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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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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豪
作者:李大釗 1913年
1913年11月1日

  灑一滴墨,使天地改觀,山河易色者,文豪之本領也。蓋文之入人者深,而人之讀其文者,展卷吟哦,輒神凝目炫於其文境,潛移默化,觀感旋殊,雖曠世異域,有千秋萬里之遙,而如置身其間,儼然其時其境也者。文字感化之偉,充其量可以化魔於道,化俗於雅,化厲於和,化淒切為幽閑,化獰惡為壯偉。三寸毛錐力,能造光明世界於人生厄運之中。則夫文豪者,誠人類之福星也矣。

  長天一碧,萬木蔥森,人影在山,樵歌出谷,科學家視之,僵石枯木之類耳;而一經文豪之點綴,則覺清風習習,透人肌骨焉。楓葉蕭蕭,江濱漁火,鐘聲夜半,月落鳥啼,科學家視之,聲光變動之象耳;而一經文豪之絢繪,則幽深瀟灑,萬念俱息焉。盡文豪之眼界靈機,悠悠宇宙之間,形色萬殊,無不可為發舒性靈,感觸興趣之資。造物者降生萬物,而不能使其所生之物,各自直覺其生機之大本,局部自限,缺陷靡窮;文豪本其直覺,發為文章,俾人天物我之實相,稍能映露萬一,以通消息於其間,而補造物者之缺陷,斯其有功於造物者不小也。

  嗟嗟!古今文豪,其身世何多在怨悲淒苦、飄零淪落之中也。徵之東西,如出一轍。文王錮居羑里,寂寞鐵窗,乃演《周易》。左邱失明,乃傳《春秋》。屈靈均忠愛纏綿,而蔽傷於讒,憔悴行吟,卒沉湘水,而(作)《離騷》、《楚辭》,《》亡而後,此其繼音。馬遷身被宮刑,填胸憤慨,《史記》之作,模式來茲。乃至少陵憂國,血淚揮干。白也無家,佯狂棄世。放翁有種族之痛,漁洋有故國之思。他如金聖嘆、李溫陵之流,千古奇才,竟罹慘禍,殺其身而不足,更毀其書。中土文豪,大抵有身世悲涼,家國陵夷之痛者。而環稽西乘,唐德系出名族,中年飄泊,流寓天涯,《神曲》之作,為意大利文學之警鐘。傑爾邦德士少年投筆,荷戈從軍,雷邦特之戰,傷中左腕,展轉歸途,虜於海寇,五載窮島,困苦作奴,僧侶救之,始返故國,潛心著作,致西班牙文學得躋於英、德之林。漢伯德曼目擊社會悲慘,痛心階級制度之不良,發憤著書,有十九世紀沙翁之目。伊普遜以貧商之子,生於北歐,寂寞荒寒,貧且不能自給,童年供使,藥屋愉[偷]閑,輒事文學,大學卒業後,傷祖國文學之不振,閉戶著書,對茲缺陷社會,不憚口誅筆伐,文章聲價,重於全歐。士多林貝爾西幼時,無力求學,艱苦卓絕,著書自活,為文傷時厭世,頗極深酷淒切之致,瑞典奄無生氣之文學,至是始有新機。托爾斯泰生暴俄專制之下,揚博愛赤幟,為真理人道與百萬貔貅、巨家閥閱、教魔、權威相搏戰,宣告破門,殺身之禍,幾於不免,而百折不撓,著書益力,充棟汗牛,風行一世。高爾基身自髫齡,備歷慘苦,故其文沉痛,寫社會下層之黑暗,幾於聲淚俱下。凡此者類皆艱苦備嘗,而巨帙宏篇,獨能照耀千古者也;是豈文章憎命,才華有以使之然歟?抑遭時不遇,蕩析流離,余茲歷劫之身,乃得優游以事文學,故其言之深長足以動人歟?嗟嗟!江山故宅,文藻空存,冊籍千秋,聲華不朽。吾儕生茲末世,不見古人之面影,不聞古人之欬謦,徒對陳編,悵維遺跡,嘆文豪之遭遇,不禁掩卷失聲也矣。而於彼古人,雖軀盡骨灰,一點靈光,尚能巋然與天地終古,亦安庸吾輩之欷戱慨感為者!文豪之幸不幸,夫豈在瞬息百年之遭遇也哉!

  吾嘗論文豪與世運之關係,其見重於社會,不在盛世,而在衰世。蓋當承平之世,物阜民康,群德日進,飲食各適其宜,作息各得其所,凡屬圓顱方趾之倫,均得優游歌舞於熙皞和樂之天,擊壤鼓腹之歌,曲巷流俗之諺,何莫非盛世元音,粉飾泰平,文章祝頌,豈必俟夫文豪者。若夫世衰道微,國風不作,舉世滔滔,相率而趨於罪惡之途,百物喪盡,民不聊生,天地有晦冥之象,群象無生人之趣,倘無文豪者應運而出,奮生花之筆,歌離黍之章,則蚩蚩者不平之訴,呼籲何從,而精神上乏優美高尚之感化,懺悔之念,亦無自而發。人心來復之機既塞,惟日與禽獸暴掠強奪,相殘殺以自活,其類將絕滅於天地之間也久矣。文豪之於衰世也,顧不重哉!顧不重哉!

  抑吾聞之,千古之文章,千古文人之血淚也。蓋歡愉之詞難工,而愁苦之音易好。昔人嘗有「詩以窮而益工」之語矣。夫喜怒哀樂,同為心理之變象,胡以一時感性之殊,發為文章,遂有聲韻工拙之別。蓋嘗考之,其因緣有二:一世界觀,一同情心也。吾人幻身於茲,假現世界,形軀雖間物我,精神則源於一。故優美高尚之文章,每為世人所同好。作者執筆之際,愁思郁結,哀感萬端,悄然有厭卷濁世之思,精神之所傾注,恍然若見。彼真實世界之光影,不自知其流露於聲氣之間。人天物我,息息相見以神,故能得宇宙之真趣,而令讀之者,有優美之感。若彼歡愉之詞,大抵囿於茲世,紛紜人事,幻妄塵緣,烏從窺宇宙之美,又烏能深動乎人者,此愁苦之辭易動世界觀者一也。人之生也,一切苦惱,環集厥躬,匆匆百年,黃粱夢冷,無強弱,無智愚,無貧富,無貴賤,無男女,生老病死,苦海沉淪,必至末日懺悔,始有解脫之期。芸芸有眾,夫誰無隱痛者,平居特未嘗以示人耳。一旦讀愁苦之詞,哀怨之什,覺滿腔熱淚,灑泄無從者,作者已先我而淋漓痛切出之,安能與作者無同情之感者?騷人之怨,秋士之悲,幽恨纏綿,有展轉不忍釋手者矣!此愁苦之文之易動同情心者二也。

  嗟嗟!世之衰也!怨氣郁結,人懷厭世之悲觀,文人於此,當以全副血淚,傾注墨池,啟發眾生之天良,覺醒眾生之懺悔。昭示人心來復之機,方能救人救世,使更以愁怨之聲,淒愴之語,痛其心脾,斷其希望,則求一瞑而自絕者,將接踵以聞也。暴俄肆虐,民遭荼毒,一時文豪哲士,痛人生之困苦顛連,字裡行間,每含厭世之彩色。凶生讚死,厭倦人間,如蘇羅古夫、阿爾慈巴塞夫、載切夫等,各以詭幻懾人靈魂之筆墨論「死」,致一般青年厭世、自裁者日益加多。雖文學本質,在寫現代生活之思想,社會黑暗固無與於作者,而社會之樂有文豪,固將期以救世也。徒為厭世之文,不布懺悔之旨,致社會蒙自殺流行之影響,責又豈容辭乎?

  嗟呼!嗟呼!中土不造,民德淪喪,天理人紀,蕩然無存,憤世者已極厭世之懷,當代作者,其有大聲疾呼,以喚醒眾生於罪惡迷夢之中者乎?宜知所慎擇,勿蹈俄人之覆轍,度人度世,其在茲矣。

  1913年11月1日

  《言治》月刊第1年第6期

  署名:李大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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