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改良芻議附錄二
獨秀先生鑒:
胡適之先生之《文學改良芻議》,其陳義之精美,前已為公言之矣。弟茲有私見數端,願與公商榷之。倘得借雜誌余幅以就教於胡先生,尤所私幸。
(1)胡先生「不用典」之論最精,實足祛千年來腐臭文學之積弊。弟嘗謂齊、梁以前之文學如《詩經》、《楚辭》及漢、魏之歌詩樂府等,從無用典者(古代文學,白描體外,只有比興。比興之體,當與胡先生所謂「廣義之典」為同類;與後世以表象之語直代事實者迥異)。短如《公無渡河》,長如《焦仲卿妻詩》,皆純為白描,不用一典,而作詩者之情感,詩中人之狀況,皆如一一活現於紙上。《焦仲卿妻詩》尤與白話之體無殊,至今已越千七百年,讀之,猶如作詩之人與我面談。此等優美文學,豈後世用典者所能夢見!(後世如杜甫、白居易之寫實詩亦皆具此優美。)自後世文人無鑄造新詞之材力,乃競趨於用典,以欺世人;不學者從而震驚之,以淵博而稱譽;於是習非成是,一若文不用典,即為儉學之徵。此實文學窳敗之一大原因。胡先生辭而辟之,誠知本矣。惟於「狹義之典」,胡先生雖然主張不用,顧又謂「工者偶一用之,未為不可」,則似猶未免依違於俗論。弟以為凡用典者,無論工拙,皆為行文之疵病。即如胡先生所舉五事,(1)(3)(5)雖曰工切,亦是無謂;胡先生自評謂「其實此種詩盡可不作」最為直截痛快之論。若(2)所舉之蘇詩,胡先生已有「近於纖巧」之論。弟以為蘇軾此種詞句,在不知文學之「斗方名士」讀之,必贊為「詞令妙品」,其實索然無味,只覺可厭,直是用典之拙者耳。(4)所舉江亢虎之誄文,胡先生稱其「用趙宣子一典甚工切」,弟實不知其佳處。至如「未懸太白」一語,正犯胡先生所云用典之拙者之第五條:胡先生知「灞橋」、「陽關」、「渭城」、「蓴鱸」為「古事之實有所指,不可移用」,則宜知護國軍本無所謂「太白旗」,彼時縱然殺了袁世凱,當不能沿用「梟首示眾」之舊例;如是,則「懸太白」三字,無一合於事實,非用典之拙者而何?故弟意胡先生所謂典之工者,亦未為可用也。
(2)文學之文用典,已為下乘。若普通應用之文,尤須老老實實講話,務期老嫗能解;如有妄用典故,以表象語代事實者,尤為惡劣。章太炎師嘗謂公牘中用「水落石出」,「剜肉補瘡」諸詞為不雅。亡友胡仰曾先生謂曾見某處告誡軍人之文,有曰,「此偶合之烏,難保無害群之馬。……以有限之血蚨,養無數之飛蝗」,此實不通已極。滿清及洪憲時代司法不獨立,州縣長官遇有婚姻訟事,往往喜用濫惡之四六為判詞,既以自炫其淹博,又藉以肆其輕薄之口吻;此雖官吏心術之罪惡,亦由此等濫惡之四六有以助之也。弟以為西漢以前之文學,最為樸實真摯。始壞於東漢,以其浮詞多而真意少也。弊盛於齊、梁,以其漸多用典也。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別無他事,實為文學中之最下劣者。至於近世,《燕山外史》、《聊齋志異》、《淞隱漫錄》諸書,直可謂全篇不通。戲曲,小說,為近代文學之佳者,小說因多用白話之故,用典之病尚少(白話中罕有用典者。胡先生主張採用白話,不特以今人操今語,於理為順,即為驅除用典汁,亦以用白話為宜。弟於胡先生採用白話之論,固絕對的贊同也);傳奇諸作,即不能免用典之弊,元曲中喜用《四書》文句,亦為拉雜可厭。弟為此論,非榮古賤今,弟對於古今文體造句之變遷,決不以為古勝於今,亦與胡先生所謂「有《尚書》之文,有先秦諸子之文,有司馬遷、班固之文,有韓、柳、歐、蘇之文,有語錄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進化」同意,惟對於用典一層,認為確是後人劣於前人之處,事實昭彰,不能為諱也。
(3)用典以外尚有一事,其弊與用典相似,亦為行文所當戒絕者,則人之稱謂是也。人之有名,不過一種記號。夏、殷以前,人止一名,與今之西人相同。自周世尚文,於是有「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諡」種種繁稱,已大可厭矣。六朝重門第,爭標郡望。唐、宋以後,「峰,泉,溪,橋,樓,亭,軒,館」,別號日繁,於是一人之記號多乃至數十,每有眾所共知之人,一易其名稱,竟茫然不識為誰氏者,弟每翻《宋元學案目錄》,便覺腦疼痛,即以此故;而自來文人,對於此等稱謂,尤喜避去習見,改用隱僻,甚或刪削本名,或別創新稱。近時流行,更可駭怪。如「湘鄉」,「合肥」,「南海」,「新會」,「項城」,「黃阪」等等,專以地名名人,一若其地往古來今,即此一人可為代表者然;非特使不知者無從臆想,即揆諸情理,豈得謂平。故弟意今後作文,凡稱人,悉用其姓名,不可再以郡望別號地名等等相攝代。(又,官名地名須從當時名稱,此前世文人所已言者,雖桐城派諸公,亦知此理。然昔人所論,但謂金石文學及歷史傳記之體宜然;鄙意文學之文,亦當守此格律。又文中所用事物名稱,道古時事,自當從古稱;若道現代事,必當從今稱。故如古稱「冠,履,袷,裳,籩,豆,尊,鼎」,僅可用於道古;若道今事,必當改用「帽,鞋,領,褲,碗,盆,壺,鍋」諸名,斷不宜效法「不敢題糕」之迂謬見解。)
(4)一文之中,有駢有散,悉由自然。凡作一文,欲其句句相對與欲其句句不相對者,皆妄也。桐城派人鄙夷六朝駢偶,謂韓愈作散文為古文之正宗。然觀愈之《原道》一篇,起首「仁」、「義」二句,與「道」、「德」二句相對,下文雲,「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又雲,「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皆駢偶之句也。阮元以孔子作《文言》為駢文之祖,因謂文必駢儷(吾友劉申叔先生即篤信此說,行文必取駢儷。嘗見其所撰經解,乃似墓誌。又劉先生之文,專務改去常用之字,以同訓詁之隱僻字代之,大有「夜夢不祥,開門大吉」改為「宵寐匪禎,辟札洪庥」之風,此又與用僻典同病)。則當詰之曰,然則《春秋》一萬八千字之經文,亦孔子所作,何緣不作駢儷?豈文才既竭,有所謝短乎?弟以為今後之文學,律詩可廢,以其中四句必須對偶,且須調平仄也。若駢散之事,當一任其自然;如胡先生所謂「近於語言之自然而無牽強刻削之跡」者,此等駢句,自在當用之列。
(5)胡先生所云「須講文法」,此不但今人多不講求,即古書中亦多此病。如《樂毅報燕惠王書》中「薊丘之植,植於汶篁」二語,意謂齊國汶上之篁,今植於燕之薊丘也。江淹《恨賦》,「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實「危心墜涕」也。杜詩,「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皇枝」,「香稻」與「鸚鵡」,「碧梧」與「鳳皇」,皆主賓倒置。此皆古人不通之句也。《史記》裴駰《集解•序索隱》有句曰,「正是冀望聖賢勝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愈於《論語》『不有博弈者乎』之人耳」,凡見此句者,殆無不失笑。然如此生吞活剝之引用成語,在文學文中亦殊不少;宋四六中,尤不勝枚舉。
(6)前此之小說與戲劇在文學上之價值,竊謂當以胡先生所舉「情感」與「思想」兩事來判斷。其無「高尚思想」與「真摯情感」者,便無價值之可言。舊小說中十分之九,非誨淫誨盜之作(誨淫之作,從略不舉。誨盜之作,如《七俠五義》之類是。《紅樓夢》斷非誨淫,實是寫驕侈家庭,澆漓薄俗,腐敗官僚,紈袴公子耳。《水滸》尤非誨盜之作,其全書主腦所在,不外「官逼民反」一義,施耐庵實有社會黨人之思想也),即神怪不經之談(如《西遊記》、《封神傳》之類);否則以迂謬之見解,造前代之野史(如《三國演義》、《說岳》之類);最下者,所謂「小姐後花園贈衣物」,「落難公子中狀元」之類,千篇一律,不勝縷指。故小說誠為文學正宗,而前此小說之作品,其有價值者乃極少(前此文人,最喜描寫男女情愛。然彼等非有寫實派文學之眼光,不過以穢褻之文筆,表示其肉麻之風流而已,故並無絲毫價值之可言)。弟以為舊小說之有價值者,不過施耐庵之《水滸》,曹雪芹之《紅樓夢》,吳敬梓之《儒林外史》,李伯元之《官場現形記》,吳趼人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曾孟朴之《孽海花》六書耳。曼殊上人思想高潔,所為小說,足為新文學之始基乎。此外作者,皆所謂公等碌碌,無足置齒者矣。劉鐵雲之《老殘遊記》,胡先生亦頗推許;吾則以為其書中惟寫毓賢殘民以逞一段為佳,其他所論,大抵皆老新黨頭腦不甚清晰之見解,黃龍子論「北拳商革」一段信口胡柴,尤足令人忍俊不禁。至於戲劇,南北曲及崑腔,雖鮮高尚之思想,而詞句尚斐然可觀;若今之京調戲,理想既無,文章又極惡劣不通,固不可因其為戲劇之故,遂謂為有文學上之價值也(假使當時編京調戲本者能全用白話,當不至濫惡若此)。又中國舊戲,專重唱工,所唱之文句,聽者本不求甚解,而戲子打臉之離奇,舞台設備之幼稚,無一足以動人情感。夫戲中扮演,本期確肖實人實事,即觀向來「優孟衣冠」一語,可知戲子扮演古人,當如優孟之像孫叔敖,苟其不肖,即與演劇之義不合;顧何以今之戲子絕不注意此點乎!戲劇本為高等文學,而中國之舊戲,編自市井無知之子,文人學士不屑過問焉,則拙劣惡濫,固其宜耳。
梁任公先生實為近來創造新文學之一人。雖其政論諸作,因時變遷,不能得國人全體之贊同,即其文章,亦未能盡脫帖括蹊徑,然輸入日本文之句法,以新名詞及俗語入文,視戲曲小說與《論》《記》之文平等(梁先生之作《新民說》、《新羅馬傳奇》、《新中國未來記》,皆用全力為之,未嘗分輕重於其間也),此皆其識力過人處。鄙意論現代文學之革新,必數及梁先生。
至於當世所謂能作散文之桐城巨子,能作駢文之選學名家,做詩填詞必用陳套語,所造之句不外如胡先生所舉胡先驌君所填之詞,此等文人,自命典贍古雅,鄙夷戲曲小說,以為偎俗不登大雅之堂者,自仆觀之,此輩所撰,皆「高等八股」耳(此尚是客氣話;據實言之,直當雲「變形之八股」),文學云乎哉!(又如林紓與人對譯西洋小說,專用《聊齋志異》文筆,一面又欲引韓、柳以自重;此其價值,又在桐城派之下,然世固以「大文豪」目之矣!)
錢玄同白 1917年2月25日
(原載1917年3月1日《新青年》第3卷第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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