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聽詩人的消息
打聽詩人的消息 作者:郁達夫 |
死了的人,總是好人,死者的遺稿,總是傑作。近來上海有許多人,在介紹白采的生平和他的詩歌小說,我也很抱同感,因為白采的死,的確是可憐得很,是值得同情的。同時北京也有許多人,在吊劉夢葦,憶劉夢葦,懷劉夢葦,我也為他傷心,因為他死得太年輕,若是不死,將來的成就,或者是很大很大,可以敵過西歐的許多詩人的。這兩位詩人,死是的確死了,哭他們的人,也是無淚不灑了,現在只有一位天臺詩人王以仁,出家已及半載,生死未卜,而吊他懷他,打聽他消息的人,只有一個許傑。以仁大約是交遊不序,習氣太深,所以他出門六七個月,社會上仿佛是已經可以不再要他來充四萬萬數目裡邊的一個樣子。我與他,本來有一面之識,並且和他兩位朋友許傑和陳震也很熟悉,所以在此地,很想懷一懷他,來打聽他一個下落。據他自己說來,他對於我的文章,頗有嗜痂之癖,現在我這裡寫文章紀念他,追懷他,由神經過敏的人看來,不免要疑我在自吹自捧,然而實際上,我對於我自家的作品,最不滿意。對於模仿我的文章的人,我心裡雖是愛護他們,但實際上對於他們的作品,或者比對於自家的,更要不滿意一點。這一層心理,請大家翻開英國小說雜論家H. G. Wells——這一位先生的作品,我是不歡喜的——序G. Gissing的崇拜者Erank swrnnerton的小說Nocturne的一段短文來看的時候,就可以明白。Wells的作品,我雖則不喜歡,但他做的那一篇序文,卻赤課裸地把老作家導引新進作家的心理寫出,當時我讀了很覺得感佩。區區小子當然不敢以老作家自居,以年齡和成就的工作說來,我們都還是在門外的學習者,而以仁也不必要我來推薦,他的真價,早已有人認識了,可是在互吹互捧很流行的現在中國文壇上,這一點也不得不預先留意,特地申明。
廢話說完了,再來說正經的事情。王以仁的和我相見,是在去年的春季——或者以前也已經見過,但記不清了——他的面孔黃瘦,象一張營養不良的菜葉。頭髮大約有好幾個月不剪了,蓬蓬的亂覆在額前。穿的是一件青洋布半新大褂,樣子很落拓,但態度很驕傲。當時我也不曉得他對我有沒有敵意,不過一種Affectation-的氣焰,卻盛不可當。我平時對人,老有一種自卑狂,心裡總在怦怦跳著,所以看了他這一副樣子,一時竟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後來談了半點鐘天,他告辭走了,我送他到門前,一看天灰暗,仿佛將要下雨的樣子,心裡倒為他擔憂不少。在此地,我又要申明一句,長虹在《狂飆》上仿佛在說我,說我外恭內踞,這實在是他的偏見。因為我久慣疏懶,見了人之後,每容易忘掉,但在對面的時候,卻還有滿腔的熱情在胸中沸湧,可以肝膽相照,可以忘年忘體,不過這一種熱情,在一二日之後,就要消失,所以有許多見過我幾次的小朋友,都說我第一個印象很好,以後便愈見愈糟。那一天我送以仁出去,看了暗沉沉的天色,的確為他擔憂不少,可是過了幾天之後,我老實說,也完全把他丟在腦後,把他忘了。
暑假中,我又因南行之便,在上海住了幾天,這時候就遇見了許傑,他把以仁一個月前頭,因為失業失戀的結果,穿了一件夏布長衫,拿了兩塊洋錢,出家匿跡的事情,告訴了我。並且托我到廣州以後,也為他留意,打聽打聽他的消息。我到廣州以後,不意中遇見了陳震,他說以仁的確是死了。
這一回回到上海來,又遇見了許傑,並且看見了他在一個小週刊上探訪以仁的下落的很Sentimental的廣告,我一時也覺得心動,頗想幫許傑找找這一位生死未卜的詩人。我記得在北京的時候,曾經在報上看見過一個尋人的廣告,詞句很短,但很有效力,原文是:「三弟!你回來!事情已經解決,娘在哭,兄××啟。」這一廣告,登了兩天,就不見了,所以我猜想這一位三弟,一定是見了這廣告而回到他的娘身邊去了,我想到了這裡,就想教許傑到《申報》或《新聞報》去同樣的登登廣告看,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了半年,或者以仁不至於天天在看報,並且我和許傑,都是很窮,不能為他出這一筆廣告費,所以末了又只好暫且擱起。
現在上海發生了空前的大虐殺,有許多人在路上行走,無緣無故的會被軍人一刀劈死。甚而至於三四歲的小孩,因為在街上搶看了一張傳單,就會殺頭,剪髮的女子,一走到中國地界,她們的脖子都會被大刀砍掉。所以報上,又有許多尋人的廣告出現了。我看了這些尋人的廣告,就又想起了以仁。他的生死,雖則未卜,雖則有人證據確鑿的在說他死了,但我們總還想尋尋他看,就譬如有許多住在上海租界的老母賢妻,親朋戚友,在盼望他們的很柔和而從來沒有犯過法的兒子男人朋友的回來一樣。聽說這一次在上海無故被軍人虐殺的二百多平和的市民,都是身首分離,不能分辨的。可是以仁並不在上海,即使死了,也應該有人認得他出來,若有人能夠把他的行動或死所,詳細的報告報告我,我縱沒有幾百塊的酬金給他,但我想至少至少,有他老母的兩滴眼淚和我與許傑的一回很熱烈感謝,可以獻給這位報告我們的先生,以後永遠和他結為朋友。或者以仁,你自家看見了這篇文章的時候,也請你寫信來,好教大家放心。你的詩《落花曲》,我在此地為你發表了,你若還沒有死,我以後還要請你做稿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