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過年
忘不了的過年 作者:賴和 |
小子不長進,平生慣愛咬文嚼字,「立名最小是文章」,「聲名不幸以詩傳」,這是多麼感慨的話啊!所以不願意側身所謂斯文之列──其實也不能夠──但在不知不覺的中間,也染些牢騷的皮氣(脾氣),偷得空間,便就學起病者痛苦的哀號,呻呻吟吟,自鳴得意,以樂其心志,和其哀情,不顧慮傍人,所謂風家也者,笑掉了齒牙,生性如此,雖用巨磨磨碎了此五尺之軀,使成粉末,乃和以森羅殿的還形復體水,再捏成一個未來生的我,怕也改不脫這個根性。現在只有覺悟,覺悟把臉皮張緊一些,任便人家笑罵,不教臉紅而已。
「光陰如矢」,這一句千古名言,我近來纔漸漸覺得它的意義,因為番仔過年(新曆新年)看看又要到了。可恨可咒詛的世界人類,尤其是那隆鼻碧瞳的紅毛番,美惡竟不會分別,有最古的文明,禮義之邦的中國,自很古就有完美的曆法,他們偏不採用,反採用那四季不調和,日月不相望的什麼新曆法,使得我們也不能不跟他多一次麻煩。但這是所謂大勢,說是沒有法子的事,除廢掉舊曆,奉行正朔,和他們做新過年。唉!這是多麼傷心的事啊!
在我未曾學過遊歷、視察、觀光的人,別地方是什麼樣子,我不明白,只在我們貴地,一到過年,不論什麼階級的人,精神上多有些緊張,行動上也有些忙碌,有的人,多半是閒著享福的人,和純真的孩童們,總在等待過年的快樂,但在手面趁吃人,不能不倍加他的工作,預備些新正年頭無工可做時的糧食,做事業的人們,也要計算他一年的成績,用以決定後來的經營方針,農民播種犁田,要趁節氣,猶不能放他們一刻空閒,就是那些文人韻士,也在腹中起草他「願與梅花共自新」一類的試筆詩,頂可憐的就是女人家了,過年種種的預備,務使春風吹來,家門有興騰的氣象,且新正閒著的時候,自己一身也不容不修飾,對男人怕失了他的玩愛,對同伴們要顯示她得到男人的憐惜。所以家裡市上,多亂惱惱地熱鬧著,新聞雜誌也各增刊而特刊,小子也乘這機會寫出這篇亂七倒八的文字。
究竟為的是什麼,何以故過年就要如此呢?新年的一日,和別的其餘的一日,也不是依然一日嗎?人們怎地在心境上,就有這樣的不同?唉!春五正月,這不是和舊時代的天子,與小百姓的關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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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就是一年?天文學者的解釋說:「地球繞著太陽,運行了一個週環。」這是經過科學的證明,沒有錯誤的確定事實。
但現在的曆法,在我的知識程度裡,曉得有回、中、西三種,尚有住在山內那些我們的地主,也有他們一種曆,這說是野蠻的慣習,人們不預承認,在他們社會裡,卻自奉行唯謹。現在只就所謂有相當文化的根據,那三種曆法,略一對比,就使我發生了許多疑問,因為所規定的過年,完全不同日子,同在這顆地球上,地球也規矩地循著唯一的軌道,輾轉運行,怎地所說的一週會不同?若說因所認定的起始點,互有參差,故過年的規定遂各不同,那末地球運行最初,由何處開始?這一點不能明白,就可自由假設嗎?我要替地球提出抗議哩。
且中曆我也在書本上,看見有幾次的變遷,什麼建子、建丑、建寅,一年的設定,原無有確實的根據標準,不過隨意做作而已,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何故世上的人類們,對著它有這麼大的感情?試把這箇假定廢掉,使人們沒有年歲的感覺,不是一件很合理得快活的事嗎?沒有年歲,不見得人們就活不下去,何用自作麻煩。
在幾千年前,當科白尼還未出世,大家猶信奉天圓地方,日月星辰是天空的附屬物的時代,日頭是自東徂西,自然不曉得地球是遵著軌道,在環繞太陽運轉,那時代的一年,以什麼為標準?天體的現象嗎,用什麼做根據?唉!這指定一箇日子為過年,和由無量數的人類中,教幾個人去做官一樣,終是不可解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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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過年,第一浮上我的思想,就是金錢。在我回憶裡,所能喚起的兒童時代,僅七、八歲時的狀況,在以前任怎地追憶,也只有朦朧一箇暗影而已。我在兒童時代,所以喜歡過年的來到,也因為能得到較多的金錢,可以借它的魔力,來增強我快樂的濃度。過年,在家裡有壓歲錢的分賜,由祖父母、爹媽、叔嬸,啊!手一插進衣袋,不用摸索,就可觸到金錢,唉!那時的快樂真有…但心還未足,有時再往親戚家去,借著拜年的名目,騙些「掛頷錢」(註一),親戚們多贊稱我,說我乖巧識禮,因為這是親戚間,一箇來往的禮節,不曉得我的目的,是在「掛頷錢」,人們又在禮讚兒童的天真聖潔。唉!禮這一字是很可利用的東西,不曉得誰創造的,我要頂禮他啊!
現在的我,是社會的一成員,人類的一分子了。快樂的追求,金錢的慾念,比較兒童時代,強盛到肉體的增長,多有一百倍以上。一到過年,金錢的問題,也就分外著急,愈著急愈覺得金錢的寶貴,愈覺得金錢的寶貴,金錢愈不能到手,也就為痛苦所脅迫了。又有不可得的快樂,在一邊誘惑我,那痛苦就更難堪了。我向來以為賺錢不是難事,「春錢」(剩錢)那更不成問題,若會賺錢,怕他不「春」?有「春」錢立地就成富豪勢力家,也就可以得到百般的快樂。現在可把我以前的思想,完全打消了,愈會賺錢,愈覺用錢的事故愈多,「春」錢的可能性愈少,富豪是先天所賦與,不是寒酸相的人可以昇格充數。愈要追尋快樂,愈會碰著痛苦。唉!
統我的一生──到現在,完全被過年和金錢所捉弄,大概到我生的末日也還是這樣罷。思想中只感覺年歲的川流,不斷地逝去,夢寐中也只見得金錢的寶光,在閃爍地放亮。既不能把它倆,由我的生的行程中,將腦髓裡驅逐,只有乘這履端初吉,捧出滿腔誠意,拜倒在歲星和財神寶座之下而已。
一寸光陰一寸金,
黃金難買少年心。
少年已去金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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