王莽探湯侯田況,〈王莽改北海益縣曰探湯。〉大破之,殺萬餘人,遂北入青州,所過虜掠。還至太山,留屯南城。〈南城,縣,屬東海郡,有南城山,因以爲名也。〉初,崇等以困窮爲寇,無攻城徇地之計。衆旣寖盛,乃相與爲約: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以言辭爲約束,無文書、旌旗、部曲、號令。其中最尊者號三老,次從事,次卒吏,汎相稱曰臣人。王莽遣平均公廉丹、太師王匡擊之。崇等欲戰,恐其衆與莽兵亂,乃皆朱其眉以相識別,由是號曰赤眉。赤眉遂大破丹、匡軍,殺萬餘人,追至無鹽,〈無鹽,縣名,故城在今鄆州須昌縣東。〉廉丹戰死,王匡走。崇又引其兵十餘萬,復還圍莒,數月。或說崇曰:「莒,父母之國,柰何攻之?」乃解去。時呂母病死,其衆分入赤眉、青犢、銅馬中。赤眉遂寇東海,與王莽沂平大尹戰,〈王莽改東海郡曰沂平,以郡守爲大尹。〉敗,死者數千人,乃引去,掠楚、沛、汝南、潁川,還入陳留,攻拔魯城,轉至濮陽。
會更始都洛陽,遣使降崇。崇等聞漢室復興,即留其兵,自將渠帥二十餘人,隨使者至洛陽降更始,皆封爲列侯。崇等即未有國邑,而留衆稍有離叛,乃遂亡歸其營,將兵入潁川,分其衆爲二部,崇與逄安爲一部,徐宣、謝祿、楊音爲一部。崇、安攻拔長社,南擊宛,斬縣令;而宣、祿等亦拔陽翟,引之梁,〈今汝州梁縣也。〉擊殺河南太守。赤眉衆雖數戰勝,而疲敝厭兵,〈厭,倦。〉皆日夜愁泣,思欲東歸。崇等計議,慮衆東向必散,不如西攻長安。更始二年冬,崇、安自武關,宣等從陸渾關,〈武關在今商州上洛縣東。河圖括地象曰:「武關山爲地門,上爲天齊星。」《前書》曰陸渾縣有關,在今洛州伊闕縣西南。〉兩道俱入。三年正月,俱至弘農,與更始諸將連戰剋勝,衆遂大集。乃分萬人爲一營,凡三十營,營置三老、從事各一人。進至華陰。
軍中常有齊巫鼓舞祠城陽景王,以求福助。〈以其定諸呂,安社稷,故郡國多爲立祠焉。盆子承其後,故軍中祠之。〉巫狂言景王大怒,曰:「當爲縣官,何故爲賊?」〈縣官謂天子也。〉有笑巫者輒病,軍中驚動。時方望弟陽怨更始殺其兄,乃逆說崇等曰:「更始荒亂,政令不行,故使將軍得至於此。今將軍擁百萬之衆,西向帝城,而無稱號,名爲羣賊,不可以乆。不如立宗室,挾義誅伐。以此號令,誰敢不服?」崇等以爲然,而巫言益甚。前及鄭,〈今華州縣。〉乃相與議曰:「今迫近長安,而鬼神如此,當求劉氏共尊立之。」六月,遂立盆子爲帝,自號建世元年。
初,赤眉過式,掠盆子及二兄恭、茂,皆在軍中。恭少習尚書,略通大義。及隨崇等降更始,即封爲式侯。以明經數言事,拜侍中,從更始在長安。盆子與茂留軍中,屬右校卒吏劉俠卿,主芻牧牛,號曰牛吏。及崇等欲立帝,求軍中景王後者,得七十餘人,唯盆子與茂及前西安侯劉孝最爲近屬。崇等議曰:「聞古天子將兵稱上將軍。」乃書札爲符曰「上將軍」,又以兩空札置笥中,〈札,簡也。笥,篋也。〉遂於鄭北設壇場,祠城陽景王。諸三老、從事皆大會陛下,列盆子等三人居中立,以年次探札。盆子最幼,後探得符,諸將乃皆稱臣拜。盆子時年十五,被髮徒跣,敝衣赭汗,見衆拜,恐畏欲啼。茂謂曰:「善藏符。」盆子即齧折棄之,復還依俠卿。俠卿爲制絳單衣、半頭赤幘、〈幘巾,所謂覆髻也。《續漢書》曰:「童子幘無屋,示未成人也。」半頭幘即空頂幘也,其上無屋,故以爲名。董仲舒《繁露》曰:「以赤統者,幘尚赤。」盆子承漢統,故用赤也。東宮故事曰:「太子有空頂幘一枚。」即半頭幘之製也。〉直綦履,〈綦,履文也。蓋直刺其文以爲飾也。〉乘軒車大馬,赤屏泥,〈赤屏泥謂以緹油屏泥於軾前。〉絳襜絡,〈襜,帷也。車上施帷以屏蔽者,交絡之以爲飾。《續漢志》曰「王公列侯安車,加交絡帷裳」也。〉而猶從牧兒遨。
崇雖起勇力而爲衆所宗,然不知書數。徐宣故縣獄吏,能通易經。遂共推宣爲丞相,崇御史大夫,逄安左大司馬,謝祿右大司馬,自楊音以下皆爲列卿。
軍及高陵,與更始叛將張卬等連和,遂攻東都門,〈《三輔黃圖》曰:「宣平門,長安城東面北頭第一門也,其外郭門名東都門。」〉入長安城,更始來降。
盆子居長樂宮,諸將日會論功,爭言讙呼,〈讙,譁也。讙音火完反。〉拔劔擊柱,不能相一。三輔郡縣營長遣使貢獻,兵士輙剽奪之。〈剽,劫也。〉又數虜暴吏民,百姓保壁,由是皆復固守。至臘日,崇等乃設樂大會,盆子坐正殿,中黃門持兵在後,公卿皆列坐殿上。酒未行,其中一人出刀筆書謁欲賀,〈古者記事書於簡冊,謬誤者以刀削而除之,故曰刀筆。〉其餘不知書者起請之,〈請其書己名也。〉各各屯聚,更相背向。大司農楊音案劔罵曰:「諸卿皆老傭也!今日設君臣之禮,反更殽亂,〈肴亦亂也。〉兒戲尚不如此,皆可格殺!」〈相拒而殺之曰格。〉更相辯鬬,而兵衆遂各踰宮斬關,入掠酒肉,互相殺傷。衛尉諸葛釋聞之,勒兵入,格殺百餘人,乃定。盆子惶恐,日夜啼泣,獨與中黃門共臥起,唯得上觀閣而不聞外事。
時掖庭中宮女猶有數百千人,自更始敗後,幽閉殿內,掘庭中蘆菔根,〈《爾雅》曰:「葖,蘆菔。」音步北反。「菔」字或作「蔔」。〉捕池魚而食之,死者因相埋於宮中。有故祠甘泉樂人,尚共擊鼓歌舞,衣服鮮明,〈甘泉宮有祭祠之所。樂人謂掌祭天之樂者也。〉見盆子叩頭言飢。盆子使中黃門稟之米,人數斗。後盆子去,皆餓死不出。
劉恭見赤眉衆亂,知其必敗,自恐兄弟俱禍,密敎盆子歸璽綬,習爲辭讓之言。建武二年正月朔,崇等大會,劉恭先曰:「諸君共立恭弟爲帝,德誠深厚。立且一年,肴亂日甚,誠不足以相成。恐死而無所益,願得退爲庶人,更求賢知,唯諸君省察。」崇等謝曰:「此皆崇等罪也。」恭復固請。或曰:「此寧式侯事邪!」〈劉恭爲式侯。言衆立天子,非恭所預。〉恭惶恐起去。盆子乃下牀解璽綬,叩頭曰:「今設置縣官而爲賊如故。吏人貢獻,輙見剽劫,流聞四方,莫不怨恨,不復信向。此皆立非其人所致,願乞骸骨,避賢聖。必欲殺盆子以塞責者,無所離死。〈離,避也。〉誠兾諸君肯哀憐之耳!」因涕泣噓唏。〈唏與欷同。〉崇等及會者數百人,莫不哀憐之,乃皆避席頓首曰:「臣無狀,負陛下。請自今已後,不敢復放縱。」因共抱持盆子,帶以璽綬。盆子號呼不得已。旣罷出,各閉營自守,三輔翕然,稱天子聦明。百姓爭還長安,市里且滿。
得二十餘日,赤眉貪財物,復出大掠。城中糧食盡,遂収載珍寶,因大縱火燒宮室,引兵而西。過祠南郊,車甲兵馬最爲猛盛,衆號百萬。盆子乘王車,駕三馬,〈《續漢志》曰:「王車,朱班輪,青蓋,左右騑,駕三馬。」〉從數百騎。乃自南山轉掠城邑,與更始將軍嚴春戰於郿,破春,殺之,遂入安定、北地。至陽城、番須中,逢大雪,坑谷皆滿,士多凍死,乃復還,發掘諸陵,取其寶貨,遂汙辱呂后屍。凡賊所發,有玉匣殮者率皆如生,〈《漢儀注》曰「自腰以下,以玉爲札,長尺,廣一寸半,爲匣,下至足,綴以黃金縷,謂之爲玉匣」也。〉故赤眉得多行婬穢。大司徒鄧禹時在長安,遣兵擊之於郁夷,〈郁夷,縣,屬右扶風也。〉反爲所敗,禹乃出之雲陽。九月,赤眉復入長安,止桂宮。〈《長安記》曰:「桂宮在未央宮北,亦曰北宮。」〉
時漢中賊延岑出散關,屯杜陵,逄安將十餘萬人擊之。鄧禹以逄安精兵在外,唯盆子與羸弱居城中,乃自往攻之。會謝祿救至,夜戰槀街中,〈《三輔舊事》曰:「長安城中有槀街。」〉禹兵敗走。延岑及更始將軍李寶合兵數萬人,與逄安戰於杜陵。岑等大敗,死者萬餘人,寶遂降安,而延岑収散卒走。寶乃密使人謂岑曰:「子努力還戰,吾當於內反之,表裏合勢,可大破也。」岑即還挑戰,安等空營擊之,寶從後悉拔赤眉旌幟,更立己幡旗。安等戰疲還營,見旗幟皆白,大驚亂走,自投川谷,死者十餘萬,逄安與數千人脫歸長安。時三輔大飢,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遺人往往聚爲營保,各堅守不下。赤眉虜掠無所得,十二月,乃引而東歸,衆尚二十餘萬,隨道復散。
光武乃遣破姦將軍侯進等屯新安,建威大將軍耿弇等屯宜陽,分爲二道,以要其還路。勑諸將曰:「賊若東走,可引宜陽兵會新安;賊若南走,可引新安兵會宜陽。」明年正月,鄧禹自河北度,擊赤眉於湖,〈湖,縣,故城在今虢州湖城縣西南。〉禹復敗走,赤眉遂出關南向。征西大將軍馮異破之於崤底。〈即崤坂也,在今洛州永寧縣西北。〉帝聞,乃自將幸宜陽,盛兵以邀其走路。
赤眉忽遇大軍,驚震不知所爲,乃遣劉恭乞降,曰:「盆子將百萬衆降,陛下何以待之?」帝曰:「待汝以不死耳。」樊崇乃將盆子及丞相徐宣以下三十餘人肉袒降。上所得傳國璽綬,更始七尺寶劔及玉璧各一。積兵甲宜陽城西,與熊耳山齊。〈宜陽,縣,故城韓國城也,在今洛州福昌縣東。酈元《水經注》曰:「洛水之北有熊耳山,雙巒競舉,狀同熊耳。」在宜陽西也。〉帝令縣廚賜食,衆積困餧,十餘萬人皆得飽飫。明旦,大陳兵馬臨洛水,令盆子君臣列而觀之。謂盆子曰:「自知當死不?」對曰:「罪當應死,猶幸上憐赦之耳。」帝笑曰:「兒大黠,宗室無蚩者。」〈《釋名》曰:「蚩,癡也。」〉又謂崇等曰:「得無悔降乎?朕今遣卿歸營勒兵,鳴鼓相攻,決其勝負,不欲強相服也。」徐宣等叩頭曰:「臣等出長安東都門,君臣計議,歸命聖德。百姓可與樂成,難與圖始,故不告衆耳。今日得降,猶去虎口歸慈母,誠歡誠喜,無所恨也。」帝曰:「卿所謂鐵中錚錚,傭中佼佼者也。」〈《說文》曰:「錚錚,金也。」鐵之錚錚,言微有剛利也。錚音初耕反。佼音古巧反。佼,好貌也。《詩》曰:「佼人僚兮。」今相傳雲音胡巧反。言佼佼者,凡傭之人稍爲勝也。〉又曰:「諸卿大爲無道,所過皆夷滅老弱,溺社稷,〈溺音奴弔反。〉汙井竈。然猶有三善:攻破城邑,周徧天下,本故妻婦無所改易,是一善也;立君能用宗室,是二善也;餘賊立君,迫急皆持其首降,自以爲功,諸卿獨完全以付朕,是三善也。」乃令各與妻子居洛陽,賜宅人一區,田二頃。
其夏,樊崇、逄安謀反,誅死。楊音在長安時,遇趙王良有恩,賜爵關內侯,與徐宣俱歸鄉里,卒於家。劉恭爲更始報殺謝祿,自繫獄,赦不誅。
帝憐盆子,賞賜甚厚,以爲趙王郎中。後病失明,賜滎陽均輸官地,以爲列肆,〈均輸,官名,屬司農。肆,市列也。桓寬鹽鐵論云:「郡國諸侯各以其方物貢輸往來,物多苦惡,不償其費,故郡國置輸官以相紹運,故曰均輸。」〉使食其稅終身。
贊曰:聖公靡聞,假我風雲。〈《易》曰:「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假,借也。言聖公初起無所聞知,借我中興風雲之便。〉始順歸歷,終然崩分。赤眉阻亂,〈阻,恃也。〉盆子探符。雖盜皇器,〈皇器猶神器,謂天位也。〉乃食均輸。
校勘記
[編輯]四六七頁一0行 共攻離鄉聚 按:《殿本考證》萬承蒼謂離鄉聚地名,章懷注非。今據加標號。
四六八頁一三行 及其支黨朱鮪張卬等北入南陽號新市兵 按:校補引張熷說,謂〈王常傳〉卬與王常、成丹皆為下江兵,與紀異。
四六九頁一0行 前鍾武侯劉望起兵 按:《集解》引《通鑑考異》,謂前書王莽傳「劉望」作「劉聖」。
四七0頁 六行 觸北宮鐵柱〔門〕 據汲本、殿本補。 按:《續志》有「門」字。
四七0頁一一行 俛首刮席不敢視 按:惠棟補注本「視」上有「仰」字。
四七一頁 四行 驃騎大將軍宋佻為潁陰王 按:《集解》引惠棟說,謂〈光武紀〉及《通鑑》「宋」皆作「宗」。
四七一頁 八行 陰平縣屬廣漢國 按:校補謂前漢陰平國屬東海郡,後漢改縣,屬同。又前漢陰平道屬廣漢郡,後漢分屬廣漢屬國,注據陰平道言,雖亦可言「縣」,但屬前漢言,不當言「國」,屬後漢言,當雲「屬國」,亦不當僅言「國」。
四七二頁 五行 軍帥將軍 按:刊誤謂「帥」當作「師」,是時多置軍師,〈鄧禹傳〉亦作「軍師將軍」。
四七二頁一五行 捕賊掾 按:刊誤謂案《前書》合作「賊捕掾」。
四七二頁一六行 孟子對(梁惠)〔齊宣〕王曰 據殿本改。
四七三頁一二行 戰於蓩鄉 按:《續志》「蓩」作「務」。
四七三頁一四行 其(蓩)〔地〕蓋在今虢州湖城縣之閒 《集解》引王補說,謂「其蓩」通鑑注作「其地」,是。今據改。
四七六頁 三行 復徙封(灌)〔濩〕澤侯 據集解引錢大昕說改,注同。
四七八頁 六行 次卒(吏)〔史〕 刊誤謂「吏」當作「史」。今據改。
四七八頁 六行 汎相稱曰(臣)〔巨〕人 刊誤謂《前書》言盜賊擅稱巨人,今此為臣人,亦誤也。當作「巨」。今據改。
四八0頁一0行 屬右校卒(吏)〔史〕劉俠卿 據刊誤改。
四八0頁一一行 唯盆子與茂及前西安侯劉孝最為近屬 按:沈家本謂按《前書·王子侯表》,西安侯漢東平思王孫,而城陽近屬無封西安者,亦無名孝者。
四八二頁 三行 衛尉諸葛稚聞之 按:「稚」原訛「釋」,逕據汲本、殿本改正。
四八二頁 九行 肴亦亂也 按:殿本「肴」作「殽」。校補謂殿本注作「殽」,取與正文相應。然觀下文「肴亂日甚」,正文本作「肴」,知此處正文作「殽」,乃繙刻之誤,注蓋本不誤也。
四八二頁一一行 幽閉殿內掘庭中蘆菔根 按:汲本「內」作「門」。《御覽》九八0引「掘」作「拔」。又按:「閉」原訛「閑」,逕改正。
四八三頁一二行 (得)〔後〕二十餘日 集解引王補說,謂《袁紀》、通鑑並作「後二十餘日」,是。今據改。
四八四頁 四行 廣一寸半 按:殿本「一寸」作「二寸」。
四八五頁一五行 攻破城邑 按:刊誤謂案文當雲「攻城破邑」。
四八六頁 七行 說文曰錚錚金也 按:說文「錚,金聲也」,此疑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