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高和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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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帶病來參與開學典禮,很願意聽聽諸位新教授的言論及對於我們的希望。我從1917年(即民國六年)來到本校,參與了三年的開學典禮。一年得一年的教訓,今天又是來親受教訓的日子了。

  我本來不預備說話,但蔣先生偏偏提出我的談話的一部分,偏偏把「且聽下回分解」的話留給我說,所以我不能不來同諸位談談。

  我暑假裡,在南京高等師範的暑期學校里講演,聽講的有七八百人,算是最時髦的教員了。這些教員是從十七省來的,故我常常願意同他們談天。他們見面第一句就恭維我,說我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袖。我聽了這話,真是「慚惶無地」。因為我無論在何處,從來不曾敢說我做的是新文化運動。他們又常常問我,新文化的前途如何,我也實在回答不出來。我以為我們現在那裡有什麼文化,我們北京大學,不是人稱為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嗎?你看最近的一期《學藝雜誌》裡有一篇《對於學術界的新要求》,對於我們大學很有些忠實的規諫。他引的陳惺農先生對於編輯《北京大學月刊》的啟事,我們大學裡四百多個教職員,三千來個學生,共同辦一個月刊,兩年之久,只出了五本。到陳先生編輯的時候,竟至收不到稿子,逼得他自己做了好幾篇,方才敷衍過去。《大學叢書》出了兩年,到現在也只出了五大本。後來我們想,著書的人沒有,勉強找幾個翻譯人,總該還有。所以我們上半年,弄了一個《世界叢書》,不想五個月的經驗結果,各處寄來的稿子雖有一百多種,至今卻只有一種真值得出版。像這樣學術界大破產的現象,還有什麼顏面講文化運動。所以我對於那一句話的答語,就是「現在並沒有文化,更沒有什麼新文化」。再講第二問題,現在外面學界中總算有一種新的現象,是不能不承認。但這只可說是一種新動機、新要求,並沒有他們所問的新文化運動。他們既然動了,按物理學的定理,決不能再使不動。所以惟一的方法,就是把這種運動的趨向,引導到有用、有結果的路上去。

  這種動的趨向有兩個方面:

  一、普及 現在所謂新文化運動,實在說得痛快一點,就是新名詞運動。拿着幾個半生不熟的名詞,什麼解放、改造、犧牲、奮鬥、自由戀愛、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你遞給我,我遞給你,這叫做「普及」。這種事業,外面干的人很多,盡可讓他們干去,我自己是賭咒不干的,我也不希望我們北大同學加入。

  二、提高 提高就是我們沒有文化,要創造文化;沒有學術,要創造學術;沒有思想,要創造思想。要「無中生有」地去創造一切。這方面,我希望大家一齊加入,同心協力用全力去干。只有提高才能真普及,越「提」得「高」,越「及」得「普」。你看,桌上的燈決不如屋頂的燈照得遠,屋頂的燈更不如高高在上的太陽照得遠,就是這個道理。

  現在既有這種新的要求和新的欲望,我們就應該好好預備一點實在的東西,去滿足這種新要求和新欲望。若是很草率的把半生不熟的新名詞,去解決他們的智識饑荒,這豈不是耶穌說的「人問我討麵包,我卻給他石塊」嗎?

  我們北大這幾年來,總算是掛着「新思潮之先驅」、「新文化的中心」的招牌,但是我剛才說過,我們自己在智識學問這方面貧窮到這個地位,我們背着這塊金字招牌,慚愧不慚愧,慚愧不慚愧!所以我希望北大的同人,教職員與學生,以後都從現在這種淺薄的「傳播」事業,回到一種「提高」的研究工夫。我們若想替中國造新文化,非從求高等學問入手不可。我們若想求高等學問,非先求得一些求學必需的工具不可。外國語、國文、基本科學,這都是求學必不可少的工具,我們應該拿着這種切實的工具,來代替那新名詞的運動,應該用這種工具,去切切實實的求點真學問,把我們自己的學術程度提高一點。我們若能這樣做去,十年二十年以後,也許勉強有資格可以當真做一點「文化運動」了。二三十年以後,朱逿先生和陳女士做中國現代史的時候,也許我們北大當真可以占一個位置。

  我把以上的話總括起來說:

  若有人罵北大不活動,不要管他;若有人罵北大不熱心,不要管他。但是若有人說北大的程度不高,學生的學問不好,學風不好,那才是真正的恥辱!我希望諸位要洗刷了它。我不希望北大來做那淺薄的「普及」運動,我希望北大的同人一齊用全力向「提高」這方面做工夫。要創造文化、學術及思想,惟有真提高才能真普及。

(本文為1920年9月17日胡適在北京大學開學典禮上的
演講,陳政筆記。原載1920年9月18日《北京大學
貓貓日刊》,又載1920年9月23日《晨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