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上的折扣
有一種無聊小報,以登載誣蔑一部分人的小說自鳴得意,連姓名也都給以影射的,忽然對於投稿,說是「如含攻訐個人或團體性質者恕不揭載」了,便不禁想到了一些事——凡我所遇見的研究中國文學的外國人中,往往不滿於中國文章之誇大。這真是雖然研究中國文學,恐怕到死也還不會懂得中國文學的外國人。倘是我們中國人,則只要看過幾百篇文章,見過十來個所謂「文學家」的行徑,又不是剛剛「從民間來」的老實青年,就決不會上當。因為我們慣熟了,恰如錢店伙計的看見鈔票一般,知道什麼是通行的,什麼是該打折扣的,什麼是廢票,簡直要不得。
譬如說罷,稱贊貴相是「兩耳垂肩」,這時我們便至少將他打一個對折,覺得比通常也許大一點,可是決不相信他的耳朵像豬玀一樣。說愁是「白髮三千丈」,這時我們便至少將他打一個二萬扣,以為也許有七八尺,但決不相信它會盤在頂上像一個大草囤。這種尺寸,雖然有些模胡,不過總不至於相差太遠。反之,我們也能將少的增多,無的化有,例如戲台上走出四個拿刀的瘦伶仃的小戲子,我們就知道這是十萬精兵;刊物上登載一篇儼乎其然的像煞有介事的文章,我們就知道字裡行間還有看不見的鬼把戲。
又反之,我們並且能將有的化無,例如什麼「枕戈待旦」呀,「臥薪嘗膽」呀,「盡忠報國」呀,我們也就即刻會看成白紙,恰如還未定影的照片,遇到了日光一般。
但這些文章,我們有時也還看。蘇東坡貶黃州時,無聊之至,有客來,便要他談鬼。客說沒有。東坡道:「你姑且胡說一通罷。」我們的看,也不過這意思。但又可知道社會上有這樣的東西,是費去了多少無聊的眼力。人們往往以為打牌,跳舞有害,實則這種文章的害還要大,因為一不小心,就會給它教成後天的低能兒的。
《頌》詩早已拍馬,《春秋》已經隱瞞,戰國時談士蜂起,不是以危言聳聽,就是以美詞動聽,於是誇大,裝腔,撒謊,層出不窮。現在的文人雖然改著了洋服,而骨髓里卻還埋著老祖宗,所以必須取消或折扣,這才顯出幾分真實。
「文學家」倘不用事實來證明他已經改變了他的誇大,裝腔,撒謊……的老脾氣,則即使對天立誓,說是從此要十分正經,否則天誅地滅,也還是徒勞的。因為我們也早已看慣了許多家都釘著「假冒王麻子滅門三代」的金漆牌子的了,又何況他連小尾巴也還在搖搖搖呢。
三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