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集/卷二十六
序五首
[編輯]魂殿都監契屛序
[編輯]恭惟我顯宗大王卽位之十五年,棄群臣,實甲寅八月之十八日也。有司遵禮典設殯殿都監,主治大喪之事。提調三員,以卿宰爲之,郞廳八員,二員以侍從揀差,稱都廳,摠察各房。六員分掌三房,房各二員。一房掌祭奠,二房掌衰服,三房掌含斂欑屋。
越六日殯事畢,稟上旨以昌慶宮之歡慶殿爲魂殿,卽古所謂特祀之寢也。遂設魂殿,都監提調以下,竝兼察其任,唯一房郞廳二員,留供殯殿諸事,二房、三房郞廳,各去其一而存其一。又差監造官三員,繕工監該官一員,分其職掌而治之。添修殿閣,繕葺廊廡,鑄造祭器,事旣重而役且鉅,凡閱五十餘日而工告訖。比之前時,功費之省幾半之,玆蓋奉承我聖上體先王儉約之至意,而亦可見大小諸僚敦匠之勤也。
至十二月十三日,自山陵返虞於魂殿,旣卒事。錄都監事例爲儀軌,歸之掌故氏,而又相與謀爲此屛。列書官爵姓名,以備後觀,亦故事也。諸公以壽恆職忝摠護,請識一言於下方。嗚呼!臣等俱受先王隆天厚地之恩,旣不能以身先蓐螻蟻。乃其區區所自效者,只在於攀慕靡及之地於斯役也,顧何以爲心?而亦何忍爲之言耶?
惟其蒼皇哀隕之中,周旋共事,積有日月,則託契之厚,誠不淺淺。而人情久則易忘,識之,欲其相勖而不忘也。然我先王盛德深仁,自有沒世而不忘者,隨事興感,無所往而不然。向之所共周旋於哀隕之中者,無非他日興感之端,則不期於不忘而自不能忘矣,奚待文字以識之也?若其事之始末,不可不書,觕記其略如右雲。
《獨石集》序
[編輯]自古文章之士,類多才命相仇之嘆,其生而致用於世固難矣,及其沒而殘膏賸馥,能垂耀不朽者,亦落落鮮覯。以余觀於獨石黃公,益可信已。
公芝川公之冢子也。芝川文章,世推爲大家,而公實承之,有「鳳毛」之稱。然公才氣俊逸,其於文天得爲多,不專出於弓箕之學也。旣射策魁大科,歷踐臺省,駸駸且嚮用矣。使公循序而進,步武騷壇,建旗鼓執牛耳,豈遽出一時諸公下哉?不幸而一扞於辛卯之文罔,再陷於壬辰之機穽,終至冤死於壬子之獄而其禍極矣。平生所著述,竝隨而亡逸,今其得之掇拾者,厪十之一二也。
嗚呼!以公邁倫之才,旣不能黼黻、笙鏞,以鳴國家之盛,反以身爲姦凶之魚肉,而至於鋪錦列繡之文,片片零落,使後之人不得見其雕繪之全,公之有才無命,吁其甚矣哉!
然公之所同受誣者,皆世所稱賢人君子,而其得洗雪,實在聖祖改紀之初,則卽此而可以槩公矣。故其殘篇斷章,尙使人吟誦而不能已。其視戕賢害能之徒骨未及寒,而人聞其名而唾之者,得失果何如也?九原有知,亦可以自慰矣,奚足爲公憾哉?
公家別業,在永平之芝川,余屢訪永平山水,觀所謂「獨石」,卽川中一巨石也,芝川公與公自號,蓋取諸此。余過之,未嘗不慨然興感,想見其爲人也。今公外孫柳君時蕃,以公遺稿鋟木而問序於余。余旣惜公才命之不偶,且嘉柳君用心之勤,遂不辭而爲之敍。
《晴沙集》序
[編輯]霽峯高公,當壬辰之難,倡義討賊,以身殉之,其中子學諭公實從死。冢子臨陂公起兵復讎,兵敗於晉陽,亦死之。一家忠孝,世比之晉卞成陽雲。
其季子曰晴沙公,髫年罹禍,故能厲志攻學,不墜父兄之業,旣魁司馬,旋又闡大科。聲譽日起,一時名流爭傾嚮之,樂與爲交。而朝廷亦以公忠臣子,甚尉寵之,由郞署而選湖堂,將任以文翰事矣。已而不偶於時,棲遲州府,公不以燥濕異視,所到擧其職,又將用政術顯矣。然公坦易疏蕩,處己接人,或失於關防,坐此數被疵摘。至最後,因詩語遭無妄,則幾麗大辟矣,賴仁祖追念霽峯公,特推字孤之恩,得脫於文罔。自是世不復收公,而公亦無意於世,屛跡鄕里,沈冥麴糱,以此終其身。
嗟乎!以公家世才地,平步而進,猶可以致高位享顯名,不後當世之士,而卒止於是,豈非命也哉?公無適嗣,有子傅善,卽枚乘之皐也。裒聚公遺稿,間以示余。公之著述本不多,然其詩與文,蔚有風韻,不失家庭遺則,至其造次吟詠,猶拳拳忠貞二字,噫!是豈背國辱先者哉?傅善請余抄其可傳者,且敍之一言。
竊念我王父與公有通家之好,當公困殢,嘆惜之意,屢形於書牘。余於此誼不敢辭,略加去取,仍書歸之。後之覽斯集者,庶幾得公心事而亦以知忠孝之家之所傳雲。
《橘屋集》序
[編輯]蓋當我穆廟之世,湖南有以詩鳴者,曰橘屋尹公。同時詞苑諸公,靡不推許,而我王父文正公與之游從最熟。不佞幼侍家庭,從書篋故紙中,得公與王父酬唱若而篇而讀之,恨無由睹其全也。
今適禦魅於朗州,朗於公舊居海南比壤也。公之曾孫仁厚、天厚兄弟袖公遺稿來眎,仍請刪定而弁以文,是則不佞烏敢當?竊自幸其宿心之副也。遂受而卒業,則其詩格鍊而調淸,詠物寫事,無非本乎性情之正,宜其以此鳴於世也。其餘雜著諸文,亦皆贍暢有理趣,其必傳於後無疑也。
公少學於重峯趙先生,坐此擯於時論,晩又厄於昏朝,蹭蹬下位,而猶秉正不撓。退居鄕里,繞屋樹橘,自放於酒賦以終其身,一時儕流之所推許,不顓在詩也。
公甚有內行,觀其所述繼母行錄,則可知母之所以愛公,與公之善事母者,皆非今人所能及。然則公之可傳,又豈獨詩哉?噫!近世所稱詞人文士其所著述,能使木災而紙貴者,其人與文,豈盡有瘉於公哉?獨公後承凋殘,又未有靑雲之士爲之後焉者,使其隹篇秀句,零落於塵埋蠧食之中,而不得託剞劂以圖不朽之傳,吁其可惜也已!顧不佞非玄晏無能爲《三都》家役,而重違尹君兄弟之請。且念先故之誼,玆用不揆僭妄,略爲之標選,竝敍一言以歸之。
公名光啓,海南人。登己丑文科,嘗入春坊爲講官,仕止禮曹正郞。其王父拙齋公行,與其昆季橘亭衢、杏堂復,俱以大科進,有聞於世,公之家學淵源,蓋有所自雲。崇禎紀元後丙辰中冬日,安東金壽恆書於朗州之服舍。
《沙溪先生文集》序
[編輯]沙溪金先生卒幾六十年,文集猶未行,蓋先生平日不喜著述,門下諸賢不欲違其自謙之意雲。我聖上十一年乙丑,臨筵下敎曰:「予欲觀文元公文集,其令玉堂取入。」於是奉朝賀尤齋宋公時烈以先生門人,編次其遺稿隨箚投進,上覽之稱嘆,遂命芸館剞劂而行之。
尤齋公屬壽恆爲序,壽恆自惟蒙陋不敢當,屢辭不獲。則仍竊記壽恆幼侍先王父文正公膝下,有語及先生,或歉其少文者。王父曰:「先生何可易言,望其外,亦可以知其德矣。」壽恆當時雖稚昧無所識知,而因王父之敎,得以知先生之爲先生也。抑又聞之,栗谷先生以聖賢之學,任繼開之責,一時及門之士,彬彬輩出,其間聰明英儁,以經術、文學名於世者,未可一二數也。至於淳實懇篤,謹守師說,以能受其嫡傳,則唯先生一人而已。
論者以其質魯而傳道,猶曾氏之於孔門,斯誠知言哉。然質魯之人,世固多有,則謂先生傳道,只在於此,而不求其所以傳之之實,非知先生者也。夫聖門旨訣,不過曰「博文、約禮」二者,廢其一則非學也。先生天賦渾粹,自然近道,而至其問學,則加以人一己百之功,剖析精微,毫釐必謹,克治誠切,老而不懈。又專精禮學,講討而服行之,使天敍天秩大明於吾東,其功益偉矣。
世皆知先生之能約以禮,而若其博學於文則鮮克知之矣。凡先生之格致、思辨,詩書雅言,無非文者,何必摛華藻工筆札而後,謂之文哉?故其發爲文字者,雖樸茂簡質,無所修飾,而率皆義理明白,體用具備,無一字一句或涉於偏駁浮誇,信乎其爲仁義之人之言也。先生所以得斯道之傳者,其在斯歟。彼以少文爲歉者,豈非淺之爲知先生哉?方今世衰道微,爲學者不淪於卑陋,則必趨於浮靡,其不爲胡廣之《中庸》、鸚鵡之能言者幾希。我聖上興思九原,命刊遺書,欲以嘉惠後學者,其意豈偶然哉?誠使讀是集者,精思實踐,不務空言,有以默契乎先生傳道之實,則泝洛、閩,達洙、泗,由此可致,而庶不負聖上表章之盛意矣。
是集之行也,先生曾孫光城公兄弟考校訂正,實相編摩之役。光城名萬基,早以文學顯,用爲當寧國舅,有大勳於王室。近世名賢子姓之襲休,門弟之多賢,鮮有及先生者,先生燾後之德,誨人之化,此亦可徵雲。崇禎紀元後丁卯孟秋,後學安東金壽恆謹序。
記八首
[編輯]崇禎皇帝御筆二障購得始末記
[編輯]癸丑冬,余奉朝命,修聘燕中,及春始東歸至遼東。有李生之淮,來與同宿旅館。李本江西仕族,虜之躪南方也,闔門遭覆滅,獨其身俘繫於此。爲人警黠可與語,爲詩文亦略涉蹊徑。語及南事顚末,輒扼腕悲悒,淚簌簌下。袖二障子視余曰:「此崇禎皇帝御筆也。」
余敬受而展之,其一書「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一句,其一書「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句。句下又各有一字,字體如出一套,而莫詳其爲某字,意者似是御押而不敢知也。上有二篆章,一曰「鳶飛魚躍」,一曰「崇禎歲次著雍攝提格。」以干支推之,卽戊寅歲也。又以隷書印「御筆」二字於左旁,此則蓋後人所標識也。紙面灑金璀璨,飾以瑞錦,軸以文棐,宛然無少玷缺,只外面稍有壞汚。觀其筆勢飛動,墨花輝映,若鸞鳳翔而雲漢回,其爲眞蹟無疑也。
仍問:「藏者爲誰?」李曰:「初不知自何流傳,而今爲此城大賈胡姓人所有。將市之以爲利,願子捐金購之,毋使先皇寶墨淪棄於腥穢之場也。」問:「其直幾何?」曰:「約數十金可售。」余謂:「今之得購此,誠不可得之幸,其何直之多少之是計乎?而況於數十金乎?」柰余橐裝已罄,無一金之資,則唯相對嗟惋,摩挲不忍釋者。久之,李生又謂余:「直不必金,幸有他物之可貨者,吾當居間而爲之地。」余詢從者搜之藥裹,得三稏一觔許。遂使象,胥偕李生持以之胡家,胡初甚有恡色,賴李生力贊始許購,歸而藏於家,以爲永世之寶焉。
嗚呼!自惟下土蟣蝨,臣旣生晩,不及在宥之盛際,拭玉朝天,以與於觀國論樂之會。乃於天翻地覆之後,包羞忍辱,靦然爲皮幣之役。凡道路於經歷,城闕於周覽者,無非裂眥而摧心,欲求昔日聲明文物之餘,以少慰東周之思,而泯泯焉不可復尋矣。至於先皇宸翰之流散人間者,雖隻字、片蹏,其爲可珍,固不翅拱璧,而所可以寓其哀慕者,又豈特烏號之弓哉?故余前後求之之勤,靡不至矣,而訖無得焉,徒撫跡於壽陵、龍池之間,而抆血呑聲而已。乃今偶得之於逆旅,以副其宿願,庸非不可得之幸耶?
竊惟先皇之爲此書在戊寅,而越六年而有甲申之禍,甲申之去今未及三紀,則歲月非久遠也。以先皇天縱之能,揮灑於淸燕之暇者,必有充溢於寶文、宸奎之藏,未可以遽數也。然而至於今日,求之勤而得之難如此,則可見其傳於世者之至尠也。獨此二障閱幾兵燹,而能保完如舊,斯已奇矣。其不爲昭陵玉匣之殉,而落於一賈胡之手,埋沒於氈廬野肆之中,固可謂不幸。而塵沙之所蒙翳,蠧鼠之所侵蝕,不遂至於隳失者,亦幸矣。一朝而因其圖利之心,終歸於勤求不得之賤臣,得以誇耀海域以永其傳,玆又豈非幸之幸也?雖然,此豈容人力哉?非有鬼物陰護而潛衛,則尙可以得此乎哉?噫亦異矣!
抑余因此而重有感焉。國君死社稷,古今之通誼也,廢興存亡,有國之所不免,而歷選終古,能蹈此義者,蔑蔑乎無聞焉。惟我先皇帝當蒼皇顚覆之際,身與宗社俱亡,其巍巍義烈,度越百王,眞可謂無愧於祖宗而有辭於天下後世矣。此固中朝臣子極天之至痛,而使天下後世之人聞之,亦可爲掩泣而氣塞,況我東土被皇家子視之澤出尋常萬萬者哉?道路、城闕之所歷覽,猶爲之興哀,況此御筆二十四字一句一點,皆出於心劃?
手澤若新,天香尙餘薰,奉以揭壁,日夕瞻仰,恍若躡文陛襯香案,以覲穆穆之光,則萬折朝宗之誠,《匪風》、《下泉》之感,其有不由此而發耶?李生之惜其淪於腥穢而必欲歸之於余者,其意誠可尙,而余之辛勤以得之,以寄其區區北拱之微悃,其志不亦可悲哉!第未知今世知余此志而同其悲者,有幾人歟?惟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之耳,聊書此以志之。崇禎戊辰後四十八年乙卯八月日,謹書。
風玉亭記
[編輯]余竄朗州,寓城西郡吏家,家本面東背西,朝夕俱受日。而又卑椽短簷,牢密其墻戶,當夏則烘爍忒甚,風氣無自以入,是以居常鬱鬱,有坐甑之苦焉。郡故稱形勝,環一境之內,巖寺、水亭之宜於濯熱納涼者,固未嘗無也。而余方塞竇息影,足不出門外一武地,則顧無因而至,徒寄羨於水玉、秋菰而已。
旣久而得一避暑之所焉。舍後小丘斗斷,其上頗寬衍,四面竹樹環之,蕭槮悄蒨,覺有幽趣。遂命僕刜穢草,闢朽壤,試陟而望之,面勢爽豁,若出埃壒之表。凡山之遠近,水之紆直,村畦野塗之繡錯經緯者,爭獻狀於杖屨之下。且其處地高,故得風多,每披寫消搖,甚快適也。然暴陽凌雨,不可以恆處,則謀所以庇之者。而鳩材營宇,非唯力詘,亦非余所欲也。乃取巨竹構一架爲亭,杗、桷、栟、杙,皆以竹爲之,不雜一木,獨其下以木設爲方機,穴其四隅而承其柱,欲其樸屬而毋使土侵竹也。其高一尋有半,其廣如之,其脩不及高一尺,不崇朝而工已訖。以蓬席蓋其頂,編柵布其底以代床,上施以簟,簟與柵亦竹也。
亭旣成,余乃葛巾布褐,日相羊其中,呻書詠詩以自樂,其所樂而倦,則引觴而醉,據幾而眠,煕煕然與造物者游。旣覺而起則鮮飆自生,翠葉交蔭。月嶽爽氣,依依入襟袖,令人神淸心曠,有馭泠風羾寒門意,以至暮色蒼然,新月映林梢,而興猶未闌也。當是時也,忽不知身之爲僇人,地之爲荒裔,時之爲炎夏,則況世之是非,得喪榮辱,復有可以攖吾懷者耶?假使余得致身於向所謂巖寺、水亭者,而其淸曠自適之趣,未必能若是也。
昔柳柳州記鈷鉧潭云:「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玆潭歟?」今余之樂於斯而忘其困者,亦玆亭之助也,則烏可使沒沒無名?遂名之曰「風玉」。客有過而難余者曰:「風者亭之所固有,名之宜矣。然其結構觕朴,不過稍飾於橧巢林樾者耳,強名之爲亭,亦云不稱。今乃揭玉爲名,有若侈大者然,其意何居?」余應曰:「否否!余性素愛竹,幸今得處於萬竹之中,而又以竹爲亭,其起居枕藉偃仰顧眄,無非竹也。夫風之與竹最相宜,觀於程夫子感應之說,亦可知矣。
每風之來觸於亭也,磨颭戛擊,自相成聲,琮琤乎鏗鏘乎,若碎琳琅而鳴玦環,非亭之能聲也,竹爲之聲也。又四顧而聽之,則竹之林立於左右者,無不爲風所搖,瑲瑲珊珊,其聲淸越以長,非竹之能聲也,風爲之聲也。聲雖風與竹之爲,而其聽於耳則無非玉也,名亭以玉,奚不可之有?
且也古之君子比德於玉,而其澤栗廉垂之德,竹實似之。故比玉於竹者亦多矣,此《淇澳》綠竹之詠,所以興琢磨圭璧之盛德也。余之於竹,不徒挹其風之淸以滌其煩歊,亦將取其德之比玉者,以爲進修之則,則以玉名亭,意實在斯。觕朴非所嫌也,至若侈大之雲,不亦淺之知我哉?」客「唯唯」而退,因書其語以爲記。
安用堂記
[編輯]昔韓昌黎送李願歸盤谷,述願之言。歷敍遇於世與不遇者之事,雖一歸之命,而其趣舍之意可見。至其末,特提奔走徼倖者而斷之,則其賢不肖之分,豈不益較然哉?噫!士之遇不遇,各有命焉,固不可以力致也。然滔滔終古,能安於其命而無求於外者,一何鮮覯也?夫揚名聲者,常苦於韁鎖;處閒適者,每病於湮沒,二者之不得兼,亦其理與勢然也。卽二者而論之,其顯晦升沈,奚翅雲泥之懸哉?而若校其勞佚而乘除之,則彼焦中鶩外,鐘漏乎奔忙者,孰與棲遲衡、泌,泄泄十畝之間哉?
此仲長子所以樂志閒居,至譬之凌霄漢出宇宙而無羨乎入帝王之門者也。雖以蘇長公之登金門上玉堂,名位爀爀耀一時,而及其流竄嶺海,反不如坐茂樹而終日者,佛印老釋猶以此諷之。觀乎此則得閒之難,又有難於求名者矣。然世之人旣或得閒矣,而汲汲焉唯名是求,汚穢之不羞,刑辟之是觸,至於老死而不悔,如願之言者多矣。斯豈非不能安其命而然耶?
夏山曹仲宣丈,本世祿之胄,生於京師,少奉其家大人,避地朗州之鳩林村,仍居焉。村在月出山下,湖海林園之勝,甲於南方,而曹丈所居,據村之一偏,得幽深窈窕之趣。旁多陂田汚邪收其利,足以充伏臘之費,去漁浦不百步而近,日必擧網得雋,足以繼朝夕之羞,左右植橘、柚、安榴、梅、杏之屬,連柯交蔭,華實照爛,足以供奇翫而侈飣餖。就宅之左,闢之以爲堂,涼軒燠室,足以適四時節宣之宜。堂之前後,壘石而列卉竹,鑿沼而種蒲蓮,杖屨消搖其中,足以觀時物之變,資耳目之娛。客至無親疏,必刲腴佐酒,歡然相對,罍不恥不止。興到輒牽黃擎蒼,使奚奴攜一鴟夷,縱游平原、大麓之間,逐雉兔以爲樂。有時筍輿、舴艋,隨意所之,非山寺則湖亭也,亦足以散煩鬱暢幽悁而終身不厭矣。雖盤谷之無不足,何以過此?
吾知世之閒適者,莫曹丈若也。然慕通顯而惡沈晦,曹丈豈異於人哉?余觀曹丈少不習公車業,樂弛置自放,雖不得與於俊造之列,而若其氣義、幹局,視今之爲百執事者,有過而無不及焉。況其戚故、姻婭,無非世所稱名門望族,秉勻持衡者,前後踵相躡也,卽曹丈一開口,顧不乏與爲吹噓者。纍墨綬長民社,其已久矣,乃曹丈獨謂旣得其閒,無所用乎名,泊然不以干其守。年今迫七袠矣,皓首布衣,人皆嗟惜,而曹丈方且優游自得,未見有戚戚色,豈所謂安其命,無求於外者耶?其視向之奔走徼倖,老死於汚穢、刑辟之間者,果何如也?
尤齋宋先生取安樂翁「旣閒安用更名爲」之語,名其堂曰「安用」,可謂知曹丈之深,而亦可以警世之徇名喪身者矣。曹丈屬余演其語以爲記,若余者坐誤虛名,求閒而不得者也。今登曹丈之堂,竊羨其閒而韙其志之遠邁於俗人也,於是乎書。
竹林亭記
[編輯]玄上舍士休闢小亭,爲宴息之所,問名於余。余問曰:「古人名堂室,不一其義,或以箴警,或以寓興,或以山川景物,子之意何居?」士休曰:「唯唯否否。吾才疏性懶,安於弛置,年及五十,蔑蔑乎無聞,則其言之尤、行之悔,而可以箴警者多矣。窮居閒處,幸無羈紲之苦,稼、圃、弋、釣、琴、尊、棋、槊,凡可以寓吾興者,亦非一也。弊廬在鳩林里中,占地最軒敞,月岳抱其前,西湖環其後,篠、簜、橘、柚、梅、榴之植,交映於左右,則山川景物之供吾應接而可取以爲名者,又不可勝數也,然三者吾皆不以名吾亭也。」
余請其故,則乃欷歔而言曰:「去吾舍數里,吾叔父寢郞公別業在焉,園林臺沼,擅勝於一鄕,可與古所稱輞口、卯橋爭其霸矣。築一亭其中,顏曰『就陰』,卽叔父之所寄傲也。
不幸叔父歿世,禍敗蕩析,後承不能保家業,未及十數稔,而舊居已爲墟矣,其巋然如魯殿者,獨其亭在耳。又將撤其材而貨之,爲村民之所有,則吾於是愍然有不忍於心者,遂歸其直而移構於此,冀以無廢叔父之舊焉。子幸而名吾亭,願用是志之也。」余作而曰:「有是哉!士休之篤於親也!請名之曰『竹林』可乎?在昔竹林之所謂賢者七人,而阮家叔姪居其二,夫以諸阮子姓之衆多,咸也獨能同其遊。雖如風韻似父之渾,而亦不得預焉,嗣宗之於仲容,其契許可見矣。今寢郞公非無似續,而莫有任花石之託者,顧士休乃能眷眷於堂構之傳。士休之事叔父如此,則其叔父之視士休,不減步兵之阿咸者,卽可知矣。
名其亭,宜無以易此也。況『就陰』之義,實取蒙莊,則其與林下趣尙,蓋亦不殊矣。名之以此,庶幾不畔於舊稱也。
噫!竹林之遊,可謂極一時之跌宕,而及至嵇、阮殞逝,風流雲散,則其親朋、酒徒踐遺墟經舊廬,無不撫跡興感,若黃壚之嘆、山陽之賦者,此固人情之所必至也。況以士休之篤於親,而昔之杖屨觴詠所追陪而周旋者,今皆蕩然爲榛莽鼪鼯之場,則所以彷徨想慕,愴焉愾焉者,又豈他人比哉?是以於其榱棟之遺,猶且愛惜收拾,俾不爲易主之歸。至扁其亭,則又舍其可名者,而必欲以寓其思焉,士休之用心,其亦勤矣。余誠嘉之,敢不表而揭之,以彰士休之志也。」
傍有客質余曰:「子之言則然矣,魏、晉之士,放曠越禮,吾儒所不取,末哉!子之待士休也。」余應曰:「是不然。今余所取名於竹林,不過阮家父子事耳。庚桑子,老氏之役,而朱夫子取『畏壘』,以名其菴,則亦奚異於是哉?且子不聞山巨源之稱仲容乎?『淸眞寡慾,萬物不能移』則雖雲任達,其賢於今之逐逐利名者亦遠矣,斯獨非可取者耶?」客默而退。士休請錄其語以爲記,遂書以與之。
碧流亭重修記
[編輯]湖南之錦城,有故府使金公用韜略顯,尤以氣義稱於世雲。昔我先祖文正公之由虜庭出,住龍灣也,金公自錦城往候焉。錦之去灣,數千里之遠也。金公之於先祖,非素客習門下者也。況先祖當此之時,內困於蜮射,外阽於虎口,其危辱已甚,雖平日趨慕者,亦多背而去之,則非有形勢可以驅使人,而又非有福利之可徼於後者也。獨金公不計身之利害、世俗之詆笑,越百舍而赴之,如不及焉,豈古所謂千里誦義不顧世者非耶?其得氣義稱不虛矣。
及先祖東歸,金公又來拜於石室,余方幼從傍竊瞯,公已老矣。而猶激昂忼慨,眉間壯色,隱隱有封狼居胥意,信所謂矍鑠翁也。未幾而聞公逝,每惜公氣義不得一試之於制閫登壇,以沒於地也。逮乎世變愈多,附勢背義者,滔滔皆是,則益嘆如公梃然爲出石之筍者,不可復得也。
自余來朗州,與公鄕接壤,求識其子孫甚切。已而公之二孫尙鉉、尙焌屢訪余服舍,余喜其不替先誼也。一日二君謂余曰:「弊居臨水有亭,曰『碧流』。祖父嘗構竹爲屋,實晩年棲息之所也。歲久且壞,今將易而新之,願有以記之也。」余觀人家基業,未有不成於祖先而敗於子孫者,況能修其壞而復其舊耶?今於二君見之,余又喜其能不墜先業也。然二君之所以承家者,其止於是耶?必也砥行礪義,以無忝祖武,然後方可謂善於堂構矣。一亭舍之壞,而尙不忍不修,則況於此而忽之哉?此二君之所宜加勉,而亦余區區之望也。
餘僇人也,無由一投足於殘山剩水之間,以撫其苔槍雨甲之遺跡,則徒有悵想而已。因二君之請而一言寄意,又安可已也?至於山川之美、登眺之勝,非余所親睹者,不暇述,第述公之氣義、余所嘗慕用者,而仍勉二君以嗣守之道焉。亭本我朝趙參判注別墅,傳之外裔,爲金氏所有,「碧流」卽其舊號雲。
水南寺記
[編輯]月出山,實羅季道詵師掛錫地也。始詵公相地之宜,據山之正脈,以設大伽藍,則所謂道岬寺也。又環山內外,置蘭若以百數,凡巖洞林麓之稍可以棲託者,靡或遺焉。雖歲久湮廢,今之存者不能什之一,而其故基遺蹟之在覩記者,猶歷歷可尋也。獨道岬之南循溪以上,有一區峯回水抱,地高而勢阻,其形勝可與前所置蘭若者相甲乙,而蕪沒空曠,未有以稱焉。
至崇禎丙申,山人釋敏察而識之,嘅前之遺,於是斬榛棘夷崖崿,倡一二同志,鳩材建屋,佛堂僧房長弟告成。又直其前爲樓數楹,以便臨眺,規制雖小,儼然一祗園也。夫自詵公以來迄今殆近千年矣,其間遊人釋子之經行於斯者亦何限?而至敏而一朝始發之,豈天慳而鬼祕之,以待其人歟?地之隱顯固有時,而亦可見敏之有法眼矣。
余竄於南,適在月出之下,嘗攜客到寺,觴詠於樓上。其幽夐瀟灑,令人樂而忘歸,微敏開拓之力,吾輩焉得以有此樂耶?余又嘉敏之爲後人計者,志勤而識慧也。時敏已入寂,有老僧玉烈頗恬靜識文字,爲余道敏事甚詳。余雖不及見敏,觀於寺之創而已,槩其爲人,及與烈語,知其非妄言者,然後益以信敏之非凡僧也。
寺久無名,以其南於道岬,喚爲南菴,余改命曰「水南」。名其樓曰「山翠」,以樓之四面皆山,蒼翠常環合於此,志實境也,烈仍請餘一言以記之。玆地也不幸而不遭詵公,蕪沒千百年之久,幸而遭敏師,得以開拓於千百年之後,可謂奇矣。若余之來游,不在蕪沒之日,而在開拓之後,其亦幸也,非不幸也。斯不可不識,聊書此以塞其請,且以諗後來者雲。
故承旨金公墓碣改刻後記
[編輯]公以嘉靖戊子卒,葬於交河治北洛河負子面午之原,卽外氏綾城公兆次也。金夫人從葬,同原而異其墳。始公之葬也,樹碣於墓側,陽谷蘇公世讓撰,散人申濆書竝篆。石性甚脆,歲久漫漶,幾不可讀,子姓咸病焉。
公之孫縣監箕報遊於退陶李先生之門,嘗以先世諸碣文,請先生書,爲一通藏之,以爲家寶,傳至於今,字畫尙宛然。公之六代孫啓祥、啓光、命碩相議易以新碣,適啓光出守豐基郡。郡故產石,乃割俸鳩工,石旣具,謀得他善書入刻,子姓成一口言:「無論今世有善書與否。卽李先生一字不翅拱璧?以此鑱之石,豈不於先壟有光也?」
將始役,啓祥走京師,託壽恆識其顚末。竊念縣監公之求書於李先生,雖不可謂預知有今日事,而若其慕賢、奉先之誠,槩可見其所存矣。迄今百餘年,閱幾兵燹,而得保而有之,終爲墓道重。大賢心劃手跡,固宜爲神明所護持,而亦豈非縣監公誠孝默有所感也歟?其亦異矣哉!
公之內外孫幷累百餘人,多不可盡載。啓祥居鄕,以善人稱,啓光以文科進,命碩方任縣監。其餘後嗣之未顯者,皆能以孝友醇謹,世其家不替,人謂公遺訓之推也。公之弟庶尹公,卽壽恆五代祖也,今於玆役,誼有不敢辭者,遂謹識如右雲。
重峯趙先生錦山殉義碑陰後記
[編輯]右碑陰小記,卽習靜宋公所述而自書者也,碑文所謂「進士宋邦祚」,實習靜公也。公旣請文於月汀尹公,以樹此碑,又自爲識其陰如此。夫趙先生殉義始末,碑文所載詳矣。其學問忠孝大致,則具著神道諸刻,至其尊周衛道之志,扶正斥邪之義,則又有遺集、遺事之傳於世者,可以竢之百世而不惑矣。顧此數語,雖若寂寥,而觀其表出鄭相公誄文者,可謂約而該矣。其欲保無已於傳者,亦可見其意矣。
趙先生方其在時,仇怨溢世,目以「怪鬼」,自栗谷、牛溪二三諸賢外,知之者鮮矣。及先生沒,而所成就卓絶光明,則世之人始稍稍稱服,而能深知尊慕者亦鮮矣。習靜公以藐然後進,獨眷眷致力於斯,非尊慕之深而如是哉?碑之建在萬曆癸卯,時公晦跡草野,不欲以文墨自見,故沒其姓名。洎今八十餘年,已有不識其誰所爲者,世代寖遠,則將歸於湮沒矣。
公之從子尤齋宋公時烈爲是之懼,屬壽恆略記下方,俾後人知之,壽恆不敢辭。公恩津人,官至兵曹佐郞,習靜其號也。氣節、行誼,見重於士類,我王父文正公許以畏友,嘗述其墓文甚備。蓋其平生有得於趙先生遺風雲,若公眞可謂慕先生者哉!
題跋十二首
[編輯]銀臺契屛跋
[編輯]古稱:「同僚,有兄弟之義,契好之密,至於世講而勿替。」蓋可見篤厚之風也。世道旣下,人之知此義者鮮矣。當其以官會也,接席聯裾,忘年輩敍情素,莫親且密也。一去其職,則各相背馳,終至於寖忘。習俗之薄,良足慨然。間有記其事圖其跡,以永其傳,以存不相忘之義,則斯亦厚之道也。
余於己亥,忝入銀臺,首尾殆一朞。是歲孝宗大王禮陟,我聖上踐阼。伊始同時諸僚,無論後先久近,夙夜共勞,自有不可忘者。況咫尺邇列,親見天崩之變!吉凶將事之際,相與周旋,積有日月,則其託契之深,又豈平日之比哉?方且謀所以記其事跡,而顧有所未遑也。
會海西按使,承上命,印進先王御筆八大字,仍寄六承宣各一本。珍玩之餘,摧隕冞切,遂作爲短屛,以寓烏號之慕。諸公咸曰:「玆事固不可以不識。向之所謀而未遑者,盍亦因此而圖之?」乃粧其後面,首作廳會之圖。次題諸僚官銜姓名,係之以序若詩。序則東里李公之文,詩乃翠屛趙公所倡,而諸公屬而和者也。噫!是屛也,可謂一擧而兩備矣。瞻宸翰之昭回,則怳若昵侍前席;閱諸僚之詩文,則常如晤言一室。雖聚散契闊之不常,而情誼之篤,無間遠邇,追舊圖報之誠,協心共貞之念,其有不由此而發耶?此不但爲一時記跡而已也,凡我諸僚其各勉之哉!
始謀作屛,余適以病去職,越一月而復入院,屛始告成,諸公屬余跋其後。若御筆摹刊始末,具在李公序中,毋容余續貂。只以同僚契好之義,書以相勖雲。庚子孟夏,行都承旨金壽恆謹跋。
書《大芚酬唱詩序》後
[編輯]松湖白公,玉峯之嗣子也。玉峯公以詩淸筆妙,擅名藝苑,而松湖又能趾美續聞。某詩與筆,猶顧況之非熊,右軍之子敬也。自我先曾祖,已與玉峯有交好,而至王父之與松湖,則世講其好益密。旣同升上庠矣,而及松湖買宅漢都,則又與王父居比隣也。每松湖自南入都也,王父必同榻以處,聯枕以宿,招呼諸名勝,以共文酒之會,見於詩篇書疏者,可考而知也。
王父嘗祗役耽羅,路由海南,松湖舊業在焉。時梨川李公,以體府幕僚適過此,李公於松湖,亦久要也。王父間攜二公,訪大芚山之頭輪寺,探詩水石之勝,各有詩以詠其事。後松湖請王父手書其詩,幷敍始末爲一通,以備後觀,又以其摹本,付山僧,刻以揭之寺壁。其眞蹟則至今藏於白氏,而其副之在吾家者,逸於兵燹。嘗求之寺僧,只一見其搨紙矣。
去歲,余受玦落南,松湖之孫明憲氏亟來相訪,以此帖見眎。奉以展玩,手澤宛然,閱未竟紙,而淚已不可收矣。嗚呼!此書之作,去今七十有三䙫,而自王父辭世,亦已踰二紀矣。追想聲容,日遠日杳。其間世道之變,又不翅百端?已足悲惋。而況余不肖無狀,顚頓至此,去大芚莾蒼之地,無由一致身於長春洞裏,以躡王父杖屨之遺跡,豈不重可悲也?
玉峯、松湖所與交,皆當世賢豪,其往還札翰,無不裒聚成帙,雖赫蹄靡遺,而我王父筆蹟十居六七。此帖特其一也,夫傳四世歷百年之久,而能保而不失,若白氏子孫,可謂善於嗣守者矣。觀乎此則吾兩家世好之誼,亦可不待勉而無怠矣。然自今以往,年愈久而世愈遠,則懼其後生者之或怠也。遂略述先故,且志余所感,以書於下方雲。丙辰復月上澣。
書同春宋公所書趙重峯碑銘草本後
[編輯]右重峯趙先生碑銘,吾王父文正公譔,同春宋先生書,己刻而樹之埏道矣。此其草本,而洪君得禹得之同春舊第,持以視余。嗚呼!王父之棄不肖等,今踚二紀,而春翁易簀,亦已五年所矣。其間世故之變,又曷可勝道哉?洪君卽春翁之侯芭也,相對下涕,遂書此以歸之。丙辰季冬,安東金壽恆敬書於朗州之服舍。
《錦湖集》跋
[編輯]錦湖林公之遘禍,去今百三十有餘䙫矣,然學士大夫談及公死,猶氣塞中咽,甚至涕涔淫下者,豈不以其禍之㦧而其人之可惜哉?是以其咳唾之遺,人且愛而寶之,不翅若吉光之羽,則雖殘章斷藁,不可使無傳於世也。顧公嗣續零替,世又無慕義、好賢之士爲之致力者,泯泯以至於今,尙論者歉焉。
余纍居南荒,有柳生應壽來過,卽公彌甥也。袖示公詩文一冊,屬余正其淆訛,且掇公遺事以附卷末,余愧非其任,而亦不敢終辭也。會李公敏敍出牧光山,亟取以鏤板,又爲文冠其首以闡揚之,若李公眞所謂慕義、好賢者哉!旣訖工,柳生又要餘一言,余之所欲言,李公之文已盡之,奚余言之贅?抑余竊有感於心者。
公之豪才直氣,聳拔一世,一世之所相愛重者,無非名賢勝流,觀於附錄諸詩文可知焉,則於公之死,其哀之惜之固也。至以戎落之醜類,猶知懷其惠而嘆其死,則不亦卓卓乎尤奇哉?況去其死百數十年之久,而猶中咽涕下,以至殘章斷藁,且愛玩之,必欲傳於世者,其又孰使之然耶?
此無他,秉彝、好德之同其心,而無殊俗曠世之間也若是,則彼接武同朝,襲冠裳誦詩書,而乃反仇視蜮何,必揃刈之爲快者,獨何心哉?
噫!歐陽氏之言曰:「士之生死,豈其一身之事哉?」若公生死,誠可謂關於世道,而其生而愛之,死而惜之者,又非特爲公一身地也。至於仇賢逞禍之輩,其好惡之天,亦豈獨殊於人哉?唯急於快一己之私而不暇他顧也,一念毫忽之差,而其流之禍,遂至於此。後之覽斯集者,亦可以知所戒矣,且余因此而重有嘅焉。
公之墓在錦水之上,而尙未有數尺之碣,揭諸阡隧,此行路之所嗟惋也。儻復有慕義、好賢如李公者出,而圖所以記載,使百世之後,知公化碧之藏在是,則豈不益可以樹風聲昭來許哉?李公旣倡之於前,繼其後者,豈無其人歟?余將有待焉。
題李生松齊篆章帖
[編輯]篆刻固小技也,然孔子曰:「不有博奕者乎?爲之猶賢乎已。」此甚責其無所用心者也。況於今得睹倉籕遺法,尙賴有此,則又曷可少哉?余素不嫺篆書,而其好之幾乎癖,嘗竊怪世之人於博奕多好之,而視此反有不屑也。
今來朗州,有李生松齊數相從,因知其善於斯藝,一日袖示此帖,皆其手刻,箇箇精妙,今世所罕見也。余旣愛玩之不足,且喜其同好,書此以歸之。然李生不徒以賢乎已爲能,而又能知所用心而有進焉則幾矣,李生勉乎哉!
書羅別坐海鳳與谿谷酬唱詩帖後
[編輯]余嘗見《谿谷集》中,與羅同年應瑞酬唱諸作最多,而不知羅公爲何如人也?乙卯,余南遷過錦城,有羅生相器、世器手一帖來示,卽其王父南磵公與谿谷往復詩札也。南磵卽羅公自號,而谿谷少與同升庠,及其出牧於錦,則待以下榻之禮有倡斯和,至歸朝而猶遞筒相續雲。
谿谷文章、行業伏一世,平生不輕許人,而顧於南磵詩,稱以精詣,又前後詩中,每惜其抱屈,亹亹不休。觀於此帖,不唯得南磵之爲人,亦可見谿谷公愛士惜才之意矣。世道日下,雖欲復見前輩風流如此等事,烏可得耶?其亦可嘅也已。
南磵之胤參奉君,屢使諸子請余識帖末,余許之而未副也。今參奉君遽不淑,余不忍已諾於逝者,遂書此以歸之。
題高霽峯贈朴壽翁奎精詩後
[編輯]故生員朴公奎精字春仲,其先咸陽人,家於靈巖之鳩林。有孝友、至行,爲鄕黨所敬服。所居有海山之勝,宅前闢方池,池中壘土爲小島者三,自號三島壽翁。平生好修養之術,寬樂優游,年踰八袠而終,一時名流多賦詠以美之。
公沒百餘年,舊居臺沼,皆鞠爲灌莾,而其賦詠諸詩,亦軼而無傳。公之曾孫生員世卿,適從人家得霽峯高公所贈公七言絶句五首,慨然興慕,且喜其遺躅之尙可徵也。將命工爲三島之圖,屬余書霽峯詩,竝和其韻以附於下,謀作一小屛,以目擊而羹墻焉。余嘉其追遠之誠,不揆詩與筆之拙而書以遺之,仍略記其事如右,俾朴氏世世萬子孫視此毋替也。
題高霽峯手草檄文後
[編輯]余少從家庭聞前輩緖論,咸推霽峯文章,爲館閣高手。及今覩此檄,卽其倡義日,倚馬手草者,而肆筆成文,句對精工,所塗竄止若而字,則益信前輩之論可徵也。且其行、草翩翩豪逸,方兵戈倉卒之際,而有安閒之意,無躁擾之態,亦可見胸中不草草矣。非器度之大,而能如是哉?
噫!公之文章,不得主詞盟煥皇猷,而僅發之盾鼻之墨,爲帳下兒所誦,其器度不得端委巖廊以贊辨章,而徒自見於捨生取義之地,以爲國家光,是則豈特公之不幸?世必有任其責者矣。
公之後孫斗紀、可觀以此卷視余,爲之三復感涕而識其後。崇禎紀元後戊午孟夏,安東金壽恆謹書於朗州纍居之坎亨窩。
題天將吳宗道與習靜林公往復書牘後
[編輯]故習靜林公當天將東征之日,隨石樓吳公宗道首尾最久。吳公所與往復赤牘甚多,聯成巨帙,林氏子孫,至今藏之以爲寶。觀其長篇短蹏,輸寫心肝,綢繆款密,不翅若骨肉,古所謂:「四海兄弟。」信不虛哉。
吳公以韜鈐顯,而兼有此詞翰之美,可見中朝人才之盛。而習靜公以下國匹士,爲其所愛慕又如此,亦可想見其爲人矣。然向非聖天子一視之仁,亦何以得此哉?此不獨林氏一家之所寶藏,使我東人人見之,詎不益篤其沒世之思耶!
噫!滄桑變矣,冠履倒矣,此世何由復睹此盛事耶?俯仰今昔,不覺一涕。習靜之孫潝以此帖視余,爲識其後而歸之。時崇禎戊午中秋,文谷金壽恆書於朗州之纍舍。
題朴生世胄所藏先祖考書蹟後
[編輯]不肖幼侍先王考,嘗曰:「吾於書用功多而未有成也。」然又嘗聞之,從祖仙源先生書法重一世,而每稱王考筆力老而不衰,以爲不可及雲。第王考平生不欲以此自名,切不爲人作字,晩年子弟後生有請者,或勉應之而亦不多也。及王考捐館旣久,而遺墨之傳於世者益尠矣。今中表朴生世冑持此卷相示,卽王考書與朴生先君御史公者也。爲人取其半,只此數幅見存,朴生要我爲之識。
我王考身任大義,天下誦其名,至其翰墨固餘事,而人得其隻字,爭寶之如拱璧,況爲子孫者哉?奉玩手澤,不覺涕零,遂題其末而還之。崇禎己未中秋,不肖孫壽恆敬書於東州之纍舍。
書家藏《唐音》後
[編輯]右《唐音》七冊共一匣,我曾祖考都正府君舊藏也。不肖少聞於家庭,府君素好書,中經搶攘,竹素靡遺,嘗借善書者,抄寫如干帙,以供暮年娛玩。此其一也,其字畫甚姸整,每卷首尾,俱有府君篆章,而其外面標題則從祖仙源先生筆也。
丙子之難,失其所在,意其不煨燼則泥塗矣。後八九年,而先王考拘瀋陽之質館,忽有商胡手一匣來求市,取而閱之,卽此冊也。丹印綠籤,宛然如舊,王考驚異愴愾,不計直以購之。及東還,常置之几案,一日抽以賜不肖孫壽恆,不肖謹受而珍藏焉。
昔歐陽公家藏書萬卷,而唯《昌黎集》以其舊物而尤惜之,況此冊我先世之所愛玩者哉?又況失於難而復得之已幸矣,而得之王考留虜中之日,其事尤絶奇,世世萬子孫曷敢不加意愛護哉?厥或不謹,至於毀汚放失,則其罪不止以平泉一石與人者矣。略書此下端,以視戒於後嗣。崇禎紀元己未中春初吉,不肖孫壽恆敬書。
書亡兒詩卷後
[編輯]吾兒旣歿,其同學諸生,裒錄其所著,鳩得書肆活字,印出如干本,余於此固不忍見,而亦何忍無一言也?吾兒雖蚤殞,其年亦幾於弱冠矣。其爲詩,聲律有未諧,文理有未透,則視世之嫺習俗套,速化場屋者,誠不如矣。乃其志之所存,則於彼亦有所不屑也。
記吾兄弟幼侍家庭,親承先王考提誨,常曰:「我東之無古詩,科體病之也。得失在天,爾曹戒之。」是以吾兄弟雖勉就功令,而不欲拘拘程式,蓋有所受也。
顧余格力卑弱,終無以彷像古作者影響,以至白紛無成,每念先訓,不能無望於後承也。若兒才稟,雖未有大過人者,而特其脫略科臼,不奪於得失之誘,立論造語,恥爲凡陋,其志則蓋將以力追風雅,以究古人所謂不朽之業。余私心竊喜,庶幾先王考訓戒於家庭者,自吾兒而闡揚之也。
兒在兄弟中,最少而善病,余又衰懶倥傯,未遑課督。而及兒旣成童,則能自厲志發憤,從其諸兄揚搉講劘,窮日夜不倦,未幾而藻思驟長,總之所讀書未滿十數卷,其用力於文字,厪厪有二三歲耳。以其步驟推之,無論極其志之所向,卽少加以數年,其所就必益有可觀者矣。
由我不天,一朝而奪之,使吾之所望與兒之所自期者,擧歸於虛擲,天乎尙忍言哉!今以斯稿,而揆之於平素之志,則奚翅千百分之一二哉?然余旣不能止諸生之役,而又自爲書其卷如此。
嗚呼!余豈以此爲可以不朽兒也?亦非敢張大誇美於人也。只欲使後之人知其志之所存,而且以寄吾慟於無窮而已,覽者其亦哀我之情乎哉!崇禎甲子季冬,老父文谷翁泣書。
雜著九首
[編輯]花王傳十六歲作
[編輯]花王姓姚,名黃。其先居於丹州,後移居延州,苗裔散落靑州、越州之間。宗英居洛陽,至唐始蕃。明皇時有獻萊紅者,待詔金鑾殿,爲祿山陷殺。王生於趙宋天聖間,資質拔萃,閒雅甚都,有富貴氣象,最爲康節邵公,堯夫范公,君實司馬公,永叔歐陽公所艷稱。
王承東皇之命,立爲花王,妻魏紫封爲王后,妾粉娥嬌封爲花蕊夫人。春陽元年,卽位於土階之上,以木德王,芍藥等數十餘種皆歸附焉。遂封芍藥爲楊州侯,封桂爲月中侯,封桃爲左艷陽侯,封李爲右艷陽侯,封杏爲曲江侯,封梨爲大谷侯,封海棠爲蜀中侯,封葵爲向日侯,封萱爲忘憂侯,封榴爲安石侯,以梅爲氷玉處士,以菊爲傲霜處士,以蘭爲香遠處士,以蓮爲淸淨處士,如紫薇侯、杜鵑侯、來離侯、櫻桃侯、朱槿侯、水仙侯、牽牛侯、金鳳侯、鷄冠侯、瑞香侯、含笑侯、山茶侯、梔子侯、酴醿侯、茉莉侯等,亦皆率其職焉。
二年,兩衙侯黃蜂,漆園侯白蝶入朝,蜂善歌蝶善舞,是日王受朝開宴,蜂奏〈霓裳羽衣之曲〉,蝶和而舞,丘隅侯黃栗留,亦以善歌笙與焉。君臣相悅,終日盡歡而罷,人皆榮之。
一日,王曰:「左艷陽侯、右艷陽侯等諂諛妖冶,病於夏畦,其黜之!氷玉處士、傲霜處士、香遠處士、淸淨處士,隱跡山林、江湖之間,而貞操凜然,香名振於京師,其裂土而封,以褒其立懦之風。」於是封梅爲羅浮侯,封菊爲東籬侯,封蘭爲九畹侯,封蓮爲若邪侯,皆不起而終。
三年,祝融使封姨,作亂於王宮,王遂殂落於土階之下,群臣從死者甚衆焉。後一年,兩衙侯、漆園侯、丘隅侯入朝,則花王已亡,有殷墟〈黍離〉之嘆,遂爲之歌曰:「昔余來朝兮,歌舞紛紛。今余來朝兮,舊跡成陳。吁嗟花王兮!今已亡,一聲哀歌兮空自傷!」歌竟,痛哭而去,人莫不憐之。王之孫枝,流散於中國,或寄身於人家,或託跡於荊棘,更無蕃息者雲。
太史公曰:「花王氣度天然,威儀棣棣,待處士黜姦人,莫不得其宜。宜其長久,而數年而亡。悲夫!黃蜂之歌。同於箕子〈麥秀〉之曲,亦可尙也。」
聽蛙說
[編輯]分津縣齋前有小池,池本沮洳,不能生魚鼈。惟群蛙涵淹卵育於中,每炎月潦雨,鳴聲甚盛。今年夏不雨,池水全枯,蛙之不鳴久矣。會大雨水漲,蛙聲乃作,其爲聲也狼藉喧闐,如怒、如狂,如相和也,如相競也。不分其爲官爲私,而實若有所爲而鳴者,竟日徹夜,無少間斷,而夜則甚焉。
方其鳴也,使人心失所思,聽喪其聰,對人不通言語,夜臥不成寢眠,退之所謂「無理只取鬧」,「沸耳作驚爆」,誠非虛語,而乃知「周公灑灰之典」,亦有所不堪而然也。雖擧其類而殺之,豈有傷於仁而害於義哉?
余於是謀所以去之者,忽自念蛙聲之聒亂。在人固所不堪,而在蛙則不過率其性爾。人情之所不能已者,聖人不禁,人惟然,物爲甚。蛙之所以鳴,其亦性之不能已者,則欲殺而去之,其可乎哉?
蓋人物之生,雖曰氣稟有殊,若其各得天所賦之理則一也。人得爲人之理,以爲其性,物亦得爲物之理,以爲其性。人而率人之性,物而率物之性,是謂之「率性」,所率者或有不同,而所以率者則未嘗不同也。
夫以氣稟論之,人之知覺,最多於物,而知覺多者,物慾之蔽亦多,鮮能盡其性。能盡其性者,反見於偏塞之物何者?天機自動,不假修飾故也。若蛙之鳴,亦豈有敎之學之而然乎?出於性之自然而然耳。
今人其有不待敎不待學而能率性者乎?敎之而不能,學之而不能,況不敎不學而能乎?子曰:「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噫!可以人而不如蛙乎?人而不如,又可以禁物之性乎?
且念余性本昏惰,有渴睡之誚,而徂夏以來,惱於歊熇,尤覺昏氣易乘,早眠晏起,率以爲常。學業日荒,心志日偸,朝悔其行,暮已復然。其於「夙興夜寐」之訓,「以志帥氣」之道,有愧者多矣。
比者爲蛙聲所撓,夜不能眠,眠亦旋覺,雖有警枕,不易此也。若使今日如是,明日如是,又明日如是,庶幾習與性成,以變其昏情之質也。然則蛙之於我,實有警發之益矣。況率性之道,我之所嘗體驗而不得者,而今乃觀於蛙而反諸己,則是蛙之益於我,又非特一端也。物之益於我者,其不可去之也明矣,遂輟其去之之謀,書以識之。
往在丙戌夏,吾侍先君子,在通津縣齋,著《聽蛙說》,取質於先王考。王考手批以勉之,於今三十餘年矣,偶於書簏中見其藁,雖文理未透,而其志則可見矣。到今白首無聞,上忝先訓,下負初心,寧不愧且悼耶?唯此一故紙,王考手澤存焉,奉玩摧咽。不忍毀棄,聊以示兒輩,俾爲之戒,仍書此以志余感雲。己未正月庚申,書於東州旅舍。
金洵ㆍ瀓ㆍ灝三兄弟字說
[編輯]考之字書,洵信也,信者大德,「人無信不立。」然信而不得其宜,亦非天理之正矣。《易》之《中孚》曰:「虞吉。」蓋謂審度其所信而從然後吉也。如盜賊相群,男女相私,小人死黨,非不信矣,而皆不得其正者也。欲其信之得正,在乎善虞,故字洵曰汝虞。
瀓淸也,水之止者,其淸可鑑,而流者不可鑑,以其定與不定也。人之心定然後始有光明。若常移易不定,則無由而光明矣。伯程子曰:「內外兩忘則澄然無事。」無事則定,定則明。欲其心之淸明,在乎能定,故字澂曰汝定。
灝水勢遠也,水之自涓滴而至於尋丈,終放乎四海者,非一朝而致之也,由其洊習而不驟也。《易ㆍ坎》之象曰:「水游至習坎,君子以,常德行習敎事。」涑水氏曰:「水之流也,習而不已以成大川;人之學也,習而不止以成大賢。」欲其學之廣大,在乎時習,故字灝曰汝習。
噫!古語曰:「人能貴名,名不能貴人。」字與名奚異哉?貴名與字之道,寔在乎其人。虞而至於豚魚之孚,定而至於氷壺之淸,習而至於河海之大,則斯可謂能貴其字矣。此令兄弟其各勉之哉!
朴思菴畫像贊
[編輯]有范、呂之德行而學本洛、閩,有燕、許之文章而志存傅、莘。端委廟堂則巍然柱石之宗臣,退遯丘壑則澹若耕釣之逸民。厥或傳其神,莫能名其人。誦聖祖之絲綸,猶想像乎水月與松筠。
緝兒婚書
[編輯]孔、李累世之交情,已均於兄弟;潘、楊二姓之好義,更託於婚姻。玆馳坡老南荒之書,式遵庖犧儷皮之禮。伏承尊第一女子柔嘉有則,允協匪斧之求。而僕之第五男昌緝,詩禮無聞,敢望復圭之謹。恭將不腆之幣,永結無窮之歡。宜其室家,竚繼《桃夭》之詠,承我祖考,可占蘭茁之祥,忻幸之私,敷述罔旣。
季兒婚書
[編輯]塤篪之交,粵自先世,琴瑟之合,猥託高門,不待良媒,誤煩嘉命。壽恆第六子昌立,天資素下,寧有東床獨臥之風?庭訓無聞,愧蔑南容三復之美。
伏承令愛年纔踰笄,而芳猷早著,敎不出閾,而令譽已彰。幸遂朱、陳之緣,敢曰秦、晉之匹。願有家室,實均父母之情;從以子孫,庶承祖考之慶。玆將五尋之幣,永結二姓之歡,伏惟尊慈,俯賜鑒念。
策問
[編輯]王若曰:爲國之道,必先立體統,然後朝廷尊而治道得矣。皐陶之戒叢脞於元首,文王之罔敢知於庶獄,此亦出於存體統之意歟?漢文帝之親問錢穀,唐太宗之身兼將相,皆未免失體統,而能享治平者何歟?光武明愼政體而摠攬權綱,玄宗不應姚崇而仰視殿屋,其爲識體統則同,而治亂之相懸何歟?自五代迄宋,能立體統而致治者,亦可歷指而詳言之歟?
予以否德,叨承丕基,夙夜孜孜,勵精圖治,制度文爲,率由舊章,設官分職,各有統領,欲使無相侵踰以尊國體。而奈何體統之不嚴,日以益甚,百隷怠官,而玩愒成習,綱紀解弛,而庶事頹墮。等威不明,上下漸至陵替,命令不行,中外徒事姑息,國勢委靡,莫可收拾。此由世道日下,人各異心而然耶?抑予爲治之道,未得其要而然耶?何以則體統立而朝廷尊,以臻隆古之治歟?子大夫必有明於治體者,其各悉著於篇。予將親覽而採擇焉。
協兒赴北幕臨別書贈
[編輯]昔我王考當宣廟朝,以吏部郞奉使耽羅,甫反命,卽出爲高山驛丞,實萬曆壬寅歲也。翌年,坐事罷歸,越二年乙巳,又出爲鏡城通判,又䠯年而罷。今汝亦以吏部郞,承命廉察嶺南,還朝纔數月,而旋出爲北營評事,汝之年過王考高山時二歲而不及鏡城時僅一歲耳。事若有相符者,亦異矣。
然驛丞職郵傳,通判掌米鹽,其爲任至卑屑也,王考嘗重忤當路,爲其所修郄,故以是絀而困之。今評事固兵使一幕官也而自先朝重其選,必妙簡近臣之負一時峻望者以畀之,實兼彈壓咨度之權,官雖卑而其責甚重。夫以我王考之冠冕一世,而猶不免挫揠斥奔,處非其地,則況汝之眇末而膺玆選任,於汝可謂榮矣,奚暇論驅馳之遠,羈旅之苦哉?
前此爲是任者,朝家以其有病母許改者相續也。汝亦有母病,積年阽危,常懍懍朝夕,此固同朝之所通知。聖上亦嘗有有病親勿遣之命,而汝獨不得免焉。知舊多以此爲言,而顧亦有不然者。王考之赴北也,上有二尊人在堂,年齡且高,所後母李夫人惟王考是依,其情理可謂切矣。余少侍王考,嘗言:「吾之衰白太早,由於離親遠遊之多時也。」以王考情理之如此,而猶割慈遠赴。汝旣策名登朝,身非我有,則何敢以此爲辭乎?
今余之所望於汝,與汝之所宜自勉者,唯在於以王考之所已行者爲法也。王考在高山日有詩曰:「除卻燒香讀書外,更無餘事可娛身。」觀此則其所存可知已。先祖考臨終,嘗以喪祭從儉有遺戒。余之無狀,固不及先祖萬一,而況今得罪君父,忝累先德。尤不可自同無故之人。喪祭凡事,務從儉約,毋得少有踰濫,以遵余此志。
至其鏡城事,則月汀尹先生贈王考序有雲,「兵使以下廚傳,皆通判辦之,始意某甫以舊從宮自處,不肯低首下心。而某甫乃不然,承上接下,殫誠任赤,俱得其驩心雲。廚傳供辦,雖非評事之事,若其承上接下之道,亦何異焉?今汝之任,能一遵王考遺矩,專精經籍,澡雪身心,有以長其德慧術智,而其所增益,不獨在於諳委邊事昌大文氣而已,則今日此行,未必不爲汝玉成之地,而亦可以無愧於先烈矣。
余於先朝,亦嘗銜委北路,道途所歷,率多王考留跡之地,誠有所不勝其愴慕者矣。然余行有程限,雄城以北,未及遍尋,至今以爲恨。今汝之所往,卽王考之桐鄕也,其山川風土,民物謠俗,無非王考聲光之所被,咳唾之所遺,而汝皆得以撫循而周覽矣。
又嘗聞北方人士,爲王考建祠,以爲俎豆之所。想汝瞻謁彷徨於斯,興感起慕,當必倍之,於此可不思所以嗣述之道乎?嗚呼!記王考晩節,每自傷生丁衰季,嘅然於俗情時事之日益危險,而猶有望於後嗣之重逢盛際也。至今數十年間,時勢之杌隉,世路之險巇,視王考時,又不翅百倍。無以副王考之期望,則豈非重可傷也?
凡爲後嗣,只得謹守先訓,以不失忠義文獻之傳可也。至於倘來之榮辱,外至之毀譽,一切任之而已,何足以介乎中也?因汝之行,竊有所感於懷,竝書此以贈,汝其勉之哉。
遺戒六則
[編輯]余位躋三事,年踰六旬,受命而死,無復可恨。而第有所恨者,被三朝罔極之恩,無絲毫報效,終陷大僇,孤負願忠之志,此一恨也。自少有志於學,好觀義理書,至老亦未敢忘此志。而由其庸懦因循,不能一日實用其力,終於無所聞而死,此二恨也。雖早出世路,而實少宦情,性且好山水,每思休官就閒,送老於寂寞之濱,嘗營茅棟於白雲山中。意實在此,而拘牽韁鎖,竟未遂初服,此三恨也。
此不可不使汝曹知之,故書以示之。余適當艱危之日,久叨匪據,弘濟之責,本非所堪,癏官病國之罪,固不可勝贖。而若其愛君一念,自謂可質神鬼,及至今日,區區此心,亦無以自白,唯當祈知於後世之子雲耳,
吾家喪祭之禮,有違於古禮者頗多,先祖考每以先世行之旣久,難於率意釐改爲敎。而亦嘗有其中不可不改者,則後孫可以量度而改之之敎矣。凡事久則當變,不可一向膠守。今余之喪,喪祭諸禮,除古今異宜財力不逮者外,一從《喪禮備要》以行之。墓道石役,固不宜過爲侈大,以效弊習。而先祖考神道,亦因治命,不得立碑,今余之墓,只樹短表。且埋誌石,略記世系生卒履歷,毋得張皇文字,以取人譏笑。
余素無才德,徒以憑藉先蔭,厚蒙國恩,竊位踰分,自速釁孼。今日之事,無非履盛不止,求退不得,以至於此,雖悔曷及。凡我子孫,宜以我爲戒,常存謙退之志,仕宦則避遠顯要,居家則力行恭儉,至於愼交遊簡言議。一遵先世遺矩,以爲褆身保家之地,至佳、至隹。諸孫之名,今以「謙」字命之者,卽此意也。
古人云「不可使讀書種子斷絶」,汝輩果能勤誨諸兒,終不失忠孝文獻之傳,則持守門戶,不必在於科第仕宦矣。己巳四月初七日,文谷翁書與子昌集、昌協、昌翕、昌業、昌緝,待諸孫成長,亦以此紙傳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