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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倡白話文的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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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倡白話文的起因
作者:胡適

  各位文藝協會會員,我很感謝有這樣的一個機會在此地同各位文藝作家,尤其是青年的文藝作家們相見。剛才主席說到我在三十多年前提倡白話文學。這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我不是學文學的人,我現在已經六十二歲了,還不知道我學的是什麼。不過,現在我可以報告諸位,在三十多年前,中國文藝界的情形,今天在座的青年作家也許不容易想像得到。那時,不但中學教科書是用古文,就是鄉村的小學教科書,也是用的古文。古文是死的文字,白話是活的方言。那時我們一般朋友在美國大學裡討論當時的文字問題,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好笑,因為我們這幾個朋友都不是學文學的人,也都不是專門研究文學問題的人,白話文學運動的發起,完全是一件偶然的事件。

  現在有一些講歷史的人,常常說:「歷史是唯物的」,這是用經濟的原因來解釋一切歷史。又有些人主張用英雄觀念來解釋歷史,甚至於用「性學」的觀念來解釋,就是說歷史上一切大事都是由於性的問題不能滿足而發生的。這些解釋都為歷史的一元論。都想用一個原因解釋一切歷史。我們當初提倡白話文學是怎樣來的呢?我的解釋是偶然的。其實歷史上的許多大事的來源,也多是偶然的,並不是有意的,很少可以用一元論解釋。

  在1915年(即民國四年)的夏天,美國康奈爾大學暑期學校,來了幾個中國女學生,那時我已經離開了康奈爾大學,到了哥倫比亞大學,但還有許多朋友仍在康奈爾大學。那所大學的風景最美,有山、有湖、有瀑布。那個時候在美國學校中,中國的女學生很少。所以這許多男學生就很巴結這幾位小姐。在一個星期天,男學生雇了一條船請女學生去游凱約嘉湖。這時正值夏天,天氣變化很快。正在游湖的時候——天氣忽然變了,於是他們趕快將船搖到湖邊去。在剛要登岸的時候,大風來了,很幸運的沒有發生意外事情,只是男學生和女學生的衣服被暴風雨打濕了。這是一件小事,偶然的事,卻是中國文學革命、文字改革、提倡白話文字運動的來源。因為在這些男學生中有一位任叔永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歡作古詩,他就寫了這一件富有詩意的事,寫了一首古詩,那時我也喜歡作作舊詩,我們這幾個人作的詩都不算太壞,我自己覺得我的詩也很好,於是任先生就把他那篇詩寫給我看,是一首四言古詩,我提起筆來就寫一封信給任先生,說這首詩作的不好。因為裡面有些字是現代用的字,有些是二千年前的古字,大家都不認識;換句話說,有活字有死字,文字不一律,這首詩是有毛病的。任先生對我的批評,也沒有反駁。但有一位安徽同鄉梅光迪先生,他是哈佛大學的學生,他很提倡守舊的文字,(哈佛大學中有一位教授提倡守舊的文學,我以為他受了那位教授的影響,所以也很守舊。)他看見我批評任先生的信,就寫了一封信大罵我一頓。這時梅先生也在讀康奈爾暑期學校,他寫信罵我,我當然要為我的主張辯護。湖上翻船是第一個偶然,任先生作詩是第二個偶然,我批評他是第三個偶然,他沒有反駁是第四個偶然,梅先生罵我是第五個偶然。

  於是就在哥倫比亞、哈佛、康奈爾幾個大學之間往來辯護,究竟什麼是活的語言,什麼是死的語言,什麼是活的文學,什麼是死的文學,這更是偶然加上偶然的事體。他們大家都反對我的主張,我便要找證據來反駁。諸位這幾天也聽我講過治學的方法,要大膽的假設,要小心的求證。那時我很大膽,我說:「詩的文字不要用土語、俗字,要用白話的文字。」但是,我要找證據。於是我就找歷史的證據,如《水滸傳》《紅樓夢》都是大家公認的白話小說。但是白話詩有沒有呢?我也要找證據。後來我得到一個結論,我說從古以來,中國舊詩當中好的句子都是白話。比方李義山,我們當他是古典文學家,然而想想他的詩,我們能夠背出來的都是白話。如:「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來濃。」其他如黃山谷、蘇東坡、杜工部、李太白的詩,凡是能夠傳誦,大家記得、懂得、能欣賞的句子,仔細想想,都是白話文。詞也是一樣,凡是大家背得出的好句子,也是白話。如黃山谷、蘇東坡、辛稼軒、朱淑貞、李清照的好詞,都是白話。此外像元朝的戲劇、雜劇、明朝的南曲、崑曲,以及現在最出名的「尼姑思凡」,自頭到尾都是很好的白話。所以我說我那時這樣做,是被逼上梁山。因為我說了這個話,大家駁我,我要找證據,結果找到一個結論。我說,中國古代文學家有兩條路線,一種是上層的路線,一種是下層的路線。上層是士大夫的路線,下層是老百姓的路線。老百姓是些匹夫匹婦,痴男怨女。母親抱抱孩子,孩子哭了唱唱兒歌;男孩子與女孩子發生戀愛,要表示感情;或者男女朋友離別,要表示悲哀。諸位想想,是否他們都要等到學了二十年「之乎者也」再來唱歌,再來表達愛情呢?如果如此,這般男女孩子都老了。他們只是用最自然最真實的說法,把感情發揮出來。所以我們最古的一部文學書——《詩經》——是白話文,尤其是《國風》。我們看《國風》的全部,《小雅》的一部分,都是老百姓痴男怨女,匹夫匹婦用白話寫的。我不知道諸位對於《詩經》還記得不記得,要記得《詩經》的人,才曉得《國風》這一部分確是當初口頭唱出來的。如《齊風》:「俟我於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以乎而描察情境。還有《王風》之「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都是當時說的白話。可是後來一般書呆子搖頭擺尾的念成為古文,繼續下來成為士大夫階級文學的路線,就是讀書人模仿的死文學。過去的散文也是白話。最重要的例子就是《論語》。這般學生當然對他們的老師很敬愛很尊重,須要把老師說話的情形,甚至於對所佩服的大弟子說話的情形完全記錄下來。那些話就是現在山東的話,古時所謂魯語。《論語》大家都讀過,前邊幾章更可以表示出來。子禽問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歟?抑與之歟?」意思說:我們這個老師無論到那一國去,都知道那個國家的政治;「求之歟?抑與之歟?」是他打聽出來的,還是人家情願告訴他的呢?這兩句話當中就有七個虛字。子貢答覆說:「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歟?」他說,夫子之求知大概同別人的求知不同吧!把虛字都寫出來了,這是白話文,所以古代的散文都是由於嚴格的記錄當時所說的話,等於錄音。

  言歸正傳,我們幾個人在外國討論到一年以上,我越說,人家越不相信;人家越不相信,我這個頑固的人越找證據來堅定我的主張。後來(1916年)寫一封信給《新青年》雜誌社陳獨秀先生講到朋友的討論,歸納起來有八點,陳獨秀先生回信說這八點不大明白,並稍微批評了幾句話。後來我索興把這八點寫成文章,題目叫做《文學改良芻議》,一條條發揮出來,陳先生懂了,本着這八點的意思發揮,就發表他的《文學革命論》,這就是文學革命的來源,是一個偶然的事體,講起天下大事,大都是這樣偶然的。

  今天我在省立師範學院講了點半鐘,後來和作家作者又講了一個鐘點,現在喉嚨已經啞了,不敢多說話,不過我在坐下之前再說一兩句話,貢獻給青年朋友,剛才在談話會,談到白話文的事,不妨藉此機會重複說一遍,座談會上有人問我:「有人說白話文要做的好,應該先從古文下手,比方像胡適之,像魯迅,像周作人,他們作白話文作的好,都是因為他們從舊文學來的,他們作舊詩、作古文,都作通了,作好了,才改行作白話,因為他們有舊文學做底子,作白話文才作得好。」因此有人問我,要想作好白話文,應該從活的語言下手,還是像胡適之先生從「之乎者也」下手?今天我答覆現在的文藝青年作家或中年作家,作白話文要做的好,應該從活的語言下手,應該從白話文下手。不要輕易相信這種瞎說,說某人作白話文作的好,因為他讀古文讀的多,這都是騙你們的。

  我在《嘗試集》再版的序里說:「我們很慚愧,我們這一輩子因為從古文裡出來,所以作白話文作不好。」這可以比做裹了小腳的女人,把腳裹小以後,風氣開了,要放腳,是不容易的了,結果只有裝一點棉花,所以我們這一輩子從古文古詩里出來的人只能替後代開一條路,希望不要走我們的路。你們是天足,自然的腳最美,最好看,千萬不要裹了小腳再解放,我可以告訴諸位,裹了小腳之後是放不大的,說我白話文做的好,其實也是假的。

  我們中國有一個語言學專家,趙元任先生,他不但在中國語言學是權威,就是在世界語言學裡也是權威。他是中央研究院的院士,他生成的音樂耳朵,他的聲音最正確,所以他對語言最精,這是一個我最佩服的權威,我們是老朋友,那時他沒有牽涉到那個翻船的偶然的事情,不過他是很早提倡白話而且提倡字母拼音的人。他常說:「適之呀!你的白話文不夠白,你要不相信,我可以給你錄音,你自己再聽一遍。」他錄了之後,再放給我聽了,覺得真是不夠白。他給我改文章,改得我五體投地的佩服,這就是我們當初提倡白話文時候的情形,雖然提倡有心,但是創作無力。所以希望諸位青年作家,中年作家能夠從活的語言去學白話文,不再經過我們所做的那一番死功夫,這樣,作白話文作好的機會當比我們六十歲的人多得多,所以我常說:「開山有功而創作毫無成績。」希望諸位多努力從活的語言得到活的文學,這是我給諸位的一點參考。

(本文為1952年12月8日胡適在台北中國文藝協會的演講,收入《胡適言論集》甲編,1953年5月台北華國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