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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黎先生集/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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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黎先生集
作者:韓愈 

愈再拜:布衣之士身居窮約,不借勢於王公大人,則無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業顯著,不借譽於布衣之士,則無以廣其名,是故布衣之士雖甚賤而不諂,王公大人雖甚貴而不驕,其事勢相須,其先後相資也。今閣下為王爪牙,為國藩垣,威行如秋,仁行如春,戎狄棄甲而遠遁,朝廷高枕而不虞。是豈負大丈夫生平之誌願哉?豈負明天子非常之顧遇哉?赫赫乎,洸洸乎,功業逐日以新,名聲隨風而流。宜乎讙呼海隅高談之士,奔走天下慕義之八,使或願馳一傳,或願操一戈,納君於唐虞,收地於河湟。然而未至乎是者,蓋亦有說云:豈非待士之道未甚厚,遇士之禮未甚優?請粗言其事,閣下試詳而聽之:

夫士之來也,必有求於閣下,夫以貧賤而求於富貴,正其宜也。閣下之財不可以遍施於天下,在擇其人之賢愚而厚薄等級之可也。假如賢者至,閣下乃一見之;愚者至,不得見焉:則賢者莫不至,而愚者日遠矣。假如愚者至,閣下以千金與之;賢者至,亦以千金與之:則愚者莫不至,而賢者日遠矣。欲求得士之道,盡於此而已;欲求士之賢愚,在於精鑒博採之而已。精鑒於己,固已得其十七八矣;又博採於人,百無一二遺者焉。若果能是道,愈見天下之竹帛,不足書閣下之功德,天下之金石,不足頌閣下之形容矣!

愈也布衣之士也。生七歲而讀書,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於春官,以文名於四方。前古之興亡,未嚐不經於心也,當世之得失,未嚐不留於意也。嚐以天下之安危在邊,故六月於邁,來觀其師。及至此都,徘徊而不能去者,誠說閣下之義,願少立於階墀之際,望見君子之威儀也。居十日而不敢進者,誠以左右無先為容,懼閣下以眾人視之,則殺身不足以滅恥,徒悔恨於無窮。故先此書序其所以來之意,閣下其無以為狂而以禮進退之,幸甚,幸甚!愈再拜。

某聞木在山,馬在肆,遇之而不顧者,雖日累千萬人,未為不材與下乘也;及至匠石過之而不睨,伯樂遇之而不顧,然後知其非棟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以某在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婭之後,是生於匠石之園,長於伯樂之廄者也。於是而不得知,假有見知者,千萬人亦何足雲。今幸賴天子每歲詔公卿大夫貢士,若某等比鹹得以薦聞,是以冒進其說以累於執事,亦不自量己。然執事其知某如何哉?昔人有鬻馬不售於市者,知伯樂之善相也,從而求之,伯樂一顧,價增三倍。某與其事頗相類,是故終始言之耳。某再拜。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俛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

愈白進士劉君足下:辱箋,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賜,且愧其誠然,幸甚,幸甚!凡舉進士者,於先進之門,何所不往,先進之於後輩,苟見其至,寧可以不答其意耶?來者則接之,舉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獨有接後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

有來問者,不敢不以誠答。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聖賢人。」曰:「古聖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宜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如是而已。非固開其為此而禁其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見者,人皆不注視也,及睹其異者,則共觀而言之。夫文豈異於是乎?漢朝人莫不能為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為之最。然則用功深者,其收名也遠。若皆與世沉浮,不自樹立,雖不為當時所怪,亦必無後世之傳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於文,豈異於是乎?今後進之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聖賢人為法者,雖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之徒出,必自於此,不自於循常之徒也。若聖人之道,不用文則已,用則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來,誰不為文?然其存於今者,必其能者也。顧常以此為說耳。愈於足下,忝同道而先進者,又常從遊於賢尊給事,既辱厚賜,又安得不進其所有以為答也。足下以為何如?愈白。

答殷侍禦書

愈白:辱惠書,語高而旨深,三四讀尚不能通曉,茫然增愧赧。又不以其淺弊,無過人知識,且喻以所守,幸甚!愈敢不吐情實?然自識其不足補吾子所須也。齊王好竽,有求仕於齊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門,三年不得入,叱曰:「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吾鼓瑟,合軒轅氏之律宮。」客罵之曰:「王好竽而子鼓瑟,雖工,如王不好何?」是所謂工於瑟而不工於求齊也。今舉進士於此世,求祿利行道於此世,而為文必使一世人不好,得無與操瑟立齊門者比歟?文雖工,不利於求,求不得,則怒且怨,不知君子必爾為不也。故區區之心,每有來訪者,皆有意於不肖者也。略不辭讓,遂盡言之,惟吾子諒察。愈白。

愈白:行官自南回,過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書數番,忻悚兼至,未審入秋來眠食何似,伏惟萬福!

來示云:有人傳愈近少信奉釋氏,此傳之者妄也。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遠地無可與語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數日。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以為難得,因與來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及來袁州,留衣服為別。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某之禱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聖賢事業,具在方策,可效可師。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積善積惡,殃慶自各以其類至。何有去聖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從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詩》不云乎「愷悌君子,求福不回」。《傳》又曰:「不為威惕,不為利疚。」假如釋氏能與人為禍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懼也,況萬萬無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類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禍於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靈。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誣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於其間哉?進退無所據,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釋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說。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交亂,而聖賢之道不明,則三綱淪而九法斁,禮樂崩而夷狄橫,幾何其不為禽獸也!」故曰:「能言距楊墨者,皆聖人之徒也。」揚子雲云:「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夫楊墨行,正道廢,且將數百年,以至於秦,卒滅先王之法,燒除其經,坑殺學士,天下遂大亂。及秦滅,漢興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後始除挾書之律,稍求亡書,招學士,經雖少得,尚皆殘缺,十亡二三。故學士多老死,新者不見全經,不能盡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見為守,分離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聖人之道,於是大壞。後之學者,無所尋逐,以至於今泯泯也,其禍出於楊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雖賢聖,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故愈嚐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

漢氏以來,群儒區區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發引千鈞,綿綿延延,浸以微滅。於是時也,而倡釋老於其間,鼓天下之眾而從之。嗚呼,其亦不仁甚矣!釋老之害過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嗚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天地鬼神,臨之在上,質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毀其道,以從於邪也!

籍、湜輩雖屢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獲承命,惟增慚懼,死罪死罪!愈再拜。

愈白:惠書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者。[1]夫信陵,戰國公子,欲以取士聲勢傾天下而然耳。如僕者,[2]自度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樸茂之美,意恐未礱磨以世事。又自周後文弊,百子為書,各自名家,[3]亂聖人之宗,後生習傳,雜而不貫。[4]故設問以觀吾子,其已成熟乎,將以為友也;其未成熟乎,[5]將以講去其非而趨是耳。不如六國公子有市於道者也。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進士、明經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習熟時俗,工於語言,識形勢,善候人主意。[6]故天下靡靡,日入於衰壞,恐不復振起,務欲進足下趨死不顧利害去就之人於朝,以爭救之耳。非謂當今公卿間,無足下輩文學知識也。不得以信陵比。

然足下衣破衣,繫麻鞋,[7]率然叩吾門。吾待足下,雖未盡賓主之道,不可謂無意者。[8]足下行天下,得此於人蓋寡,乃遂能責不足於我,此真僕所汲汲求者。議雖未中節,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9]方將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聽僕之所為,少安無躁。愈頓首。

乖隔年多,不獲數附書,慕仰風味,未嚐敢忘。使至,連辱兩書,告以恩情迫切,不自聊賴。重序河南事跡本末,文字綢密,典實可尋,而推究之明,萬萬無一可疑者。欽想所為,益深勤企,豈以愈為粗有知識,可語以心而告之急哉?是比數愈於人而收之,何幸之大也!愈雖無節概,知感激。若使在形勢,親狎於要路,有言可信之望,雖百悔吝,不敢默默。今既無由緣進言,言之恐益累高明,是以負所期待,竊竊轉語於人,不見成效,此愈之罪也。然不敢去心,期之無已,以報見待。惟且遲之,勿遽捐罷,幸甚!《莊子》云:「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聖也。」《傳》曰:「君子竣命。」然無所補益,進其厭飫者,祗增愧耳。良務寬大。愈再拜。

答元侍禦書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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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史記》:「魏公子無忌,昭王少子,安厘王異母弟也。安厘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魏有隱士侯嬴為大梁夷門監者,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侯生攝弊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信音申。
  2. 僕下或無者字。
  3. 或無「書各自名」四字,非是。
  4. 或作實。
  5. 或作邪。
  6. 方從閣本,意下有在字云:「意在」,謂意之所向也。《左氏》:「晉君少安,不在諸侯;趙穿有寵而弱,不在軍事。」《漢書》:「王莽意不在哀」,義祖此也。今按:但如諸本語意已足,不假在字為奇也。政使能奇,亦復幾何?而已不勝其贅矣。此近世所謂古文者之弊,而謂韓公為之哉!恐閣本初亦失誤,而方乃曲為之說,以誤後人,故不可以不辨。或者又疑在亦草書者字之誤,更詳之。
  7. 破上或無衣字,繫上或有腳字。
  8. 下或有也字。
  9. 阿曲,或無曲字,或作効俗,或阿上仍有効字,或作効阿俗。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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